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缺聽小魚兒説慕容九已被江玉郎帶走,不由怔了怔,道:慕容姑娘?……
慕容姑娘也和他在一起麼?
小魚兒道:你……你沒有瞧見?
花無缺也不禁頓足道:我只見到有個女子在他身邊,再也未想到會是慕容姑娘,那時我一心只顧着你,再加上燈光太暗,竟未瞧清她的臉。
軒轅叁光忽然一拍小魚兒肩頭,道;但和你一起出來的那姑娘竟會也溜了呢小魚兒皺眉道:是呀!她為什麼也溜了呢?難道她怕見到花無缺?
花無缺道;這位姑娘又是什麼人?
小魚兒道:她叫鐵萍姑……你認不認得她?
花無缺道:我連這名字都未聽到過。
小魚兒用手指敲着腦袋,道:你既不認得她,她為何要溜呢?我實在想不通……
鐵萍姑的確是有理由的,而且理由充足得很。
花無缺本來也是認得她的,他沒有聽見鐵萍姑這名字。只不過是因為她那時並不叫鐵萍姑。鐵萍姑自然更認得花無缺。
她一眼瞧見花無缺,臉色突然改變,趕緊扭過了頭,等到她確定花無缺並沒有留意她,她就以最快的速度溜了出去。
這時已近黃昏,滿天夕陽,映着青葱的山嶽,微風中帶着香,鐵萍姑深深吸了口氣,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十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得到自由,第一次可以單獨自立,她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想到那裏去,就可以到那裏去。
但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江玉郎跟着她溜了出來。
他瞧見花無缺,本來很歡喜,但他又瞧見花無缺對小魚兒的神情竟似已變了,他立刻就發覺情況不對。
鐵萍姑會溜走,江玉郎本也覺得很奇怪。鐵萍姑一展身形,江玉郎更是一驚。
這少女輕功之高妙,固然驚人,最奇怪的是她身形飛掠間,竟帶着一種獨特的高貴的姿勢,和花無缺超羣拔俗的身法有幾分相似。
江玉郎的眼睛立刻眯起來了,他又是驚訝,又是奇怪,眼珠子一轉,竟也立刻拉着慕容九追了下去。
江玉郎是從來不肯放過任何機會的,但他也末發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兩個人在身後跟着他。
等到小魚兒花無缺和軒轅叁光出來時,除了那些身外,洞外已沒有一個活人的影子了。
小魚兒瞧着這些身,嘆道:這些人雖是江玉郎帶來的,江玉郎雖可拋下他們不管,但咱們……
軒轅叁光道:這些事你莫管,埋死人,是我的拿手本事。
小魚兒笑道:那麼,你叫我做什麼呢?
軒轅叁光嘆道:你就得要準備去對付一個你生平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最毒最狠最令人噁心,也最令人頭疼的對頭了。
小魚兒道:你莫非是説那沒有牙的小子!
軒轅叁光道:我説的正是魏無牙。
小魚兒道:那五個人又不是我殺死的。
軒轅叁光道:你以為他很講理麼!只要你沾着他門下一點,他就跟你沒有完。
小魚兒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將這位無齒之徒説得這麼厲害,他到底是誰呀!
軒轅叁光道:你可聽見過十二星象這名字!他就是十二星象中的子鼠……
小魚兒失笑道:我當你説誰,原來是十二星象……十二星象中的人,我也領教過了,倒也未見得能拿我怎樣。
軒轅叁光道:十二星象之所以成名,就是因為魏無牙,他們聲名最盛時,江湖中人聽到十二星象這名字,晚上連覺都睡不着,那時你只怕還末生出來哩。
小魚兒笑道:你這麼樣一説,我倒幸好遠末生出來了。
軒轅叁光道:不説別人,就説我們十大惡人,總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聽到魏無牙這叁個字,還是要頭疼好幾天。
小魚兒這才為之動容,道:連十大惡人鄱頭疼的角色,想必是有些門道了。
花無缺忽然道;我倒也聽到過這名字。
小魚兒笑道:難道連移花宮都對他頭疼不成。
花無缺緩緩道;我出宮時,家師曾要我特別留意兩個人,其中一人就是魏無牙。
小魚兒道:還有一個呢?
花無缺苦笑了笑,道;還有一位是燕南天燕大俠。
小魚兒默然半晌,道;他現在那裏?
軒轅叁光道:十二星象最近幾年所以抬不起頭來,就是因為魏無牙十多年前忽然不見了,有人説他是因為被移花宮主所傷,所以躲起來的,也有人説他是為了要練一種神秘的武功,所以才不願見人……
小魚兒道;你想……他會躲到那裏去呢!
