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佩沒聽説過谷隱莊,他不曾在襄陽逗留。
艙內的白衣喪門,卻聽得芳心一震,暗暗焦急。顯然,谷隱莊有人乘船逃走,被雷家堡的人追上了。
她所料不差,不幸而料中。雷少堡主追入谷隱莊,要搶救玉芙蓉彭姑娘。千手猿則帶了八名手下,追至江邊搶了艘快舟,追趕乘船逃下兩三里的五艘快船,那是谷隱莊得警逃掉的人。追上了一艘船,一陣好殺,沉船再向下追。
前面出現一座大洲,洲長四五里,寬亦有一里左右,將江水一剖為二,洲上滿生蘆葦與及肩茅草。
千手猿站在艙面,老眉深鎖,向同伴説:“江分左右,他們走的是哪一條河道?”
“航道在左。”一名大漢説,
“如果他們向右……”
“説不定靠岸從岸上逃掉了呢。”另一名爪牙接口。
千手猿斷然下令:“向右追,從左面河道繞上來,他們逃不遠的,咱們比他們快得多。”
漢江在夏末,船隻往來不多,洪水尚未完全退盡,行舟不便。
這一帶江面曲折,且有不少沙洲擋住視線,因此不易看到三里外的船影,所以不知谷隱莊的船從何處逃掉了。
追至洲尾,看不見谷隱莊的船影,便從左面上航,希望能截住從左面航道逃下來的船隻。
六支長槳運轉如飛,六名爪牙全是控舟的能手,他們都是渭河的水上好漢,渭河水流湍急連魚也難以適應,可知他們的水上能耐必定不同凡響。
上航裏餘,沒發現谷隱莊的快艇,卻看到了向下急駛的輕舟,那是印佩的船。
雙方漸來漸近,可看清面目了。
千手猿與八名爪牙,皆是早與雷少堡主分道,不曾與印佩照面,先到武當山辦事的人,因此並不認識印佩。
印佩站在艙面,也在用目光搜尋可疑的船影。
他的目光,從對面上駛的快艇移至右面的沙洲,向船伕們説:“舟子夥計,你看出洲上有異麼?”
一名舟子站在他身側,盯着沙洲反問:“有何異處?公子爺,看不出有何異處哪!葦高草深,上面無人居住,叫做夾江洲,盛夏水漲,這座洲也不易淹沒。小的行走漢江二十餘年。僅有兩次看到這座洲被淹沒,聽説夜間有水賊在此地分贓,附近的人皆不敢上去察看,以免枉送性命。”
“我是説,洲上的水禽有異。”
“水禽?哦!那些小的是水鴨子,你們讀書人叫鳧,我們稱為野鴨。”
“大的該是雁和白鷺,雁的警覺性特高。”
船伕大笑,説:“那不是雁,那叫鴇。咱們叫娼門的老龜婆為鴇婆,説是這種鳥,性淫而遲鈍,相當可口呢。”
“哦!好像比雁大呢。”
“差不多,肥得很,打幾隻來佐餐,妙不可言,可惜沒有弓箭,只能光瞪眼。”
“你知道為何這些水禽滿天驚飛麼?”他又問。
“這個……”
“洲上有人。”他肯定地説,又加上一句:“不止一兩個人。”
兩舟已接近至五六十步內,千手猿大叫:“上面的船,下錨,插篙。”
船伕們一驚,船艄的舵工老大高叫:“不開玩笑,這怎能下錨插篙?你們怎麼啦?”
千手猿拔劍高舉,大喝道:“向洲岸靠,不然作怪咱們心狠手辣。”
除了操槳的六個人,另兩名爪牙也拔劍示威。
船相向急駛,再不轉向便要相撞了。
印佩沉着地説:“舟子夥計,聽他們的。”
舟子不得不聽,恐懼地説:“糟了!咱們碰上水賊了。”
船向洲岸移動,千手猿的船從後面跟來。
印佩低聲向舟子説:“直向岸上撞,擱上去。”
“這……”
“笨蟲,萬一有兇險,死在岸上,不比死在水裏好得多?你總不希望被人砍掉腦袋再餵魚鱉吧?”
