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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餘生如縷

    繁昌縣西約五十里,有一條小河,叫狄港河,自銅陵縣境流入,匯注大江。河口有一座小鎮稱狄港鎮,不但沒有巡檢司,也建了一座水驛,可知這座小鎮必定相當繁榮,是繁昌縣四大鎮之一。天色尚未破曉,一艘中型客貨船悄然起航,離開了狄港。當離開碼頭時,船老大恭恭敬敬地祭過江神,虔誠地放了一串鞭炮,船即升起大帆,乘着東南風向上游駛去,雖是逆流而上,有風相助船速並不慢。船上載有十餘名男女客人,所載的貨物是頗負盛名的太平貢紗,另有一些石綠、銀硃和一些雜貨。貨主人姓陶,祖籍太平府。陶家在太平府是望族,本朝出了一位大人物姑蘇郡公陶安,是本朝初年與宋濂齊名的賢臣名士。死時任江西行省參知政事,卒淤官,追贈姑蘇郡公。陶家的家族人丁旺,本支書香世家,旁支則士農工商俱全,太平府陶家的人,極受各地人士所尊重。貨主陶深,在九江府設有布莊,這次是回鄉省親,順便帶些本地的布匹運送江西。省親,當然帶有家小,有妻有妾有兒有女,一家九口隨貨船上航。同船的客有七八個,都是久走江西南京的水客,所帶的貨物形形式式,洋洋大觀,人隨貨走同乘這艘航行湖廣、江西、南京三省的客貨船。船到了江心,沿左面的水道溯流而上。陶深是個中年人,獨自坐在艙面,飽經憂患的眼睛,凝視着掛在西方天際的大白金星,幽幽一嘆,自言自語地説:“逃亡生涯,何日是了期?天哪!這是什麼世界?難道冥冥中真的有鬼神麼?”距紫沙洲不足兩裏地,江水滔滔,東方天際出現了魚肚白,黎明將到,黎明前的陣黑已經消退了。紫沙洲的鬼卒們忙了一夜,三十餘艘小蘆舟在上下游巡弋,要追殺入水遊走了的周昌,卻白忙了一夜毫無所獲。他們都是見不得天日的人,在拂曉之前,必須把自己隱藏起來,以免引起人們的注意。撤退的信號傳到,小蘆舟一一返航,陸續靠上洲西的蘆葦深處,再抬上岸藏入密密麻麻的蘆葦中。周昌其實並未離開紫沙洲,他跳水脱身,入水便感到左後腰和右股麻木不靈,接着疼痛的感覺無情地君臨。“我受傷了。”他心中暗叫。生死關頭,人的求生意志發揮了潛能,令他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力量,疼痛阻止不了他逃出魔域的意識,他忍住無邊痛楚,利用雙手一腳,閉住氣小心地沿灘底向左潛泳,卻不向灣處逃,受了傷,不宜冒險硬闖。賊人皆以為他向外逃,水底水面一窩蜂向外追,他卻靜悄悄地潛抵灣左的洲岸,爬上洲岸鑽入蘆葦中藏身。不遠處,紅娘子一羣人仍在火光下暴跳如雷,語聲隱約可聞。檢查傷勢,他心中暗暗叫苦。左後腰被透風鏢射了寸深的創口,幸而他在突圍時身形快捷,透風鏢隨後跟蹤射到,力道減去不少。同時,發鏢人的內力修為,比他強不了多少,因此僅入體近寸,不然恐將貫體而出了。