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古老大屋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不由自主地又跑上閣樓去。
黑暗裡我坐在琴凳上,將琴蓋翻了開來,手指在琴鍵上輕撫著。
是否你像橋樑般將我和那喚作青思的美麗女畫家的心靈連接起來。
靈琴默然不語。
我感到非常疲倦。
隱身人為的是什麼?
我的銀行戶口裡已有用之不盡的金錢,這八年賺得的錢大半捐給了慈善機構,但剩下來還是非常多。
為了殺死像橫渡連耶的兒子和納帝那樣的惡人嗎?
我不知道。
所有惡人都是直接或間接地被表面偽善的人所支持或包庇著,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我能殺得幾多個?
我曾刺殺過幾個惡名昭彰的政治領袖,但轉瞬又被另一些上臺的暴君替代,我能殺多少人?這世界依然永遠地充滿罪行。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厭倦。
我厭倦一切,包括殺人或被殺,只想找個與世無爭的僻遠的小島,躺在溼涼的幼沙上,仰觀日間的藍天白雲、晚間的點點繁星,和千嬌百媚的女郎享受自我欺騙的愛情遊戲。
我從不相信愛情。
儘管若母親和爸爸的海誓山盟,最後還不是落得互相痛恨。
人只懂愛自己,並不懂愛別人。
儘管在某一時空會剎那間閃起激烈的情火,但一段時日後便煙消雲散,了無痕跡。
愛情只是個狩獵的遊戲。
刺激來自狩獵的過程和飽食前的光陰,長相廝守只落得苦忍和痛恨。
後天或大後天,隱身人便從此退出江湖,躲到地球上某一角落去,靜待老死的來臨。
或者我會回去探望被遺忘了的兒時小溪,將赤足濯在清涼的溪水裡,感受好奇小魚噬齧腳趾尖的麻癢。
靈琴安祥靜寂。
我有個非常奇異的感覺:它正在聆聽我的思想。
我並不是孤單的。
由我踏進這古老大屋開始,便不是孤單了。我不知道它為垂青於我,是因為我的無情還是多情。
我勉強自己站起身來,走到屋後的花園裡,將放在樹上的殺人工具拿出來,又小心地察示周圍的環境,在黑夜裡辛勤地工作起來。
一個小時後,我已成功地將兩個圓環固定在古老大屋牆身和街的一條燈柱上。
明晚我將會把一條纖維索子,系在兩個環上,造成一條逃走的捷徑,使我可藉簡單的設備,滑翔往街上,那處放置了一部表面看去破舊不堪,但卻是性能無懈可擊的防彈跑車,每一次殺人前,我都會妥當地安排逃走的方式。
但這是最後一次。
我突然間徹底地厭倦自己的工作。
這晚一夜無夢,次天一睜眼便跑到鎮中心,打了個電話,那是給我另一個聯絡人,“眼鏡蛇”黑山。
黑山完全不知我要暗殺納帝一事,而我最親近的五個聯絡人,亦各不知其他聯絡人是誰,這是我保命的安全措施。
黑山在電話中興奮叫道:“老闆!我找到你要的資料。”
我知道他的興奮是裝出來的,那是他蓄意給人的假象,使人摸不透他的底子,失了防範之心。他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裡的重要人物。
黑山繼續道:“我找到了納帝改容前的相片和他最近乾的一些勾當的資料。”
我淡淡道:“寄來給我。”
黑山道:“這個沒有問題,有個問題或者我不應該問。”
我道:“說吧!”
黑山道:“納帝除了是頂尖兒的政治刺客外,還是大毒梟橫渡連耶的首席殺手。近年來橫渡連耶的勢力膨脹得很厲害,地盤擴展至每一個角落,最好不要在這時間惹上他。”
我冷冷道:“中情局怎樣看?”
黑山道:“中情局也不願惹他,沒有人想成為橫渡連耶的眼中釘,包括局長在內。”
我心中冷哼一聲,這成了什麼世界?操縱這世界的人,便是這類無名卻有實的惡勢力分子。黑山沉默了一會道:“資料應寄到哪裡去?”
