離開帝君身側,琉璃連下十二層樓,出了門便大口呼吸了幾下。
方才的宴席之間充斥着説不出的壓力,分明是權力和慾望的角逐,勾心鬥角的盛宴,她只硬着頭皮停留了片刻便已經覺得無法呼吸。
一想到那麼多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被綿羊一樣地驅趕到集市上,排着隊,等待被一個快要入土的老頭子挑選,她就覺得受不了——不過聽説白帝的兄長、前任白帝白煊更加荒淫無道,不僅如中州紂王那樣置了酒池肉林,迷樓豹房,還有一個怪異的癖好:專門收集召幸雛女,在位的八年裏三次巡幸富庶的東澤水鄉,所到之處弄得民間怨聲載道,百姓為了躲避宮裏選秀,不得不將自家的女兒在十二歲之前就嫁了出去。
——相比起前任來,如今的白帝已經算是有節制。
琉璃嘆了口氣,看來,比起南迦密林裏的故鄉,雲荒也有不好的地方。
她跟在那個白白胖胖、笑起來彷彿中州彌勒佛一樣的稱縝大總管身後,穿過鬧市向着入海口的船港走去。越接近港口,便覺得海風越來越急,帶來微微的水氣和腥味——天際有一線白色,隱隱逼來,正是大潮生成的徵兆。
港口上、礁石上的人羣烏壓壓的一片,爆發出一陣歡呼,響徹雲霄。
“哎呀,我們還是先別去拿鮫綃戰衣了吧?”琉璃看着海天交界處,有些擔心地道,“等會兒萬一錯過了大潮,那就太可惜了!”
黎縝笑道:“九公主莫擔心,前頭很快就到了。”
前頭果然已經看得見落珠港,因為今日是大潮,船隊紛紛卸了帆,一眼望去,只見無數桅杆在港口密密搖曳,彷彿水面上的森林。
“白帥派回入京獻賀禮的船隊,就是前頭那懸掛着白薔薇旗的那一支。”黎縝指着碼頭邊停泊的一隊木蘭巨舟,然而話音未落,琉璃已經忍不住一馬當先地跳上了舢板,他不由連忙追在後面喊:“公主小心……”
琉璃心癢難耐,哪裏等得及,身形輕靈地一翻身便躍了上去。
然而剛一踏足,耳邊風聲呼嘯而來,竟似有利器直斬而來!她心下大驚,凌空後翻才了避過去,一個踉蹌在舢板上站穩。琉璃又驚又怒,抬起頭看去,卻見船頭攔截住自己的去路的居然是兩把長戟,握在兩個身穿戎裝的空桑戰士手裏,低聲喝止:
“軍中重地,擅入者斬!”
為廣漠王唯一的女兒,琉璃來到雲荒這四年多里何曾受過這般對待?然而她沒有生氣,眼裏反而露出好奇來——原來,在這個奢靡綿軟的時代,居然還有這般的戰士?她還以為如今的雲荒都是一羣塗脂抹粉的女人和端着架子廢話連篇的貴族的天下呢!
“大膽!”黎縝連忙走上前來,將手中令牌舉起,“帝都紫宸殿大內總管黎縝奉陛下之命,帶廣漠王九公主琉璃上船檢收白帥此次從西海所貢物品,任何人不得阻撓!”
那一面玉牌的正反兩面雕刻着孿生雙神,還有空桑皇帝的皇天神戒徽章。兩個守衞戰士拿過玉牌看了一眼,便肅然收起了長戟。其中一人行了禮,卻面露為難之色:“總管今日要上船,卻多有不便……”
“什麼不便?”黎縝聲音肅然,“帝君的命令你們也敢違抗麼?”
“總管稍等,街屬下稟告隊長。”那位戰士遲疑了一下,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琉璃站在顫巍巍的舢板上,看着滿船戒備森嚴的戰士,發現那些人眼睛裏都有一股殺氣,如同搏殺獵物後不久的豹子。這些眼睛,和她片刻前看到的熱鬧集市裏的人,以及十二玉樓上的貴族,都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戰士的眼睛。
如果一旦天下烽煙燃起,這些人,才是空桑的脊樑吧?
在等待的短短片刻裏,忽地聽到船上傳來一個奇特的聲音,咔嚓一聲,似乎是金鐵切入肉裏的鈍響,令人毛骨悚然。琉璃嚇了一跳,忽然聽到有人在用沙啞的嗓子唱起了一句長歌:“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那聲音嘶啞而渾厚,宛如砂風吹過沉重的鏽劍,聽得琉璃一愣。
天地間的潮水聲已經越來越近了,然而那個聲音卻有着穿透風雨的力量。一語未畢,船上忽地爆發出了更加響亮的聲音,有好些人齊聲應合,響徹天際——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見兮,
“滄浪浩蕩!
“葬我於海波之上兮,
“歸彼雲荒。
“故國無處歸兮,
“永無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國有殤兮日無光。
“魂歸來兮,且莫彷徨!”
歌聲蒼涼沙啞,透出一股慷慨雄渾的氣息來,如擊築悲歌,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琉璃吃了一驚:“誰……誰在船上唱歌?”
黎縝側耳聽了一聽,白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奇特的表情,低聲:“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是冰夷的軍歌《國殤》?”
