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兒見他們都醉倒了,又過了半晌,熊貓兒突然一躍而起,望着朱七七道:“你瞧,我可是將他擺脱了。”
朱七七道:“算你有本事,但……但你也不該將他灌成如此模樣。”
説來説去,她還是為着沈浪的。
熊貓兒呆了半晌,喃喃嘆道:“女人……女人……你幫着她時,她反幫着別人……”
朱七七將沈浪在榻上安置好了,才跟着熊貓兒掠出宅院。兩人心中各自懷有心事,誰也不曾説話。
直奔到宅院牆外,朱七七方自回首道:“今夜已沒有沈浪為咱們開道,你我須得十分小心才是。”
熊貓兒道:“哼!”
朱七七展顏一笑,道:“你喝酒未醉,莫要吃醋卻吃醉了。”
兩人掠入高牆,高牆內仍是一片寂然,絲毫瞧不出有什麼警戒森嚴之狀,甚至連守更巡夜的人都沒有一個。
兩人一路前行,竟毫無攔阻。
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稀望去,已是後園,四下的景物,果然與朱七七那日所見的“魔窟”有些相似。
松林,竹林,亭台,樓閣,假山……
積雪的碎石路,冰凍的荷花池……
朱七七越瞧越像,越瞧越是緊張。雖然如此嚴寒之中,她掌心,額角,仍不禁往外直冒汗。
突然間,熊貓兒大笑道:“好酒好酒,再來一壺……”
朱七七駭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外,霍然回身,將熊貓兒拉倒在地,兩人一齊向山石暗影中滾了過去。
過了半晌,風吹松竹,四下仍是一片靜寂,熊貓兒的大笑之聲,居然並沒有驚動園中之人。
朱七七這才鬆了口氣,拉起熊貓兒的衣襟,恨聲道:“你瘋了麼?”
熊貓兒嘻嘻一笑,道:“瘋了瘋了,喝酒最好……”
朱七七失色道:“不好,你……你真的醉了?”
熊貓兒突然一整臉色,道:“誰醉了,方才我不過只是試試這裏有沒有人而已。”
朱七七道:“你這樣試法,豈非要人的命麼?”
熊貓兒突又大聲道:“好,你不叫我試,我就不試。”
朱七七又駭出一身冷汗,趕緊以食指封住嘴唇,道:“噓──莫要説話。”
熊貓兒也以食指封住嘴,道:“噓──莫要説話。”
朱七七驚怒交集,哭笑不得,也不知該如何才好。她已看出熊貓兒方才在家裏雖是裝醉,此刻被風一吹,卻真的醉了。
他方才醉了還好,此刻醉了,當真是活活要急死人。
哪知熊貓兒又站了起來,躡手躡腳,走了出去。他身法仍是迅快異常,朱七七拉也拉不住,只得緊緊跟在他身後。
走了一段路,熊貓兒居然走得輕靈巧快,絕未發出絲毫聲息,朱七七又不禁鬆了口氣,暗道:“但願他真的沒有醉,否則……”
哪知她一念尚未轉完,熊貓兒突然間向一株松樹奔了過去,砰砰蓬蓬,在樹上打了幾拳,大叫大嚷道:“好,你説我醉,我揍你……揍死你。”
朱七七又是吃驚,又是氣憤,又是憤怒,一步竄過去,將熊貓兒按在樹上,劈劈啪啪,一連抽了十幾個耳括子。
熊貓兒也不掙扎,也不反抗,卻仍然嘻嘻的笑。
朱七七恨聲罵道:“蠢貓,醉貓,我才真的要揍死你。”
熊貓兒道:“好姑娘,莫要揍死我……只揍個半死就好了。”
朱七七雖然憤怒,卻又不禁有些好笑,只是此時此刻,危機四伏,伴着她的卻是隻醉貓,她又怎能笑得出來。
抬眼四望,園中居然仍無動靜,也無人警覺追查。
朱七七壓低聲音,惡狠狠道:“醉貓,你聽着,你若是再吵,我便將你點住穴道,拋在這裏,任憑別人將你一塊塊切碎,你聽得懂麼?”
熊貓兒連連點頭道:“聽得懂,聽得懂。”
朱七七道:“你還敢不敢再吵?”
熊貓兒連連搖頭道:“不敢了,不敢了。”
朱七七吐了口氣,道:“好,輕輕地,跟着我走,只要發出一點聲音,我就要你的命!”
熊貓兒道:“好,輕輕地,跟着你走,只要發出一點聲音,你就要我的命。”
他居然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七七暗喜忖道:“他雖已醉了,心裏還是有幾分清醒的……看來我運氣真的不錯。方才他那般大吵大鬧,竟都沒有把別人驚醒。”
於是兩人又自一前一後,向前走去。
這兩人一個已醉得神智無知,一個又是年輕識淺自説白話,竟都未嘗想到熊貓兒方才那樣大吵大鬧,就算是個死人,也該被他驚醒了。
何況,這園中又怎會都是死人?
此刻園中仍然一無動靜,這其中必定有些奇特的緣故,但朱七七非但未曾想到這點,反倒在暗中自鳴得意,説自己運氣不錯。
這豈非也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朱七七猜得不錯,這“妓院”果然就是那日她身遭無數險難的“魔窟”,再走幾步,她便已可瞧見那座小樓。
此刻雖是一片黑暗,但她眼前卻似乎猶可望見那豔如桃李,毒如蛇蠍的中年美婦,正憑欄倚樓,在向她招手微笑。
剎那間,她心頭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拉起熊貓兒,向一株大樹後躲了過去。
熊貓兒道:“什麼……”
兩個字説出,嘴已被朱七七掩住。
她以另一隻手指着那小樓,道:“就……就是那裏。”
熊貓兒口中唔唔作聲,連連點頭。
朱七七耳語道:“到了這裏,你可千萬不能再發一點聲音……半點都不能,那小樓裏住着的女人,簡直比惡魔還要可怕,你只要發出半點聲音,她立刻就可聽到,那時……那時你我可就都別想活着回去了,知道麼?”
熊貓兒又點了點頭,果然連呼吸都已閉住。
朱七七這才放開手掌,輕嘆道:“咱們雖已找着了這地方,但我還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是先去探看呢?還是先回去找沈浪?”