“我的天!”船伕魂飛魄散地低叫。
“別慌,有我呢。”他温言安慰舟子。
距岸四五丈,千手猿大叫:“停下,插篙。”
船仍以全速向灘岸衝,“嚓”一聲響,船身一震,船頭擱上了灘,距蘆葦叢不足三尺。
只消往裏面一跳,便可逃出視界外。
千手猿大怒,厲叫道:“該死!你們為何不聽命?”
印佩鑽人艙,抓起枕畔的劍。
白衣喪門在發抖,低聲叫:“印爺,救我。”
“救你?”
“他們為我而來。”
“為你?他們是……”
“是雷家堡的人。”
“哦!雷家堡的人,與你同是黑道人物,你們為何同類相殘?你……”
“一言難盡,請……”
“我會盡力,你躲好。”
他躍出後艄,上了舵頂,沉聲叫:“不許靠過來!説,你們是何來路?”
聲如乍雷,直震耳膜。急衝而來的船,突然慢下來了,操漿的六大漢臉露驚容。
千手猿感到耳中轟鳴,吃了一驚,訝然叫:“咦!你閣下好精純的練氣術。”
“好説好説,誇獎了。快説明來意。”他凜然地説,臉上笑意全消。
“咱們要檢查。”
“檢查什麼?本船一不載人,二不載貨。”
“查人。”
“你是巡檢司的人麼?把腰牌丟過來查驗。你們不穿公服,在下不信任你們。”他在故意刁難。
“混帳!你好大的膽子。”千手猿怒叫。
他冷冷一笑,平靜地説:“你不要出口傷人,可能禍從口出。在下不願與你計較,你們快走吧。”
雙方的船頭尾相對,相距兩丈。
千手猿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左手疾抬,一聲卡簧響,一枝袖箭破空而飛,沉喝震耳:
“你給我下來!”
印佩右手徐伸,食中兩指夾住了射來的袖箭。
糟,三枚鐵蓮子接睡而至,分取上中下三盤。
他不慌不忙,右指夾住袖箭一甩,打掉了攻上盤的鐵蓮子。左手的連鞘長劍一撥,中盤的鐵蓮子“啪”一聲飛走了。下盤身形略扭,鐵蓮子擦褲側飛過。説來話長,其實是同一瞬間所發生的事。
“叮叮叮!”他左手的袖箭,穿着三枚金錢鏢。
他哼了一聲,轉搖着箭上的三枚金錢鏢,搖搖頭,平靜地説:“憑良心説,你的暗器手法,確是登峯造極,傲視江湖,幾乎宇內無出汝右,可是勁道仍嫌不夠,件數太多即力分。
袖箭用機簧,不值一評。鐵蓮子用拇指彈,金錢鏢也用的是食、中、拇三指的彈勁,這兩種暗器先後同時發出,你犯了分力的大忌,遇上行家,可説毫無用處,得下苦功。”
千手猿脊樑上發冷,手心在淌汗,慌亂地左手取出三把飛刀,右手是三枚蝴蝶鏢。
不等千手猿發射,他大笑道:“哈哈!你又犯了同樣的錯誤。飛刀是前擲的勁道女蝴蝶鏢其勢走橫,雙手同發,抵消了不少勁道,有何用處?好吧,你不信可以試試。”
千手猿左手上抬,右手平伸位於左脅下,心中嘀咕遲疑,收發兩難。
“發呀!”印佩催促。
千手猿一咬牙,左手前擲,右手橫拂。飛刀化虹飛射,蝴蝶鏢急旋飛舞,呼嘯面前。
印佩左手一拂,劍把在前鞘在後,“叮叮叮”三聲脆響,三把飛刀斷成六段,被劍把的銅製雲頭所擊毀。
同一瞬間,他右手的袖箭一震,穿着的三枚金錢鏢成弧形破空飛旋而出。
“啪!啪啪!”三枚蝴蝶鏢全部炸裂,與金錢鏢同墜水底。
三枚鐵蒺藜到了,這種有刺的玩意十分可怕,接不得,擊打如果稍偏半分,刺落仍向前飛,極為危險。
印佩右袖一抖,三顆鐵蒺藜驀爾失蹤。他冷笑一聲,臉一沉,厲聲問:“你的鐵蒺藜淬了毒,是麼?”
千手猿大駭,急叫“開船!退!”