“《國殤》?”琉璃更是驚訝,“這船上怎麼有冰夷?”
另外留下來的那位戰士剛要説什麼,卻聽得撲通撲通的連續鈍響,有什麼接二連三地墜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瀰漫在海風裏。合唱的歌聲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減少,然而聲音更為蒼涼,隱約透出一股絕決來。
“是什麼味道?”琉璃抽了抽鼻子。此刻潮水湧動得越來越劇烈,整個船身左右晃動起來,有什麼東西磕了一下她的腳跟,令她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琉璃下意識地轉過頭,忽地啊了一聲,直直看着甲板,説不出話來,“天啊——”
在甲板上咕嚕嚕滾過來的,居然是一顆人頭!
那顆剛斬下的人頭拖着一腔血,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滾動,雙目怒睜、面色蒼白,撞擊了她的腳踝。隨之而來的是一大攤血,隨着船身的傾斜,從船尾方向蔓延過來,整個甲板頓時呈現出一片恐怖的猩紅色。船在風浪裏左右搖擺,更多的人頭咕嚕嚕滾動而來,彷彿血裏的骰子,被看不見的手搖晃着,向着琉璃的腳下匯聚而來。
琉璃看到這般恐怖的景象,失聲驚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這……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居然會有這等煉獄般的景象!
“這是怎麼回事?!”黎縝也是心驚,一邊怒斥一邊退到了船頭。
“請大總管息怒!”船尾方向有腳步聲急促而來,一個穿着銀色軟甲的校尉軍官快步走來,踏過積血,軍靴上一步一個紅色的腳印。他來到兩人面前,一個箭步上前,單膝跪下稟告:“在下白帥麾下第三隊隊長青砂,今日剛收到命令,要就地處決這些戰俘。”
“戰俘?”黎縝望了一眼血裏滾動的頭顱,發現每一顆果然都有着冰夷的淡金色頭髮,心裏鬆了口氣,臉色卻不曾緩和,森然道,“既然不遠萬里押到了這裏,你們應該如數送入帝都敬獻帝君,為何又要在此處處決?”
大內總管聲色俱厲,青砂卻是從容上前稟告:“總管不知,這些冰夷生性暴烈,在押解的路上已有接近一半自盡身亡。白帥覺得剩下的人數太少,不堪帝君御覽,也聽剩下的那些虎狼之徒接近御前反而出事,便令屬下就地處決。不料驚嚇到總管和公主,萬望恕罪!”
黎縝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臉上卻沒有表情。
區區一個校尉,一介武夫,居然能不卑不亢地回答得滴水不漏,看來白帥麾下之人,果然個個都不可小覷,難怪宰輔和藩王們都對其忌憚非常。
琉璃看着船頭行刑的場面,蒼白了臉。
船上的空桑士兵押着冰族俘虜,魚貫登上最高處的那塊甲板,那些戰俘在船頭面向西方跪下,便被一刀斬下了首級。手起刀落,如割草般利落。然而,那些冰夷一個個臉上卻沒有絲毫恐懼哀求之意,反而在一起唱着那首《國殤》,赴死之時,臉上的神色平靜如常。
人頭滾滾而落,血從腔子裏噴湧而出,在甲板上四處流淌。
琉璃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住手!”衝過去擋在了刀手面前。
刀急斬而下,幾乎是擦着她的鼻尖頓住。行刑的空桑士卒有些驚訝地看着這個外來的貴族大小姐,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琉璃轉過身看着黎縝,問:“帝君説過除了鮫綃戰衣之外,我還可以隨意挑船上喜歡的貢品,是也不是?”
黎縝點了點頭,捂住鼻口遠遠避在了一邊,小心地不讓甲板上的血污了自己的鞋。
琉璃指着剩下的那數十個冰族戰俘,大聲道:“那我要這些人!”
“啊?”黎縝和青砂一起失聲,“九公主説什麼?”
“我説,我想要這剩下的十幾個俘虜!難道不行嗎?”琉璃手指着剩下的那些戰俘,一瞬不瞬地看着黎縝,怒道,“難道你們要違抗帝君的旨意麼?”
“臣不敢。”黎縝怔了怔,知道琉璃脾氣任性,倒樂意做這個順水人情,笑道,“不過這可是一羣豺狼,公主要來能幹嘛?”
“最多帶回銅宮去。”琉璃嘀咕,轉頭對剩下那些俘虜道,“你們跟我下船。”
然而,那些俘虜們依舊跪在原地,在血泊裏挺直了脊樑看着她,絲毫沒有站起來的跡象。不知道是因為困頓還是疾病,那一雙雙淡藍色的眼睛裏佈滿了血絲,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令人不敢與之對視。
琉璃頓足道:“快起來!難道想這裏送死麼?”
那個正輪到要被砍頭的冰夷顫了一下,用枯瘦的手撐住甲板,終於緩慢地站了起來,往琉璃身後走過去,似乎想要躲到她的庇佑裏——然而,就當離開她只有一步的時候,那個人忽然腳下加力,如同一頭豹子一樣的撲了過來,扼住了她的咽喉!
黎縝臉色大變,失聲:“別傷了九公主!”