熊貓兒亦自耳語道:“咱們先去瞧瞧。”
朱七七嘆道:“先瞧瞧固然不錯,但你卻永遠也猜不到小樓中那婦人有多可怕,何況,你又如此醉了……”
熊貓兒道:“無妨。”
話未説完,人已有如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
朱七七一把未拉着,叫又不敢叫,駭得面色都已變了了。她本想跟着過去,怎奈兩條腿卻真是發軟。
只見熊貓兒筆直竄向小樓,竟飛起一腳,“砰”的踢開了樓下的門户,冠冕堂皇地闖了進去。
他這一腳當真有如踢在朱七七心上一般,朱七七隻覺耳旁“嗡”的一響,頭腦一陣暈眩,心房也停止了跳動!
她竟不由自主地,軟軟的跌倒在地上,指尖早已冰冷冰冷,目中也駭得急出了淚珠,顫聲道:“完了……完了……”
她算準熊貓兒此番衝入小樓,是萬萬不會再活着出來的了。她想衝進去與熊貓兒同生同死,怎奈卻再也站不起身子。
她跌坐在地上,咬牙暗道:“誰叫你酒醉誤事,誰叫你逞能灌酒,你……你……你死了也是活該,我半點也不會憐憫你……”
她口中雖然如此説話,但不知怎的,説着説着,她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裏,竟已湧出了淚珠。
只聽熊貓兒在小樓中大叫大嚷,道:“鬼婆娘,女魔頭,你出來,你……你有本事與本大俠拼個你死我活,看我熊貓兒可怕了。”
他話聲含糊,委實連舌頭都大了,連話都説不清。
接着,又是一陣“砰砰,咚咚”的聲響,熊貓兒含糊叱吒,顯見小樓中已發生了生死相拼的劇戰。
熊貓兒武功縱高明,身手縱靈巧,可也萬萬不會是小樓中絕色美婦的對手,何況他此刻已酩酊大醉。
朱七七早已哭得跟淚人兒似的。
她一面流淚,一面低語,道:“不管你是不是喝醉了,若不是我,你……你……你又怎會喝醉,又怎會來到這裏……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但我卻坐在這裏,不能和你一起去拼命……我真該死,真是該死……該死……該死。”
舉起手,一口往她自己那嫩藕般的手臂咬了下去,竟真的咬得鮮血淋漓。
這時,小樓中竟突然變得寂無聲響。
這無聲的寂靜,奇怪的寂靜,實在比任何響動都要可怕,朱七七吃驚地抬起頭,淚眼模糊,愕然而視。
只見那寂靜、黝黯的小樓,孤伶伶地矗立在黑暗中,沒有聲音,沒有燈火,也沒有人影……
她又驚又奇,暗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他已死了?但他縱然已死,也該有些動靜才是呀。”
沒有生命的小樓,此刻在她眼中看來,卻彷彿是個奸猾詭秘的幽靈一般。那精巧的屋檐,彷彿是這老奸巨猾的幽靈的蒼蒼白髮,那緊閉着的窗户,便像是這幽靈緊閉着的眼睛,什麼秘密都不肯透露──永遠沒有人能從一雙緊閉着的眼睛裏瞧出他心裏的秘密,是麼?
但小樓下那扇已被熊貓兒踢開的門户,卻像是幽靈的嘴──門,在夜風中搖動着,正像是那幽靈對朱七七的譏笑與嘲弄,“它”生像是在對朱七七説:“你敢進來麼?你平日那麼大的膽子,此刻你可敢走進來一步?”
朱七七身子打着寒噤,不斷地打着寒噤。
她身子早已被雪水濕透,褲子上也早已沾滿了泥濘,但她卻毫無覺察。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幢小樓,別的任何事都顧不得了。
門,猶在寒風中搖動着。
這不但像是對朱七七的嘲弄,也還像是對她的挑戰。
朱七七拼命咬緊牙關,掙扎着爬了起來,暗罵自己:“我為何要如此害怕!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她卻不知道“恐懼”正是人性中根本的弱點,與生俱來的弱點,除非那人已死了,已完全麻木,否則他永遠免不了要害怕的。
正如此刻,她怕的並不是“死”,她怕的僅僅是“恐懼”本身。這並不可笑,更不可恥,只因這根本無法避免,她根本不由自主……古往今來,那些忠臣烈士,在捨生取義,從容赴死時,心裏也多多少少有些害怕的,只是他們能憑着那一股浩然正氣,將害怕遏止而已。
朱七七雖不能將“害怕”遏止,卻終於站了起來。
她心中雖不能説也有那一股浩然正氣,但是她好勝,她要強,她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她發誓要為武林揭開這秘密,這可怕的秘密!
她一步步向小樓走了過去。
門,是開着的。
但門裏比門外還要黑暗,朱七七站在雪地裏,縱然用盡目力,卻仍然絲毫也瞧不見門裏的情況。
她心已幾乎跳出腔子,她越來越害怕。
但她仍咬着牙往前走,不回頭,不停頓。
從她跌坐的地方到那扇門,距離並不遠,但這短短一段路,此刻在她走來,卻彷彿有不可企及的漫長。
終於,她走到門前。
走到門前,她便似乎已用盡了全身氣力。此刻門裏若是有個人衝出來,幾乎一舉手便可將她置之於死地。
突然間,“砰”的一聲,門關起了!
朱七七心神一震,險些忍不住失聲驚呼出來。
但那卻只不過是風,“寒風不解事,為何亂駭人?”朱七七牙齒咬着嘴唇,左手撫着心口,右手輕輕推開了門──門裏竟仍似無人,也絕無反應。
她壯着膽子,悄悄走了進去。
這時她雖仍不時要打寒噤,但四肢俱已注滿真力,全身上下,俱在嚴密的戒備狀況之中。
她隨時隨刻,都在防備着黑暗中的突襲。
但她走了幾步,竟全無絲毫意外之事發生──屋子裏黑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她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聽不到──除了她自己心跳的聲音。
這“全無意外”,反而令她大感意外;這出奇的寂靜,反而令她更是吃驚。她更摸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這小樓裏究竟埋伏着什麼陷阱,什麼詭計?
熊貓兒究竟到哪裏去了?是死?是活?
這小樓裏的人為何還不對她下手?他們還在等什麼?