右股的傷勢也夠嚴重,狼牙棒本就是重兵刃,棒身帶有尖齒,全力擲出力道千鈞,棒端的尖刺貫入肉中,共紮了四個寸深的大洞。要不是他練了氣功,這一棒可能打碎他半邊身子。股臀皮粗肉厚,這一樣並未使他倒下。為了掩蔽身份,他身上未帶任何藥物應急,怕被賊人搜出暴露身份,這時受了傷,真是苦也只好咬緊牙關硬挺。他脱掉身上的衣褲,撕衣袂絞乾裹傷,以免流血過多。處理停當,他躺下養神。想起這次紫沙洲歷險,不禁失聲長嘆。在青陽花了十來天工夫,花了大批金銀,好不容易交了幾個見錢眼開的朋友,安排好打漁人的身份行業,方準備周全地潛入了紅娘子的賊巢腹地,可説一帆風順,一切如意盡在算中。設想到一念之差,為救駱姑娘露出馬腳,終於功敗垂成,只落得身受重傷,性命可危。目下此身仍在虎穴,是否可以安全脱身,仍是未知之數,這條命保不保得住大有疑問。“真是好人難做,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日後我必須加倍小心才是。楊寡婦這賊婆娘果然利害,我算是栽在她手中了,爾後要接近她,不知要比這次難上多少倍呢1”他不住吶吶自語。用力過多,也失了不少血。他在痛苦中感到萬分疲倦和昏沉,最後一陣睏倦襲來,終於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痛楚所驚醒,醒來時星斗滿天,發光的江面上,不時可以看到小舟往來巡逸。灣岸附近已沒有火光,不知楊寡婦是否還在那兒坐鎮?口乾、舌燥、頭暈、五內俱焚,四肢麻木。“我的傷勢惡化了,得趕快醫治。”他告訴自己。一陣痛楚,一陣暈眩,他就在痛苦的折磨中,時睡時醒。天宇中斗轉星移,漫漫長夜快過去了。“他們恐怕已開始在洲上搜索了,我得及早離開。”他迷迷糊糊地想。他一咬牙,顧不了傷勢,脱身要緊,便拖着半麻木的身軀,一寸寸向水裏爬,出了一身冷汗總算被他爬到水邊了。天可憐見,水邊恰好漂來一根枯木。他強忍徹骨奇痛,奮身向水中一竄,天無絕人之路,被他抓住了枯木。他用盡餘力,挾住枯木慢慢向外劃去。劃出灣口,他已經行將力盡,江流一衝,將他和枯木帶走,順流向下游漂去。他盯視着逐漸消失的洲影,喃喃地説:“再見了,紫沙洲。紅娘子,只要你不離開紫沙洲,我會再來的,我必定回來找你,希望你別死得太早。”求生的意志支持着他,冷冰的江水和痛楚,令他不至於昏迷,抱住枯木向下漂,他相信天亮之後,便可讓往來的船隻發現,更深信定可漂流至岸邊,只消靠了岸,便拾回這條老命了。漂流中,先後從五六丈外駛過兩艘客船,可是天色太黑,他又無力發聲呼救,失去了被救的機會。他臉是曾經用了極高明的易容藥,藥色淡而不着痕跡,但泡在水中過久,藥色逐漸脱落,褐色臉膛恢復了本色。“朝暉徐現,江面視界漸漸及遠,已可看到兩岸的遠山了。上下游有帆影,他的神智卻逐漸昏沉。布莊東主陶深的貨船,正鼓浪而進,向抱着枯木漂下的周昌撞去。相距在十丈外,坐在艙面的陶深恰好站起來伸懶腰,目光落在漂下的枯木上,趕忙向在一旁清理船篙的兩名船夥計叫:“水中有人,快救他起來!快!”

