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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毒手藥王

    兩人都知苗人鳳這次受毒不輕,單單聽了那“斷腸草”三字,便知是厲害之極的毒藥,眼睛又是人身最嬌嫩柔軟的器官,縱然請得名醫,時候一長,也必無救,因此早治得一刻便好一刻。兩人除了讓坐騎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擱,沿途買些饅頭點心,便在馬背上胡亂吃了充飢。如此不眠不休的趕路,鍾胡兩人武功精湛,雖然兩日兩晚沒睡,儘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騎在途中已換過兩匹,但這一日趕下來,也已腳步踉蹌,眼見再跑下去,非在道上倒斃不可。鍾兆文道:“小兄弟,咱們只好讓牲口歇一會兒。”胡斐應道:“是!”心道:“倘若我騎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馬,此刻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懷,撫摸她所留下的那隻玉鳳,觸手生温,心中也是一陣温暖。兩人下馬,坐在道旁樹下,讓馬匹吃草休息。鍾兆文默不作聲,呆呆出神,皺起了眉頭。胡斐知道此行殊無把握,問道:“鍾二爺,那毒手藥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鍾兆文不答,似乎沒聽見他的説話,過了半晌,突然驚覺,道:“你剛才説什麼!”胡斐見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掛念苗人鳳的病況,暗想此人雖然奇形怪狀,難為他很夠義氣,本來與苗人鳳結下了樑子,這時竟不辭煩勞的為他奔波,想到此處,不禁脱口而出:“鍾二爺,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慚愧得緊。晚輩要是早知三位如此仗義,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冒犯。”

    鍾兆文咧開闊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麼?苗大俠是響噹噹的好漢,我三兄弟倘若見危不救,那還是人麼?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俠雖沒交情,總還有過一面之緣,你可跟他見都沒見過呢。”

    其實數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見過苗人鳳一面,只不過胡斐知道這事,苗人鳳卻在當時就對那個黃黃瘦瘦的小廝視而不見。更早些時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還只一天,苗人鳳在河北滄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見過他,這件事苗人鳳知道,胡斐可不知道。但苗人鳳哪裏會知道:十八年前那個初生嬰兒,便是今日這個不識面的少年英雄?

    鍾兆文又問:“你剛才問我什麼?”胡斐道:“我問那毒手藥王是怎麼樣的人物?”鍾兆文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鍾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可是誰也不知毒手藥王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胡斐好生納悶,心想:“我只道你必定知曉此人的底細,否則也可向那張飛雄打聽個明白。”鍾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説道:“便是那張飛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會知道的。”胡斐“啊”了一聲,不再接口。

    鍾兆文道:“大家只知道,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胡斐道:“白馬寺?他住在廟裏麼?”鍾兆文道:“不,白馬寺是個市鎮。”胡斐道:“想是他隱居不見外人,所以誰都沒見過他。”鍾兆文又搖頭道:“不,有很多人見過他。正因為有人見過,所以誰也不知他是怎麼樣的人物,不知他是胖還是瘦,是俊是醜,是姓張還是姓李。”

    胡斐越聽越是胡塗,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見過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會連胖瘦俊醜也不知道?

    鍾兆文道:“有人説毒手藥王是個相貌清雅的書生,高高瘦瘦,像是個秀才相公。有人卻説毒手藥王是個滿臉橫肉的矮胖子,就像是個殺豬的屠夫。又有人説,這藥王是個老和尚,老得快一百歲了。”他頓了一頓,説道:“還有人説,這藥王竟然是個女人,是個跛腳駝背的女人。”

