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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大風莊迷霧

    大明正德十年六月,夏秋之交。

    贛南贛州府,贛南第一大城。

    贛州府,是江西南部的咽喉要衝。宋朝王安石虔州學記上記載道:地廣曠,大山長谷,荒翳險阻,交廣閩越,銅鹽之貯所。出人同朝的趙撲在奏議上稱:當二郡之衝,由南來者,必自此易舟而北。同朝的洪邁也在奏表上稱:接甌閩百越之區,介溪谷萬山之阻。

    有關民風的記載,宋朝的周必大奏稱:其人勁悍習武,特異他郡。

    同朝的葛無德奏議稱:風俗儒良秀美,然地廣人稠,大抵嗜勇而好鬥,輕生而忘死。根據前朝名臣的看法,贛州的人嗜勇好鬥,輕生忘死,該是相當客觀的批評。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大風山莊,其實不在府城附近,在信豐縣西十五里谷山。那是一座黑道人物引以為榮,白道朋友感到頭痛,浪子亡命以之為家的山莊。

    谷山,因位於谷水旁而得名。山周圍數十里,其高插天,雄踞一邑,上有人形石、育龍池、蕪蓉,巖等名勝。當地人誇張地説:山高一千五百丈,不通行人。

    大風山莊在主峯的西南五里地,北面是英蓉巖,乳泉百例,滿山蒼翠,幽靜可愛,山莊就在草木葱翠山岩蒼勁中。其實這裏沒有大風,大風的莊名,出自漢劉邦的大風歌:大風起今雲飛揚,威加宇內今歸故鄉,安得猛士今守四方。由莊名的含義,可以測知山莊主人的抱負。

    可是,主人只知歌詞的豪放含義,卻忽略了歌的背景與旋律。這首歌,是劉邦掃滅羣雄完成帝業,定都關中後返回故鄉沛縣,與族中父老子弟歡聚,酒釀耳熱,即席親自擊築而歌,令一百二十名小兒唱和,歌聲充滿感慨,悲愴淒涼的旋律至為感人。據説,劉邦隨歌起舞,慷慨傷懷,不禁泣下數行,所以向父老説:飛鳥戀舊林,遊子悲故鄉。

    不知大風山莊的主人,是否也瞭解其中含義?劉邦作此歌時,已經是統一天下,殺盡守四方的功狗,進入桑榆晚景日薄崦嵫的老境,返回關中帝京,不久便死了。

    大風山莊距信豐城約二十里,往來十分方便。信車距府城全程一百七十里,腳程快的人一天便可赴到。贛江水漲,乘船則一天可達,但平時不論水陸,皆需時兩天。任何江湖人進入情豐地境,他的行蹤便很難保守秘密,這表示大風山莊眼線四布,想秘密混入打大風山莊的主意,極為困難。

    大府城,那是大風山莊與外界接觸的第一線,許多行業店鋪,皆與大風山莊有關,上自鄉紳鉅富,下至販夫走卒,皆可能是大風山莊的人。

    大風山莊的莊主是誰?只有少數親信知道,目下管事的是副莊主多臂熊丘萬里,和名義上的大總管方整。

    大風山莊平時人數不多,經濟來源不致引起外人的懷疑,他們的人在士農工商中正正當當謀生,莊附近任憑外人遊覽,除了江湖人,誰也不知這兒是黑道人物的連絡站和江湖流浪者之家。

