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一個青衣白襪男子,正是鎮國公府四大家臣裏的東方清。這個心腹家臣從人羣裏匆匆而來,只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便讓慕容雋明白了一切。主僕兩人極有默契地一前一後走着,轉入了一個冷僻的暗角。
“西海上來的貴客,”東方清壓低了聲音,“已經來了。”
“竟然選在了今日來?”慕容雋眼色一變,咬牙,“還真是膽大!”
東方清低聲:“那些冰夷真是悍不畏死。今日葉城雲集了那麼多權貴,他們居然也不避忌——而且這次來的使者級別極高,是十巫裏僅次於首座長老巫咸的巫朗大人!”
“巫朗?”慕容雋微微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冰夷居然敢派出二號人物潛入空桑腹地,膽子之大,令人吃驚,也令他為之凜然。如果一個不小心,被帝君和藩王們查到了蛛絲馬跡,慕容氏便難逃抄家滅族的危險!他們不僅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更是拿慕容氏全族長的性命開玩笑!
“這次滄流能派出巫朗,説明西海戰況急劇惡化,他們已經被逼到了絕路。”慕容雋冷笑了一聲,語氣複雜,“呵,白墨宸,果然厲害!”
頓了頓,他蹙眉低聲:“今天是海皇祭,我先要去穩住帝君和藩王那邊,讓南宮先接待着,我晚上再去見巫朗大人。”
“巫朗此刻在螺舟裏等待着城主,”東方清低聲,“他們説,如果城主不親自出面立訂最後的盟約,他們即刻掉頭返回西海,連葉城的土地都不會踏足。”
“該死,那些冰夷什麼時候説話變得那麼硬了?是不是他們打聽到了什麼風聲,知道慕容府裏年底金庫緊張?”慕容雋低叱,轉過了身,直接朝着海邊走去,“那好,我先抽空和你走一趟——他們的螺舟停在哪裏?”
“落珠港外側三里路,二十丈深的海里。”
擺脱了慕容雋,琉璃正如魚得水地在集市裏逛,然而走不得幾步只聽背後一陣喧譁,只見一羣人排開人羣奔了上來,到了她面前,也不説話,納頭便拜。
“怎麼啦?”認得是自己府裏的家臣,她嚇了一跳。
“九公主,求求您了,跟臣等回望海樓吧!”銅宮的家臣們知道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也不多説,一來便是大禮,苦苦哀求,“帝君傳召公主覲見,公主卻從國宴上私自跑了出來——再不及時趕過去,連王爺都要被怪罪的!”
“好吧好吧,我這就跟你們回去。”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攤開了手,“不過事先聲明,我可不會説話——萬一在帝君面前闖了禍,可別怪我啊!”
廣漠王唯一的女兒,在晃盪了大半天后,就這樣被家臣拎了回去。
整個葉城最佳的觀潮地點,當屬望海樓。
望海樓建於紫帝十一年,是那個喜好奢華遊樂的帝王為來葉城觀潮而建。它橫跨在鏡湖入海口之上,樓高一百二十丈,十二層,八寶頂、琉璃瓦、白玉台,半懸在海上,臨着葉城入海口,華麗巍峨,傳説房間多達九百九十九間,可以容納上萬名觀潮者。
此刻,雲荒上所有的貴族幾乎都雲集到了這裏,等待大潮奇景到來。
十二玉樓上的等級森嚴,如果當今雲荒權力核心的縮影——最上一層是帝君和后妃,次之乃是空桑六王,再次之是兩大異姓世家卡洛蒙家和慕容家,接下來是三司六部御史台等朝廷大員,然後再按照等級高低依次安排各位官員。
當踏上望海樓的最高層時,琉璃登時被五彩的舞袖淹沒。
“我的天啊……”她脱口喃喃,目瞪口呆地看着滿樓的如花美人——望海樓的十二層非常開闊,為了滿足帝王的奢華要求,工匠們採用了無梁殿的精巧結構,整個房間足足有三十丈見方,卻沒有一根柱子,可容納上千人宴飲。
在這樣開闊的樓裏,此刻塞滿了各色美女,足足不下千人。
“我的乖乖,你可算是來了。”管家珠瑪站在樓梯口,看到九公主終於來了,不禁鬆了一口氣,領着她連忙往上走,低聲,“這些都是六部獻給帝君的美人,也有不少是富商千里迢迢從中州帶來獻上的——帝君正看和眼花繚亂呢。”
“老色鬼!”琉璃看着遠處金座上那個老者,低聲。
“噤聲。”珠瑪蹙眉低喝,推了她一下,“去覲見帝君。”
琉璃往前踉蹌一半,心不甘情不願地挪了過去,對金座上的皇帝插燭似地拜了一拜,頭也不頭地念了一句:“帝君萬壽!”