印佩哼了一聲,大聲説:“來而不往非禮也,還給你。”
大袖一抖,三枚鐵蒺藜回頭奔向原主,手中的袖箭也破空而飛,快得令人肉眼難辨。
千手猿正向艙底伏下,“啪”一聲頭巾被打落,鐵蒺藜的刺,颳走了髮結的頂部,只嚇得魂飛天外,僕伏在艙底狂叫:“開船!開……船……”
頭巾不在頭上,髮結崩散,伸手一摸頂門,老天!袖箭端正正橫貫在頭髮內,橫擱在天靈蓋上方。
這位暗器名家,只嚇了個膽裂魂飛,渾身發軟。
船駛出百步外,他方敢站起,厲叫道:“在下不領你的情,亮萬。山長水遠,咱們後會有期,我千手猿必雪今日之恥。”
印佩不加理睬,向船伕説:“我們也該走了,把船推下去。”
船伕們已驚軟了,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説:“公子爺,歇會兒好不好?咱們渾身乏力……”
“好吧,歇會兒也好。”他躍下艙面説。
千手猿的船向上航,叫聲震耳:“閣下為何不敢亮萬?你害怕報復麼?”
印佩已鑽人艙內,向白衣喪門笑道:“好了,他們走了,剛才那人是千手猿東方義,雷家堡四大金剛之一。當年霹靂雷振聲聞道,四大金剛替雷家堡出盡死力,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聲威四播,名震江湖。目下他們仍不知急流勇退,大概是不甘寂寞不服老,早晚要栽得很慘。説吧,你為何與雷家堡的人結怨?”
“這……”
“不便説?那就算了。”他不介意地説。
蘆葦聲響動,有人鑽出向船上高叫:“夥計,勞駕將咱們送至對岸,願以重金相酬。”
印佩鑽出艙面,笑道:“千手猿與雷家堡的人,已盯上這條船,你們如果不怕,上來可也。”
蘆葦聲再響,叫船的人溜之大吉。
印佩大笑道:“你們谷隱莊的人再不快走,老命難保,洲上無處藏身,他們已發現你們逃匿在內了。”
人早已走了個無影無蹤,艙內的白衣喪門説:“印爺,如果能救他們,把他們救走吧。
他們是谷隱莊的人,其中有少莊主翟勇。”
印佩艙旁坐下,搖頭道:“抱歉,在下不是見死不救,而是他仍有脱身的餘裕。再説,救一些魚肉鄉里的痞棍,救了他們讓他們又去害人,在下罪過大了。”
“翟少莊主已是家破人亡,如果再落在雷家堡的人手中……”
他臉色一沉,反問道:“陰姑娘,我問你,你們這些無惡不作的黑道人士,曾經使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記得麼?”
“這……”白衣喪門語塞。
“在下救你乃是不得已,總不能見死不救把你丟下。如果不是湊巧,在下才懶得管你的死活。你白衣喪門死了,天下雖不至於從此太平,至少並不比目下更糟。我告訴你,日後你如果犯在印某手中,印某也會毫不遲疑地殺死你。”
船不久駛離洲岸,下放宜城。
後面五六里,雷家堡的船也向下急駛。
更後面,玉芙蓉也弄了一艘船向下放。
到了宣城,已是二更時分。
次日一早,印佩入城買了不少藥品,登船交給白衣喪門,並且交待船伕妥為照料病人,然後收拾行囊。
白衣喪門看出有異,不安地問:“印爺,你……你要舍舟就陸?”
他沉靜地點頭,説:“對,在下要取陸路動身。”
“你……”
“這艘船到安陸州,還有一天半至兩天水程,船錢在下已經付了,你可以安心在船上養傷。”
“但我……我……”
“你以為在下為人謀而不忠?”
“我……我怎敢……”
“雷家堡那位少堡主,已將消息傳到此地,快舟已將信使載往安陸,要求沿途的江湖朋友攔截在下。要不是咱們的船晚間到達,早一點時辰的話,碼頭上又將引起兇險的惡鬥。在下必須從陸路走,方能吸引他們的注意,你才能安全到達安陸。”
“哦!他們的消息好快。”
“不但快,而且彭家寨的朋友也應召相助,前途危機四伏。你一個女病人,只要沉得住氣,不會有意外的。在下就上道引誘他們,陰姑娘,祝你平安,後會有期。”他泰然地説,提了包裹出艙走了。
僅五六百户人家的小小宜城縣,周圍五里有五庫城門,通向五方,是水陸交通的孔道。
五條陸路東北至棗陽,西北至襄陽,西至南漳,南下荊門州,東南至安陸,四通八達,市面頗為繁榮。
折出南大街,劈面撞上兩名跨刀大漢,他首先發話:“咦!他們早來了?”