    胡斐滿臉迷惘,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鍾兆文接着道:“這人既然號稱藥王,怎麼會是女人?但説這話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來不打謊語,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説他是書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都不是信口雌黃之輩,個個言之鑿鑿。你説奇不奇怪?”胡斐當離開苗家之時,滿懷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請了他來治傷,至不濟也能討得解藥,此時聽鍾兆文這麼一説,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麼樣一個人也無法知道,卻又找誰去?轉念一想,説道:“是了!這人一定擅於化裝易容之術,忽男忽女,忽俊忽醜,叫人認不出他的真面目來。”鍾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這麼説,想來他使毒天下無雙,害得人多,結仇太廣,因此躲躲閃閃,叫人沒法找他報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卻又不是十分偏僻之處,要尋上門去,也算不得怎麼為難。”胡斐道:“這人用毒藥害死過不少人麼?”鍾兆文悠然出神,道:“那是沒法計算的了。不過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惡多端的飛賊大盜,便是仗勢橫行的土豪劣紳,倒沒聽説有哪一個俠義的死在他的手下。但因他名聲太響,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這筆帳便都算在他頭上,其實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時候兩個人一南一北,相隔幾千裏,同時中毒暴斃,於是雲南的人説毒手藥王到了雲南,遼東的人卻説藥王在遼東出沒。這麼一宣揚,這個人更是奇上加奇了。近來已好久沒聽人提到‘毒手藥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俠的中毒竟會和他有關。唉,既是此人用的藥,只怕……只怕……”説到這裏,不住搖頭。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極難,不知如何着手是好。鍾兆文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萬記住,一到了白馬寺,在離藥王莊三十里之內,可千萬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東西,不管飢渴得怎麼厲害,總之不能讓一物進口。”胡斐見他説得鄭重,當即答應,猛地想起,當他陪着自己離開苗家之時,鍾兆英和鍾兆能臉上都是不但擔憂,簡直還大有懼色,想來那藥王的“毒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鍾氏三雄那樣的人物,膽敢向“打遍天下無敵手”苗人鳳挑戰,一聽到“毒手藥王”的名字卻是心驚膽戰。自己不知厲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過輕易了。

    他過去牽了馬匹,説道:“咱們不過是邀他治病,或是討一份解藥,對他並無惡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罷了,何必要害咱們性命?”鍾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紀還輕,不知江湖上人心險詐。你對他雖無惡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識,怎信得你過?眼前便是一個例子,劉鶴真對苗大俠絕無歹意,卻何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鍾兆文又道:“何況這毒手藥王仇家遍天下,許多跟他毫沒幹系的毒殺也都算在他的帳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則‘藥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兩字?這個驚心動魄的外號,難道是輕易得來的麼?”

    胡斐點頭道:“鍾二爺説的是。”鍾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領低微,那便兄弟相稱,別爺不爺的,叫得這麼客氣。”胡斐道:“你是前輩英雄,晚輩……”鍾兆文攔着他的話頭,大聲道:“呸,呸!小兄弟,不瞞你説,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後,佩服你得緊。若你不當我朋友,那便算了。”胡斐也是個性子直爽之人,於是笑着叫了聲:“鍾二哥。”鍾兆文很是高興,翻身上了馬背,道:“只要這兩頭牲口不出岔子,咱們不用天黑便能趕到白馬寺。你可得記着我話,別説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劇毒,傳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這麼年紀輕輕,一身武功,若是全身發黑,成了一具殭屍,我瞧有點兒可惜呢!”胡斐知他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瞧苗人鳳只撕破一封信,雙眼便瞎,現下走入毒手藥王的老巢,他哪一處不能下毒?心想鍾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非膽怯之徒,他説得如此厲害,顯見此行萬分兇險,確是實情。他明知險惡,還是義不容辭地陪自己上白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亂闖,更是難得了。

