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蘇明明實在忍不住想和這個小老太婆説話。“我很好。”月婆婆説:“非常好,好得不得了。”“你貴姓?”蘇明明説:“到這裏來有什麼貴幹?”“我即不姓貴,到這裏來也沒有什麼貴幹。”月婆婆説:“我到這裏來,只為了要做一件絕不是‘貴幹’的事。”
“什麼事?”
“你猜。”月婆婆像孩子般的眨眨眼:“你猜出來我就跟你磕三千六百個頭。”
“磕那麼多頭會很累的。”蘇明明搖搖頭説:“我不想跟你磕頭,我也猜不出你到這裏來要做什麼事。”
“你當然猜不出。”月婆婆笑了:“你一輩子也猜不出來的。”“那麼你自己為什麼不説出來?”
“我説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你説説看。”
“好,我説。”月婆婆忽然轉身面對葉開:“我到這裏來,只不過因為我想要脱光你的衣服,仔細看看你。”
蘇明明笑了,她本來應該是愣住的,可是她笑了,因為她從來也沒有聽過麼麼荒謬可笑的事,她根本沒有想自己會聽到這種事。
葉開卻笑不出來。
他本來應該是會笑的,通常他遇到了類似的這種事都會笑的,可是現在他卻笑不出來,因為他太瞭解月婆婆這個人了。
瞭解她的任性。
追風叟的固執,月婆婆的任性。
一想到這一點,葉開就已笑不出來了,可是他還是在臉上硬擠出一點笑容來,不笑還好,一笑比哭還要難看。
“千萬不要有這種表情。”月婆婆心疼他説:“這樣會加速皮膚的老化。”
“我倒情願我現在已九十幾歲了。”葉開苦笑。
蘇明明忽然將笑容收起來,用一種很正經的態度問月婆婆:“你真的要脱光他的衣服來仔細看?”蘇明明説:“就是現在?就在這裏?”
“現在有何不可?這裏有何不妥?”月婆婆眯起眼睛看着蘇明明。
葉開急着説:“不可也不妥。”
月婆婆回過頭來:“為什麼?”
“你那小小伶兒還沒有指明是誰,怎麼可以現在就要看呢?這是不可。”葉開説,“就算她己講了,在光大化日這下,在這種地方,你覺得妥當嗎?”“好。”月婆婆説:“我會讓你心服口服的。”
這句話説完時,月婆婆就像她剛剛進來時一樣的忽然不見了,若不是還有那股桂花髮油香味在,蘇明明會以為剛剛是她醉酒時的一場幻境。
葉開總算鬆了一口氣,他輕輕地將心中的緊張籲出,然後再拿起酒來壓壓驚。
“她真的會脱光你的衣服嗎?”蘇明明等他喝完酒後,才問。“如果你知道她是誰?”那麼你就知道她會不會了。”葉開又恢復了輕鬆。
“她是誰?”
“你沒有聽過追風叟這個名字?”
“追風叟?”蘇明明説:“沒有呀!”
“月婆婆呢?”
蘇明明搖搖頭説:“我只知道有個人叫葉開,是個膽小鬼,老太婆要脱他的衣服,他居然怕得要命。”
她根本不知道追風叟和月婆婆是什麼人,又怎能瞭解到葉開會怕?所以葉開也不想再解釋了,他只有苦笑,只有再喝一杯。
蘇明明卻彷彿不想就此停止,她又繼續問道:“你剛剛説的小小伶兒是誰?是女人嗎?是年輕的?還是老太婆?”
如果葉開不把昨夜發生的事説給她聽的話,以後他休想過安寧的日子,所以葉開就把昨夜的事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二聽完了葉開的敍述,蘇明明整個人忽然陷入沉思中,她手上舉着杯子,卻沒有喝,目光凝視着遠方。
葉開對於她為什麼會有這種表現,覺得很奇怪,昨晚發生的事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昨晚在場的人也和她沒有什麼關連,她為什麼聽完之後會有這種神情出現?她在看着遠方,葉開在看着她,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着,也不知過了多久,蘇明明才動了一下,才開口。
“王老伯伯?”她的聲音彷彿來自遠方:“會是那個怪老頭嗎?”
“怪老頭?”葉開問:“哪個怪老頭?你認識他?”
蘇明明總算將目光收回來,總算將那杯舉了很久的酒喝掉,但是她的聲音卻彷彿還停留在遠方。
“在拉薩城裏有座達賴活佛的布達拉宮,在離布達拉宮約一百五十里的地方有座恰克卜裏山,在恰克卜裏山上有坐‘猴園’。”蘇明明説:“猴園的主人是一個怪老頭,大概已有一百歲了,他姓王,拉薩的小孩都叫他‘王老伯伯’。”
“猴園?王老怕?”葉開的眉梢已有了喜色:“這位王老怕伯很喜歡猴子?”