    船伕循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粗眉鎖在一塊兒了。在大江下游一帶,船伕們流傳着一件最不道德,最可惡的迷信,那就是儘可能不救溺水的人,以免找替身的水鬼找上他們。兩個船夥計迷信過深,並不是他們沒有人性,也不能怪他們沒有愛心,而是他們的生活條件和迷信,迫他們硬起心腸,不管溺本人的死活。他兩人像是見了鬼魅,聳聳肩,向江中吐了一口口水,苦笑一聲,依然幹自己的活計。陶深大概知道船伕們的禁忌,大叫道:“二十兩銀子救起那個人,不然我用帖子送你們到安慶府衙門究辦。”只要有人出頭,又有重賞,船夥什就認為水鬼不能怪他們了,其中一人大叫道:“降帆,水中有客人要上船。”艄公手急眼快,帆索一緊一鬆,骨碌碌一陣怪響,大帆向下沿落。一名船夥計熟練地將一根繩索捆在腰中,一躍而下。幾名船夥計已聞聲趕來,抓住了繩索的這一端,有人在大呼小叫,告訴下水的同伴如何救人。被拉上來的是周昌,他已失去了知覺。

    風帆再次升起,船破浪上航,天色大明時,船已駛過了紫沙洲。

    當週昌被放平在艙面時,陶深便看清了他的相貌,大吃一驚,向船夥計急叫:“天!這是我的侄兒哪!快,抬入我的艙屋。”他從懷中掏出三錠十兩的銀元,塞入一位船夥計手中,説:“三十兩銀子給諸位買酒吃,謝謝,謝謝。”三十兩銀買酒吃,足以醉死一百個人。船從太平府走一趟九江,也不過銀子四十兩。船夥計們心花怒放,七手八腳將周昌送入艙屋。船共分三個客貨艙,後面是舵樓,也就是十餘名船伕的宿處,三個客貨艙都裝了貨,貨主便在艙內住宿,一方面可以安頓,一方面可以看管自己的貨物。陶深帶有家小,他的貨堆放在頭、中兩艙,中艙便安頓女眷和小娃娃。這位出身名門大族的陶深,真是不明事理,他的頭艙內原住了三個人,他、老僕和一個六歲大的小娃娃,他將老僕打發至艙面喝江風,把小娃娃趕入中艙,卻從中艙叫出一位女僕打扮的中年婦人,和一位村姑打扮的十六七歲少女,到前艙來照顧從水中救上來的所謂侄兒。後艙的掌廚船伕有一陣好忙,準備熱水,燒薑湯,最後是陶深送來的一包藥物,要趕快熬出來。船在水中救了人,而這人不是溺處附近的人,按例必須報官處理。但今天救起的人是貨主的侄兒,船夥又得了三十兩銀子的好處,不但免了報官的麻煩,也避免了因報官而作不必要的耽擱,兩全其美,皆大歡喜。船進入了池州府的水域,徐徐上航。

    周昌昏沉沉地入睡。陶深這位生意人,居然有一手漂亮的方脈歧黃之學,而且自己帶了藥,可知不會是包醫死人的荒唐郎中。周昌的腹內沒有水,省了一道麻煩,麻煩的是外傷,更槽的是力竭身虛,陰寒內侵引起外傷惡化,以致體內賊去樓空。外傷上了藥,也灌了薑湯入腹,他僅清醒了一剎那。直至熬好的藥汁灌人腹中,他方安靜地沉沉睡去,這一睡,睡到日落西山,船已過了大通河口,預定晚間泊舟邢家匯。他被朦朧的燈光和人影所驚醒,第一眼便看到一張屬於女人的臉孔在眼前移動,接着發現自己的頭部落在另一人的手中。他已是驚弓之鳥,見到女人便心中發毛,本能地伸手一抄,要扣住對方的手,以便挺身而鬥。

    “哎……”有驚惶地叫聲傳出,他扣住了對方的肩頭部分,一個温暖的身軀倒在他身上,一種毫不帶脂粉味的女性特有幽香,猛可鑽入鼻中。他也感到手中已用不上勁,同時渾身發軟,痛楚襲到,無法挺身坐起。不等他下一步有所舉動,耳中聽到了急促低沉的叫聲:

    “李恩公,請安靜些,你受了傷不可牽動創口。”聲音好耳熟,這裏還有誰稱他為恩公?他本待出手反擊的念頭突然停頓,定神一看,不由心中一寬,鬆了手説:“咦!你……你不是沈……”

    “禁聲,目下我姓陶,叫陶深,你是我的侄兒,委屈你一下,就叫你陶信好了。”

    “我……我怎會……”被他制倒的村姑,是沈仲賢的愛女沈姑娘,她坐正身軀,羞態可掬地説:“我們的船要到江西,一早爹在艙面發現恩公……”

    “婉兒,須防隔牆有耳。”化名陶深的沈仲賢出聲制止。“那……女兒稱……”

    “你稱他為大哥。”她欣然微笑,往下説:“爹請船家將大哥救上船來,不想竟是旦夕思念的大哥,你受傷不輕,幸好爹在太平府帶來了不少救急藥物……”

    “你們從太平府來?竟不怕……”沈仲賢眉飛色舞地接口道:“我們依你的妙計,用上了金蟬脱殼炒着,僱了空轎向東走丹陽湖,揚言投奔應天府高諄縣安身身。京師來的狗官拼命向東追,一去不回。歐賢侄留在太平府打聽消息,知道你大鬧洪春坊楊五的宅院,也查出楊五有意放水,怕你前往再次興師問罪。這一來,我們放了心,改變主意反投京城,承蒙陶家的子侄仗義相助,改名換姓以生意人身份僱船赴江西安身,天可憐見,讓我們有圖報的一天……”

    “糟!”化名周昌的李玉焦慮地叫。

    “賢侄,你……”

    “你們這種舉動,騙得了錦衣衞的人。卻逃不過雲騎尉嶽琳。”

    “他……”

    “他正是金翅大鵬的次子,武林世家江湖地位的聲譽天下聞名,朋友眾多。

    歐兄能打聽到的消息,他恐怕更為靈通。恐怕他已跟住你們了。船上其他的客人……”

    “船上沒有其他客人,後艙的八個人,是查賢侄幾個,你都見過的。”李玉心中略寬説:“還好,但如果我所料不差,恐怕他已在前面等候了。”

    “哎,那……”姑娘粉臉發青的慌然叫。李玉略一沉吟,沉着地説:“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們必可平安無事。”

    “為何?”