不等呼聲發出,瞭望台上的神箭手一箭急射,奪的一聲將那個冰夷釘死在船舷上。
“啊?!”琉璃踉蹌着後退了一步,然而立刻衝到了那個垂死的人面前,用手搭着他的脈,急忙地想查看他的傷勢,尖叫,“你們幹什麼要射死他!快叫大夫過來!”
然而任憑她呼喚求救,對方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手,將她的手推了開去,喃喃説了一句什麼,隨即垂下了頭去,再無氣息。
琉璃愕然良久,問:“他……他説什麼?”
青砂蹙眉,停了片刻,低聲道:“這個冰夷説,他寧可像戰士一樣死去,也不想做一個因為空桑女人一句話而苟活下來的奴隸!”
“什麼?”琉璃跺腳,失聲:“我又沒有要他做我的奴隸!”
“一樣的,九公主不曾去過西海戰場,所以不知道這些冰夷的性格有多剛烈——”青砂笑了一笑,搖頭,“這些年來冰夷傷亡數十萬,可我們總共只抓到了不到三千個俘虜。而這些俘虜在押回雲荒的路上,也會千方百計的求死,又怎麼會領九公主的這份好意?既然無福消受銅宮的富貴,還是隨便他們吧!”
琉璃聽出了軍人話語裏的譏諷,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説不出話來。
這個白帥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連手下區區一個校尉都那麼拽?
“好,都給我殺了吧!”青砂對着手下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聽到長官的命令,空桑戰士操起長刀衝入了那些冰夷裏,毫不留情地一斬而落!
被萬里押解而來,那些倖存的俘虜們已經奄奄一息,然而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示弱,一個人挺直了腰板,面向西方而站,不曾流露出絲毫的退縮和畏懼。人頭一顆顆掉了甲板上和海里,卻沒有一絲哀求和呻吟,整個船上,寂靜的可怕。
琉璃站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着那些死了一地的冰族戰俘。
片刻之前,她還在望海樓的國宴上,滿目都是藩王諸侯,滿耳都是絲竹的靡靡之音,花團錦簇、歌舞昇平。然而不到一個時辰之後,在同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裏,她卻猝然領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這些冰族人……在九百年前戰敗時就被驅逐出去,世世代代漂流在西海上,如今雲荒大地上過着安定生活的空桑百姓幾乎都忘記了他們的存在。然而,那些流亡者心裏迴歸大地、奪回雲荒的信仰,竟然如烈火燃燒,始終不曾熄滅。
——那一瞬,她心裏的某個地方忽然深深地戰慄了一下。
是的,這些冰夷,其實和她的族人是一模一樣的。那種不惜一切也要回到故土的決心,穿越了百年千年,依舊不曾斷絕!
想到這裏,她忽然對這千百年來一直漂流海外的冰族油然而生出一種同情。
剩下的俘虜不過數十人,片刻便處決完畢。青砂揮手令手下戰士們迅速將屍體拖走,接着從海里提上一桶桶的水來,將甲板沖洗乾淨。近百顆頭顱在血海里翻滾,血水四溢,從船舷上順着船體流入大海,一時間竟然將木蘭巨舟周圍的海面都染成了微微的緋紅色。
血的腥味撲鼻而來,令人窒息。
“嚇到九公主了吧?”青砂對着琉璃笑了一笑,笑容有諷刺也有安慰,做了一個手勢:“公主要不要下艙去看看鮫綃戰衣?”
琉璃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勉強點了點頭,轉過了身。然而就在那一瞬,忽然聽到岸上傳來一片歡呼,金鼓聲響徹天地。
“哎呀!大潮來了!”琉璃一震,驚呼了一聲,轉身撲到了船頭。
差一刻便是申時,轟鳴從天地盡頭傳來,如滾滾春雷,漸近。
聞名天下的葉城大潮,隆隆逼近。那一線白色急速地推進,漸漸擴大——海天交界處的騰起了迷霧,隱約中似乎有一道巨牆升起,不斷地升高、飛散、崩潰、又重新升起……漸漸地逼近。
驚濤從天盡頭生成,從遙遠的碧落海上迢迢而來,洶湧澎湃,彷彿九天之上有無數戰車飛馳而過。即便是在港灣裏,都能感覺到整個天地都在微微的震動。風浪聲隱隱猶如雷鳴。浪頭上無數海鷗追逐而飛,其中還盤旋着一對黑色和赤色大鳥。
“阿黑,阿朱。”琉璃趴在欄杆上,撅起嘴唇打了個呼哨。那一對大鳥聽覺似乎萬分靈敏,雖然處於浪尖轟鳴之上,在遠處略一回翔,便展翅向着落珠港飛回。
“來了!來了!”琉璃忘記了方才的血腥,驚喜萬分地趴在欄杆上,“你看看!”