事已至此,朱七七也只有硬着頭皮往前走。
到了這小樓裏,她反正也不想走出去了。這小樓裏無論有什麼陷阱,什麼詭計,她也只有聽天由命。
她一步步地走着,掌心不斷往外淌着冷汗。此時此刻,她的處境與心神,惟有兩句話差堪形容,那便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她盲目闖關,隨時隨刻都可能一步跌入殺身的陷阱中,除了她之外,委實很少有人再敢往前走的。
突然間,她腳下踩着了件軟綿綿的東西,彷彿是人的腳,她身子往前一跌,又碰着一件軟綿綿的東西。
這件東西不但濕而柔軟,還帶着些男人獨有的粗獷氣息──那是汗臭、酒臭,與皮革臭味的混合。
朱七七大驚之下,翻身後退,厲叱道:“什麼人?”
黑暗中寂無回應,卻有大笑之聲響起。
朱七七嘶聲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你……”
話猶未了,燈光突然亮起。
四面俱都有燈光亮起,將室中照得亮如白晝。
久在黑暗中的朱七七,只覺眼睛一陣刺痛,不由自主地閉了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過去。
突然,她後背又撞着件軟綿綿的東西,又像是男人的身子,她又吃一驚,拼命向前一衝。
哪知這時卻有雙手捉住了她的肩頭。
她想掙扎,卻又有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身旁道:“站穩了,莫摔倒。”
這語聲竟是如此熟悉,竟像是沈浪的聲音。
朱七七這時已能睜開眼──她一驚之下,霍然睜眼──
她眼睛不睜開倒也罷了,這一睜開,卻更令她吃驚得呆在當地,張大了嘴,説不出一個字來。
燈光明亮,室中桌椅井然,哪有絲毫曾經搏鬥的模樣?一人面帶微笑,當門而坐,卻是王憐花。
她驟然在這裏見着王憐花,已足夠吃驚,更令她吃驚的是,含笑坐在王憐花身側的,竟是沈浪。
她驟然在這裏見着沈浪,也猶自罷了,但她做夢也不會相信,此刻大模大樣,坐在沈浪身旁的,竟是──竟是那方才已酩酊大醉,神智不清,胡吵亂鬧,害得她擔了不少心,也流了不少眼淚的熊貓兒。
她驟然見着這三人,雖然稀奇,也還不十分稀奇。
最最令她覺得奇怪的,卻是坐在熊貓兒身旁的一人。
此人額骨高聳,目光鋭利,嘴角裂開,有如血盆──他竟赫然正是那已長久無消息的鐵化鶴!
這四人竟都在這裏。
這四人本來是敵非友,但此刻他們圍坐在一起,面上竟都帶着笑容,彼此間絕無絲毫敵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朱七七不懂,實在不懂。
燈光亮處,四個人俱都長身而起。
王憐花抱拳一笑,道:“佩服佩服,朱七七膽量果然驚人,果然是巾幗英雄女中丈夫,在下端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鐵化鶴抱拳笑道:“姑娘為了我等之事,竟不惜如此冒險犯難,又不知受了多少艱苦、委屈,在下更是感激不盡,永生難忘。”
沈浪含笑道:“你經過此事之後,無論見識、膽量,都可增加不少。你雖然受了許多驚駭,但也是值得的了。”
熊貓兒大笑道:“他們説你未必敢闖進來,但我卻説你一定會闖進來的,我……”
朱七七突然跳了起來,大呼道:“住口!你們全都給我住口!”
她一步衝到沈浪面前,扭住了沈浪的衣襟,大呼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快説!快説!我已要發瘋。”
熊貓兒走了過來,含笑勸解道:“姑娘有話好説,何必……”
話還未説完,突聽“啪”的一響。
熊貓兒臉上已被朱七七清清脆脆的摑了個耳光,他被打得怔在那裏,手撫着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朱七七已轉臉對着他,手叉着腰,大聲道:“好説?好説個屁!我且問你,你不是醉了麼,此刻為何又突然清醒?你方才是不是在裝醉?”
熊貓兒苦笑道:“我……我……”
朱七七對準他耳朵,大叫道:“你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
這叫聲幾乎將熊貓兒耳朵都震破了。
他倒退三步,訥訥道:“這……這……”
能言善辯的熊貓兒,此刻竟説不出話;威風凜凜的熊貓兒,此刻竟是一副可憐模樣,目光乞憐地瞧着王憐花。
王憐花乾咳一聲,道:“此事其中委實有許多曲折,但在下……”
沈浪截口道:“但我們如此對你,卻絕無惡意。”
朱七七跺足道:“沒有惡意,還説沒有惡意!我問你,他為什麼騙我?你為什麼騙我?你們這些鬼男人為什麼都在騙我?”
她雖在大叫大嚷,但語聲已有些哽咽起來。
沈浪道:“此中秘密,我們本要告訴你的……”
朱七七吼道:“那你們為何不説。”
沈浪嘆了口氣,道:“你如此模樣,卻叫我等如何説話。”
朱七七又跳了起來,大聲道:“我如此模樣?你還敢怪我樣子不好!你們這樣騙我,難道要我一進來就向你們賠笑磕頭不成?”
王憐花笑道:“但姑娘總也該聽完在下等的話,再發脾氣也不遲。”
沈浪接口道:“正是如此,你且好生坐下,且聽我等向你解釋。”
朱七七道:“我偏不坐下,你又怎樣。”
倒退幾步,卻尋了把椅子坐了下來──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浪説的話,這句話,對她來説,就像是有一種魔力。
沈浪鬆了口氣,道:“好!此事説來話長,還是請王兄從頭説起。”
王憐花也鬆了口氣,道:“此事委實太過曲折,連在下也不知該從何説起。”
朱七七似乎又要跳起來,大聲道:“你不知該如何説,就不説了麼?”
王憐花笑道:“自然要説的,但……”
朱七七眼睛一瞪,道:“還但什麼?”