我說出了本鎮一個郵箱的號碼,那是我早便安排了的,但連老積克也不知道。因為若讓老積克獲悉我要行刺納帝的話,他便可從而推斷我行事的時間和地點,那我便可能會有危險了,所以即管是聯絡人也不能盡信,他們只是收取報酬和提供服務的工具。
打完電話後,我往回路走去。
路的兩旁植了兩排整齊的柏樹,陽光從濃葉照顧不到的地方灑射下來,造成深蔭處偶有的光影,微風輕吹下,光影像水點般顫動起來。
我反起了外衣領,阻擋晨早吹來的寒風。
不知是否變了,我忽地發覺自己很喜歡這條路。
是否因為它可帶我回到古老大屋內靈琴的旁邊?
“嘎!”
車輪磨擦柏油路發出尖銳的聲響。
我向旁一移,警覺地往馬路望去。
一輛雪般白的林布堅尼停在路旁,車身反射著陽光,使我一時間看不清車裡坐的是什麼人。
“嗨!”
車窗落下。
女畫家青思通過蝴蝶形的遮陽鏡,冷冷地向我打招呼。
在太陽鏡的對比下,她的皮膚特別白晰,臉龐更清俏,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神色驕傲自負,帶著一股透視世情的冷漠,似乎只有畫內的世界才值她一顧。
一時間我忘記了言語,只是打量著她。
我和她似乎已非常熟悉,但又卻是並不相識的人。
她凝望著我,想給我一個笑容,但到了嘴角便消失了。
我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母親總愛說:“這世界每一件事莫非緣分。緣盡時怎樣挽留也是徒費心力,但緣來時你將它由正門推出去,它便從後門走回來。”
這青思是被緣分推進我的世界裡,殺了納帝后我便遠揚千里之外,但卻偏偏在這裡碰上了她。
青思冷然自若地道:“要不要坐我的車子繞上一個圈?”
我一咬牙,便要拒絕。
“叮咚!”
奇異的琴音在我耳內響起。
在這要命的時候。
琴音溫涼如水。
它像在鼓勵我,支持我。
“好吧!”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來自萬水千山的遠處。
跑車在路上飛馳著,不一會越過了古老大屋和對面的俱樂部,在筆直無盡的公路前進,往郊區走去。兩旁是寬闊青蔥的大草原,間中點綴著各具特色的農舍,寧靜幽美。
青思全心地專注在她的駕駛裡。
琴音時現時隱。
青思淡淡道:“你很沉默。”
我沒有答她,因為不知如何答她,難道說“是”嗎?
那又有什麼意思,人的說話裡有大半是毫無意義的。
她別過臉來,看了我一眼,但卻沒有再追問,那贏得我一點好感。
車子切進了一條小路,往上斜馳,不一會在一個小丘的頂尖處停了下來。
青思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我跟在她的背後,看著她婀娜多姿的背部,直走到能俯瞰遠近景色的最高點。
她的短髮在微風下輕輕飄拂,卓立高處,像個芭蕾舞員向著舞臺下的觀眾,驕傲地挺起脊骨擺出最動人的美姿。
我來到她身旁,貼得很緊地站立著,鼻裡充盈著微風送來她身體的芳香,想來她淋浴不久。
她眺望遠方起伏著的山丘斜坡,輕輕道:“你是誰?”
我是誰?
我究竟是誰?
母親死前,我知道自己是母親的兒子。
母親死後,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只是走肉行屍地活著,像是與己無關地忍受和接受。
洛馬叔叔苦行僧式的訓練,我從不皺一下眉頭。肉體的苦楚,早和我的深心脫離了關係。附近的孩子總聯群結黨來對付我,但當我掌握了打人和被打的技巧後,他們遠遠見到我便要躲起來。
直至洛馬叔叔死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是他的唯一徒弟,他卻是我的師傅和恩人。
然後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誰。
隱身人的繼承者?
人為的稱謂是毫無意義的一件事。
每當我看到鬧市裡人來人往的時候,看到他們臉上掛著思索和忙匆匆的表情,我只想大笑一場,他們只是活在一個自以為是的夢裡。
他們的腦能想到什麼?
我卻想到生和死。
洛馬叔叔道:“生在你的左邊,死在你的右邊,只有知生悉死的人,只有不斷面對死亡,你才明白什麼是生存。”
通過瞄準器的十字線看到的世界,才是我的真實天地。
“你為何不作聲?”她的聲音帶點不安和氣忿。
我望往她迎上來的美目,心灰意冷地道:“你要我怎樣答你?”
她呆了一呆,垂下了目光,道:“你是否懂巫術?”
這次輪到我愕然道:“什麼?”