    “嶽琳雖是奸賊的走狗,但京師良鄉岳家的聲譽,不容許他在忠臣義士頭上圖功名富貴,因此他不至於為難你,不然你們決難離開太平府,怕不早已擒住你們歸案。他是為我而故意縱放你們的。”

    “為了你?他……”

    “他要利用你們引我出來,所謂放長線釣大魚。”

    “哎呀!

    他……”

    “我與他的事,與你們太平府的事無關,鬼使神差,偶然湊在一起而已。”

    “賢侄與他……”

    “恕我不能説出來,總之,我與他無恩無仇,他受人差遣,我卻不甘心受縛,等會兒請命船家靠岸,我得走。”

    “大哥,你……你的傷勢,怎可……”姑娘惶然叫。“我不要緊,還挺得住。”

    “賢侄,依我看……”

    “依你看,恐怕咱們要同歸於盡……”話未完,房門響起叩門聲。沈仲賢伸手位開房門,門外爬伏着查明,低聲説:“上游下來了三條船,已打出限令靠岸下碇受檢的信號。”

    “那是什麼船?”李玉急問。落日餘暉仍殘留在天宇下,暮色中視界仍可及遠,三條快船從上游下放,魚貫迎面而來,漸來漸近。“恐怕是池口河泊所的巡緝船。”查明心情沉重地答。“我得走。”李玉挺起上身説。“你走?怎……怎樣走法?”沈仲賢惶急地問。“從水裏走。”

    “那怎麼行,你的傷口………”

    “我在此恐怕要連累你們……”。姑娘將他按住,正色道:“你的創口已經惡化,好不容易退了燒,再往水裏跳,那怎麼可以?你不要命不要緊,我們如果不阻止你,那才是恩將仇報不知感恩的人,將會負疚終生,不管你怎麼説,有禍同當,我們決不會讓你走。”爭論間,航速徐減,風帆已經降下,船徐徐向岸旁移。這時,即使想從水下走,也來不及了,除非能一口氣潛出視線外。大江在池洲府地境,流向是西南至東北,江右一帶暗礁甚多,磯石叢生,江左則泥沙成洲,迤邐數百里。在江右靠船,須防觸礁沉沒,江左則怕擱淺,也有翻船之險。因此,靠船下碇須費不少工夫。船距岸約五六丈,終於停住了,竹篙在篙孔一插,船便在水流平穩處穩住,用不着下碇。船剛停妥,三艘快船已到了兩側,船鈎一搭,傍着大船停住了,五六名皂衣公人一躍而上,其中一個舉着一盞燈籠,站在左舷的過道跳板上叫道:“池口河泊所康大人出巡汛地,奉命追查逃犯,船丁及旅客速至前艙面接受詢問,旅客並須攜帶各人原籍路引待查,未經許可,嚴禁交頭接耳互相談話,不然將受嚴厲處分,出艙。”沈仲賢心中暗暗叫苦。李玉也臉色一變,向沈仲賢苦笑道:“只有聽天由命了。記住:我不是你的侄兒,而是青陽縣吉陽鎮的漁夫周昌。你只將救我的經過照實稟明便可。至於誤識侄兒一事,是可用夜間老眼昏花搪塞過去的。同時,記住説我至今尚未脱險,要送我到吉陽鎮巡檢司處理。好了,你們走吧。”船伕和旅客紛紛出到艙面,男左女右倚舷而立。