“何止喜歡?他對猴子簡直已到了瘋狂、到了痴的地步。”蘇明明笑着説:“他那座庭院裏至少也有一千隻以上的猴子,各式各樣的猴子都有,有的猴子你甚至做夢都不會夢到有那一種猴子。”
她忽然露出一種很神秘的表情,輕輕地對葉開説:“我還聽説他那裏有一種猴子,身體雖然是猴身體,可是頭卻是人頭。”
“人頭?猴子身體?”葉開一怔。
“對,而且還會講話。”
“世上有這種猴子嗎?”葉開一臉疑惑:“你有沒有親眼看到過?”
“沒有。”蘇明明説:“不過在拉薩和我一起長大的那些小孩子,都發誓親眼看過,而且還聽過它説話。”
一個己有百歲的怪老頭,一座滿布猴子的庭院,一種猴身人頭會説話的猴子,將這些組合在一起,會是一幅什麼樣的畫面?“而且我還聽説在‘猴園’裏還住着一對很小的小老夫妻,和一位小姑娘。”蘇明明又繼續説。
“很小的小老夫妻?一位小姑娘?”葉開對這件事越來越有興趣了。
“所以剛剛我聽你講到那位白依伶和那位王老怕伯時,我的腦海裏就浮起了‘猴園’的景象。”蘇明明説:“等你説到那一對小小的小夫妻時,我敢肯定那位自依伶一定是住在‘猴園’裏的那位小姑娘。”“很有可能。”葉開思索着。
蘇明明忽然將頭湊近葉開:“你想不想去看看?”
“看什麼?”
“看看猴園。”蘇明明説:“看看那隻會説話的猴子。”
想,當然想,不想的是烏龜。
三昨晚離開大廳後,傅紅雪是往回房的方向走,可是他並沒有在房間睡覺。
他一進入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後,立即從窗户掠出,縱身上了屋頂,他在上面靜靜的觀察了大約有二炷香的時間,等確定所有的人都回房休息後,他才朝馬芳鈴的房間掠去。
他走路雖然奇特而笨拙,可是一使展輕功,卻輕靈美妙。
無聲無息迅速利落地翻入馬芳鈴房內,一落地就不動,等眼睛適應了房內的黑暗後,他才緩緩地走向牀鋪,躺了上去,一躺上去眼睛就閉了起來,看樣子好像是來這裏睡覺的。
他真的是來這裏睡覺嗎?今夜有星,星光很淡,有月,月光也很淡,淡淡地灑在大地,灑在窗户的宣紙上。
月無聲,星也無語。
馬芳鈴的房間內是靜悄悄的,傅紅雪己睡着了嗎?現在是半夜,正是人們入睡的好時辰,也是宵小們開始活動的好時刻。
潔白的窗紙上,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他站在窗外彷彿在聽房內是否有人,過了一會兒,他才離開了窗。
月光下,映出了這個人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連頭都是蒙着的,只露出一雙有神的眼睛。
現在這雙眼睛正在看着房內,月光輕淡淡地灑進地上灑在桌椅上,卻灑不到牆邊的牀上。
黑衣人眼中露出了滿意之色,一個翻身,人就已進入房裏,反手關上窗户,一個箭步,人已到了放胭脂花粉香灑的桌前。
他彷彿很熟悉這裏的一切擺設,伸手就打開了桌子左邊的第三個抽屜,探手進去,只一會兒就抓了一樣東西出來。
他連看都沒有看的,就將東西放入懷裏,關上抽屜,回身就想溜了,可是他忽然發現窗子前站了一個人。
站着的這人眼睛很黑,卻有着很冷的眼神,臉色是蒼白的,手也是蒼白的,他手中握的刀卻是漆黑的。
漆黑如死亡!
黑衣人還未靠近房子,傅紅雪就已發覺了,夜色隱隱約約地可以看見他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他今夜來馬芳鈴的房間,為的就是等這一刻,白天他在白依伶面前耍了“灰白頭髮”的汁,他相信今夜兇手一定會有所行動。果然沒有讓他猜錯。
面對着這隻露出眼睛的黑衣人,傅紅雪仍看不出他是誰?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他是個男的。
兩人只對視了一眼,黑衣人立即回身往另一方向奔去,等他快到門口時,又發現傅紅雪已站在那兒了。
冷冷的眼光,漆黑的刀。
“你不該這麼做的。”傅紅雪冷冷他説。
“我不該?”