她聲音低沉下來,道:“昨天晚上我夢到了你,擁抱著一棵奇怪的大樹,晨早醒了過來,接著像是有個聲音在呼喚我外出,走了不多遠便碰到了你,這是否一種巫術?”
我愕然片晌,苦笑道:“若我懂得巫術便好了。”第一個我將會咒死槍殺母親的歹徒。
她輕鬆了一點,道:“我從未試過主動地邀請男人,你是唯一的例外,原諒我太困擾了,昨天……”
她像是找不到表達的言辭。
四周一望無際盡是湖光山色,綠野田園,她又是個罕有令人心動的美女,我不由自主地感到生命充實起來。
空氣是如許地清新。
晨早的陽光是這樣的溫煦。
為什麼早先我感覺不到?
近處的山林傳來一陣雀鳥的喧鳴聲,圓潤而充滿生氣。
她坐了下來,側臥翠綠的草地上,一手撐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俏臉。
我受不住誘惑,也坐了下來。
她道:“我從未見過有人的眼神像你那樣。”
她不用告訴我,我也知道答案。
七個月前我在夏威夷遇到個火辣辣的美麗土女,便不斷告訴我:我的眼神冷漠憂鬱。
她很怕我看她,又很喜歡我看她。
她有點尷尬地道:“對不起,我不應這麼說,但畢竟你曾聽到有人叫我青思,我卻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感到強烈的情緒在我的血液裡沸騰著,我並不知道我想要什麼,但生命不是可以在激情裡歡度,也可以在冷漠裡苦度嗎?
在悠長而沒有意義的生命裡,似乎直到這一刻才被掌握在手中。
我感到心靈超越了空間,和靈琴連結在一起。
她續道:“你總是那麼沉默嗎?”
我找回了自己,沉聲道:“說話並不是唯一的表達方式,你的畫便說出了你心中的感受,你也不是個快樂的人。”
她靜默下去,凝眺遠方的景色,眼神蒙上了一層茫然,像薄霧覆蓋著澄藍的湖水,我知道她並不是真地在看,也不在想,但我不明白自己為何知道,而且是那樣自然而又肯定。
“誰是快樂的人?”幽幽的語聲,像來自地底下深不可測的遠處。
她望向我道:“昨天你站在我身後看我畫畫,起始時我很不滿意,因為作畫時我只想獨自一個人,但……不一會,你的存在不但不騷擾我,我竟然進入前所未有的忘我境界,那張畫我已不準備賣給委託我畫的人,我也不會多添半筆,就讓它像那樣子,那代表了我一個珍貴的經驗和心境。”
我點頭同意道:“那確是張真正有血有肉的畫,我也從不知道可以從一張畫內看到和感受到那麼多的東西。”
她沒有笑,若有所思地坐直了身體,伸了個懶腰。
我無法不把目光放在她身體的優美線條上,就像鐵遇到了磁石。
我遇過無數美女,佔有過無數的她們,卻到此刻才發覺從沒有真正在視覺上享受她們,只是用她們來洩慾,洩掉心中的緊張和對世界的憤恨。
她忽地笑了起來,道:“男人看我時總是色迷迷的樣子,但你的眼光卻完全不同,好象……好象……噢!我不懂說了,不知為什麼,在你面前,我總是辭不達意。”
她舉起手掌,作狀要隔斷我的目光,嬌聲道:“不準那樣看人家。”
我心中灌進了一道接一道的暖流,冷硬的心一下子軟化起來。
我仰後便倒,躺在地毯般溫柔的草地上,一隻蚱蜢跳上我的胸膛,借力遠遠躍開,藍天上一朵白雲悠然自得,欲離不去。
我嘆了一口氣道:“青思!青思!這樣的一個好名字。”
她兩手撐地,盤坐的身體移了過來,直至膝頭幾乎碰上我的腰側,才停了下來,俯頭看我,道:“這世界多麼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知我是畫畫的,我卻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她恰好揹著陽光,頭頸的陰影投射在我臉上,有種使人心欲溶化的親切和甜蜜感。那對我是從未有過的新鮮感受。
我哂道:“這世界有公平嗎?如果有的話,你便不會長得比別人好看了。”
她並沒有因我的讚美而開心,嘴角浮現一抹苦笑道:“美麗真的是那麼好嗎?你時常也要防範別人,當人對你好時,你不知他要的是你的美麗還是你的內心。人是沒有滿足的,當他得到你的身體後,還要求你付出你的靈魂。”
忽爾間我明白了她的苦笑,在抵達生命這一點前,為了能成一位自給自足的藝術家,能夠得到自由,她已付出了很多很多,包括屈辱和犧牲;例如要得到為俱樂部繪畫這分優差,她是否要犧牲點色相?