    快船上接着躍上三名年輕的青衣人,都佩了劍穿了緊身勁裝,先上來那人不但身材雄偉,而且儀表非俗英俊瀟灑,決不像是河泊所的丁勇。船伕們都認得出,他不是河泊所的康大人。

    船主出到艙面,首先便向丁勇們稟明,艙內還有一個傷重的人不能移動。沈仲賢立即主動將在紫沙洲下游救人,誤認侄兒的事一一説了。三個為首的青衣人搖手示意手下的丁勇,不必檢驗路引,他三人逐個審視旅客們的相貌。為首的英俊青衣人站在沈仲賢面前,由一名丁勇舉着燈籠在旁戒備。沈仲賢心中不住發冷,感到青年人的一雙眼睛出奇地鋭利,陰森森的冷電似可透肌徹骨,只看得他毛骨悚然,手腳發僵。“你貴姓大名?”青年人含笑間。

    沈仲賢卻似乎被一桶冰水兜頭向下潑落,似乎對方的微笑充滿了陰謀、殺機、兇狠、寒冷和得意,像是惡狼向一頭小兔表示親善。他打一冷戰,強自鎮定他説:“草民陶深,太平府……”

    “太平府陶家的子弟,晤,很好很好。在龍山那兩天辛苦了,府上的人都好吧?全來了?”青年人仍然含笑問道。沈仲賢幾乎暈倒,只嚇得渾身冰冷,連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臉色變成可怕的鐵灰色,兩條腿像在彈琵琶。“我……”他語不成聲地説。青年人淡淡一笑,説:“你説救起的人叫周昌,而你誤認他是侄兒,能帶我去看看這位漁夫麼?”

    “他……他在艙……艙內。”青年人向身後的同伴點點頭,説:“洪兄去問問船家救人的經過,不要難為他們。”説完轉向沈仲賢笑道:“請帶本人入艙,其他的人暫留在艙面。”沈仲賢不敢不聽,拖着似乎重如泰山的雙腿,鑽入艙中。艙內一燈如豆,李玉伏躺在一牀蘆葦上,一牀薄被蓋住腰部及雙腳,似已沉沉入睡,不知船上有變。青年人目光似電,首先便探手扣住了李玉的右手脈門,輕輕扳轉李玉的頭部,向對方的臉部仔細端詳。另一名青衣人隨後跟入,取過艙壁上的明燈,挑高油芯,湊近李玉的臉面。李玉的臉色很難看,蒼白而帶青灰,失血過多,受苦過甚,神色顯得蒼老、憔悴與倦怠。

    青年人的眼中,湧起了困惑的神色,伸掌拍擊着李玉的兩頰,“劈劈拍拍”一陣脆響,李玉終於醒來了,睜開疲憊的雙目,無神的眸子顯得衰弱而茫然,有氣無力地注視着眼前的人,用沙啞的聲音叫:“水!水!我渴死了。”青年人轉頭向沈仲賢問:“陶深,他傷在何處?”

    “左後腰穿孔,右後股有四處創口。沈仲賢戰戰兢兢地答。青年人拉開李玉的蓋被,解開了創口中,創口曾經發炎,紅腫並未全消。他打量片刻,向同伴間:“凌兄,看得出致傷的器物麼?”凌兄沉吟片刻,遲疑他説:“看不出來,時間過久,創口已經變形,這……難下定論。”

    “腰部似是利器所傷,股部……”青年人審慎地下結論。“四處傷口相距甚近,形狀相同,僅深淺略異而已,這是一種……一種……”

    “是不是狼牙棒頭搗傷?”凌兄拍拍腦袋,説:“不錯,很象,很象。”

    “周昌,你是如何受傷的?”青年人大聲問。李玉打一寒顫,恐懼地説:“小的在……

    在丁家洲遇上怪……怪風,跌入艙內撞昏了,醒來身……身在蘆獲長滿的江灣灘岸旁,天色黑得伸手不……不見五指,不……不知自己在……在何處。我便沿江灣找……我的船,船上還有我的妻小和吳家兩位大哥。但……天!我……我怕……那……”

    “有什麼可怕的”

    “三個……許多鬼,從蘆獲裏鑽……鑽出來,青……青臉鐐牙,嚇……嚇死我了。我只得拼命向水裏逃,只感到剛鑽入水底,轟隆隆一陣暴響,有東西向水裏掉。我……我只覺得整個身子一震,便痛得全身發……發僵,幾……幾乎浮……浮不上水面。後來,我只記得拼命遊,抓住了一根枯木,以……以後便不知道了。醒……醒來身在船……船上,但不是我的船,我……哎……痛……痛……”凌兄向青年人低聲道:“他所説的地方,定是紫沙洲,銅陵與繁昌交界處的紫沙洲。那兒卻是鬧妖怪,已鬧了許久了。”

    “你是何方人氏?”青年人再問。“東流縣吉……吉陽鎮人。”

    “那你怎麼到丁家洲去?”