兩大漢本來並未留意,街道行人甚多,聞聲轉首回顧,立即臉色大變,駭然叫:“是他!是他……”
兩人口中在大叫,卻不敢上前,反而拔腿就跑,跑出三二十步,方敢停步留下一個人跟蹤,一人如飛向北狂奔報信去了。
他目送兩人的背影叫:“好走,在下向南行,在路上等候那位千手猿,他的暗器在陸上施展大概靈光些。”
不久,雷奇峯帶了爪牙追至大南門,城門口一名青衣大漢上前行禮説:“少堡主得趕兩步,那人已走了許久了。”
“你們為何不攔阻?”雷奇峯不耐地問。
“那人腳下甚快,屬下未能趕上。”
“哼!知道他的來路麼?”
“不知道,東方大爺已經先追下去了,留下話請少堡主趕快跟上,不然恐怕留不住那小子。”
“好,你留下招呼後面的人,留意閃電手的下落,這次決不讓他逃掉。”
“是,屬下交代下去。”
十里亭在一條小河的北岸,一條木板橋橫架在小河上,長僅三丈餘,可通車馬。
青袍飄飄提了劍和包裹的令狐楚,正神色悠閒向南行,走上了木橋,意氣飛揚地唱道:
“天涯海角覓嬌娃,劍氣沖霄映朝霞……”
身後突傳來一聲輕笑,有人説:“紅粉佳人不是她,谷隱莊前照影斜……”
令狐楚一驚,倏然轉身,訝然道:“咦!是你?”
來人是印佩,走近説:“是我,老兄,你在宜城打聽消息麼?”
“沒有,我該打聽麼?”
“是的,你該打聽。”
“廢話!在下在宜城逗留三日……”
“逗留在温柔鄉中麼?”印佩一面走一面問。
“不錯,美人在抱,煩惱盡消。”
“呵呵!將玉芙蓉置諸腦後了?”
“不,我會把她弄到手的,在下所屬意的人,不到手絕不放棄。你知道她的下落?”
“不知道,只知你在襄陽坑了谷隱莊。”
“谷隱莊?怎麼回事?”
“在下於宜城買藥,探出一些風聲。”
“怎麼一回事?”
“你把玉芙蓉送給谷隱莊的翟少莊主,替他帶來了橫禍飛災。”
“狗屁!你胡説什麼?”冷狐楚怪叫。
“為了這件事,毒劍雷奇峯大開殺戒,谷隱莊血流成河被燒成白地.襄陽城風雨滿城。”
“見鬼!在下送給翟少莊主的人,是白河金獅程彪的女兒。”
“但程姑娘招出她是與玉芙蓉同被你送去的……”
“這潑婦可惡!這……”
“呵呵!你不是不怕雷家堡的人麼?”
‘當然,我追魂浪子怕過誰來?”
“目下雷家堡的人,正大搜漢江兩岸水陸兩途,毒劍雷奇峯親自出馬,志在必得。”
“哼!在下不怕他。”
“當然,你老兄藝臻化境,毒物驚世駭俗。”
追魂浪子令狐楚臉上一熱,拍拍他的肩膀,強笑道:“當然,你老兄也不弱。
印佩腳下加快,笑問:“令狐兄,你真應付得了雷奇峯?”
追魂浪子拍拍胸膛,傲笑道:“不是兄弟誇口,如果應付不了他,豈敢公然聲稱奪取他的愛侶玉芙蓉?”
印佩用大拇指從肩後向後指,笑道:“很好,瞧,雷家堡的人來了。”
聲落,撒腿就跑,勢如奔馬。
令狐楚一驚,扭頭一看,看到半里外五個人影,正以奇快的輕功飛掠而來,恰好通過十里亭橋頭。
再回頭看印佩,印佩已遠出百步外去了。
“這小子好滑頭。”他脱口罵。
不管印佩的話是真是假,有人追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他口説不怕雷家堡的人,心中其實有點發毛。
想走,但話已説滿,日後豈不被印佩恥笑?不走,以一比五,雷家堡的男女老少無一庸手,他毫無必勝的把握。
遲疑間,來人已近。千手猿一馬當先,叫道:“喂!剛才跑掉的人是誰?是你的同伴麼?”