她再次用手遮擋我的目光,笑道:“不要看我,我怕了你那能象看穿世情的眼睛。”
她的手離我的臉很近,我的呼氣都噴在她手心裡,空氣迴流過來,使我的臉頰麻癢癢的,我也知道她感覺到我的呼氣。
從少到大,我都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在觀察和等待,別人的樂觀熱鬧只象另一個星球的事物,甚至我和熱情如火的女郎做愛時,亦只是一個旁觀者。
她收回手掌,道:“我看得出你對別人的防範比我更嚴密,但……昨天你看我時,我卻象可以感受到你內心的至深處,我……感覺到……感覺到很多東西,但卻不知怎樣說出來,唯一清楚的,那裡有對死亡的熱切期待。”
我一震伸手,抓著了她纖柔和懂繪畫的手。
手被納入我掌握的一剎那,她觸電似地打了個寒顫,俏臉飛上紅霞。
我也同時相應地一震。
這並不是一下普通的觸碰。
同一時間我耳際響起了幾下激烈的琴鍵和鳴的樂音,就像裂岸的驚濤拍打在矗立海畔長存的巨巖上。
一股奇異的感覺洪水般在我們兩人身體來回激盪,橋樑就是我倆緊握的手。
那是一種沒有可能作任何形容的感覺,若要勉強說出來,就像能淹沒宇宙的無窮愛意在激盪著,那並非純是男女肉慾之愛——雖然那亦被包含在內——而是對一樹一石、一草一葉,以至乎宇宙每一樣事物的深情痴愛。
對以往、現在、將來每一個經驗、每一個時刻的熱戀。
我再也感覺不到生命的苦短。
好象自古以來我的生命便存在著,也會如此這般地存在下去,直至宇宙的盡頭。
我再不是我,她也再不是她。
我們的心靈融合一起,還多了另外一個靈體,就是靈琴。
自第一眼看到靈琴後,我的心已和它連在一起。
青思閉上了眼睛,小口微張,不住地喘氣,胸脯急速地起落著,全身顫抖起來,抵受著這無與倫比的情緒衝擊。
靈琴、她和我合成一個整體。
我感到靈琴也沉醉在我和青思間有血有肉的愛情洪流裡。
生命的負擔和沉悶不翼而飛。
周圍充滿生機,我望向青思,她臉上和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倫,我甚至在欣賞著她那纖長而在末端略呈彎曲的眼睫毛。
青春的血脈在她體內流動著,我嗅到她身體的芳香,愛意無可抗拒地衝擊著我的靈魂。
她睜開秀目,射出無盡的眷戀。
琴聲更急劇了。
我心中閃過一絲明悟:靈琴想我得到她。
假若那成為事實,我豈非只是任靈琴擺弄的玩物?
這個思想才掠過我的腦際,我已條件反射般鬆脫了握著青思的手,同時一個翻身滾了開去,站直了身,不過卻背對著青思。
她驚愕得“啊”一聲叫了起來,一口一口地喘著氣。
一切回覆原狀。
那種透視生命,超越時間命運的感覺消失個無影無蹤。
我又是那個平凡的生命體,只有無比的失落。
我轉過身去。
青思雙膝跪地,眼中閃動著難以形容的渴望和祈求,像是苦懇我再給與一次她剛才的經驗。
通過靈琴,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已建立了他人數輩子也不能擁有的關連。
靈琴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是上帝還是魔鬼?
我大步遠走。
青思高叫道:“你到哪裡去?”
我的耳聽到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自從母親死後,我便不知道自己應往哪裡去,只是走肉行屍地活著,我殺人從不手軟,因為對我來說,死亡正是生命的最佳歸宿。我並不是殺人的兇手,而是賜與死亡的天使。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是否大多數人認為對的就是對,那又怎解釋要求將耶穌釘上十字架也正是大多數的群眾呢?
我在路上走著,孤獨地走著,我故意踏上草地和碎石,偏離了車路,使青思不能駕車追上我,我希望能獨自思索一下,雖然腦裡一片空白,剛才的經驗使我整個人顛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