    大風山莊不會吃人,不會喝血,但卻不容許外人侵犯。江湖上流傳着該山莊的一條不成文規矩,必須遵守。那就是進入情豐的同道,必須向眼線表明身份,不然概不負責閣下的安全。

    目前,江西各地盜賊如毛,為首的幾名巨盜,大多與寧王窟濠有所勾結,贛南尤其鬧得兇,朝廷震動。鄰省汀漳等府,也是盜賊峯起。

    江西不產鹽,鹽皆來自外地。贛中衰州、臨川、吉安等地,食用所謂淮鹽。贛南的贛州、南安等地,食用廣鹽。淮鹽不上贛州,江水多險,上航不便。廣鹽在邊境一帶經常鬧賊,道路時斷鹽運不濟。所以贛南一帶,長期乏鹽。贛州是鹽的集散地,原設有税廠,但至去年加以撤消,因為鹽販皆成為私鹽販子,誰也不肯向税廠繳税。這一來,税廠撤消,等於是承認鹽運已斷,鹽的來源已絕,私鹽販子發財了,鹽價直線上升,一日三跳。這種現象直至三年後(正德十三年十一月)陽明先生王守仁巡撫贛南汀漳等處,剿平各地大盜,方量行建廠打通鹽運,贛南的人方獲得足量的鹽食用。

    運私鹽,這是大風山莊的經濟主要來源。他們壟斷了鹽運,與盜匪勾結,不許把水流人外人田,這就難怪鹽價何以始終踞高不下,平民百姓叫苦連天了。

    大風山莊控制鹽運,勾結匪盜,培植奸宄,掩護亡命,無一不是犯法的勾當,但局外人不明內情,僅風聞那是一座江湖人的逃榮神秘山慶而已。組織十分嚴密,派人分司各事,中上階層皆採單線指揮,各負其責,各自發展,有問題則另有專人負責解決。但有利必有害,彼此之間,難免摸不清底細,時起衝突,也牽涉意氣之爭。長處是可以發揮自己的才能,而且可保守秘密。

    各行業的負責人,如無座召秘令,不許擅自返回山莊,消息往來皆另派有專人負責,所以山莊平時極少有人往來,總之,這是一個組織嚴密,人才濟濟,實力雄厚,野心勃勃,極具威脅性的神秘集團,是江湖人心嚮往之,頗具誘惑力的處所。

    六月盛暑,一個風塵僕僕,來自福建汀州府的旅客,踏着夕陽餘暉,渡過丁關東橋,走向東津門。

    還有半個時辰關閉城門,因此城門口行人不絕,但大多數是返城的人,出城的民眾,定是城郊附近的居民。

    贛州府城周十三里,原有十三座城門,目下塞了七座,還有六座城門出入。該城的官吏上自知府大人,下至守城兵勇,似乎對金銀很感興趣,對公務提不起勁。大大的東津門,已到了黃昏將近閉門時間,城門口竟然不見把門的人了,更不見兵勇的蹤跡,自然沒有人盤查奸宄,門禁鬆弛,一至於此。

    城門洞兩側的公示欄,照例張貼着府大人的勸民勤耕守法的佈告,張貼着通緝人犯逃丁的榜文圖影。

    捉拿艾文慈的榜文仍在,字跡模糊難辨,圖形卻早就失了蹤。歲月悠悠,三年,誰也不再記憶通緝犯中是否有艾文慈其人了。

    他,正是文文慈。但他的身份證明路引上,姓名是文英,福建福州府閩縣洪塘村人氏,至贛州訪友。平時他説官話,萬一遇上福建人,他的福州話幾乎可以亂真,在福州住了四個月,為了生存,他必需學會當地的語言,不然便活不下去了。

    穿一襲揭衫,揹着包裹,脅掛舊革囊,手拉一根竹枚,青帕包頭,風塵掩不住他英俊的臉容,賤人之衣褐衫,也蓋不住他雄壯如獅的結實身材,整個人充溢着蓬勃的生氣與豪邁爽朗的性情。

    他本能地掃了那些榜文一眼,從容入城。

    城東城北與城西,俱是商業區,店鋪林立,市面繁榮。城外江邊船舶連糟,小舟穿梭往來,城北章貢兩水合流處折梅亭旁,舊税司已經拆除,四年前改建了一座贛關,税課司便設在關內。關對面江北岸,是四大鎮之一的合江鎮,船伕與那些見不得天日的亡命和浪子,不願進城找麻煩,乾脆到合江鎮找快活。因此,合江鎮成了四大鎮之首,亡命流浪與江湖客,替合江鎮帶來了畸形的繁榮。四大鎮是城東長興鄉的平固市、大由鄉的七里市、城西的章永鄉楊梅渡,與及兩江合流的合江鎮,而以合江最繁華,是冒險家與尋夢容的樂園。

    合江鎮是水旱碼頭,天下間哪一座水旱碼頭不是是非之地?