    “小的漁區在丁家灣。”

    “吉陽鎮的漁區,如果是水户,可到大通河口,但頑劣的漁人,大多數皆越境打漁,甚至遠至荻港,順便販賣魚鮮,在荻港可賣到好價錢。”凌兄加以解釋。“吉陽鎮有沒有周昌其人?”青年人低聲問。凌兄向艙外大叫道:“有誰到過吉陽鎮,對吉陽鎮熟的人,到艙口來。”許久,艙回到了一個丁勇,爬在艙口:“屬下到過吉陽鎮,那兒的巡檢大人是屬下的朋友。”

    “你認得吉陽鎮的一個叫周昌的人麼?”

    “這個……

    鎮西有不少姓周的人,但屬下不熟。”青年人轉向李玉問:“周昌,吉陽鎮的巡檢司衙門在何處?巡檢大人姓什名誰?”

    “巡檢司衙門在北街口,大人姓韓,叫……是稱……小的不知韓大人的名。”

    “稱甚麼?"“小的不……不敢説。”李玉惶然答。"説!"“稱韓……韓剝皮。”青年人向凌兄送過一道詢問的眼光,凌兄含笑點頭。青年人放下李玉,往艙外鑽,向迫隨身後的凌兄低聲説:“不是我們要找的人,一上一下,在紫沙洲下游相遇,於理不合,受傷更可反證他不是咱們要我的人。走!可能在後面的船上限來。”凌兄也低聲迫:“兄弟也認為可疑,不合情理。再説,他即使再大膽,也不敢隨船護送,也絕不會把自己弄成重傷,豈不反而保護不成,卻增累贅麼?”青年人吩咐丁勇們回船,將沈仲賢拉至一旁,低聲陰森森地問:“李玉呢?”

    “我……”

    “希望你不致自誤。”

    “我……我確是不知他的下落。”

    “你們在何處分手的?”

    “在龍山,他當晚便回城去了。”沈仲賢提心吊膽他説,不敢再裝傻。“念在你是個好官,同時捉你也不是本官的責任,因此放你一條生路。但如果我查出你有意隱匿李玉的行蹤,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我……我怎敢?我……”青年人冷哼一聲,徑自躍下快船,三條船長槳齊動,向下遊駛去。沈仲賢驚出一身大汗,坐在艙面的角落,好半響動彈不得。船上一陣忙,旅客各自回艙。沈仲賢爬回前艙,握住李玉的手,拭掉滿頭冷汗,猶有餘悸地説:“謝謝天!兩世為人。老弟,果然不出你的所料,他認出是我,放我一條生路。他……他就是那位姓……姓岳……”

    “雲騎尉嶽琳。”李王微笑着答。

    “我叫婉丫頭來幫我,替你換藥,剛才你的臉色好難看,嚇壞我了。”

    “我在自己的傷口上捏了一把,臉色怎不難看?”李玉笑答。“什麼?你……”

    “如果不捏一把,便會被他認出來了,痛一陣子可撿回一條命,何樂而不為?”

    “他……他為何輕易放過我這主犯,而要捉你這位萍水相逢仗義救我的人?怪事。老弟,我……我很難過,你為了我的事……”

    “不要難過,他捉我的事與你無關。”

    “不要為了令我安心而……”

    “我不騙你。”

    “這……”

    “一句話,恕在下守秘,今天的事,可説巧遇,我無意中救了你,你也無意中救了我,咱們扯平,誰也不欠誰的人情債,彼此皆可安心了。對不起,小可要歇息了,平安度過第一關,今晚儘可放心大睡。明天請船伕們加點力,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請他們五更開船,明晚便可趕到吉陽鎮,送我登陸,你們便可高枕無憂了。”

    “不!我要接你到九江安頓,你的傷沒有十天半月,絕對無法走動。”

    “哼!你忘了姓岳的警告了?”