王憐花道:“但在下既不知從何説起,便不如由姑娘來問的好。姑娘問一句,在下答一句,有問必答,絕不隱瞞。”
朱七七道:“好,我先問你──”
説到這裏,她自己也怔住了。這件事委實是千頭萬緒,曲折離奇,她自己委實也不知該從哪裏問起。
她垂下頭,又抬起頭,在思索中,她目光四下轉動,突然,她發現對面牆壁上懸着一幅巨大的圖畫。
也不知為了什麼,她目光立刻就被這幅圖畫所吸引,甚至連她腦海中的思潮都立刻為之停頓。
那是幅着色的彩畫,畫的是夜半。
悽清幽秘的月色,淡淡地籠罩着整幅畫面,一條崎驅、狹小的道路,自畫的左下方伸展出來,曲折地經過畫幅中央,消失於迷濛的夜色之中,淡淡地顯示着一種“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去向哪裏”的玄妙意味。
道路兩旁,危巖高聳,蒼鬱的綠色樹木,滿布着山岩上部,下面是沉重的灰褐色的岩石,泥土──左面的岩石後,露出了半堵紅牆,一堵飛檐,像是叢林古剎,又像是深山中的神韻莊院。
右面的山岩後,卻露出了半條人影,烏髮如雲,明眸流波,畫的是個絕色少女,像是在躲藏,又像是在窺探。
飛檐下,也有個女子,同樣的美麗,同樣的年輕,身軀半旋,像是要走出來,又像是要走進去。
第三個女子,站在曲折的道路中央,側着頭,露着半邊臉,像是要回頭窺望,又像是在躲避檐下女子的目光。
三個女子都是異常的美豔,只是眉宇間又都帶着一分説不出的沉鬱之態,像是幽怨,又像是懷恨。
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期待。
她們在期待着什麼?
她們在期待着什麼人來?還是在期待着什麼事發生?
這雖然是一幅死的圖畫,但整個畫面卻都像是活的。
畫幅中的三個女子,每個人似乎都有着她們的獨特思想,獨特行為,每個人似乎都正要去做──或是正在做一件奇特的事。
看畫的人雖然不知道她們要做什麼事,但只要凝注畫面半晌,心頭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寒意……
似乎她們要做的乃是件足以令人寒心的事。
悽清的月色,使這一切看來更是詭秘,似乎有一種令人要流冷汗的懸宕──某件事將要發生,卻又未發生。
這使得看畫的人也都會覺得有一種期待的感覺,期待着某件事快些爆發,打破這詭秘的沉鬱。
若是對這畫凝注太久,甚至會感到透不過氣來──這似乎就是畫中人的心情,竟已感染到看畫的人。
這幅畫構圖雖奇特但卻十分簡單。
這幅畫雖然栩栩如生,但筆法卻未見十分精妙。
簡單的構圖,通常的筆法,竟能畫出如此精妙的圖畫,竟能顯示出這許多詭秘而複雜的意味──
顯然,這畫圖的人在動筆時必定懷有一分十分強烈的情感,這畫面中的 情況也彷彿是她自己親身經歷的。
只因惟有真實的經歷,才會引發如此強烈的情感,而情感中最強烈的兩種,便是愛和恨。
但此刻吸引了朱七七目光的,倒並非是這幅圖畫中所交織的愛和恨,而是這幅畫中的人物。
她目光正瞬也不瞬地凝注着畫中站在道路上的女子,神情間竟已有些驚恐,有些激動。
只見這女子眼波流動,衣袂飄飛,綽約的風姿,動人的神韻,正像月光般籠罩了整個畫面。
這女子的面龐雖只畫出半面,但朱七七不用再瞧第二眼,便已可瞧出她正是這小樓中那豔如桃李,毒如蛇蠍的絕色麗人。
朱七七終於道:“我先問你,這是什麼人?”
王憐花道:“家師……”
朱七七截口喝道:“胡説,我明明聽見你叫她母親。”
王憐花笑道:“只因家師愛子,昔年便已失蹤,是以便將我收歸門下。她老人家將我愛如己出,我自然喚她母親。”
朱七七“哦”了一聲,顯然已接受他的解釋,但瞬又厲聲道:“如此説來,你承認我是見過她的了。”
王憐花頷首笑道:“不錯。”
朱七七道:“你是否也承認她曾經將我關在這小樓下的地牢中,後來是你放了我的,而我也確是自那棺材鋪逃出?”
王憐花頷首道:“不錯。”
朱七七道:“那麼,展英松、方千里等人,也確是被你們一路押到這裏來的,也曾被關在這小樓下的地牢裏。”
王憐花笑道:“不錯。”
朱七七聲色俱厲,句句緊逼,王憐花竟一切俱都承認了,而且神色不變,面上也始終帶着笑容。朱七七忍不住又跳了起來,大怒道:“好呀!這件事你直到此刻才肯承認!那時為何要否認,害得別人還以為我是胡説八道的瘋子?”
王憐花含笑道:“只因那時在下還不知道沈兄究竟是敵是友,自然只得對什麼事都暫且否認的,而此刻……”
朱七七道:“此刻又怎樣?此刻沈浪難道已和你站到一條線上不成?”
王憐花道:“正是,此刻在下已知道,沈兄與在下等,實是同仇敵愾,此刻無論什麼事,在下也不會再對沈兄隱瞞的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又被驚得怔住。
她眼見王憐花與他“母親”做出了那許多詭秘之事,每一件都在危害着別人,甚至危害着武林,她實在不能相信沈浪居然也和他們一鼻孔出氣,她做夢也不會相信素來俠義的沈浪,竟會做出這種事來。
她不禁大呼道:“沈浪,快説,他説的話完全不是真的。”
沈浪面帶微笑,緩緩道:“王兄説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朱七七又自一震,嘶聲呼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一步衝到沈浪面前,淚流滿面,嘶聲道:“我決不相信你會和他們同流合污,狼狽為奸,我……我決不相信你會參與他們的陰謀詭計。”
沈浪搖頭嘆道:“你錯了……”
朱七七“噗”的跌坐了下去,仰面瞧着沈浪,目光中又是驚疑,又是憤怒,又是悲哀,顫聲道:“難……難道你真的那麼卑鄙?”