連青砂這樣的軍人都有些動容,眼神里露出一絲驚喜,轉頭看向南方海天交界處。黎縝也從船艙裏返回,回到船頭和她一起並肩看去。
然而,首先來的不是潮水,居然是兩知龍舟。
這兩條船被裝飾得極其華麗,船頭雕刻着騰龍花紋,披掛着綵緞,在海風中獵獵飛舞。操槳的顯然也是高手,在這般驚濤駭浪里居然還駛得穩當,這兩條船如葉子一般在巨大的浪頭上起伏,順着潮水的力量從遠處朝着望海樓如飛掠來,超出了後面其他船隻十幾丈遠,並駕齊驅,相互之間船頭的距離差距居然不超過一丈。
“龍舟奪標!”琉璃拍手大叫起來。
那正是為了慶祝海皇祭的龍舟船隊,數百年來海皇祭傳統的節目之一——當大潮來臨的時候,便有數十條船從羅剎島出發,藉着潮水的力量飛躍過深達萬尺、遍佈熔岩地火的鬼神淵,飛抵葉城。而當先一條抵達落珠港碼頭的船,便會獲得帝君賜給的重金獎賞。
眼見港口在望,鼓聲更急,十幾條船乘風破浪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聲勢驚人。
當先那一條龍舟衝入了岸上圍觀者的視線——只見高高的桅杆上,凌空十幾丈的地方垂落一片小小的檀香木板,兩端繫着白紗。風浪太大,船速又疾,那片檀香板在空中不停輾轉翻飛,幾乎如一片葉子般不受力——然而,卻有一個女子高高地站在那裏,居然就在那一片小板上長舒廣袖,踏浪而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幾乎以為是錯覺,“那是什麼?”
“殷仙子的舞蹈。”大內總管黎縝回答,眯起了眼睛,“可真是絕枝啊。”
兩隻比翼鳥本來已聽到了主人的召喚,轉身飛回,此刻卻在浪上不住盤旋,似也被這般絕世的舞姿所吸引,戀戀不捨。琉璃撲在船舷上目不轉睛地看着,不住口讚歎:“她可真好看!真像是我家鄉壁畫上那些女神一樣!”
那條船飛速而來,檀香木板在風裏翻飛,舟上女子展袖回眸,翩然起舞,舞衣璀璨如霞光,長髮如緞飛舞。水袖舒捲,白綾一道道拋出收起,如浪潮裏的流雲。
琉璃知道,她演的是海皇蘇摩化為潮水返回雲荒、和白瓔郡主訣別的那一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乾枯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里,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別,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
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的
繼續走下去。”
大潮裏,隱約聽到有人在歌唱,聲音悽美縹緲——那是《潮汐》,鮫人的歌。
以前每一次海皇祭開始之前,葉城城主都會從天下最負盛名的優伶舞姬裏遴選出一人來演《魂歸》,歷屆中選者無不是舞藝絕倫、身姿輕盈的高手。然而在海潮上歌舞畢竟極其危險的事,為了防止從船頭跌落,每個舞姬都會在腰後繫上一根細細的長索。
但從八年前開始,每年都是殷仙子來扮演白瓔郡主,她舞藝絕世,據説不用細索也能在高空歌舞自如,舞到極處,幾欲乘風飛去。
“真美!”琉璃由衷讚歎,“誰來扮演海皇?如今這世上,哪還有蘇摩那樣的人?”
在兩人議論裏,潮來得很快,浪上飛舟轉瞬便到了離落珠港不足一里之處。岸上歡聲雷動,鼓聲暴雨一樣響起,無數百姓在黑石礁上揮着手,看着弄潮兒操舟飛速而來。落珠港的港口懸掛着一道錦標,大紅的錦緞簇成一朵薔薇花,內裏襯着金光燦爛的金箔。那是帝君設下的彩頭,第一條到來龍舟若是奪到了,便有高達千金的賞賜。
“咦?”黎縝忽地脱口低呼了一聲——錦標下,站着的居然是慕容雋?!
方才缺席十二玉樓御宴的葉城城主,海皇祭一開始,居然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來到落珠港的碼頭上,正在民眾的簇擁下看着兩條龍舟劃開雪浪,你爭我趕地飛速前來。
在龍舟馳近的時候,他們終於看到了另一條龍舟上的“海皇”。
和殷夜來那條船並駕齊驅的另一條船頭,桅杆上也凌空懸着一塊檀香板,同樣站着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那個伶人束着高冠,頭髮染成了鮫人特有的藍色,穿着一襲黑色紋金的長袍,上面隱約透出蛟龍的圖騰,在海風裏獵獵飛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張大了眼睛。
不止是她,岸上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震驚地屏息。
太像了!雖然距離遙遠,海濤飛濺,看不清那個伶人的面目,但只是那麼遠遠一瞥,便讓所有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在歌聲裏,潮水湧向雲荒,那一刻,彷彿站在龍舟上乘着大潮返回的,就是九百年前傾倒天下的海皇蘇摩!
“這個人是誰?”琉璃心裏陡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片刻間,兩條龍舟你爭我趕地疾馳,向着港口馳來。
在兩船交替前進的一瞬間,相互的間距貼的非常近——那一瞬,所有人都看到黑影一動:那個男舞者居然凌空一踩檀香板,宛如御風地躍上了對面船上!