“起來起來,”金座上的王者笑了起來,聲音卻有些模糊,彷彿喉嚨裏含了一口痰似地,聽得琉璃心中一陣寒,“這位就是傳説中的九公主了吧?快,抬頭讓朕看看。”
白帝的語氣與其説親切,倒不如説含着明目張膽的輕浮和好奇,奟些急不可待。琉璃知道帝君口中所説的“傳説”,是暗指她母親昔年與廣漠王兩位王子之間轟動一時的情事,心裏頭登時有氣撞上來,便負氣猛然抬頭,一瞬不瞬地瞪着居上位者。
然而猛抬頭,目光相接,卻不由暗地城倒吸了一口氣。
帝君的目光是如此的陰梟而鋭利,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他正居高臨下地審視着自己,狹長的雙目裏有一種奇特的微妙表情,令人全身不舒服。他身側沒有皇后隨行,下首坐着兩位官裝妃子,年齡均在二十左右,美豔非凡,和白髮老人形成強烈對比——那正是白帝最近寵幸的容妃和麗妃。
兩位寵妃也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眼神灼灼,如藏芒刺。然而看到她一抬頭,似是同時默不做聲地舒了一口氣,眼神也柔和了起來。
“哦?”白帝與少女犀利的眸子對視,微微一怔,然後呵呵笑了起來,嘀咕了一聲,“不大像……和朕想的不大像啊!”
——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説琉璃的容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美麗,和她母親昔年的容顏傾國的傳説不大符合,令他大為失望。旁邊的廣漠王也知道帝君的意思,聲色不動,只道:“小女固陋,令帝君失望了。”
“哪裏哪裏,九公主淳樸與璞玉渾金,最為難得。”白帝回過神來,便恢復了帝王的語氣,賜琉璃平身,“聽説九公主日前出了點意外,差點來不了海皇祭?”
廣漠王連忙道:“小女素來頑劣,不過一場虛驚。”
“哪裏是虛驚?”琉璃卻嘟起嘴,“險得很,連鮫綃戰衣都碎了。”
“怎麼?”白帝聽了果然甚為關切,回頭對隨侍的大內總管道:“縝卿,上次賜給九公主的鮫綃戰衣,大內府庫裏還有麼?”
白胖如中州彌勒的大內總管黎縝上前一步,滿臉堆笑的回稟:“稟皇上,上次白帥回朝,所獻的冰夷戰利品中有六件鮫綃戰衣,均被帝君賞賜給近臣藩王——不過此次海皇祭,白帥又遣人送了二十船的賀禮敬獻帝君,其中又有鮫綃戰衣六件。”
“墨宸果然能幹。”白帝甚為滿意,“那二十條船在哪裏?挑一件給九公主。”
“稟皇上,都停在入海口的落珠港裏。”黎縝叩首,“臣立刻就去辦。”
“我能一起去麼?”琉璃有些得寸進尺,“衣服這種東西,一定要合身才好——不跟過去試一試的話,説不定拿來的戰衣和上次一樣又大到可以拖地了!”
“好好,”白帝今日心情頗好,大笑起來,“縝卿,你就帶九公主去船上挑一挑,如果再看到什麼合心意的,不妨也一併賞了她。”
“謝謝陛下!”琉璃雀躍不已,歡歡喜喜地行了一禮,便跟着大內總管下了望海樓。
“多謝陛下厚賞小女!”眼見琉璃沒有在聖駕前捅出簍子,廣漠王暗自鬆了口氣。
白帝轉身問:“這次的貢品除了鮫綃戰衣,還有什麼?”