    次日一早,他施施然到了合江鎮。

    江湖之人所以稱為江湖人,因為他們具有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具有適合環境的掙扎能耐,有一雙多見的眼,一雙多聞的耳朵,和一張善探消息的嘴與嗅得到危險及嗅得到獵物的豬犬鼻,也須有一雙快腿逃避災禍與搶奪獵物,為了爭生存,當然得具備這些條件。如果有一樣差勁,可能便因此而送掉性命。

    事先,他已將贛州的形勢打聽清楚,有備而來,方敢現身闖入府城。

    但對大風山莊的真正底細,他尚未摸清,得費不少工夫,慢慢來。

    沿江一帶是碼頭,四五十艘船,人羣忙碌,旅客腳伕與上下貨的夥計亂糟糟。鎮北街尾左是至吉安的官道,右是贛江。柵門內是石仙廟,供奉着死後為神的秦朝人石固。廟前的廣場甚大,鄉人的集市設在!”

    場,稱為趕廟市,三面有各色店鋪,百貨懼備。這是鎮中的兩大繁華區:廟市、碼頭。

    他在各處走了一困,仔細察看市況與形勢,直至傍晚,方離開這座最複雜最多是非的市鎮,對該鎮龍蛇混雜的情報已有了深切的瞭解。

    一連十天,他對贛州作了深入而徹底的調查,接着該是策定行動的計劃了。

    大風山莊既然是亡命浪子黑道人物的逃藪,可想而知,活動範圍決不限於贛州一地,莊名出於大風歌,志在雄霸天下的意由極為明顯。能與羣盜通聲氣,而羣盜又暗中與寧王勾結,寧王反跡已露,正加緊備戰,把這些關係詳加分析,便可一目瞭然啦!

    朝代的興替,大明江山的興衰,與他無關,他自己本就是大明皇朝的叛徒。但在他的心目中認為不管誰統治天下,天下的百姓決不能慘遭荼毒,決不能像他一樣家破人亡被屠殺被奴役,如有這種情形發生,他得設法阻止。

    他這次前來贛州,志在看看大風山莊的動靜,其次是找紅娘子楊寡婦。他對找當年匪首報仇的念頭,不如往昔殷切熱烈,甚至已淡薄得將近古井無波的境地了。經過在山東殲仇,浙江巧遇真安僧的事,他的心冷下來了,當年山東響馬舉事,確也有不得不興的的苦衷,只因為良莠不齊,在打天下這段期間,難免發生許許多多大怒人怨的慘事。而這些一度叱吒風雲的人,所受到的報應也夠慘的。劉家兄弟死亡殆盡,楊家只剩下一個聲名狼藉的楊寡婦亡命天涯,趙家也只有名亡實存的趙瘋子,目下在山中出家苦修逃世。荊心自問,他該向誰報仇?響馬賊攻揭林樹並未得逞,屠殺福林村雞犬不留的是江彬國賊縱兵屠殺,遷怒於響馬賊是不是有失公允?