“啊?!”岸上所有人都驚呼了一聲。
——這個動作難度如此之大,歷年海皇祭上從未曾有伶人表演過,令觀眾大吃一驚,繼而爆發出瞭如雷的歡呼和掌聲。
顯然五年來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景,起舞中的殷夜來也頓了一下,回身看着這個對舞的伶人,數丈長的水袖在海風裏獵獵舞動。
那一瞬的對視只有剎那,很快,兩個人就重新對舞起來。
“海皇”踏出了一步,伸出手來——彷彿是踏着節奏,在他一動的瞬間,殷夜來的身形旋即輕飄飄地後退,宛如被一陣風吹着一樣不受力。她在風浪裏回身,兩條水袖瞬忽一展,宛如星河倒卷,飛向舞伴的左右。在水袖捲來的時候,男舞者往後退了一步,在水袖纏繞中脱身離開,輕盈如飛,渾不受力。
岸邊的觀潮者看到兩個舞者在龍舟上空十丈高的地方翩然對舞,一進一退、一揚手一閃避,無不配合得妙到毫巔,宛如天人般光芒四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一聲彩。
“好!”就連坐在玉樓最高處的白帝也為之動容,連連讚歎:“今年這場舞,實在是令朕大開眼界!——這個男舞者當真難得!是哪裏來的?”
“聽説是東澤來的,今年十二郡戲班裏的第一,叫冬郎,被推選出來參加海皇祭。”司樂的侍從官在旁邊回答,有些意外也有些得意,“但微臣也不料短短數月,他竟練出了這般驚人家技藝!”
“冬郎?”白帝沉吟,“朕以前看過他的表演,應該沒有那麼好的身手啊。”
十二玉樓上,帝君和侍從在議論着,而他們身邊的人已經站了起來,幾步走到了欄杆前,臉色大變,看着海潮中載沉載浮的龍舟和舞者,目不交睫。
“怎麼?連搖光島主也動容了?”白帝笑起來,炫耀地指着大海對海國的使者道,“這位空桑的舞者,頗有昔年海皇風采吧?”
“……”搖光島主沒有説話,緊盯着浪裏。
不……不!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像的人?
這個人不是空桑舞者……絕對不是!
岸上響起了如潮水一樣的掌聲和驚雷般的叫好聲。
“好本事啊!”觀潮者議論紛紛,“是哪個戲班裏出來的?”
“無論是誰,過了這個海皇祭他就要紅遍雲荒了!”
“不會真是海皇蘇摩附身了吧?”有人開玩笑。
碼頭附近的大道上,有一個錦衣胖子正快速地通過人羣,往城中通衢大街的錢莊奔去,對熱鬧的海皇祭居然看都不看上一眼。然而,聽到這樣的議論,他忍不住也定住了腳步,片碼頭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看過後,胖子的臉色霍然變了,停住了腳步。
雖然圍觀者不停叫好,歡聲如雷,然而他卻看的親切:風口浪肖上,那個黑衣舞者分明是步步逼近、招招奪命、想要置“白瓔郡主”於死地!這不是玩的……更不是演戲,根本是眾目睽睽下的一場刺殺!
那一瞬,他才霍然想那,那個演白瓔郡主的,正是自己的妹子。
“天……”清歡脱口低呼了一聲,“糟了!”
他顧不得還有要緊正事在身,只是拼命推開身側的人羣,往港口奔去——然而觀潮盛會上的觀眾擠得水泄不通,他身軀肥大,只能用上了蠻力硬生生一路擠過去,一時間只聽得無數人斥罵指責,踉蹌倒了一片。
“死胖子,想捱揍麼?”有暴脾氣的人怒罵,一巴掌往他臉上招呼過去。
清歡卻根本沒有心思和這些人較勁,也顧不得要隱藏自己的身份,旋即一個反手扣住了對方的胳膊,只一扭一借力,瞬間便從那個人頭頂一掠而過,如同龐大的飛鳥一般穿過了底下茫茫人羣,在一片驚呼聲裏直撲碼頭而去!
龍!那是龍!原來,他要殺的那個第五分身,居然是夜來!
然而,已經晚了。
當他掠向碼頭,毫不猶豫地躍入海中時,從南方碧落海迢迢而來的潮水已經洶湧而至,帶着九百年前海皇未了的心願,抵達了葉城之下。那一浪大得驚人,轟然巨響之中,萬朵銀花綻放,眼前只有亂雪碎玉飛濺,天地一片白色,氣勢宏偉非常,竟然將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這一浪的氣勢是如此之大,居然將兩條龍舟都暫時從人們視線裏遮擋住。
浪散得很快。然而,當那一浪散去後,所有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呼——
兩條龍舟幾乎不分前後地從巨浪裏衝出,衝到了港口錦標之下,年輕漢子們雙手舉起漿,在鼓聲裏發出一聲喊,響震雲天。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桅杆上垂落的絲帶輕飄飄地在風裏翻飛,上面的檀香板、連同兩個舞者都已經不知所終!
一時間,海上岸上的所有人都驚得呆住了。
人呢?那兩個舞者,難道被風浪給捲走了麼?!
“快救人!”白帝霍地從十二玉樓上站起,“殷仙子落了!快派人去救!”