身邊有侍從翻了翻禮單,回答:“主要是一些戰甲和武器,共計十八船——也有一船是紅珊瑚、夜光貝、海藍寶,還有天然的金沙金塊等等,一共二十船,目下都暫時停息在落珠港的碼頭上,等清點造冊完畢再送入帝都。”
“哦……”白帝聽到裏頭沒有俘獲的異族美人,有些失望。
空桑的其他五位藩王本來在一旁靜候,此刻聽到話題轉到了這邊,各自臉上登時有了微妙的變化,相互之間交換了一下眼神。
玄王咳了幾聲,首先開口笑道:“真難為白帥了,二十萬大軍興師動眾半年,只得了這些雜碎——那些冰夷久居於西海苦寒之地,想來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那麼辛苦打仗,幾年下來,收穫的還不夠軍餉開支呢。”
“是啊,聽説大軍在西海上,一個月便要消耗糧食一百萬石,着實驚人,幾乎是一郡百姓的口糧了,”赤王也捻鬚微笑,“再這樣打下去,雲荒雖富,但也耗不起啊。”
一時間,五個藩王裏倒有一半應合。
“是麼?”白帝不置可否,淡淡地講:“白帥説最多再耗個一年,西海戰事便可結束。”
“白帥未免也太拖沓了。空桑和冰夷之間打了數百年的仗,就算白帥天縱將才,難道能在一年內完成百年未畢之功?”玄王一時不覺,放言道,“其實依臣看來,即便再這樣打下去也沒什麼好處,等到兩年後不還是要撤兵?與其白白的消耗國力——”
説到一半,登時發現不妥,玄王連忙頓住了口,看了一眼帝君——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兩年,期滿後便要由玄族派出人來繼承。所以説,即便是如今白帝全力支持白墨宸的西海遠征,等到了下一任玄帝繼位後,這一切也不過是白費力而已。
然而這般刺耳的話説出來,白帝居然彷彿沒有留意,面不改色地繼續飲酒。
玄王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周圍。眼看氣氛開始有些不對,旁邊幾位老謀深算的藩王紛紛遞了個眼色過來,示意他暫時不要繼續這個話題。
白帝只顧繼續喝酒看舞。片刻,彷彿想起了什麼,轉頭對下首侍從道:“方才朕看到花車隊裏有一絳衣美人,卻是面生——不知是哪位?”
侍從上前回稟:“陛下,那位名叫天香。最近風頭無雙,被稱為葉城新的花魁。”
“天香?好名字,不知可稱國色否?”白帝聞言心動,“快傳!”
帝君身邊的二位寵妃臉色各異,面面相覷,暗地裏將牙齒咬了又咬。白帝從年輕時便好色如狂,雖年事已高卻不曾稍減,如今後宮是她們二人的天下——然而今日帝君又動了心思,居然要傳召一個出身卑下的青樓女子?
然而侍從下去片刻,不見美人上來,卻聽到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由遠而近——
“皇上……皇上!空桑要大難臨頭了!”
在這樣喜慶熱鬧的氣氛裏,陡然聽到這種不詳的話,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臉上色變,齊刷刷地朝着聲音來處看去——只聽樓梯上一陣踉蹌的腳步聲,一個鬚髮蒼白的老人從樓下衝上來,一邊大喊,一邊揮舞着手中的算籌,直接向着白帝奔去。
“站住!”緹騎大統領都鐸吃了一驚,連忙厲聲喝,“給我拿下!”
一聲令下,左右的護衞雙雙撲過去,然而老人剛進入白帝身側一丈的距離,暗處忽然急射而來一道冷光,噗的一聲洞空了膝蓋——拿着算籌的老人慘叫一聲,踉蹌跪倒在地。那是一支尖利的銀刺,刺穿膝蓋,將這個闖入者的小腿釘在瞭望海樓的地板上!