    那麼,江彬是他必欲得之的人了,但這國賊是當朝寵臣,目下正伴待君側,引鏽正德皇帝冶遊,車駕往來於大同宣府,微服遊幸刮財物索女人,行止起居四周錦衞如雲,十里之內不許有身懷寸鐵的人接近,要找江賊報仇,難比登天。

    至於日後找到紅娘子後,到底有何打算,他無法決定。當從宇內雙仙口中挖出紅娘子的下落時,他確是興奮而激動,報仇之念一度不可遏止,但半年來的逃亡、奔波、隱居,他報仇的意念又淡下來了。

    前來大風山莊探動靜的另一原因,便是希望擺脱岳家兄弟的追緝,他對逃亡、被追殺、被迫害的事感到不耐,如果大風山莊那些黑道人物是講道義的英雄,藏身在山莊附近暫避風頭也不是壞事,只要這些人行事合乎江湖道義,隱身在旁料亦無妨。

    他到底是局外人,孤家寡人一個,調查只能深入表面,而無法直搗核心,有些人間接受在大風山莊指揮數載,仍不知自己在為大風山莊賣命,他以十天工夫從表面上調查,所知自然有限。不過,以他的聰明與及江湖經驗來比較,他所獲的消息已較任何一個老江湖所知為多。

    贛南山高水險,民風驃悍而保守,大都市的排外性雖不太顯著,但仍然在某些場合壁壘分明,他對語言有天才,對各地的方言學習進境神速,在進入江西之前他已有所準備,這時已可派上用場了。

    要混身山莊並非難事,按江湖規矩,只消將真姓名與所犯的案説出,直接投貼拜在,便可受到款待。但這種方式並不盡善,原因是山窿的人,常會以所犯的案大小而待遇有所差別,像造反下五門賤賊、犯了江湖戒律的惡盜、採花好殺的歹徒等等,山莊是決不許可這種人上門的,上門也只有自討沒趣。以他的身份來説,即使未列入造反之列,也只能做幾天賓客,打發些盤纏走路面已,他僅算是一個江湖無名小卒,不會受到那些成名人物的重視,走一趟看別人的臉色,到底不是滋味。

    他不走這條路,他要開闢一條自認為妥善的道路,確也有點自不量力。同時,他並不希望真的投身山莊託庇,受人指使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在未完全模清對方的底細前,他不能冒然決定自己的去留,如果這些人是為非作歹之徒,他不但不屑接近,甚至可能挺身而出鋤除不法哩!

    他所獲的消息總算強差人意。其一,大風山莊的人,似乎並不控制山莊以外的人,贛州仍是三教九流人物自由發展的地方。其二,贛州的歹徒,似乎不受大風山莊管轄。其三,私鹽販子聽命於一個擁有龐大潛勢力的人,這人姓龍名勞,綽號叫雙頭龍、與大風山莊有往來,可能是大風山莊的主要人物。其四,大風山莊與佔山為寇的著名巨匪保持相安局面,彼此可能有交情有默契,但不能控制小股盜賊,贛州城內外竊案層出不窮,城郊四鄉也經常發現小股流賊打家劫舍攔路收錢,擄人勒索。其五,四鎮的地痞流氓,只聽説大風山莊是黑道人物投奔託庇的好地方,但沒有人真正去過那裏,路程畢竟太遠了,可知大風山慶並不重視沒有地位的小人物。其六,真正公然表示由大風山莊經營的店鋪有二,北大街的大藥肆濟眾堂,與合江鎮的合江船行。其七,城內外的縣民,對信豐縣的大風山莊並無印象,影響力不大,所知者限於江湖人,甚至經常與江湖人接觸的打鐵兼造兵刃店,也不知大風山莊。其八,維持地方治安的巡捕,對大風山莊所知有限,不譽不毀,莫不相關。

    一連串的可能,他相當滿意,他認為,這是他隱身潛伏最理想的地方,不久之後,他可以進人大風山莊找到紅娘子的。

    他身上還有三十餘兩銀子,可以安度三兩個月。近十餘年來,大明寶鈔已成廢物,朝廷不再禁用金銀,物價尚稱平穩,每石米價銀二兩,十三兩餘銀子,已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了。