軒轅叁光嘆道:他要躲起來,只怕連鬼都找不着。
小魚兒皺着眉頭,喃喃道:他莫非就躲在龜山……那損人不利己兄弟兩人,臨死前説的人,莫非就是他……
他忽然一拍軒轅叁光肩頭,笑道:你埋過死人之後,還想去幹什麼呢?
軒轅叁光道;我本想去找人賭一場,但想起魏無牙又出現了,老子竟連賭興都沒有了。
小魚兒道:那麼就麻煩你把洞裏的銀子,去送給段合肥吧,同時告訴段合肥,這些銀子本是誰藏起來的。
他一笑接道;只要你還給他,然後再把銀子贏回來都沒關係,段合肥很喜歡鬥蟋蟀,也很喜歡吃肉,你若和他賭吃肉,他一定會奉陪。
軒轅叁光就算想拒絕,也來不及了,小魚兒話還沒有説完,已拉着花無缺飛也似的走開。
軒轅叁光只得搖頭苦笑道:格老子,要想拒絕江小魚求你的事,真他媽的不容易。
小魚兒一面走,一面將自己這段經過説了出來。
花無缺自然聽得滿心驚奇,連他也弄不懂這位銅先生究竟在搞什麼鬼了,他也不禁漸漸開始懷疑銅先生的來歷。等他説出自己經過的事,小魚兒也覺得奇怪得很,忍不住道:燕大俠既然要等到找着我時才肯放你,那麼現在又怎會只有你一個人呢?他到那裏去了?
花無缺道:這兩天也不知怎地,我忽然變得心神不定起來,好像有什麼災難要降臨似的,我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這種情形發生。
小魚兒笑道;這兩天有災難的是我,你怎會心神不定起來,這倒也奇怪得很。
花無缺道:燕大俠想必也發現我神情有異,就問我想幹什麼,我就説想出來走走……我本以為燕大俠不會答應我的,誰知他竟答應了。
小魚兒失聲道:你要走,他就讓你走了麼!
花無缺道:不錯。
小魚兒嘆道:燕南天到底是燕南天,到底和那銅先生不同,老實説,你遇見他這樣的人,實是你的運氣。
花無缺默然無語,他心裏佩服一個人時,嘴裏本就不會説出,何況他佩服的竟是移花宮的對頭呢。
小魚兒忽又笑道:但你也不愧是個君子,他才會放心你,他遇着的若是我,只怕也不會這麼容易放我走了。
花無缺一笑,道:你為何要認為你自已不是君子呢?
小魚兒默然半晌,緩緩道:這也許是因為我從小就沒見過一個君子,我根本就不知道君子是什麼樣子的,等我見着一兩個君子時,他們又總是要令我失望……
花無缺笑了笑,道:燕大俠還在等着我,你……
小魚兒忽然截口道:你見着他時,就説並末見到我,好嗎?
花無缺奇道:為什麼?你難道不跟我去見他?
小魚兒道:我……我想到龜山去,但他卻一定不會讓我去的。
花無缺更奇怪,道:你要去龜山?為什麼?
小魚兒道:我要去救人。
花無缺訝然道;莫非是十大惡人中的?但他們……
花無缺道:但他們……
小魚兒苦笑道;他們雖不是好人,但我卻是被他們養大的,我若不知道這事也就罷了,現在既已知道,就不能不管,何況……我還想順路去找找那鐵萍姑,她武功雖不錯,但簡直沒出過門,根本不知道世情之險惡,隨時隨地,都會上人家當的,她既然救了我一次,我好歹也要救她一次……
他做了個鬼臉,笑道:你要知道,欠女人的賬,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鐵萍姑也不知是否被那一陣陣油香菜香引過來的,總之,她已走入了這小鎮,而且她也已發覺自己肚子餓得發慌。她在那山洞裏,雖然也吃了些東西,但一個人在餓了兩叁天之後,食慾又豈非那麼容易就能滿足的。小酒的桌子,在燈光下發着油光,十幾只綠頭蒼蠅,圍着那裝滿滷菜的大盤子飛來飛去。
這種地方,在平時用八人大轎來抬,鐵萍姑都不會走進去的,但現在,她就算爬,也要爬進去。
致萍姑現在的樣子,的確不像是個好客人。
她臉上又是灰,又是汗,頭髮亂得像是麻雀窩,衣服更是又髒又破,看來就算不像個剛從監獄裏逃出來的女犯,也像是個大户人家的逃妾,只可惜她也和世上大多數的人一樣,只看得見別人身上的髒,卻看不見自己的。
小店裏只有叁個客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她,鐵萍姑卻再也想不到這些人是為什麼在瞧自己。
店夥終於走過去,勉強笑着道;姑娘來碗麪好嗎?小店的陽春麪,一碗足足有半斤。
鐵萍姑深深吸了氣,道:面,我吃不慣,你給我來一隻粟子燒雞,一碟溜魚片,一碟炸響鈴,半隻火腿去皮蒸一蒸,加點冰糖,一碗筍尖燉冬菇湯……哦,對了,把那邊盤子裏的滷菜,給我切上幾樣來。
這些菜,在她眼中看來,實在平常得很,她已覺得很委屈自己了,以她現在旺盛的食慾,她簡直可以吃得下一匹馬。
但旁邊叁個客人聽她説了一大串,卻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店夥更是瞪大眼睛,直摸腦袋。
鐵萍姑瞪眼道:怎麼,你們這店,難道連這幾樣菜都沒有麼?那店夥慢吞吞道:菜是有的,但小店卻還有個規矩!