令狐楚心中一動,笑道:“在下於橋上碰到的,他自稱姓印名佩。”
千手猿向後大叫:“原來是在月兒灣那該死的小輩,你們去追。”
四名爪牙追出,令狐楚心中一寬,説:“那傢伙腳程快,不易追上。”
千手猿不住打量對方,説:“閣下貴姓?看尊駕一表人才,定非無名小卒。有些人貪生怕死,經常出賣祖宗改名換姓,閣下滿臉冷傲,不會是這種人吧?”
令狐楚心中暗恨,大聲道:“你閣下話中帶刺,豈有此理?哼!在下又不想向你攀親,為何要將姓名告訴你?”
“你不説,已表示出你心中恐懼。你在橋上碰到那姓印的,老夫並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在下要趕路,少陪……”
“閣下,你不能走。”
“不能走?你的意思是……”
“等老夫後面的人到達,必定有人認識你。”
“如果在下要走……”
“你試試看?不過,你最好別試。”
“在下卻是不信。”令狐楚冷冷地説,舉步便走。
千手猿呵呵一笑,伸腳一撥。
令狐楚早有提防,乘機扭身飛躍,大喝一聲躍起雙腳飛踢,好一招“巧燕翻雲”,火候精純,身法輕靈美妙,而且快速絕倫。
各懷戒心,千手猿久闖江湖,人老成精,經驗老到,腳撥出便知不易奏功,攻的是虛着,乘勢,人向下挫,扭身斜移,不但恰到好處地避過踢來的騰空迴風腿,而且發出左手的袖箭叫:“着!你以為老夫不知你是誰?”
聲未落,人已斜飛丈外去了。
令狐楚的大腿根捱了一箭,怎受得了?驚叫一聲,右手打出了三枚淬毒透骨釘,腳着地向前急逃,一跳一跳地居然甚快。
三枚透骨釘錯了方位,連邊都沒沾上,千手猿是暗器大行家,暗算人也防人算,斜移丈外安全得很,叫道:“留下啦!你逃不掉的,追魂浪子令狐楚,你將生死兩難,認命吧,哈哈哈……”
令狐楚不夠精明,上了千手猿老狐狸的當,以為千手猿不認識他,不至於一照面便下毒手。
他又不認識千手猿,不知對方的底細,着了道兒理所當然。
腿根捱了一箭,哪會好受?箭有倒鏈,走動時箭桿搖晃,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只奔出四五十步,便痛得臉色發青,一陣劇痛無情地襲來,只感到渾身一震,眼前發黑,腳似乎已不屬於他的了,大叫一聲,“砰”一聲重重地摔倒,劍和包裹跟着向前滑。
他不甘心,爬出兩步伸手抓劍。
手掌突破一隻快靴踏住了,千手猿的聲音奇冷:“老夫希望你這隻右手還能保全,可是……”
路旁的樹林突然飄出一個青影,説:“他的手保全不了,你的腿也得賠上,公平交易,兩不相虧。”
是印佩?青袍飄飄,背了包裹佩了劍,笑容滿臉,泰然地踱出林來。
千手猿大駭,怎敢再用勁踏碎令狐楚的手掌?大喝一聲,手腳齊揚,多種暗器全部出籠,舉手投足皆有暗器發出,霎時罡風呼嘯,漫天星虹亂飛,暴雨般向印佩射去。
印佩飛退兩丈,笑道:“有多少壓箱子的活寶,你全放出來獻吧,在下要回敬你幾樣絕活,再讓你開開眼界。”
千手猿心膽俱寒,怎敢留下開眼界?扭頭撒腿狂奔,急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
“怎麼?走啦?不送了,好走。”印佩亮聲叫,尾音是一陣大笑。
令狐楚已經坐起,吞下了一顆丹丸,面現慚色説:“謝謝,印兄,你怎麼回來了?”