兩個護衞愣在了那裏,敬畏地不敢上前。
他們默默地望了一眼暗角,知道那一定是帝君身邊那位著名的影守“寒蛩”做的。然而,那個枯瘦的老人似乎有着出人意料的意思力,在被重傷後還是直着脖子,顫抖着將手裏的算籌舉起,大喊——
“皇上!聽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難臨頭了!”
“天官蒼華?”白帝停住了金盃,愕然地看着那個鬚髮蒼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將你驅逐下了占星台了麼?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皇上明鑑!”天官拼命地伸出手,揮舞着手裏的算籌,嘶聲大喊:“破軍出世,空桑要大難臨頭了!湛深大人早就説過:‘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蒼生塗炭,血流漂杵!’——這一切,要應驗在今日了啊……”
白帝面色微微一變,眼裏有一抹陰影掠過。
“拖下去!”都鐸連忙下令,生怕這個發瘋的老人再弄出什麼事來。
天官被強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卻還在不停地掙扎着狂呼:“皇上!皇上!破軍滅世的時候就要到了——日暈,血潮,月蝕……當這些天象都出現之後,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將會落到北斗七星的位置上!那時候,破軍復甦,空桑將亡!”
“皇上!你聽我説……聽我説!”
嘶啞蒼老的語聲終於漸漸消失了。滿座寂靜,六王百官誰都不敢先開口説話——在這樣一個節日裏陡然遇到這種事,實在是不吉詳的預兆,估計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許久,白帝才喃喃道,眼裏掠過一絲奇特的神采。彷彿又回過了神,忽然冷冷刺耳地説了一句:“妖言或眾,該殺!”
所有人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似乎被帝君語氣裏的殺意給震懾——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燁給人的印象始終是一個喜歡奢華享樂的皇帝,對一切無可無不可,幾乎都沒有人記得當年這個好色的二皇子是怎麼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從血泊裏赤手撈起的權杖。
“是,是,該殺。”都鐸倒抽了一口冷氣,連忙笑,“破軍滅世的説法傳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證明是個謠言?身為天官,卻在這等時候妖言或眾,的確該殺!”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對都鐸道:“算了,此乃佳節,殺人畢竟不好。割了他的舌頭就是,免得他日後再蠱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宮。”
“是!”侍從一震,連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緹騎的大統領,冷冷道:“居然讓這樣一個瘋子闖到席前,都鐸,你老了。當值的緹騎,給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罰你半年俸祿。”
“是。”都鐸額頭冷汗湧出,“微臣失職,微臣該死!”
白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命他下去。
都鐸滿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氣是越來越陰沉反覆了,這次幸虧只是罰了半年傣祿而已,這點錢對他而言是九牛一毛,從外快裏撈回來易如反掌。都怪清歡那個死胖子,居然在這個當兒上不講義氣、不肯幫忙護駕,撇下了自己一個人苦撐局面。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時候,自己還給不給他放內幕消息!
都鐸一邊心裏恨恨罵着,一邊走下樓去。
白帝哼了一聲,將金盃放在案上,望向了海天的邊際,“大潮將至,等一會兒,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舉起金盃喝了一口酒,忽地皺眉:
“對了,怎麼不見鎮國公?”
舉座一時啞然,沉默片刻,廣漠王的家臣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尋九公主時,曾看到鎮國公位於街市道旁,駐足觀看殷仙子花車,意似頗神往。”
“哦?”白帝發出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大笑,“原來自視甚高的鎮國公,亦是殷仙子的裙下之臣?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啊!哈哈!”
藩王無不迎合着大笑,一時間座中氣氛又熱鬧起來。
當帝君漫不經心地發問時,慕容雋卻已經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頭頂是波濤盪漾的藍色水面,耳邊聽到的卻是機械咔嚓運轉的聲音,規律而有節奏——沒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云集在葉城觀潮的同一時間裏,他們在天地間的最大死敵——遠在西海上的滄流冰族人,此刻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海灣裏!
那是五艘銀白色的船,形狀如螺,靜靜地懸浮在大海里。
傳説中,螺舟是《營造法式.靖海卷》裏記載的武器之一,它不同於普通的木構船隻,整體由薄薄的金屬鑄造而成,通體銀白,靠銀砂來照明、脂水來燃料,可以在深達一百丈的海里潛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面換一次氣。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歎為觀止。”慕容雋嘆息,摸着金屬的艙壁,“我曾經以為《營造法式》的種種傳聞不過是附會,誰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議,一塊鐵,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駛?”