離得最近的是青砂校尉的那一隻木蘭巨舟。眼看到變起突然,他衝到船頭,對下屬下達了命令。戰士迅速行動起來,從船舷上解下備用的衝鋒舟,準備好了纜繩和浮球,幾個熟悉水性的軍士操控着小舟,想要划過去救人。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那一波大潮拍擊了葉城城牆後,居然不曾消退,反而以更驚人的聲勢往後退回——只聽轟然一聲響,前浪和後浪正面相撞在一起,瞬間激起了幾十丈高的水牆!巨浪剎那間掀翻了衝鋒舟,立起的水牆居然久久不散,彷彿活了一樣的動着,化成了一個巨大的豎立的旋渦!
這樣的大浪百年罕見,岸上觀潮的人羣發出了又是擔心又是興奮的喊聲。
風浪在身側旋舞,宛如巨大的旋渦在一瞬間豎立起來,將岸上的視線隔離。在這樣的巨浪裏,殷夜來足尖踩着那一片斷裂的檀香板,在浪濤中沉浮不定,凝視着那個黑衣的“海皇”——水袖的一端已經濡濕,一點一滴濺落鮮血,在碧海中猶如桃花泛波。
在這個人躍主她所在龍舟的瞬間,憑着直覺,她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是的,這個人絕不是舞者!他,是來殺她的!
剛一交手,雙方都有一瞬間的驚愕,雙雙停頓了一剎那。
然而只一擊,他們腳下那片薄薄的檀香板便承受不住重量,咔的一聲斷裂,兩人從高高的船頭上一起落入了水裏。龍舟乘風破浪,衝出了大潮直抵港口,卻把他們兩人落在大海里。轉瞬岸上傳來了驚天動地的驚呼聲,顯然是無數觀眾以為他們兩人在風浪中失足落水。
落下的瞬間,殷夜來提了一口氣,凌空折腰,在半空中足尖始終不離那半塊斷裂的木板,一個轉折,便穩穩地踩着了那塊檀香板,落在了波濤之上。
對方與她幾乎同時落下。
那一瞬,她終於看清楚了眼前“舞伴”的容顏。那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五官完美如雕刻,水藍色的長髮在風浪裏飛舞,碧瞳深沉如寶石,顧盼之間有一種絕美的風華,彷彿是九百年前那個化為潮水消失在海天間的海皇蘇摩,真的在這一刻隨着大潮回到了雲荒!
更奇怪的是,那個人落到水裏後,居然不需要藉助木板的浮力,就這樣踏足海浪站在了水面上——這顯然不是輕功所能做到的,眼前這個藍髮碧瞳、扮演“海皇蘇摩”的男舞者,居然是一個真正的鮫人!
殷夜來微微吸了一口氣,低聲:“你究竟是誰?!”
那個人並沒有回答,只是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他的左手護着右手,向外緩緩推開,在空氣裏畫了一個圓弧——就在那一瞬,周圍風浪忽然大作,以鋪天蓋地之勢而來,海潮卷處,頓時豎立起了一道水牆、旋繞在他們身周!
那一瞬,殷夜來悚然驚覺:這個人並非僅僅只精於劍術,更擁有精妙強大的法術!這個人,是想要隔絕岸上所有人的視線,在這裏殺了自己?
殷夜來雙手一動,水袖唰的一聲抖得筆直。三丈長的流雲軟袖灌住了真氣,宛如兩把剛柔並濟的劍,在海風裏翻飛,護住了周身。被劍氣所催,袖端的金鈴微微震響,在滔天風浪裏顯得清澈動聽。
她忽地問:“你方才用的,可是劍聖門下的九問?”
那個人再度一驚,湛碧色的眼眸裏露出深思的表情,一時間未答。殷夜來看到他猶豫,蹙眉厲聲:“你到底是誰?蘭纈師父並不曾有過你這個弟子!你又是從何習來的九問?!”
“蘭纈師父?”那個人發出了一聲嘆息,恍然,“我明白了……原來如此!當今劍聖清歡,並不是你的親哥哥,而是你的同門師兄?難怪。”
殷夜來咬住嘴唇:“可別玷污了劍聖一門,”她冷冷笑了一聲,“我不曾完成學業,十年前就已經退出了師門——你到底是誰?為何扮成海皇來殺我?是墨宸的政敵,還是……”
“什麼都不是,”那個人的手裏握着一把純黑的劍,聲音淡漠,“這個雲荒上的一切權勢紛爭都和我無關——我,只是來扼住命運之輪的人。”
“這把劍是……”殷夜來忽地一驚,“闢天?!”
一語未落,黑色的閃電旋即刺破了浪潮。
在對方一劍破空而來時,她足尖一點檀香板,便從浪尖一躍而起,手裏匹練般地流瀉出兩道白光,一剛一柔,舒捲而來,分擊左右——嗤的一聲輕響,水袖捲上了劍鋒,卻沒有斷裂。劍氣和劍氣之間激發出凌厲的嗤嗤聲,轟然而來的海浪在他們眼前被切開!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面交鋒,那一瞬,鮫人眼裏露出了震驚。
幾百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厲害的獵物!
眼前的女子宛如飛燕般在浪上回翔,衣袂翻飛,水袖獵獵舞動——電光火石之間,她一口氣接下了他三劍,水袖舒捲之間,用的全是最精妙的劍法,縱橫凌厲、全無破綻!