印佩走近,毫無芥蒂地説:“繞回來看你,在下不放心……”
“回來看兄弟出乖露醜麼?”令狐楚咬牙説。
“在下毫無此意。令狐兄,雷家堡號稱天下第一堡,輕視他們會吃虧的。來,我替你裹傷。”
“在下尚能裹創。”令狐楚一口拒絕。
“咱們必須趕快離開,不然……”
“你少説幾句吧,此時此地,在下不要旁人的同情和憐憫。”
印佩搖頭苦笑道:“咱們曾經是站在一邊,並肩應戰的夥伴,兄弟誠懇地向你伸出友誼之手。決不是同情與憐憫……”
“你有個完沒有?”令狐楚厲聲叫。
印佩嘆口氣,説:“好吧,在下告辭。”
走了十餘步,令狐楚剛將箭卸出,偶抬頭向北望,看到十里亭飛掠的人影,不由心向下沉,顧不了顏面,向印佩的背影大叫道:“印兄,等我一等。”
印佩以為這傢伙回心轉意,接受他的幫助了,轉身一看,也看到了七八個人飛掠而來,這才恍然。
但他不是個氣量狹窄的人,回身奔到,拾起令狐楚的劍和包裹,匆匆地説:“我揹你走,快!”
背了一個沉重的人,進入山林曠野逃命,短期間算不了一回事,久了便難以支持啦!
半個時辰後,到了一處江灣。
印佩將人放下,拭着滿頭汗水説:“這裏不安全,咱們必須過江躲上一躲。”
令狐楚向東南一指,説:“對,過江南行二十餘里,地名赤山,在下有一位長輩在釣魚洞附近隱居,到那兒便不怕有人追來了。”
印佩立即到上游去找船,船沒找到,找到一個捕魚的竹筏。他用十兩銀子換來竹筏,撐回接上令狐楚,向對岸劃去。
一個時辰之後,青蓮羽士找到了出賣竹筏的漁夫。
赤山附近,全是其色暗紅的土石。山下那座深潭其色暗綠,深不可測,稱為釣魚洞。
洞西北的山坡下,建了兩間土瓦屋,一條小徑向南北伸展,不時可看到一兩個村夫往來。
兩人相扶着向土瓦屋走去,令狐楚説:“印兄,你聽説過六指邪神其人麼?”
“哦!聽説過。是早年江湖道上極令人頭痛的頂尖兒人物,姓鍾名鳴,人皆稱之為六指邪神,背地裏卻叫他為六親不認,難纏得很。哦!令狐兄認識他麼?”
“兄弟要投靠的人,就是他。”
印佩吃了一驚,苦笑道:“老天!他會收容你?”
“印兄,鍾老前輩並不是六親不認的人,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凡夫。他是家師的好友,三年前兄弟曾經前來拜望過他老人家。一個孤零零的老人是相當寂寞的,我相信他會熱情地歡迎我們。”
“但願如此。”印佩的口氣不穩定地説。
距屋前還有百十步,一名小童拉開柴門探頭向外瞧。
令狐楚一怔,説:“咦!怎麼多了一個小童!難道……”
“難道六指邪神不在此了?”印佩接口。
小童迎着直趨屋前的不速之客,眼中有疑惑,問道:“兩位腳下不便,腿斷了?這裏沒有郎中。”
令狐楚堆下笑,問:“小兄弟,鍾老爺子在麼?”
“你們是……”
“在下令狐楚,特來向老爺子請安,相煩通稟。”
“你們等一等。”
“小兄弟是……”
“我是替鍾老伯看門的。”
“哦!這……”
“鍾老伯也是腿上不便,年初在下滴水崖跌壞了右腿,好不了啦!你們等一等。”
不久,小童拉開門叫:“鍾老伯伯請你們進去。”
大廳的靠椅上,坐着一個白髮如飛蓬的鷹目勾鼻老人,身材高瘦,高顴骨,臉上無肉,唇薄如紙,滿臉皺紋。膝前擱了枴杖,右腿依然完好,不像是斷了。
令狐楚上前行禮,説:“老前輩萬安。晚輩腿傷甚重,恕晚輩不能行大禮,三年不曾前來拜望請安,罪甚罪甚。”
印佩也隨着長揖為禮,泰然退在一旁。
六指邪神冷冷一笑,説:“令師一向可好?你來幹什麼?”
“家師健朗如昔,託福託福。晚輩……”
“你受了傷?”
令狐楚一怔,遲疑地説:“老前輩知……知道?”
“看你下身全是血,當然知道?怎麼啦?”
“晚輩被人打了一袖箭,這位印佩兄幫助晚輩逃走,無處投奔“我這裏十餘年來不見刀光劍影,老夫告別江湖已經撒手不管江湖恩怨,你不知道?”