沈浪道:“你更錯了。”
朱七七以手捶地,嘶聲大呼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懂……我不懂……我越來越不懂了。”
沈浪道:“我告訴你,無論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的,而這件事你卻只看到表面,所以你非但不懂,還起了誤解。”
朱七七頭髮披散,滿面淚痕。
她抬起頭,道:“誤解……”
沈浪道:“不錯,誤解。王公子並非你所想像中的惡魔,王老夫人的所作所為,更不是你想像中的……”
朱七七截口大呼道:“但那些事明明是我親眼瞧見的。”
沈浪嘆道:“你所瞧見的並沒有錯,鐵大俠、方大俠、展鏢頭,這些人的確是被王老夫人自那古墓中救出來的。她老人家早已潛入那古墓中,你我正在與金不換、徐若愚等人糾纏時,她老人家已將展鏢頭等人救出,再令人送來這裏,此舉可説是完全出於俠義之心,絕無絲毫惡意。”
朱七七大聲道:“她既無惡意,為何要做得那麼神秘,而且……而且還迷了展英松等人的神智,再叫那些牧女趕牛趕馬似的將他們趕來?她救人若是真的出自俠義之心,一救出後,就該將他們送走才是。”
沈浪道:“只因王老夫人深知主使此事的,乃是個狡黠無儔的惡魔,無論 計謀武功,都絕非展鏢頭等人所能抵敵,她老人家若是在那時就將他們放了,這些人便難保不再落入那惡魔掌中,你説是麼?”
朱七七“哼”了一聲,勉強算作同意。
沈浪接着又道:“她老人家救人要救到底,自然只有暫時將他們送來這裏,保護着他們,只因惟有這裏才是最最安全的所在。”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她更不該將他們當作牛馬一般趕來……”
沈浪截口道:“她若是以平常方法,把他們送來,不出百里,便要被人發覺。那惡魔若是令人半路攔截,此舉豈非又將功虧一簣?”
朱七七尋思半晌,又哼了一聲,算做回答。
沈浪接道:“何況那時時機緊迫,王老夫人根本無暇對展鏢頭等人解釋其中的奧妙,縱然解釋了,展鏢頭等人也未必肯聽從她老人家的忠告,她老人家為了行程安全,也為了爭取時間,只有以非常的方法,先將他們送來此地。只因那時事值非常,所要對付的又是個非常的人物,是以她老人家才會用了這非常的手段……也正因這手段太不尋常,是以你才會發生誤解。”
朱七七道:“但……但……但我跟來這裏,她為何又要那般對我?”
沈浪微笑道:“那時她老人家怎知你是何許人物?又怎知你不是那惡魔手下的黨羽?……她老人家那樣對你,正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之事。”
朱七七道:“但……但……”
但究竟如何,她卻再也説不出來。
她雖然覺得沈浪的解釋有些牽強,但卻又牽強得極是合理,一時間,她竟尋不出這其中有何漏洞。
自然她便無法加以辯駁。
過了半晌,她只有恨聲道:“你倒知道得清楚,你……你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的?”
沈浪微笑道:“其中秘密,自是王兄相告。”
朱七七大聲道:“他告訴你的?他怎會告訴你?他怎不告訴我?”
沈浪道:“這……”
王憐花接口笑道:“這隻因到了昨夜,在下已非告訴沈兄不可。”
朱七七道:“昨夜?昨夜你為何非告訴他不可?”
王憐花笑道:“這隻因有些事在下雖然瞞過了姑娘,卻未瞞過沈兄。此事與其説是在下告訴沈兄的,倒不如説是沈兄自己發現的好。”
朱七七道:“不懂,不懂,我還是不懂。”
王憐花道:“自從姑娘將沈兄帶到棺材鋪裏,沈兄便已發覺了其中的破綻,只是姑娘卻未曾覺察而已。”
朱七七轉向沈浪,道:“你發現了什麼破綻,我為何未發現?”
沈浪微微一笑,道“其實那些都是極為明顯易見之事,無論誰只要稍加留意,便可發覺的,只是你那時心浮氣躁……”
朱七七大聲道:“究竟是什麼,你快説吧,還窮噦嗦什麼?”
沈浪道:“你可瞧見那店鋪外懸的店招與對聯……”
朱七七道:“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瞧見了,那是木頭的招牌,刻了字以黑漆塗上,是以經久不褪,上面寫着……”
沈浪笑道:“上面寫着什麼,不用唸了。”
朱七七道:“念不念都一樣,總之我不但瞧得清清楚楚,而且記得清清楚楚,我早已觀察過了,那沒有什麼。”
沈浪道:“但你是否留意到那店招對聯,木質都已十分陳舊,油漆也漸將剝落,至少也是七八年以上之物。”
朱七七道:“他們是老店,老店自然有老招牌,這又有什麼稀奇?”
沈浪笑道:“稀奇的是,店是老店,招牌是老招牌,甚至連店中桌椅陳設,都是老的,但惟有那櫃枱,卻顯見是新近搭起來的,非但油漆還未乾透,而且搭建得甚是粗糙,與店中精緻的招牌、桌椅都顯得極不相襯。”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這……這個我卻未曾留意,但……”
語聲微頓,忽又大聲嚷道:“但這又有什麼關係?”
沈浪笑道:“關係便在此處。你那日明明瞧見櫃枱早已在那裏,這櫃枱為何又會是在匆忙之中,新近搭成的?”
朱七七又怔了怔,訥訥道:“是呀?……為什麼?”
沈浪道:“還有,無論哪一家棺材店中,都有着一種獨有的氣味,王森記既是老店,那氣味更該濃厚。”
朱七七道:“不錯,棺材店的氣味,總是難聞得很,那……那並不完全是木材的氣味,而像是陰森森、黴黴的,簡直像是死人的氣味。”
沈浪笑道:“這就是了,但那日我在王森記棺材鋪裏,所聞得的卻非那種死人的氣味,而是一種香燭的味道。”
朱七七道:“是呀!……這又為什麼。”
沈浪道:“還有,無論哪一家棺材店中,最最留意的便該是火燭,只因棺材店中全屬易燃之物,若被祝融光臨,一發便不可收拾。”
朱七七聽得入神,不覺頷首道:“不錯。”
沈浪道:“但我那日在王森記棺材鋪裏,那製造棺木的後院中,卻發現壁面、牆角,多已被煙火燻黑。”
他微微一笑,接道:“我便趁你們未曾留意時,在牆上輕輕摸了一下,我手指也立刻便被油煙染黑了,由此可見,那裏不但已被煙火繼續不斷的燻了許久,而且最近數日前,還在被煙火燻着……”
朱七七忍不住接口道:“這句話我有些不懂,你再説清楚些好麼?”
沈浪道:“要知牆壁若要被煙火燻黑,必定要一段極長的時間。”
朱七七道:“不錯,我小時到家裏的廚房裏去偷菜吃,瞧見廚房的牆壁全是黑的,那廚房可至少已被煙火燻了好幾十年了。”
沈浪笑道:“但我用手一摸,染在我手上的油煙,卻是新跡,這自然可見那些地方在最近幾年中,一直都在被煙火燻着……”
朱七七道:“哦,我明白了……”
突又眨了眨眼睛,苦笑道:“但我還是不明白,這又有什麼關係?”