“城主過獎了。”坐在艙室對面的是一個長袍人,面目衰老,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傑作。他僅憑着殘卷,居然復原了螺舟的全套圖紙,重新造出了這種機械——當時連巫咸大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是麼?”慕容雋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機械師,實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搖了搖頭,嘆息:“冰族的機械力雖然領先於空桑人,但國力尚微,戰力不足。若正面交戰,卻還不是白墨宸的對手——否則,我們也不會坐在這個地方交談了。”
慕容雋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親自前來,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巫朗面沉如水,道:“客套的話就不説了,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來雲荒和城主會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請看這些——”
他轉過身,拍了拍手,身後兩名冰族戰士立刻上前,合力打開了背後的一扇門——那扇門是一道活動的移門,事實上整整有半面牆壁那麼寬,厚度達一尺。當那扇沉重的門打開後,慕容雋臉上的笑容凝滯了,瞳孔陡然收縮。
映照在他眼睛裏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門背後,整個螺舟的另一半空間裏,居然存滿了一根根的金條!
“這五艘螺舟,共計儲有二百石黃金。”巫朗凝望着慕容雋,低聲,“元老院派我攜帶重金前來,希望能和城主達成最後一個盟約。”
“最後的盟約?”慕容雋低聲。
“是的,”巫朗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他的語速開始變得非常緩慢,一個字一個字母吐出,“算起來也有五六年了吧?這些年來我們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後付出了三百多石黃金給閣下,而城主敢覆行了諾言,幾次三番讓白墨宸的大軍功虧一簣——若不是城主幕後的斡旋,西海上的戰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説到這裏,巫朗笑了一笑:“當然,城主要價也是在年年攀升——記得第一次我們的線人找到城主時,閣下只收了區區十石黃金,便替我們滄流撐過了一次危機。可是到了今年,城主開出的價碼居然加到了兩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雋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動:“在商言商。如今白帥地位穩固,要對付他不僅風險大,需要打點的人也越來越高層——沒那麼些黃金,的確辦下不這事。”
巫朗默然:“兩百石黃金,相當於兩千萬金銖,幾乎是國庫之一半。”
“我知道那不是一筆小錢,”温文爾雅的年輕城主眼裏忽地露出一絲冷笑:“聽説如今初陽島已失,白墨宸的大軍已經進逼到津渡海峽不足兩百里之處,奪下棋盤洲本島指日可待。在這種情況下,貴國怎麼還會吝惜區區幾百石黃金呢?”
對方説得露骨,巫朗臉色也不禁變了一變,語氣還是低沉,朝暗藏鋒芒:“城主好大口氣——今日海皇祭雖辦得如此熱鬧,試問鎮國公府裏,光靠税賦收入也未必能撐下來吧?”
慕容雋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的,這些冰夷也不是吃素的。看來,他們也已經摸清了自己的底細,知道鎮國公府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急需這一筆黃金救急。
看到慕容雋默然,巫朗臉色又轉為緩和,呵呵笑了一聲:“既然大家都有燃眉之急需要解決,何不繼續精誠合作呢?——我們是有誠意的,所以,元老院特意委派在下帶了兩百石黃金前來。希望城主在收下了重金後,定然要替我們將最大的問題解決。
慕容雋蹙眉:“其實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最近一個月白墨宸的軍隊都沒有主動出擊。你以為是誰拖住了西海上這百萬雄師?”
巫朗點了點頭:“城主的能量,我們是見識過了的——隻手能敵百萬軍,決勝負於千萬裏之外。只是這一次我們要的,卻不僅僅是拖住大軍這麼簡單了。”
慕容雋一驚:“貴國想要什麼?”
“我們要反擊。”巫朗一字一句,“要奪回雲荒!”
慕容雋猛然一震,彷彿有什麼刺穿了心臟——反擊!奪回雲荒!