瞬間便是十招過去,兩人居然不分上下。
鮫人嘆了口氣,眼裏露出一絲惋惜。大潮在身邊迴旋,隱約可以聽到岸上人羣的驚呼和周圍船艦靠近的聲音,他知道時間已經不多。
那一瞬,他眼裏忽然掠過冷芒,忽地低喝一聲,手裏長劍脱手飛出,直刺殷夜來的心口!他手指隨之點出,結了一個咒術——手指點到之處,周圍的海水忽然間都起了呼應,捲起了巨大的水龍,彷彿巨大的海獸直撲而來!
驚濤駭浪裏,黑色的闢天劍穿梭如電,勢不可擋。
——那是兼具劍術和幻術的一擊。
殷夜來微微變了臉色,兩道水袖瞬地掠回,左右卷向了黑劍——水袖貫注了真氣,抖得筆直,在如此大的風浪里居然剛硬如鐵線白描,只聽嗤嗤兩聲輕響,水袖從兩側捲住了黑劍,將那把劍在刺進身側一丈時生生勒住,一壓,甩入了大海。
然而就在同一時刻,只見那個鮫人站在波濤之上,手指平平一劃——剎那間,迴旋在兩人身周的巨大海浪忽地向中心迅速合攏!彷彿是巨大水之牆壁從四面圍合,以殷夜來為中心急速收縮,握成一拳。水壁迫近,波濤呼嘯,隱約發出妖異的聲音。
這是銅牆鐵壁一樣的水陣,一旦合攏,她的臟腑便會被生生震裂!
眼看海水即將在頭頂合攏,殷夜來點足掠起,身在半空,手心扣着水袖端頭掉落的數枚金鈴,指尖連彈,連續擊向了追來的鮫人——她的動作是如此迅捷,以致十二枚金鈴居然只發出了一聲連綿的長響。
打完十二枚金鈴只不過用了短短一個彈指的時間,那個鮫人被阻了一阻,沒有來得及迫近她身側。然而,就在她幾乎要從水牆裏突圍而出時,出乎意料地、右肋忽然一痛!
不可能……這一劍,是從哪裏來的?
眼前只有一個敵人,怎麼會有第三方對自己發動空襲!
殷夜來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到了刺入身體的那一把黑色長劍——那把片刻前已經被她打入海底的闢天,竟彷彿活了一樣的自行飛了起來,忽如其來地刺穿了她的身體!
這……是幻術,還是妖邪?
這把劍,竟然會自動飛來,協助主人!
就在震驚的一瞬間,四面的水轟然圍合,彷彿鋼鐵的牆壁壓了下來!轟鳴的水牆還着千鈞之力合擊而來,拍擊上她單薄的身體。殷夜來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喊聲,一口鮮血出,再也無法支持,整個人輕飄飄地從浪尖上落下。
眼見得手,那個鮫踏浪而來,想要把她從水裏撈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一道白光宛如細細的閃電割裂了水氣!那把刺穿殷夜來的劍彷彿有靈性一樣自動躍起,凌空一個轉折,想要截住那一擊,然而,這一次卻是來不及。只聽一聲低呼,鮫人身體一震,抬手捂住了左胸。
那一刀從他左側胸口刺入,迅速洞穿了他的身體!
那是她平日用來修指甲的銀刀。傷口很小,血流得也不多,然而,鮫人臉色轉瞬慘白。這一刀藴涵着極其凌厲的劍氣,居然洞穿了他貼身穿的黃金甲,而且在穿過他身體的那一瞬,將氣勁全數釋放在血肉之軀內,瞬間撕裂他的五臟六腑。
那個鮫人身體一顫,猛然吐出了一大口血,那把黑色的闢天劍靈活地一轉折,迅速飛回到了手裏,他柱劍而立,堪堪站穩。
“哈……”彷彿全身的力量都在那最後一擊裏消失,殷夜來的身體重新從水面沉下,眼睛裏帶着冷然的笑意。
那個鮫人捂着傷口,不等她完全沉沒,便遙遙地伸出了手,一託一握——剎那間風起浪湧,彷彿有無形的手託着,昏迷的殷夜來從海水裏緩緩升起,向着他的掌心移去。那個鮫人一手攫取了殷夜來的軀體,另一隻手便扯裂了她背後的舞衣。
“嘶”的一聲,舞衣上釘着的流光玉紛紛灑落在海濤裏,華美衣袍下,露出蒼白的身體。然而,在她背後,接近第三節脊椎的地方,赫然有着一顆殷紅的痣!
那個鮫人輕輕將手指按在她背後的肌膚上,那一瞬,奇蹟出現了:那顆血痣,竟然如同活了一樣的往上移動了一寸,逃避着手指的觸摸!
“命輪的刻印……”他低低嘆了口氣,“第五個。”
他垂下眼,默默祈禱了一句,重新張開了右手,手心金光大盛——右手五指聚起,尖鋭起錐,竟然直接刺向了對方的後背,似要活生生將心臟挖出!
“砰!”就在這一刻,一聲巨響,水壁破裂。有什麼呼嘯而來,劍氣大盛,竟然直逼眉睫!那是力量驚人的一劍,已經身受重傷的他不得不先放開了殷夜來,全力抵擋。
“砰!”的一聲,雙劍交擊,光芒大盛。
“給我住手!”那個闖入者發出了一聲大喊:“他孃的!龍,給我住手!”