沈浪笑道:“有兩點重要的關係。”
朱七七道:“死人,你快説呀!”
沈浪道:“第一點,那製造棺木的地方,本應最避煙火,而如今四面牆壁之上卻被煙火燻得烏黑,這豈非怪事。”
朱七七頷首道:“不錯,真奇怪……還有第二點呢。”
沈浪道:“第二點,我既已斷定那地方已被煙火繼續不斷地燻了許久,卻又絕未發現那裏有半點火燭,這豈非也是怪事。”
朱七七又自尋思半晌,道:“是呀,這又是為什麼?”
沈浪一笑道:“在那時我心中已將此事加以猜測,但既未曾證實,也不能斷定,直到我走出店門便可完全斷定了。”
朱七七奇道:“走出店門,你便可斷定了?你憑什麼斷定的?”
沈浪道:“我發現那棺材店隔壁,乃是家香燭鋪。”
朱七七更是奇怪,道:“香燭鋪開在棺材鋪隔壁,正如當鋪開在賭場隔壁一樣,本是再也平常不過的事,你又憑這點斷定了什麼?”
沈浪笑道:“我斷定這棺材店在數日前還是家香燭鋪,那香燭鋪才是原來的棺材店,兩家店必定在這三兩日間匆匆搬了個家。”
朱七七茫然道:“搬家……”
沈浪道:“正是搬家,那棺材鋪的後院,昔日本是香燭鋪製造香燭的所在,牆壁自然早就被煙火燻黑了……”
他語聲微頓,瞧見朱七七仍是滿面茫然,便又接道:“只因他們是在匆忙中搬的家,而別的東西都可搬,櫃枱卻是搬不動的,所以棺材鋪便必定要做個和以前完全一樣的櫃枱……在匆忙中做的櫃枱,自然便極為粗率,你説是麼?”
朱七七道:“不錯……不錯……不錯……”
她在説前面兩個“不錯”時,其實心頭仍是茫然不解,直到説第三個“不錯”時,整個人突然跳了起來。
只見她滿面俱是興奮之色,大喜呼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沈浪含笑道:“你且説説你知道了什麼?”
朱七七道:“原來的棺材店裏有地道,原來的香燭店卻沒有,王憐花算準我要到棺材店去找地道,所以就先將兩家店搬了個家,我再到棺材鋪去尋地道,自然將整塊地都翻過來也找不到了。”
沈浪笑道:“好,你總算明白了。”
朱七七道:“那一排幾間房屋,建造的格式本來就完全一樣,而且顯然都是王憐花的產業,他要搬來搬去,自是輕而易舉之事。”
王憐花笑道:“也並不太簡單,還是要費些工夫的。”
朱七七也不理他,自管接道:“兩家店搬家,當地的老住户,雖然難免覺得奇怪,但我們對那條街根本不熟,自然完全不會留意。”
沈浪笑道:“這便是王兄的妙計,他利用的正是人們心理的弱點,對有些十分顯而易見的事,便不會去加以留意了。”
王憐花笑道:“此計雖妙,卻還是瞞不過沈兄……在下實未想到沈兄的觀察之力竟是如此敏鋭,連那些小事都未錯過。”
沈浪笑道:“其實那些本就十分明顯,只不過別人未曾留意罷了,而在下卻深信世上有許多秘密,都是從一些明顯而普通的事上泄露出來的,是以在下觀察的角度,便與別人有些不同。”
熊貓兒嘆道:“但要訓練成沈兄這樣的觀察力,真是淡何容易,否則人們都有兩隻眼睛,為何沈兄能瞧見,咱們卻瞧不見。”
朱七七道:“他那兩隻鬼眼睛,本就比別人厲害。”
她眼睛瞪着沈浪,恨聲道:“我問你,你既已早就瞧出來了,為何不告訴我?無論如何,這件事總是因為我你才能發現的呀。”
沈浪笑道:“只因我生怕你那火燒星的脾氣,忍耐不住,在那時就胡亂發作起來,便將我整盤計劃全都攪亂了。”
朱七七跺足道:“你好,你聰明,你能忍耐,你……你可有什麼鬼計劃?”
王憐花笑道:“沈兄當時完全不動聲色,在下也絲毫未曾發覺沈兄已窺破了這其中的秘密,但到了那日晚間……”
他含笑瞧了熊貓兒與朱七七一眼,接道:“當日晚間,姑娘在窗外人影一閃,咱們可全都瞧見了,但只有這貓兒一人追了出去,我本也想溜出去瞧瞧,卻被沈兄拖住不放。”
他大笑幾聲,又道:“於是在那天晚上,我便已想將沈兄灌醉了。在下的酒量,在這洛陽城中,實還未遇過敵手。”
朱七七撇了撇嘴,道:“你吹牛也未遇着敵手。”
王憐花直做不聞,接道:“哪知我在灌沈兄,沈兄也在灌我,兩人酒到杯乾,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沈兄未醉,我倒真有些醉了。”
朱七七道:“小酒鬼遇着大酒鬼,自然要吃苦了。”
王憐花笑道:“我竟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打了個盹兒,等我醒來時,沈兄竟已蹤影不見。我自知萬萬追不着他,只有先趕到這園子裏。”
朱七七道:“沈浪,你老實説,你那時到哪裏去了?”
王憐花道:“沈兄竟趕到那香燭鋪裏,神不知,鬼不覺,將鋪裏的夥計,全都點了睡穴,在後院中尋着了那地道的入口。”
朱七七突然驚呼一聲,道:“不好,那地道入口處,有個力大無比的巨人在守着,沈浪,你……你……你怎麼能吃得消他?”
她嘴裏罵着沈浪,心裏對沈浪還是關心的。
沈浪笑道:“那巨人果然是天生神力,我一入地道,便遇見了他,幸好地道中甚是狹窄,那巨人身形又太過笨重,在狹處自然轉動不便,更幸虧他天生聾啞,不能出聲驚呼,否則,那一關我便過不去了。”
朱七七道:“你……你殺了他?”