    七月初,他在合江鎮租下草房棲身,然後準備做生意。事先,他已至各鄉打聽行情,他認為有兩處生意比較賺錢。一是至遠鄉偏僻糖場販糖。至鎮中出售,紅磚搪與薑糖的市況甚佳,穩賺不賠。一是收購蜜餞,近山區一帶的石蜜、梅桂子、蜜梅、乾薑等,船夥計與水客們皆嗜之成癮。此地的蜜餞品質極佳,尤其是石蜜,早年曾列為貢品,水客們皆買來贈送親友,極受歡迎的。他決定販賣蜜餞。英雄末路。

    花了兩天工夫,他到崆峒山九峯山一帶,購買了一擔貨物,花掉了十餘兩銀子,本錢可下得不少,第三天,他挑着貨物返城。

    九峯山在城西南三十餘里,南接崆峒,北向府城,有一條小徑直達大西門。挑着一擔貨物,灑開大步往回走,倒也自得其樂。

    辰牌末,過了橫坑鄉,路已走了一半。天宇中萬里無雲,酷陽高照,晨間的涼氣已消,愈來愈炎熱,他頭戴遮陽笠,挑着一擔木油籮,腰帶上掛了一條汗帕,挽起衣袖,露出粗壯結實的古銅色手臂,敞開衣襟,半露壯實的胸膛。他的打扮,完全是一個販貨挑夫,誰相信他是個武林健者?誰相請他是早年橫刀躍馬叱吒沙場所向無敵的驍將?

    大丈夫能屈能伸,做小販比做浪人無賴光榮得多。

    他購貨的路線是南下峻們,轉向九峯,然後取遣返城,這條返城的路他只走了一次,但已經不算陌生。他知道,轉過前面的小山腳,便是橫坑鄉的水尾村,距城只有十里左有了。

    水尾村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村西是小山,村東是稻田。進了村柵門,並無異狀,村民們忙着幹活,只有一些村童好奇地向他目迎目送。

    村北的柵門右側,柵柱上飄揚着一面税旗,兩名皂衣公人把守在門兩側。柵內側東首的一家村舍中,大門外也有三名皂衣人,裏面似乎還有同伴。

    他心中一怔,心説:“怎麼這裏有課税的人?大概是派來催徵的。”

    他昂然而行,課税課不到他的零擔,不用煩心。接近柵口,一名皂衣人用手向村舍一指,説道:“挑到那邊去。”

    他又是一怔,不敢不聽,緩緩到了門前,尚未開口詢問,門口的三個人已將他圍住了,其中一人叫:“放下,裏面是什麼貨?”

    他放下擔子,據實答:“是蜜餞。”

    那人又問:“到城裏去?”

    他又據實答:“是的。”

    另兩名皂衣人,已分別動手揭開了蘿蓋,一味亂翻,把那些以棕葉包得好好的貨物翻得顛三倒四。

    “到裏面去納税。”皂衣人冷冷地説。

    “納税?這是……”

    “這是鈔關派來的水尾抽分分場。”

    “咦!抽分場只科竹木柴薪税………”

    “閉嘴!你這刁民好大的膽子,膽敢抗税,你想造反?”皂衣人怒叱。

    他忍住一口惡氣,沉着地説:“小的天膽也不敢抗税造反,這些貨物是小可剛購到的,尚未販賣,販賣時當按規繳納門攤税,目下……”

    “呸!你還敢頂嘴?凡經過税場的貨物,不論自用或販賣,自七月初一起,一律課額外税,抗繳者法辦,貨物充公沒收,你是不是想抗繳?”

    他長吁一口氣,暗叫罷了,苦笑道:“小的不敢,只是不知此地有抽分場而已。”

    “現在你該知道了,進去辦理繳納事項。”

    “是,小的遵命。”他無可奈何地説。

    裏面設有案桌,兩名公人坐在桌後,一計銀,一文牘,簡簡單單。門外的三名皂衣人驗貨、過秤、估價,經過一陣忙碌,一名皂衣人拉大嗓門叫:“蜜餞七十六斤。”

    管文牘的公人抓起算盤,稀哩拍啦一陣撥動,提起毛筆在一張蓋了大印,以木刻刊印的税憑,埋首疾書。書畢,拾起後孃面孔冷冷地説:“税銀一兩四錢零五十文。”