這羣狼子野心的冰夷,終於説出了他們最終的目的!
那一瞬,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了無邊無際的幻想——大海變成了血紅色,從西翻湧而來,吞沒了整個葉城!浪裏是冰族人的千軍萬馬,以席捲一切的姿態重返雲荒,將這片土地染成了紅色。
——而站在浪頭上引導着那些入侵者的,卻是自己。
“城主,是否願意站在我們這一邊,助我們奪回天下吧?”
巫朗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一字一句都彷彿帶着迴音,在艙裏縈繞。
慕容雋一時間無法回答。
庶出的他,從小就是個野心勃勃、思謀深遠的孩子。從七歲開始就知道必須通過努力才能改變人生的境遇,他必須變得更優秀、更討父親歡心,才能保住母親的和自己的地位。權力、地位、金錢……或者還有彪炳千秋的聲名,為了奪到這些,他不惜出賣了兄長,對深愛的戀人袖手旁觀。
然而,多年後,已經成為葉城城主、中州人領袖的他,卻又來到了另一個十字路口。而這次的選擇意義之重大,將超越他人生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選擇,都將會走出無法回頭的一步,將引發這片土地上的鉅變——然而,即便是聰明的他,卻也不能知道,自己的這次選擇將給這片大地帶來怎樣的後果。當血海從西席捲而來時,一切即將灰飛煙滅。雲荒大地上和平安寧的景象不再復現,子民、商賈、貴族、公侯、集市、都城……都將被血海吞沒。
九百年前那個亂世,又要重新出現了!
“你們……想要我怎麼做呢?”失語了片刻,他終於開了口。
“首先,要殺了白墨宸。”巫朗直視着葉城城主那雙墨色的雙瞳,開門見山。慕容雋微微一震,脱口:“殺了白墨宸?”
如果殺了白墨宸,她又該如何?
“是的。”巫朗有些意外,“城主莫非有什麼顧慮?”
“哦……不,當然不是。”他將自己的思緒從瞬間的小小飄離中扯回,搖了搖頭,將那個忽然出現的女人影子逐出了腦海,冷靜地討價還價,“白墨宸是天下名將,也是白帝最心腹的臣子——如果真的要殺了他,談何容易?”
“所以我們這次才帶來了兩百石的黃金。”巫朗卻是神色不動,淡淡回答,“他是空桑人最大的的依靠,也是我們滄流最大的敵人——城主如果覺得做不到,我們只能另尋門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慕容雋冷笑了一聲,“大人不是想説兩百石黃金足以僱傭一個軍隊的殺手來把白墨宸幹掉吧?如果刺殺這種途徑能行得通,估計滄流也不會來找在下了。”
巫朗沉默了下去。的確,白墨宸身側精兵良將環繞,防守得猶如鐵桶般嚴密,十二鐵衞每一個都是獨當一面的高手,滄流帝國數次刺殺均告失敗,反而只是加深了對方的提防。
“説實話,屈指數來,這個天下能除去白墨宸的,説不定也就只有在下一個了。”慕容雋抬起頭看了一眼堆積如山的黃金,停頓了許久,輕輕嘆了口氣,“半個國家的財富,換一條命——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巫朗臉色一動:“那麼説來,城主是答應了?!”
“我們慕容氏既然可以謀國,區區一個白墨宸又何以足道?”慕容雋冷笑了一聲,“給我一年的時間,定然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一年?”巫朗微微蹙眉,“我們無法等待那麼久,只有三個月。”
“那麼急?”慕容雋反而有些吃驚。
“不瞞城主説,滄流也制訂了反攻計劃,也有自己的時間表——事情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巫朗的聲音低沉而慎重,“要知道,反攻行動一旦開始,我們的計劃就會無法掩飾。我們必須在空桑人警覺進入戰爭狀態之前先儘快清除最大的障礙,希望一切能在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前完成。”
慕容雋微微一愕:“破軍祭?”