沈浪搖頭道:“我怎會下此殺手,只不過點了他穴道而已……唉,説來也真是驚人,我不停地點了他十二處大穴,他身子方才倒下。”
朱七七這才鬆了口氣,口中卻道:“哼!你被他抓死最好,免得留在世上騙人。”
王憐花道:“那地道中除了巨人一關外,到處都埋伏着暗卡,遍地都是機關陷阱,尋常之人,實難越雷池一步。”
他嘆了口氣,接道:“但沈兄卻走過了埋伏,在地道中三十六條大漢,竟被沈兄無聲無息的點倒了二十一人,還有十五人,根本連沈兄的影子都未瞧見,至於那些機關陷阱,在沈兄眼中更有如兒戲一般。”
朱七七道:“這些邪門外道的鬼花樣,他本來就知道得不少。”此刻誰都聽得出她這句罵沈浪的話裏,其實正暗合着無限愛慕與歡喜。
熊貓兒聳了聳鼻子,道:“這些鬼花樣我也知道得不少。”
朱七七瞪他一眼,道:“你知道個屁。”
熊貓兒大笑道:“要佳人罵我一句,當真是頗不容易。”
朱七七道:“你放心,少時我不把你罵得狗血淋頭才怪,但此刻……喂,沈浪,你先説你走出地道後又怎樣?”
沈浪道:“那地道之中,確是危機四伏,步步殺機,我僥倖走了出來,但一出地道,行蹤便已被王老夫人發現了。”
朱七七情不自禁,又驚呼了一聲,道:“她對你怎樣?”
沈浪道:“她老人家似是算準了我要來的,竟坐在地道出口外等着我。我大驚之下,只道難免要有一場劇戰。”
朱七七道:“打起來了沒有?誰打勝了?”
沈浪笑道:“哪知她老人家非但全無與我動手之意,反而含笑招呼我坐下。她老人家機智之高,風儀之美,端的是我平生僅見。”
朱七七“哼”了一聲,瞧了瞧王憐花,總算沒有説出罵人的話來──雖然她那雙眼睛裏早已説出來了。
王憐花道:“那夜我一趕來這裏,向家母説出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又向家母説出沈兄……那時家母便對沈兄極為留意,再三問我沈兄的模樣與來歷,然後便突然走下樓來,坐在那裏。我本覺奇怪,哪知沈兄卻真的從那裏來了……唉,家母推測事理之準,當真非他人能及。”
朱七七又“哼”了一聲,轉向沈浪,道:“她對你説了些什麼?”
沈浪道:“她老人家向我説明了此事的經過,我才知道她老人家如此做法也是為了對付快樂王的。快樂王此刻足跡雖然還未踏人關內,但實已將成為武林中的心腹之禍,若是被他得手,江湖中的劫難、災禍……便將接連不絕,我武林同道,也必將永無寧日。”
他苦嘆一聲,接道:“我聽她老人家説出一切後,自然除了請她老人家恕我冒昧闖入之罪外,還要請她老人家繼續主持此事,我雖無用,也少不得要為此事稍盡綿薄之力……”
王憐花接口笑道:“於是從此以後,沈兄自然便與在下等站在同一陣線之上,昔日的誤會,從此誰也不能再提起了。”
沈浪忽又笑道:“但在她老人家話還未説完之前,卻還有段趣事。”
朱七七瞪眼道:“什麼趣事?”
沈浪笑道:“那便是你兩人……”
朱七七截口道:“我兩人又怎樣?”
王憐花笑道:“姑娘與這貓兒還是在外面時,行跡便已被我等發現了。家母本待故作不知,由得你兩人四下隨便走走,但是沈兄卻要將你兩人驚退,那種種便全部都是沈兄所做出的手段,在那窗下,亦是……”
朱七七想到那夜在窗子下偷聽的情況,想到她偷聽到的聲音,臉不覺飛也似的紅了,大呼道:“不要説了……不要説了……”
她又衝到沈浪面前嘶聲道:“我問你,我有哪點對不住你,你……你為何要這樣對我?你為什麼不讓我也進來,反要將我驚退?”
沈浪嘆道:“只因那時事態還未分明,我一來生怕你闖入後胡亂發作,怒惱了王老夫人,也壞了大事,二來……”
他瞧了王憐花一眼,含笑住口。
王憐花卻代他接了下去,笑道:“二來亦因那時事態還未分明,雙方敵友也尚未分明,沈兄生怕你闖入涉險,但那時他勢必又不能當着我母子的面説出這話來,是以便惟有弄些手段,先將你驚退了……沈兄,是麼?”
沈浪笑道:“不瞞王兄,正是如此。”
王憐花道:“由此可見,沈兄全屬好意……”
朱七七跺足道:“什麼好意,騙鬼……他只不過存心要捉弄捉弄我,讓我出醜,他才得意,還有你。”
她身子突然轉向熊貓兒,恨聲道:“你這死貓,臭貓,瘟貓,癩皮貓,偷嘴貓,混賬貓……我問你,這些事你是否早已知道了?”
熊貓兒強笑道:“我……我……”
王憐花接口笑道:“今日午後,我與沈兄已將此事始末告訴了這貓兒……”
朱七七指着熊貓兒道:“是麼?他們可是早已告訴了你?”
熊貓兒愁眉苦臉道:“好像是的。”
朱七七厲聲道:“那麼,今日晚間,你們彼此灌酒,原是裝給我看的。”
熊貓兒道:“那酒不錯……咳……咳……”
朱七七怒道:“你裝什麼咳嗽,我問你,你酒醉胡鬧,是否也是假的?”
熊貓兒道:“我的頭有些暈暈的,但……但還未那麼醉。”
朱七七大聲道:“那麼,你為什麼要騙我?害我出醜,害我着急,我問你,到底為什麼?……為什麼!”她一步步向熊貓兒逼過去。
熊貓兒一步步往後退。
朱七七説到這裏,熊貓兒已退到牆角,退無可退,突然一個翻身,直到沈浪身後,苦笑着道:“沈兄還不向朱姑娘解釋解釋。”
朱七七眼圈又早已紅了,跺足道:“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的?”
沈浪道:“但此事委實怪不得熊兄。”
朱七七道:“不怪他怪誰?”