    “小女説過,我們有難同當。”沈仲賢斬釘截鐵地説。“我可不冤枉送掉生命。”

    “你的意思……”

    “姓岳的找不到我,會回頭釘住你的,我算定你仍然對我存疑,極可能在回頭追蹤時,到吉陽鎮證實我的漁民身份,我如果不在吉陽鎮,他不追上來抓你才怪。我有點不支,少陪了。”李玉説完,閉了眼不再多説。次日黃昏時分,船在吉陽鎮下碇。第三天午後不久,雲騎尉帶了三位同伴,猛叩周昌的小茅屋大門。久久不見有人應門,左右三間茅屋,已經有半年以上沒有人居住,宅主人丟下打漁的苦行業,遷到外地謀生去了。他們到第四間茅屋查問,茅屋的主人告訴他們説:本地確有一個周昌,夫婦兩人確也是打魚的,但三月前已遷往縣城,在城中的大户羅四爺家做長工去了。嶽琳暗叫一聲糊塗,回到周昌的茅屋,破門而入。屋內除了一些破桌破椅之類,四壁蕭條,蛛網塵封,那有半個人影?沒有神位的朽舊案下掛了一幅布帛,上面寫道:“紅娘子楊寡婦潛伏紫沙洲,捉我何用?有種的到紫沙洲捉朝廷欽犯保證你有去無回。我能逃出紫沙洲,良響岳家子弟去必無幸。知名不具。”嶽琳沉得住氣,扯下布帛塞在懷中,向同伴苦笑道:“這小子鬼精靈,被他逃掉了。哼!我會捉住他的。”他是李玉?”一位同伴問。“不錯,正是他。”

    “那你追他則甚?”

    “他可能有艾文慈,在未查出艾文慈下落前,我要捉住他證實他身份。一步一步來,任何可疑的線索我也決不放過。”

    “他如果有艾文慈,怎會到紫沙洲向紅娘子叫陣?”

    嶽琳淡淡一笑,説:“在決定南來之前,我已蒐集了許多有關艾文慈有消息和傳聞。他這人的所作所為,仍像迷一般難以猜測。他在兵亂期間,有時參加官兵殺賊,有時投賊殺官兵,行蹤飄忽,變化無常,沒有人真正知道他到底為了什麼,只能用生性嗜殺四個字來形容他,只要有人可殺,他便不管對方是兵是賊。以他的才智和武藝來説,要離開亂區易如反掌,但他卻不肯離開,哪兒有惡戰,他就往那兒跑,簡直在玩命。因此,他入京意圖刺殺朝廷重臣,到紫沙洲與紅娘子火併,並非意外。當然,即使李玉不是文文慈的成份很大,我也不願放過,要捉住他方能決定下一步驟。目下的線索是:他對地方的小事摸得很透,必定有不少朋友,不難控制他的行蹤。再就是他受傷甚重,能走多遠?”一位同伴呵呵笑,説:

    “我明白了,嶽兄。”

    “你明白什麼?”

    “説出來你別生氣。”

    “兄弟不生氣就是。”

    “你武藝超塵拔俗,機智高人一等,眼高於頂,目無餘子,碰上了李玉這個鬼精靈,你心中難以釋懷,動了較且的念頭……”

    “你言重了,兄弟不是這種人。”嶽琳強笑着接口。

    “論情勢,他比你惡劣,一個是白晝的遊神,一個是見不得天日的小鬼,他沒有任何機會取得優勢的,已註定了他失敗的命運。咱們走,先到縣城找金眼雕討消息,”對方滔滔不絕地加以分析,似乎口氣略帶不平。

    嶽琳的臉色有點不豫,但並未發作。四個人出了鎮,取道奔向東流縣城。

    李玉在吉陽鎮呆過幾天,曾經結交了幾位當地的漁夫,所以對鎮中的情形相當熟悉。他並未離開吉陽鎮,躲在一名漁夫朋友家中養傷。這位朋友的住處,位於巡檢司衙門後面的小巷中,屋後對面的院子,便是巡檢大人韓剝皮的後院。憑他的江湖經驗與正確的判斷,不用打聽,他也知道嶽琳已經離開了,至少在十天半月之內不會有危險。只是,他不知道嶽琳的去向,然而他可以斷定嶽琳決不會傻得中計到紫沙洲逞英雄的。在太平府楊五爺家中,他曾經弄到近二百兩銀子,在東流和吉陽村活動結交朋友,買漁船直至養了半個月傷,快要囊空如洗了。養了半月傷,總算他的醫術高明,恢復了健康,該上路了。這半月中,他對上次紫沙洲失敗的教訓,作了一番周詳的檢討與分析,策定了二進紫沙洲的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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