鐵萍姑道:什麼規矩?
小店本輕利微,禁不得賒欠,所以來照顧的客人,都得先付賬。
鐵萍姑怔住了。她身上怎麼會帶着銀子,她只知道銀子又髒又重,她簡直沒有想到銀子會這麼有用。
那店夥皮笑肉不笑,道;吃飯是要付賬的,這規矩姑娘難道都不懂麼?
旁邊那叁個客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道:姑娘不如到這邊桌子上來,一起吃吧,這裏雖沒有栗子燒雞,但鴨頭卻還有半個,將就些也可下酒了。
鐵萍姑只希望自己根本沒有生出來,沒有走進這鬼鋪子,她只覺坐在這裏固然難受,這樣走出去卻更丟人,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江玉郎就在這時走了進來,這時候當真選得再妙沒有。
他走到鐵萍姑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雙手捧上了十幾個黃澄澄的金錠子,陪笑道;姑丈知道表姊出來得匆忙,也許末及帶銀子,所以先令小弟送些零用來。
那店夥立刻怔住了,旁邊叁個客人也怔住了。
最發怔的,自然還是鐵萍姑,她自然認得江玉郎就是小魚兒嘴裏的小壞蛋,卻想不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只好眼瞧着江玉郎在她身旁坐下來慕容九就好像是個傀儡,痴痴地笑着,痴痴地隨着他坐下。
那店夥卻變得可愛極了,彎着腰,陪着笑,送菜送酒,不到片刻,滷菜就擺滿了一桌子。
江玉郎用熱茶將鐵萍姑的筷子洗得乾乾淨淨,陪笑道;這滷菜倒還新鮮,表姊你就將就吃些吧。
鐵萍姑突然來了個這麼樣的表弟,當真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但江玉郎卻實在太懂得女孩子的心理了,他在鐵萍姑最窘的時侯,替她作了面子,鐵萍姑怎能不感激。
飯吃完了,鐵萍姑風風光光的付了賬,心裏也不免開心起來,但剩下來的金子,她卻又不好意思拿了。
她始終沒有和江玉郎説過一句話,現在也沒有理他,就逕自走出去,江小魚既然討厭這個人,這人必定不是好東西。
鐵萍姑在前面走,江玉郎就在後面跟着。
鐵萍姑終於忍不住道:你還想幹什麼?
江玉郎陪笑道:我只是怕姑娘一個人行走不便,所以想為姑娘效效勞而已。
鐵萍姑道:我的事,用不着你來費心。她嘴裏雖這麼説,心卻已有些動了。
只見道路上人來人去,沒有一個人是她認得的,遠處燈火越來越少,更是黑暗得可怕。
她實在不知道該往那裏去她忽然發覺,一個人若想在這世上自由自在地活着,實在不如她想像中那麼容易。
江玉郎許久沒有發出聲音,他莫非已走了麼鐵萍姑忽然發覺自己竟怕他走了。
她趕回頭,江玉郎還是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
她心裏雖鬆了氣,嘴裏卻大聲道:你還跟着我作什麼江玉郎笑道:天色已不早,姑娘難道不想休息休息麼?
鐵萍姑咬着嘴唇,她實在累了,但該到什麼地方休息呢?