    兩匹馬休息多時,精力已復,申牌時分到了臨資口。兩人讓坐騎走一程,跑一程,不多時已到了白馬寺鎮上。鎮上街道狹窄,兩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於是牽了馬匹步行。鍾兆文臉色鄭重,目不斜視,胡斐卻放眼瞧着兩旁的店鋪。將到市梢時,胡斐見拐彎角上挑出了藥材鋪的膏藥幌子,招牌寫着“濟世堂老店”,心念一動,解下腰間單刀,連着刀鞘捧在手中,説道:“鍾二……哥,你的判官筆也給我。”鍾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馬寺鎮,該當處處小心才是,怎地動起刀刃來啦?但想鎮上必有藥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詢問,於是從腰間抽出判官筆,交了給他,低聲道:“小心了,別惹事!”胡斐點了點頭,走到藥材鋪櫃枱前,説道:“勞駕!我們二人到藥王莊去拜訪莊主,不便攜帶兵器,想在寶號寄放一下,回頭來取。”坐在櫃枱後的一個老者聽了,臉露詫異之色,問道:“你們去藥王莊?”胡斐不等他再説什麼,將兵器在櫃枱上一放,雙手一拱,牽了馬匹便大踏步出鎮。兩人到了鎮外無人之處,鍾兆文大拇指一翹,説道:“小兄弟,這一手真成。鍾老二服了你啦,真虧你想得出。”胡斐笑道:“硬着頭皮充好漢,這叫做無可奈何。”原來他想這鎮上的藥材鋪跟藥王必有干連,將隨身兵器放在店鋪之中,店中定會有人趕去報訊,那便表明自己此來絕無敵意。雖然空手去見這麼一個厲害角色,那是兇險之上又加兇險,但權衡輕重,這個險還是大可一冒。

    見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個老者手持藥鋤,似在採藥。胡斐見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個中年書生,心念一動:“難道他便是毒手藥王?”於是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聲説道:“請問相公,上藥王莊怎生走法?晚輩二人要拜見莊主,有事相求。”那人對胡鍾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會神的鋤土掘草。胡斐連問幾聲,那人始終毫不理會,竟似聾了一般。胡斐不敢再問,鍾兆文向他使個眼色,兩人又向北行。悶聲不響地走出一里有餘,胡斐悄聲道:“鍾二哥,只怕這人便是藥王,你瞧怎麼辦?”鍾兆文道:“我也有幾分疑心,可萬萬點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認,而咱們認出他來,正是犯了他的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藥王莊,咱們認地不認人,那便無礙。”説話之時,曲曲折折又轉了幾個彎,只見離大路數十丈處有個大花圃,一個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彎着腰在整理花草。胡斐見花圃之後有三間茅舍,放眼遠望,四下別無人煙,於是上前幾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問道:“請問姑娘,上藥王莊走哪一條路?”那村女抬起頭來,向着胡斐一瞧,一雙眼睛明亮之極,眼珠黑得像漆,這麼一抬頭,登時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這個鄉下姑娘的眼睛,怎麼亮得如此異乎尋常?”見她除了一雙眼睛外,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髮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顯是窮村貧女,自幼便少了滋養。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歲,身形卻如是個十四五歲的幼女。

    胡斐又問一句:“上藥王莊不知是向東北還是向西北?”那村女突然低下了頭,冷冷地道:“不知道。”語音卻甚是清亮。鍾兆文見她如此無禮,臉一沉,便要發作,但隨即想起此處距藥王莊不遠,什麼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聲,道:“兄弟,咱們去吧,那藥王莊是白馬寺大大有名之處,總不能找不到。”胡斐心想天色已經不早,若是走錯了路,黑夜之中在這險地到處瞎闖,大是不妙,左近再無人家可以問路,於是又問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在家麼?他們定會知道去藥王莊的路徑。”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的拔草。

    鍾兆文雙腿一夾,縱馬便向前奔,道路狹窄,那馬右邊前後雙蹄踏在路上,左側的兩蹄卻踏入了花圃。鍾兆文雖無歹意,但生性粗豪,又惱那村女無禮,急於趕路,也不理會。胡斐眼見近路邊的一排花草便要給馬踏壞,忙縱身上前,拉住繮繩往右一帶,説道:“小心踏壞了花草。”那馬給他這麼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側,左蹄回上路面。鍾兆文道:“快走吧,在這兒別耽擱啦!”説着一提繮繩,向前馳去。胡斐自幼孤苦,見那村女貧弱,心中並不氣她不肯指引,反生憐憫之意,心想她種這些花草,定是賣了賴以為活,生怕給自己坐騎踏壞了,於是牽着馬步行過了花地,這才上馬。那村女瞧在眼裏,突然抬頭問道:“你到藥王莊去幹麼?”胡斐勒馬答道:“有一位朋友給毒藥傷了眼睛,我們特地來求藥王賜些解藥。”那村女道:“你認得藥王麼?”胡斐搖頭説道:“我們只聞其名,從來沒見過他老人家。”那村女慢慢站直了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幾眼,問道:“你怎知他肯給解藥?”胡斐臉有為難之色,答道:“這事原本難説。”心中忽然一動:“這位姑娘住在此處,或者知道藥王的性情行事。”於是翻身下馬,深深一揖,説道:“便是要請姑娘指點途徑。”這“指點途徑”四字,卻是意帶雙關,可以説是請她指點去藥王莊的道路,也可説是請教求藥的方法。