沈浪微一沉吟,道:“你可曾注意,今日有個人你始終未曾瞧見。”
朱七七道:“未瞧見又怎樣,我根本……呀,不錯,金無望不見了,他到哪裏去了?難道他……他已被你們……”
沈浪截口道:“我們怎會對他如何。今日清晨,他便已不知去向。他是何時走的,走去哪裏,我們根本全不知道。”
朱七七怔了半晌,喃喃道:“他想必也已發現了什麼,所以乘夜走了……”眼睛一瞪,突然大聲呼喊起來,跺足呼道:“但他走了與你們騙我何關?”
沈浪道:“我只怕他突然回來,或者在暗中窺視,是以未便將秘密説出……唉!這人雖然是條好漢,但終究也是快樂王的手下。”
朱七七道:“你不肯將秘密告訴我,為何又告訴了那死貓?”
沈浪笑道:“只是熊兄決不敢泄露其中秘密,而你……”
朱七七怒道:“我怎樣?難道我是長舌婦,多嘴婆?”
沈浪道:“你雖不多嘴長舌,但心裏委實太存不住事,金無望若在暗中窺探,你縱未將秘密説出,神情間還是難免要露出來。”
朱七七道:“不錯,我天生直腸直肚,我本就是直心眼兒,不像你們這樣沉得住氣,不像你們這麼詭計多端,但……”
她語聲漸漸嘶啞,眼圈更紅,反手揉了揉眼睛,接道:“但你們縱不將秘密告訴我,也不該如此捉弄我。”
沈浪道:“這個……”轉目望了望熊貓兒。
熊貓兒笑道:“那……那隻不過是我酒後高興,跟你開開玩笑而已,其實絕對沒有絲毫惡意,你又何苦如此生氣。”
朱七七嘶聲道:“酒後高興?何苦生氣?你……你……可知道方才我為你多麼着急?你可知道我闖進來是拼了性命來救你的?”
熊貓兒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垂下頭去,他面色也不覺有些變了。他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朱七七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聰明人,你們串通好了來騙我這個呆子。但你們可曾想到我這呆子所作所為,為的是什麼,難道是為了我自己?”
沈浪、王憐花面面相覷,説不出話。
朱七七冷笑道:“你們這些聰明人,以為這樣做法,根本沒有什麼關係,最多不過只是讓我鬧鬧笑話而已,反正我也不會受到傷害,事過境遷,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罷了,由此可以更顯出你們是多麼聰明。”
她咬牙強忍着目中的淚珠,嘶聲接道:“但你們這些聰明人難道從未想到,如此做法,是多麼傷我的心?你……你們憑什麼要傷我的心?”
沈浪乾咳一聲,道:“其實這也……”
朱七七大喝道:“住口,我不要聽你説話,我……從此再也不要聽你們説話,我……我……從此再也不願瞧見你們。”
她腳步漸漸後退,嘶聲接道:“現在,我就要走出去,永不回來,你們若是有一個人追出來攔我,我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話猶未了,轉身狂奔而出,再也不回頭瞧一眼。
熊貓兒大驚之下,喝道:“朱姑娘,留步。”
他縱身要追出去,沈浪卻將他一把拉住。
熊貓兒着急道:“你……你真的讓她走麼?”
沈浪嘆道:“不讓她走又有什麼法子?她那烈火般的脾氣,誰攔得住?而且,她素來説得出便做得到,你此刻追出去,她便真的會死在你的面前。”
熊貓兒道:“但……但她如此脾氣,一個人又不知要闖出什麼禍來!”
沈浪微微一笑,道:“這個熊兄只管放心,她走不遠的。”
熊貓兒道:“走不遠?為什麼?”
沈浪道:“只因她心中還有些疑問,不問個清楚,她連睡覺都睡不着的。她方才激動之下,雖忘記問了,但只要一想起,便少不得要回來問個清楚。”
王憐花接口笑道:“以沈兄對朱姑娘相知之深,沈兄説的話想必不會錯的。”
熊貓兒只得點了點頭,輕嘆道:“不會錯……但願不會錯。”
凝目望着門外,但願朱七七早些回來。
門外夜色更深,雪,又落了下來。
雪花滿天。
朱七七放足狂奔,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見前面高牆阻路,原來她不知不覺,竟一口氣奔到了城腳。
城門未開。
朱七七腳步一頓,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斜斜跌倒。她索性不再站起,伏在城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
悲慟的哭聲,在靜夜中自是分外刺耳,也傳得分外遙遠,若非守城的巡卒已自醉卧,此刻早該過來察看。
但縱然有人過來察看,朱七七也不管了。
她此刻早已將任何事都暫且拋開,只想將心中的悲哀與委屈,藉着這一場大哭,盡情發泄出來。
在家裏,她是千金小姐,她是下人們眼裏的公主,兄妹們眼裏的寵兒,父母眼中的掌珠。
她受盡了人們的尊重與寵愛,她只覺人間充滿温暖。
然而,到了外面,她才發覺,這世界竟是如此冷酷,她只覺世上再沒有人對她關心,對她愛護。
這本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熱心的人、直率的人、坦誠的人、任性的人……在這世界上,本就註定了要受到委屈和災難。
她突然對世界,對人類痛恨起來。
家,本是她當作牢籠一樣的地方,是以她不顧一切,也要逃出來,她想要闖一闖她自己的天下。
然而,在受過這許多打擊、折磨、委屈之後,她也不覺灰心,失望──她迫切地想回家去。
寒風,冷雪,使得她的心,漸漸冷靜了下來。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她方才未曾想起的事。
那王老夫人與沈浪一席長談後,又到哪裏去了?今日為何始終未曾出來與她相見?這為的是什麼?
鐵化鶴雖在那小樓中,但展英松、方千里等人呢?
他們是否也被放了出來?
他們若被放了出來,為何也不曾瞧見?
還有,那王老夫人既曾去過古墓,火孩兒的失蹤,便不知是否也與她有關?若是真的與她有關,她將火孩兒帶到哪裏去了?
這些都是她急欲知道的問題,尤其是最後一個問題,火孩兒的安危下落,她時時刻刻都在心裏。
她方才雖覺自己對一切都已灰心,失望,但此刻她又發覺有些事的確是她拋不開,放不下的。
她忍不住霍然長身而起,又待奔回……
但是她身子方自站起,卻又駐足。
她眼前彷彿已出現了沈浪那微帶譏嘲與訕笑的目光。
她耳邊似也已聽得沈浪的語聲,正帶笑向她説道:“我知道你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