——明年五月二十日,離現在已經不足六個月了。
“是,所以,三個月內必須瓦解空桑人的軍隊,拔除他們的靈魂人物。”巫朗凝視着對方的眼睛,“這就是滄流凝聚了六十年心血的一次全力反擊,成敗在此一舉。”
“那麼緊的時間……”慕容雋喃喃,倒吸了一口冷氣。
“城主想説做不到麼?”巫朗蹙眉。
慕容雋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了一聲:“恕我直言,在下雖然和滄流有多年的合作,但以往所為,卻僅僅侷限於收錢替你們牽制西海的戰局而已——如今忽然讓在下做那麼危險的事情,一旦失敗,我們慕容氏只怕在雲荒再無立足之地!”
巫朗咳嗽了幾聲:“那城主的意思是?”
他有些不耐煩:“不愧是商人,懂得討價還價。
果然,慕容雋一字一句道:“除了黃金外,我需要另外一件東西。”
“關於這一點,元老院也已經預料到了。”巫朗微笑了一下,立刻補充道,“滄流帝國答應在天下平定之後,將葉城徹底獨立出來,封您為王,就如六部藩王那樣,世襲罔替——如何?甚至,如果您願意,也可以在元老院裏擁有一席之地,和十巫平起平坐。”
“從‘公’升為‘王’,倒是不錯。更何況進入元老院。”慕容雋聽着,臉上神色不動,“可是,我要的不僅僅是這些。那些東西,不是替我自己要求的。”
“什麼?”巫朗有些愕然。
莫非,封王晉爵,裂土封疆,連這樣位極人臣的代價都不夠麼?
“以下是我最大的願望,還請大人細聽。”慕容雋面沉如水,一把將手按在了壁上懸掛的雲荒上,回頭看着巫朗,一字一句地説出了一句話——葉城城主的聲音並不高。然而,這句話是如此的重大,在巫朗聽來,卻字字如驚雷。
那一瞬周圍的一切聲音寂靜了下去——整個世界只有那一句話在迴響着:
“你們需承諾:當奪回雲荒後,中州人,將會真正成為這個大地上的一份子,獲得夢寐以求的自由和平等!”
當説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看到慕容雋的眼神一瞬間雪亮,旋即又黑了下去,深不見底,似乎是熱血迅速湧上了心臟,一瞬間焚燒了他的心,又迅速被強制着冷卻——是的,這才是他想要的東西!不惜把靈魂賣給魔鬼、不惜將戰火引入大地,也要赤手奪回的東西!
巫朗一時間居然説不出話。
——那一瞬,慕容雋看起來不再像是一個為金錢挺而走險的商賈。接受密令,攜帶重金來到雲荒之前,元老院曾經對這個年輕城主的性格進行過反覆的揣測,考量對方會如何開價——都覺得以慕容氏商人世家的秉性,他所做的不過是在金額上討價還價而已,最多也不過是加封一些官爵。
然而,在這一刻,他居然拋出了這樣的條件!在這個出場國家的年輕人心裏,居然還裝金錢和名利之外的東西!
巫朗一時間無法回答:“這……我不能作主。”
慕容雋微笑冷笑:“我知道。所以,請大人儘快請示元老院,給在下一個答覆。如果盟約一旦建立,明年五月二十五日,我們將會師於伽藍帝都白塔之上!”
巫朗默不做聲地倒吸了一口氣:“好,我立刻請示巫咸大人。”
“西海到雲荒,來去萬里,只怕耽誤了時日,”慕容雋微笑,“還請抓緊。”
“這倒不妨。”巫朗點了點頭,十巫均是精通術法之人,傳送訊息倒不是什麼難題——只是這個年輕人的胃口太大,不知道元老院是否會同意。他想着,口裏卻客氣地恭維道:“慕容家的人從來不會做虧本的生意。謀國的利潤,在販貨的百倍千倍之上——城主,您一定將超越先祖慕容修,成為又一位改寫雲荒歷史的中州人!”
“是麼?只是不知道留在青史上的,會是罵名還是英名?”慕容雋側頭看着螺舟艙外深藍色的海水,表情卻是複雜的,“其實,我並不需要名留青史……”
巫朗有些意外:“那城主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慕容雋喃喃地説道,抬頭看着艙外的藍色,卻忽然間有些走神——岸上的海皇祭大約已經開始了,海面上很熱鬧,歡呼聲甚至隱約傳到了深海里。
那麼,她,是否也已經出現在如雪的風浪裏了呢?