鮫人霍地抬頭,脱口而出:“麒麟?”方才即便是生死相搏,他臉上的神色一直沉靜如水,然而此刻卻得分掩飾不住的震驚。
大浪散去,濛濛的水氣裏露出一個肥胖的人影。
那個人如秤砣一樣沉沉地壓在薄薄的木板上,居然沒有沉下去。那個胖子一手橫抱着垂死的女子,另一隻手平平抬起,掌心裏浮凸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金色轉輪——那個奇異的金輪,居然活了一樣在那隻肥厚的手心裏緩緩旋轉!
“果然是你。”被稱為“龍”的鮫人挫敗般地吐出了一口氣,是的,來的人正是當今空桑的劍聖清歡——他此刻最不願意看到的人。
這個不速之客從他手裏奪走了殷夜來,正和自己冷冷對視,目光裏恍然也有震驚,更多的凌厲的敵意和殺氣!那一瞬,那個肥胖的人眼神如劍,將平日的市儈氣和銅臭味一掃而光,竟如同一個狠厲非常的猛虎。
“原來你一力勸我離開葉城,卻是為了這個?”清歡冷笑了一聲,滿臉的肉都緊繃了,牙關緊咬,兩腮上的股份一條條鼓出來,“龍,我把你當自己人,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你這該死的傢伙,卻要殺我妹子?”
在組織里代號為“龍”的溯光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
“可恨啊可恨!”空桑劍聖咆哮如雷,“怎麼説我們也是同一個組織里的人吧?居然要揹着我做出這種事來!——如果不是我湊巧趕回來,你就要在這裏把她掏心挖肺了是不是?”
溯光只是抬起手,指向了女子赤裸的後背:“你自己看。”
清歡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低下頭看了一眼,然後彷彿燙傷一樣跳了起來——在殷夜來潔白的背上,那顆殷紅如血的痣赫然在目,不過,和方才片刻前的位置已經不同,這顆痣,居然已經自己移動到了第二節脊椎的位置上!
“魔之血,分身的印記。”溯光低聲嘆息,“你應該認得出。”
“怎……怎麼可能?”清歡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一顆痣。他才抬起手,試探地觸碰了一下——那一瞬,那顆紅痣又重新動了起來,往上游走了一寸!
那一瞬,彷彿看到了某種無法辯駁的證據,清歡的臉色灰敗。
“麒麟,聽着:你的同門師妹,正是這一輪出現的六位分身之一!”溯光的聲音低沉,“當得知你們之間以兄妹相稱後,我和鳳凰商議,便決定儘快調開你——命輪組織里只有六位成員,大家各自肩負重任,絕不能因為內訌而有所損失。”
清歡的喉結動了一下,想什麼卻沒有説。
“所以,我催促你離開葉城去狷之原,”溯光説到這裏,苦笑了一聲,捂住了胸口那個貫穿身體的傷,“可惜,我沒有料到她的劍術如此驚人,甚至還在你之上——為了制服她,我費了很大的力氣。”
清歡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脱口:“你受傷了?”
然而,不等同伴反應過來這問話是出於關心還是什麼,清歡往水裏啐了一口,指節捏得咔嚓響,大聲:“好極好極!他孃的,我妹子果然不愧是劍聖一門百年一見的天才——既然她先把你傷了,這樣一來,我就不愁幹不過你了!”
“麒麟!”溯光大吃一驚,“你難道真的要為了她背叛組織,和我動手?”
“廢話!”清歡往後退了一步,陷在肥胖臉上的一對細小眼睛裏射出鋒利的冷光,“換了是你,如果這天殺的狗屎運落到自己頭上,難道會把自己妹子老婆爹孃拱手相讓,任由別人掏她的心、挖她的肺?!”
“我會。”溯光冷冷回答,湛碧色的眼裏掠過一抹冷光。
清歡悚然一驚,忽然想起了隱約聽過的那些往昔,沉默下去。
“一百二十年前,我殺了紫煙,以確保在那一輪中破軍不會甦醒。一百二十年後,希望你也能作到,”溯光的語氣低沉而肅殺,頓了一頓,又道,“麒麟,我知道這樣不容易。但……我們必須那麼做。否則,便是置天下蒼生於火爐!”
清歡默不做聲地聽着,牙關緊咬,腮邊兩條肌肉鼓凸出來,一張臉顯得有些猙獰。
“那是你,”他忽地笑了一笑,冷嘲,“鮫人的血,是冷的!”
這樣的話宛如刺入心口的刀,溯光臉色微微一白,眼眸裏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還想説什麼,然而滔天風浪裏已經隱約聽得到舟船上的吆喝聲,是那些岸上的人逐漸搜尋到了這邊,想要打撈落水者。清歡側耳把方位聽得清楚,忽然大喝了一聲,雙手一送,將手裏橫抱着的殷夜來憑空拋起數丈,從水牆上方拋了出去!
“麒麟!”溯光急衝而上,想要截住他。
“要動我妹子,先問過老子手裏這把劍!”清歡手裏的金丸拋起,在浪裏割出一道金光,斬斷了龍的去路,不顧一切地大喝:“龍,老子今天和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