    他吃了一驚,訝然叫:“公爺,小的這擔貨全賣了,也賺不了一兩四錢銀子,這……”

    這位公人雖生了一副晚娘面孔,但倒還和氣,説:“那是你的事。在下只知按規矩行事。”

    “公爺,即使按貨色課税,也課不了那麼多……”

    “你聽清了,蜜餞每斤價銀兩錢,你的貨重七十六,除去六斤畸零不計,以七十斤課税,税額是十取一,另加五十錢文牘費,你自己可以算算對不對。”

    銀折錢,概以洪武通寶為準,銀一分折錢十文,古錢則折三十文。

    一兩銀子,折洪武通寶一千文,也稱一貫。一貫有十串,每串一百文,一百文折銀一錢,十文為一分。

    他倒獨一口涼氣,沮喪地説:“公爺,門攤税也只有三十取一,這兒……”

    公人搖手止住他往下説,冷然造:“這是税課司所下的税例,與我們無關,税例直接下自寧王府,税課司只有遵行。我是為你好,你還是繳了快走吧。我只能告訴你,這處抽份分場是最守法的一處。”

    他一咬牙,繳納税銀,取了税憑納入懷中,憤然挑起擔子出柵,口中不住咒罵:“簡直是強盜、土匪!”

    這是他第一次領教做生意的苦經。

    走了兩裏左右,前面是一條小橋,橋那一端蹲着三名青衣大漢,橋頭的樹林中,隱約可以看到人影。

    三大漢等他踏上橋,方站起迎上,其中之一手中提着一串小筆竹板,笑嘻嘻地説:“老表,辛苦啦!歇歇腿吧。”

    他停下步,訝然道:“歇腿,小可要趕路呢?”

    一名大漢一手搭住他的扁擔頭,獰笑着向下一按,説:“別不識好歹,歇下啦!”

    他有點恍然,放下擔子説:“諸位大哥想必是緝私的公爺了,小可已納了税,取有税單。”一面説,一面在懷中掏税單。

    “免掏了。”大漢談笑着説,瞥了他一眼又道:“你如果沒還税,怎離得開水尾村?我們不是緝私的。”

    “那……你們……”

    大漢將一串竹牌標了楊,問:“老表,你有申字牌嗎?”

    “申字牌?”他愕然問。

    “呵呵!看來你是第一次走這條路,是剛上槽的新手,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咱們的小竹牌按地支排列,每日更換。”

    “你們……”

    “我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路吃路。”

    他明白了,哦了一聲。大漢接着説:“在下不管你做的是什麼,對新手咱們客氣些,孝敬咱們一兩銀子,便給你帶上了一片竹牌。”

    “這個…”

    “有了這塊竹牌……”

    “小可知道,以後不會有人找麻煩了。”他接口。

    “不錯,不但沒有人再找麻煩,西關的税謀司的人,見了你的竹牌,保證不會再課你入城税。”

    他確是不甘心,冷冷一笑問:“如若小可沒帶銀子……”

    “咱們會留下你一些貨物。”

    “如果小可不肯呢?”

    “你會肯的,不肯才是最愚蠢的人,樹林裏有咱們的弟兄,即使你能闖過,西關的税課司説不定會沒收你的貨物,要你坐班房。”

    “小可有數憑。”

    “在下可以在你呈交查驗時一把撕掉,税課司的人又為何不可?舉手之勞嘛,你鬥得過他們嗎?”