在這樣重大的談判場合,他的思緒居然又有些遊離,嘆了口氣:“可能,我想要的只是和那些普通的人一樣,每一年都能和家人一起,安安心心的在岸上看潮吧——只可惜這樣簡單的願望,只怕也無法實現了。”
“等你們冰族重返雲荒的那一天,這個海皇祭也會被廢止了吧?”慕容雋喃喃,語氣複雜,“到時候,你們會用破軍祭來取代海皇祭吧?”
“那也未必不好吧?”巫朗笑了一笑,“城主何必悲觀?凡事都需要向前看。”
慕容雋沉默了片刻,看着頭頂的海水和身側的黃金,忽地低笑了一聲:“大人説得不錯,世事滾滾向前,請能阻擋!識時務順潮流者方能成大事!”
他再不肯多待,微微一拱手:“海皇祭已然開始,身為葉城城主如缺席太久,定會令帝君生疑。先告辭了。”
“在下於梅軒靜候閣下的佳音。”
午時一刻。
大潮從南方碧落海如期而至,迢迢萬里,洶湧澎湃地抵達葉城。
“喲,聽聲音,大潮好像已經快到了!”葉城西門的城頭上城門緊閉,守崗的士兵心癢難耐地望着南方的大海,罵罵咧咧,“海皇祭還要留在這裏,真他孃的受不了啊!老八老九他們都帶着婆姨去看潮了,只得我們倆這麼倒黴!”
“得了,你還不是貪圖那一天五十個銀毫的補貼?”旁邊的士卒搖頭冷笑,“要不然,海皇祭一年才得一次,誰耐煩在這裏值班?不看潮水,還得看殷仙子去呢!”
兩個守城門的士卒正閒扯着,忽地聽到城下有人用力敲門:“開城門!”
“城主有令,今日四門緊閉,只出不進!”士卒沒好氣地扯嗓子回了一句,“有什麼事等明天再來吧,今兒不開門!”
“軍爺,在下真有急事,”城下那個人卻不依不饒。
“囉嗦,説了不能開就不能開!”士卒不耐煩起來,呵斥,“城主下令全城戒嚴,兄弟們可擔待不起這個罪責。”
“在下只是個生意人,今日要趕着回城裏交代一筆生意,晚了可就來不及了。”城下那人果然是一個滿身綾羅的胖商賈,忙不迭地作揖,扯出一個錢袋來,在手裏上下顛着,“兩位爺給行個方便?這裏有孝敬的……”
一聽到金銖的呆叮噹聲,城上的一個士卒便動了心,剛要説什麼,旁邊的同伴拉了他一下,低聲:“海皇祭來了很多王爺貴族,萬一混入了個刺客可不是玩的。這個胖子看起來有點奇怪,不好隨意放進去。”
那士卒忍了一忍,終究還是粗聲粗氣地呵斥了一聲:“滾!”
“他孃的,”城下的胖子忍不住了,罵了一句,“一對不知好歹的蠢驢!”
“你説什麼?”士卒們怒從心頭起,正要下去抽他一鞭子,然而剛一探頭,赫然發現那個胖子已經不在城外了,彷彿憑空消失——不是白日見鬼了吧?兩個士卒面面相覷,然而剛一回頭,卻看到身側影子一動,一個人飛速躍了上來。
“浪費老子那麼多口舌!”胖子一邊怒罵,一連兩記手刀,乾脆利落地將兩個士卒放倒在地,不解氣,還順勢重重踹了一腳——身為堂堂的空桑劍聖,本來是不該和這些不入流的傢伙動手。誰知用錢居然還解決不了問題,到最後還是得用拳頭來硬闖。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翻牆直接入城呢!
一舉擺平了兩個小卒,清歡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來不及多待,便直接從城牆上躍入了城內,直奔位於城東的錢莊而去——無論如何,得儘早解決裕興錢莊目前的問題。否則他苦心半生經營起來的金錢帝國,只怕要一夕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