“可是……”
“你們走吧,小武,送客。”
令狐楚哼了一聲,大聲説:“追我的人,是西安雷家堡霹靂雷振聲的爪牙,聽説十餘年前,你曾經栽在他……”
“住口!”六指邪神暴怒地叫。
令狐楚扭頭便走,説:“走就走,早知道你害怕,所以……”
“站住!”
令狐楚止步轉身説:“你怕連累,不是你的錯,晚輩不怨你。”
“你説來人是雷家堡的人?”
“是的,天下第一堡的高手。”
“雷振聲來了麼?”
“不知道,他的兒子毒劍雷奇峯來了。老前輩隱世十餘年,對江湖陌生了。這位雷少堡主,將門虎子家學淵源,是江湖後起之秀中,宇內四劍客之首,劍術比乃父似要高明些,因此綽號稱毒劍
“小武,帶他們到後面安頓。”
“老前輩……”
“住口!進去安頓,一切有我。”
令狐楚心中狂喜,卻不動聲色,道謝畢,與印佩隨小武至內進客室安頓。
六指邪神坐在廳堂吹鬍子瞪眼睛,怒火未熄。
天色不早,眼看晚霞滿天。
等了半天不見有人登門,六指邪神心中有點焦躁。
對面的樹林中,終於出現了一個灰袍人的身影,挾了一根一尺八寸的金色鳩首杖,從容不迫地向通向屋前的小徑走來。
六指邪神支着枴杖,站在屋檐下注視着逐漸接近的灰袍人,神色逐漸在變。
接着,又出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老道青蓮羽士,另一個人是鐵腕銀刀。
灰袍人漸來漸近,施然踏人屋前廣場。
六指邪神鷹目一翻,冷冷地問:“金杖客,你來做什麼?”
金杖客嘿嘿笑,站在丈外輕拂着金色鳩首杖説:“鍾老兄,我看你的火氣倒是不小。”
“咱們已五年不相往來,你住你的河西,我住我的河東,今日為何過江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
“來做説客呢,抑或是下戰書?你説吧?”
“那得看你老兄所抱的態度而定,當然兄弟希望化干戈為玉帛。”
“我六指邪神也看你的要求而定。”
“令狐楚與印佩兩個小輩,是不是在鍾老哥你的仙居內藏身?”
“對,你該叫雷振聲來。”
“振聲兄現在西安。”
“那也該叫他的兒子來。”
“多言無益,鍾兄,千言萬語一句話,鍾兄是否肯答應將他們趕走?”
“不行,你得通過我六指邪神這一關。”六指邪神一字一吐地説,似已恢復了往日的雄風,白髮無風自搖,鷹目中突現湛湛冷電。
金杖客卻淡淡一笑,毫不緊張地説:“鍾兄,咱們老鄰居,打不得。雷少堡主從宜城萊公山請來了金蛟陽度,專門對付大荒毒叟於寒,他認為令狐楚前來投奔你老兄,很可能大荒毒叟也在你這兒盤桓,因此不敢大意。同時,雷少堡主表示,對你老兄的武林威望頗為顧忌,不願登門打擾……”
“因此請你來做説客,軟硬兼施是迫老夫就範?”六指邪神冷冷地接口。
“這……”
“你最好叫雷少堡主來。”
“人家已經表示怕你,也是尊敬你,還嫌不夠?”
“哼!説得好聽。”
金杖客搖搖頭,苦笑道:“鍾老哥,兄弟話已經傳到了,你自己好好打算吧,兄弟告辭了。”
“不送。”
“哦!還有,金蛟陽度在雷少堡主的請求下,答應在日落之前,不犯你老兄仙居附近一草一木。”
“日落之後,他又能怎樣?”
“日落之後,你老哥如不將那兩個小輩趕走,那就不好説話了。”
“哼!他金蛟那兩手鬼畫符,老夫並未將他放在心上,叫他來好了。”
金杖客抱拳告退,説:“兄弟當把話傳到,再見。小心那些年輕人,他們都是走了半輩子江湖的漢子,説不定會來捋虎鬚呢。”
“叫他們來吧,年輕人該碰碰運氣的,老夫會給他們碰的機會。”
金杖客失望地走了。遠處,青蓮羽士與鐵腕銀刀互相打手式,徐徐向屋前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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