    他認了命,掏出一兩的小銀錠遞過憤憤地説:“謝謝。些少孝敬。

    尚請笑納。”

    大漢接過銀子,給了他一塊小竹牌,呵呵大笑道:“彆氣憤不平,老表,放心,在下不會哭着納的。竹牌交給税課司的人,預祝你發財,你走吧!”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他嚐到了委曲求全的苦果。

    到了西關税課司,果然竹牌可以擋災,那位接竹牌的人挺夠意思,問清他住在合江鎮,善意地勸他繞城而走,不必人城,不然出城時又得繳貨物出城税,這趟生意不陪老本才怪。

    第二天,他聰明瞭,不再設攤,以免抽所謂門攤税,乾脆挑了擔子到碼頭上去賣。他感到奇怪,如按成本計,兩百文一斤,別想有錢可賺。

    據他所知,市面上一斤只賣兩百四十文,怎不奇怪?

    挑着貨擔,他先到廟市去找介紹他做這種生意的謝老四。謝老四在廟市的右場擺設一座攤位,天色尚早,趕廟市的鄉民尚未到來。

    他尚未走近,謝老四便欣然地叫:“老表,過來歇歇,早着呢!怎麼啦?挑着賣?”

    他放下擔子,苦笑道:“繳不起門攤税,只好挑着賣了……”他訴苦,將昨天所遭遇的瑣事-一説了,最後説:“四哥;你的貨大概進得早,沒碰上加税的倒黴事,你的貨是不是準備提高售價?下次進貨價錢又不同了,水漲船高,如照原價賣豈不虧老本?”

    謝老四嘆口氣,説:“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誰知道前天突然開始增税?不錯,貨都在漲,不得不提高售價,我準備加一成。”

    “加一成還不夠哪!”

    “不夠也無可奈何,太高了沒人要。別人加一成,你多加一分,誰還和你做生意?非垮不可了。”

    “千做萬做,賠本生意不做,這……其他同行他們也只加一成?”

    “是的。

    “這……這趟買賣,我可賠定了。那你不打算再進貨了?”

    “當然要進,可不能不做生意吃老本哪!”

    “可是……”

    “我會另打門路。今晚上你到我家談談,我告訴你怎樣逃税,此地不是説話之所,晚上見。”

    “好,晚上承教。”

    “你到何處去賣?”

    “到碼頭走走。”

    “碼頭,你納了地盤錢了?”謝老四訝然問。

    他笑,説:“我還不知該向誰接頭呢,碼頭大爺是康永和大爺,他這幾天不在家,我可不能等他回來再説。”

    謝老四不住搖頭,説:“不行,老弟,我勸你還是等幾天再説,先在廟市做幾天生意,反正你已租了門攤,向衞裏捕繳門攤税定可通融,如果到碼頭上去,恐怕有麻煩,不去也罷。”

    “挑着買賣大概無妨,真被那些爺們找上頭來,打打商量想必可行,我已經準備好了。”説完挑着擔子走了。

    他找到一個碼頭上的兩個小混混,陪小心説好話,孝敬上兩吊錢,總算順利地解決了地盤的難題。小混混告訴他,要長久做生意,可去找二爺孫孝宗,不可以直接去找康大爺,康大爺豈有隨隨便便接見陌生人的。得了兩百文孝敬,允許他在碼頭上販賣三天,並且答應幫忙在孫二爺前通融,熱心地將拜見孫二爺的規矩-一告訴他。

    兩個小混混很不錯,找到為首的同黨,要來了一塊竹牌,要他掛在貨擔上,憑這個不起眼的竹牌,果然沒人敢找他的麻煩。

    辛苦了一天,可惜,三十餘斤蜜餞只賣出五六斤,儘管他抱着和氣生財的態度公平交易,到底是第一次做小販,不知行情門路,像這種一個制錢賣一兩顆的小生意,能賣出五六斤已是不錯啦!

    第二天,他不挑了,提了一個大型提籃,到船邊兜售,總算不錯,這一天賣出十三斤左右。他想:混一段日子再説吧。

    為了不致引起注意,他必須潛伏一段時期,待機而動。

    可是,明燈在帷,燈光映掩,帷是掩不住光的。他人才出眾,雄壯如獅,提着貨籃做小販,更顯出他與眾不同,碼頭是非地卧虎藏龍,豈能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合該有事,意外的事終於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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