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道∶「你瞧,人家年紀輕輕的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為男子漢,那可差得遠了。」蕭中慧向他掃了一眼,只見他長臉俊目,劍眉橫飛,容顏間英氣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頭去。只聽那老瞎子道∶「多謝相公好心,你給老瞎子付了房飯錢,真是多謝多謝,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記在心中,日後也好感恩報德。」那書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賤名,叫做卓天雄。」
蕭中慧心中正自好笑∶「這老瞎子當真是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給的銀子,卻去多謝旁人。」突然間聽到「卓天雄」三字,心頭一震∶「這名字好像聽見過的。那天爹爹和大媽似乎曾低聲説過這個名字,那時我剛好走過大媽門口,爹爹和大媽一見到我,立時便住了口。但説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許是音同字不同。我爹爹怎能識得這個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隨著店小二走入內院。經過蕭中慧身旁時,袁冠南突然躬身長揖,説道∶「姑娘,你帶了很多銀子出來麼?」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説話,臉上一紅,似還禮不似還禮的蹲了一蹲,説道∶「怎麼?」袁冠南道∶「小可見姑娘如此豪闊,意欲告貸幾兩盤纏之資!」蕭中慧更沒料到他居然會單刀直入的開口借錢,越加發窘,滿臉通紅,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轉過臉去。那書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別人主意吧!」説著又是一揖,轉身回進了房中。
蕭中慧心頭怦怦而跳,一時定不下神來,忽然之間,那邊房裏兵刃和喝罵聲又響了起來,砰的一聲大響,窗格飛開,一個壯漢手持單刀,從窗中躍出,左手中卻抱了個嬰兒。跟著一個少婦從窗裏追了出來,頭髮散亂,舞刀叫罵∶「快還我孩子,你抱他到那裏去了?」兩人一前一後,直衝出店房。蕭中慧見那少婦滿臉惶恐之情,怒氣再也難以抑制,心道∶「這兇徒搶了她的孩子,如此傷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雙刀,趕將出去。
遠遠聽見那少婦不住口的叫罵∶「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嚇壞他啦!你這千刀萬剮的惡賊,嚇壞了孩子,我┅┅我┅┅」蕭中慧尋聲急追,那知道這兇徒和少婦的輕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裏許,眼見二人雙刀相交,正自惡門。那兇徒懷抱孩子,形勢不利,當即將孩子放在一塊青石之上,揮刀砍殺。蕭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兇徒的武功,但見他被膂力強猛,刀法兇悍,那少婦邊打邊退,看來轉眼間便要傷在他的刀下。蕭中慧提刀躍出,喝道∶「惡賊,還不住手?」右手短刀使個虛式,左手長刀竟刺那兇徒的胸膛。
那少婦見蕭中慧殺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搶過去抱起。那兇徒舉刀一架,問道∶「你是誰?」蕭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揮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師兄們過招之外,當真與人動手第一次是對付太嶽四俠,第二次便是鬥這兇徒了。這兇徒的武功可比太嶽四俠強得太多,招數變幻,一柄單刀盤旋飛舞,左手不時還擊出沉雄的掌力。蕭中慧叫道∶「好惡賊,這麼橫!」左手刀著著進攻,驀地裏使個「分花拂柳式」,長刀急旋。那兇徒吃了一驚,側身閃避。蕭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兇徒左腿上早著。他大吼一聲,一足跪倒,兀自舉刀齊劈,引得他橫刀擋架,一腿掃去,將他踢倒在地,跟著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間風聲颯然,一刀自後襲到,蕭中慧吃了一驚,顧不到傷那兇徒,急忙回刀招架,這一回「獅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噹的一聲,雙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飛濺。她一看之下,更加驚得呆了,原來在背後偷襲的,竟然是那懷抱孩子的少婦。這少婦一刀被她架開,跟著又是一刀。蕭中慧識得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傷敵,竟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拼命打法,當即揮短刀擋過,叫道∶「你這女人莫不是瘋了?」那少婦道∶「你才是瘋了?」單刀斜閃,溜向蕭中慧長刀的刀盤,就勢推撥,滑近她的手指。蕭中慧一驚,見這少婦力氣不及那兇徒,但刀法之狡譎,卻遠有過之。
這時那兇徒已包紮了腿上傷口,提刀上前夾擊,兩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蕭中慧暗暗叫苦∶「原來這兩人設下圈套,故意引我上當。」她刀法雖精,究是少了臨敵的經歷,這時子夜荒墳,受人夾擊,不之四下裏還伏了多少敵人,不由得心中卻自怯了,一面打,一面罵道∶「我和你們無怨無仇,幹麼設下這毒計害我?」那兇徒罵道∶「誰跟你相識了?小賤人,無緣無故的來砍我一刀。」那少婦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麼路道,不問青紅皂白便出手傷人。」問那兇徒道∶「龍哥,你腿上傷得怎樣?」語意之間,極是關切。那兇徒道∶「***,痛得厲害。」蕭中慧奇道∶「你們不是存心害我麼?」那少婦道∶「你到底幹什麼的?這麼強兇霸道,自以為武藝高強麼?我瞧也不見得,可真是不要臉哪。」蕭中慧怒道∶「我見你給這兇徒欺侮,好心救你,誰知你們是假裝打架。」那少婦道∶「誰説假裝打架?我們夫婦爭鬧,平常得緊,你多管什麼閒事?」