江玉郎眼睛裏發着光,笑道:姑娘就算不願在下跟着,至少也得讓在下為姑娘尋家客棧。
這次,鐵萍姑又説不出拒絕的話了。
但找好客棧後,鐵萍姑立刻慎重地關起門,大聲道:你現在可以走了,走得越遠越好。
這次江玉郎居然聽話得很,鐵萍姑等了半晌,沒有聽見他動靜,長長鬆了氣,倒在牀上。
她想着江小魚,想着花無缺,又想着江玉郎……江小魚為什麼會和他是對頭?他的人好像並不太壞嘛。但鐵萍姑實在太累了,她忽然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來,她立刻又覺得肚子餓得很。
鐵萍姑好幾次想要人送東西來,每次又都忍住,她越想忍肚子越是餓得忍不住。
突聽店小二在門外陪笑道;江公子令小人為姑娘送來了早點,姑娘可現在吃麼?
吃完了,鐵萍姑終於才發自己的模樣有多可怕,她恨不得將桌子上的鏡遠遠丟出去,她全身都覺得發。
就在這時,店小二又來了。這次他捧來了許多件柔軟而美麗的嶄新衣裳一套精緻的梳裝用具,高貴的香粉,柔軟的鞋襪,這些東西,鐵萍姑能拒絕麼?
等到鐵萍姑穿上這些衣襪,梳洗乾淨的時候,江玉郎的聲音就出現了。不知在下可否進來?
現在,鐵萍姑肚子裏裝着是人家送來的食物,身上穿着的,是人家送的衣服鞋襪。她還能不讓他進來麼?
到了這天中飯時,江玉郎自然還沒有走,鐵萍姑也沒有要他走的意思了,她現在只覺自己實在少不了他。
這自然也是個小客棧,小客棧的小飯廳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據江玉郎説:那位慕容姑娘不舒服,所以沒有起來。
其實呢,是江玉郎點了她的睡穴,把她卷在棉被裏,她雖然只不過是個傀儡,江玉郎也不願意她來打擾。
小客棧裏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菜,但江玉郎還是叫滿了一桌子,還要了兩壺酒,他笑着道:姑娘若不反對,在下想飲兩杯。
鐵萍姑也不説話,但等到酒來了,她卻一把奪過酒壺,滿滿倒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乾了下去。
她只覺一股又熱又辣的味道,順着她脖子直衝下來,燙得她眼淚都似乎要流出來。她幾時喝過酒的。
江玉郎瞧得肚子裏暗暗好笑,嘴裏卻道:姑娘若是沒有喝過酒,最好還是莫要喝吧,若是喝醉了……唉。他裝得滿臉誠懇之色,真的像是生怕鐵萍姑喝醉。
其實他恨不得她馬上就醉得人事不知。
鐵萍姑仰起脖子乾了一杯,江玉郎在旁邊只是唉聲嘆氣,其實卻開心得要死。
一杯酒下肚,鐵萍姑只覺全身又舒服又暖和,簡直想飛起來,等到喝第四杯酒時,她只覺這酒實在是世上最好喝的東西,既不覺得辣,也不覺得苦,喝到第五杯時,她已將所有的煩惱忘得乾乾淨淨。
這時江玉郎就開始為她倒酒了。江玉郎笑道:想不到姑娘竟是海量,來,在下再敬姑娘一杯。
鐵萍姑又乾了一杯,忽然瞪着江玉郎,道:你究竟是個好人,還是惡人?
江玉郎微笑道:姑娘看在下像是個惡人麼?
鐵萍姑皺眉道:你實在不像,但……江小魚為什麼説你不是好東西。
江玉郎苦笑道:姑娘跟他很熟麼?
鐵萍姑道:遠好……不太熟。
江玉郎道:姑娘以後若是知道他的為人,就會明白了……唉,那位慕容姑娘,若不是他,又怎會變成如此模樣。
鐵萍姑怔了半晌,又倒了杯酒喝下去。
江玉郎笑道;此情此景,在下本不該提起此等令人懊惱之事。
鐵萍姑忽也吃吃笑了起來道:不錯,我們該説些開心的事,你有什麼令人開心的事,就快説吧,你説一件,我就喝一杯酒。
江玉郎是什麼樣的才,若要他説令人開心的事,叁天叁夜也説不完,他説了一件又一件。
鐵萍姑就喝了一杯又一杯,她一面笑,一面喝。
到後來江玉郎不説她也笑了,再到後來,她笑也笑不出,一個人從椅子上滑下去,爬都爬不起來了。
江玉郎眼睛裏發了光,試探着道:姑娘還聽得到我説話麼?鐵萍姑連哼都哼不出了。
江玉郎把她從桌子下拉了起來,只覺她全身已軟得像是沒有一根骨頭,江玉郎要她往東,她就往東,要她往西,她就往西。
突聽一人大笑道:兄台好高明的手段,在下當真佩服得很。
江玉郎一驚,放下鐵萍姑,霍然轉身。只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已大笑着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