“你不該讓我來背這個罪名。”傅紅雪説得很慢,彷彿深怕他聽不懂。
黑衣人突然沉默下來,他的人沒有動,只見他的瞳孔中發出閃爍不定的光芒,彷彿是在思索,又彷彿是在恐懼。
傅紅雪沒有動,目中也沒有閃爍的光芒,他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不知過了多久,黑衣人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輕輕地從背後拿出一把刀。
一把鑲滿珠寶、光華奪目的刀。
他審視着自己手中的刀,就彷彿在看着自己的情人,他用右手撫摸着刀鞘,輕輕他説:“我十五歲開始練刀,今年已經五十二歲,整整三十八年了。”黑衣人喃喃他説:“我每天都夢想着能成為天下第一快刀。”——只要是江湖人,誰都有過這種夢想。
“可是我知道我的夢想絕對不會有實現的一天。”黑衣人説:“因為我大愛享受了。”
這一點從他所拿的兵器就看得出來。
刀只是用來殺人,並不是用來表示自己的身份地位。
一把鑲滿珠寶的刀,有時會比不上五把普普通通的刀。
黑衣人的刀珠光寶氣。
傅紅雪的刀漆黑。
可是這兩柄刀偏偏有一點相同之處。
——兩柄刀都是刀,都是殺人的刀。
那麼這兩個人是不是也同樣有一點相同之處?——兩個人都是人,都是殺人的人嗎?黑衣人的眼中散發出如夢一般的光芒,盯着刀鞘上的珠寶。
“有了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當然就會有第二個夢想。”黑衣人的聲音彷彿來自夢境:“只可惜我這第二個夢想,也無法實現了。”
“嗆當”一聲。
刀出鞘的聲音和他的聲音同時響起,話聲一落,他的眼中就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和刺激。
一種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痛苦和刺激。
他突然狂吼,突然揮刀。
——揮刀時就是死亡時。
他拔刀時,傅紅雪沒有動。
他揮刀時,傅紅雪也沒有動。
等到他的刀在離傅紅雪的咽喉不到五寸時,傅紅雪彷彿也沒有動,因為他並沒有看見刀光。
他彷彿只聽見一聲很輕、很脆、很柔、很美、又很遙遠的刀聲。
等他聽見刀聲時,他的眼中就失去了傅紅雪,失去了天,失去了地,失去了他目光所及的一切。
當他再次看到東西時,他發現自己躺在血泊中,傅紅雪就站在他的面前。
黑衣人忽然發覺傅紅雪冷漠的眼睛裏,有着一抹痛苦和一絲同情。
他痛苦什麼?他痛苦自己殺了人?他同情什麼?他同情黑衣人的死?黑衣人看着傅紅雪,忽然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解下我的頭巾,我保證你絕對猜不到我是誰。”
“我知道。”傅紅雪説:“我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黑衣人微驚:“你知道我是誰?”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只是將視線移向落在血泊中的女性珠寶。
——傅紅雪的那一刀,不但劃破了黑衣人的咽喉,同時也劃了他的衣服。
——黑衣人剛剛從抽屜拿出的東西,就是現在掉在血泊中的珠寶。
血液鮮紅,珠寶燦爛。
黑衣人凝注着鮮血中的珠寶,過了很久,才輕輕他説:“你果然已知道我是誰。”
傅紅雪沒有説話,只是眼中的那一絲同情更濃了。
黑衣人伸出顫抖的左手,將鮮血中的珠寶拿起。
珠寶晶瑩如星辰,鮮血豔麗如薔薇,血珠順着珠寶又滴回血泊中。
黑衣人用右手解下自己的頭巾,然後將珠寶包起,仔細地包着,就彷彿在包裝要送給初戀的情人的禮物。
月光如情人眼波般的拂上了黑衣人的臉。
這個永遠無法實現第二個夢想的人,竟然是樂樂山。
四樂樂山將包好的珠寶緩緩舉起:“我的夢想無法實現,可是你能不能將這包東西交給她?”
“好。”
傅紅雪接過那包珠寶,並用肯定的聲音説:“我一定當面交給她。”
“謝謝。”
這是樂樂山這一生説的最後一句話。
看着帶着解脱而死的樂樂山,傅紅雪眼中的那一抹痛苦更深了。
——樂樂山來到馬芳鈴的房間,並不是因為他是兇手,而想來掩滅證據。
——他來這裏,只不過為了要拿這些珠寶。
——送給一個又美麗又年輕的女人,一個他認為她會喜歡他的女人。
傅紅雪看着樂樂山,耳中又響起了昨夜白依伶的一句話。
“年輕人雖然俊俏,可是經濟基礎不穩呀!”
就是為了這句話。
樂樂山居然以為“愛神”降臨了他的身上,居然會想到這裏來偷這些珠寶送給白依伶。
這麼做難道就是愛的表現嗎?傅紅雪不禁嘆了口氣。
如果有人説,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沒有第二次,那麼他説的就算是句名言,也不是真理。
因為愛情是會變質的,變為友情,變為親情,變為依賴,甚至變為仇恨。
——愛跟恨本來就在一念間而已。
會變的,就會忘記。
等到第一次愛情變質淡忘後,往往還會有第二次,第二次往往也會變得和第一次同樣真、同樣深、同樣甜蜜、同樣痛苦。
愛情更是不分年輕老人的。
年輕人雖然敢愛敢恨,狂熱有勁,年紀大的人一樣也會有愛的迷惑,會讓愛衝昏了頭。
甚至比年輕人多了一樣,對愛情的“誠”。
“誠”心誠意地去愛,不惜生命的去愛,只可惜老年人的這一份“誠”,往往會被利用被歪曲。
不但被別人利用,有時甚至會被自己利用。
樂樂山就是這個樣子。
他以為白依伶對他有了“意思”,所以他就“誠”心地要去接受這一份“情”。
——年華老去,已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為何還要他們去嘗愛的苦果?愛能造就一切,也能毀了一切!
愛!
一切都是為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