蕭中慧聽得「夫婦爭鬧」四字,大吃了一驚,結結巴巴的道∶「你們┅你們是夫妻?」當即向後躍開,腦中一陣混亂。那壯漢道∶「怎麼啦?我們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孩子,難道不是夫妻麼?」蕭中慧奇道∶「這孩子是你們的兒子?」那少婦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媽媽,礙著你什麼事了?他叫林玉龍,我叫任飛燕,你還要問什麼?」説著氣鼓鼓的舉刀半空,又要搶上砍落。
蕭中慧道∶「你們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罵,又動刀子?」任飛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還叫什麼夫妻?有道是牀頭打架牀尾合,你見過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沒有?」蕭中慧脱口而出,説道∶「我爹爹媽媽就從來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龍撫著傷腿,罵道∶「***,這算什麼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喲,啊喲┅┅」任飛燕聽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傷口,這神情半點不假,當真是一對恩愛夫妻。林玉龍兀自喃喃罵道∶「***,不拌嘴不動刀子,這算是什麼夫妻?」
蕭中慧一怔,心道∶「嘿,這可不是罵我爹孃來著!」胸口怒氣上衝,又想上前教訓他,但以一敵二,料想打不過,眼見那嬰兒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轉身抱起嬰兒,飛步便奔。
任飛燕替丈夫包好傷口,回頭卻不見了兒子,驚道∶「兒子呢?」林玉龍「啊喲」一聲,跳了起來,説道∶「給那賤人抱走啦。」任飛燕道∶「你怎不早説?」林玉龍道∶「你自己抱著的,誰叫你放在地下?」任飛燕大怒,飛身上前,吧的一聲,打了他一個嘴巴,喝道∶「我給你包傷口啊!死人!」林玉龍回了一拳,罵道∶「兒子也管不住,誰要你討好?」任飛燕道∶「畜生,快去搶回兒子,回頭在跟你算帳。」説著拔步狂追。林玉龍道∶「不錯,搶回兒子要緊。臭婆娘,自己親生的兒子也管不住,有個屁用?」跟著追了下去。
蕭中慧躲在一株大樹背後,按住小孩嘴巴,不讓他哭出聲來,眼見任林夫婦邊罵邊追,越追越遠,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間身子一陣熱,一驚低頭,只見衣衫濕了一大片,原來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煩惱,輕輕在孩子身上一拍,罵道∶「要拉尿也不説話?」那孩子未滿週歲,如何會説話?給她這麼一拍,放聲大哭起來。蕭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寶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會,那孩子閤眼睡著了。蕭中慧見他肥頭胖耳,臉色紅潤,傻里傻氣的甚是可愛,不由得頗為喜歡,心想∶「去還給她爹爹媽媽吧,嚇得他們也夠了。」眼見這對夫婦雙雙向北,當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餘裏,天已黎明,那對夫妻始終不見,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樹木茂密的林中,鳥名聲此起彼和,野花香氣撲鼻而至。蕭中慧見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於是撿了一處柔軟的草地,以樹養神,低頭見懷中孩子睡得香甜,過不多時,自己竟也睡著了。
陽光漸烈,樹林中濃蔭匝地,花香愈深,睡夢中呼聽得「威武─信義,威武─信義」一陣陣鏢局的趟子聲遠遠傳來,蕭中慧打個呵欠,雙眼尚未睜開,卻聽得那趟子聲漸漸近了。
來的正是威信鏢局的鏢隊。
鐵鞭鎮八方周威信率領的鏢局人眾,邐邇將近棗香林,只要過了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縣一直都是陽關大道,眼見紅日當空,真是個好天,本來今日説什麼也不會出亂子,可是他心中卻不自禁的暗暗發毛。鏢隊後面那老瞎子的鐵杖在地下篤的一聲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鏢隊後面,初時大夥兒也不在意,但坐騎和大車趕得快了,説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終跟在後面。周威信覺得有些古怪,向張鏢師和詹鏢師使個眼色,鞭打牲口,急駛疾奔,剎時間將老瞎子拋得老遠。他心中一寬。但鏢車沈重,奔行不快,一會兒便慢了下來。過不多久,篤、篤、篤聲隱隱起自身後,這老瞎子居然又趕了上來。
這麼一露功夫,鏢隊人眾無不相顧失色,老瞎子這等輕功,當真厲害之極。鏢隊一慢,那瞎子卻也並不追趕向前,鐵杖擊地,總是篤、篤、篤的,與鏢隊相距十來丈遠。
眼見前面黑壓壓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聲道∶「張兄弟,大夥兒得留上了神,這老瞎子可真有點邪門,江湖上有言道∶『念念當如臨敵日,心心便似過橋時。』」張鏢師昨天打跑了太嶽四俠,一直飄飄然的自覺英雄了得,聽周威信這麼説,心道∶「就算他輕身功夫不壞,一個老瞎子又怕他何來?我瞧你啊,見了耗子就當是大蟲。」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子,使出打飛蝗石手法,沉肘揚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聽得嗤嗤聲響,石子破空,去勢甚急,那瞎子更不抬頭,鐵杖微抬,噹的一聲響,將那石子激了回來。張鏢師叫道∶「啊喲!」那石子打中了他額角,鮮血直流。鏢隊中登時一陣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