    那村女自頭至腳地向他打量一遍,並不答話,指着花圃中的一對糞桶,道:“你到那邊糞池去裝小半桶糞,到溪里加滿清水,給我把這塊花澆一澆。”

    這三句話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是向你問路,怎麼竟叫我澆起花來?而且出言頤指氣使,竟將我當作你家僱工一般?他雖幼時貧苦,卻也從未做過挑糞澆糞這種穢臭之事,只見那村女説了這幾句話後,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裏一望,不見有人,心想:“這姑娘生得瘦弱,要挑這兩大桶糞當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氣的男子漢,便幫她挑一擔糞又有何妨?”於是將馬系在一株柳樹上,挑起糞桶,便往糞池去擔糞。

    鍾兆文行了一程,不見胡斐跟來,回頭一看,遠遠望見他肩上挑了一副糞桶,走向溪邊,不禁大奇,叫道:“喂,你幹什麼?”胡斐叫道:“我幫這位姑娘做一點工夫。鍾二哥先走一步,我馬上就趕來。”鍾兆文搖了搖頭,心想年輕人當真是不分輕重,在這當口居然還這般多管閒事,於是縱馬緩緩而行。胡斐挑了一擔糞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要往花旁澆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糞水太濃,一澆下去花都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糞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耐,但想好人做到底,於是依言倒糞加水,回來澆花。那村女道:“小心些,糞水不可碰到花瓣葉子。”胡斐應道:“是!”見那些花朵色作深藍,形狀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隻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當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澆了,直把兩桶糞水盡數澆完。那村女道:“嗯,再去挑了澆一擔。”胡斐站直身子,温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從藥王莊回來,再幫你澆花如何?”那村女道:“你還是在這兒澆花的好。我見你人不錯,才要你挑糞呢。”胡斐聽她言語奇怪,心想反正已經耽擱了,也不爭在這一刻時光,於是加快手腳,急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擔糞水,將地裏的藍花盡數澆了。這時夕陽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藍花之上,輝煌燦爛,甚是華美。胡斐忍不住讚道:“這些花真是好看!”他澆了兩擔糞,對這些花已略生感情,讚美的語氣頗為真誠。那村女正待説話,只見鍾兆文騎了馬奔回,大聲叫道:“兄弟,這時候還不走嗎?”胡斐道:“是了,來啦,來啦!”轉眼望着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臉一沉,説道:“你幫我澆花,原來是為了要我指點途徑,是不是?”胡斐心想:“我確是盼你指點道路,但幫你澆花,卻純是為了憐你瘦弱,這時再開口相求,反而變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鐵蠍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給袁紫衣,她曾説:“這叫做市恩,最壞的傢伙才是如此。”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當即一笑,説道:“這些花真好看!”走到柳樹旁解繮牽馬,上了馬背。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過頭來,只怕她還要-唆什麼,心中大是不耐。那村女拔起兩棵藍花,向他擲去,説道:“你説這花好看,就送你兩棵。”胡斐伸手接住,説道:“多謝!”順手放在懷內。那村女道:“他姓鍾,你姓什麼?”胡斐道:“我姓胡。”那村女點頭道:“你們要去藥王莊,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鍾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來,心中煩躁,這才回頭尋來,聽那村女如此説,不耐之心立時盡去,低聲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卻頗為懷疑,暗想:“倘若藥王莊是在東北方,那麼直截了當的指點便是,為什麼説‘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但不願再向村女詢問,於是引馬向東北而去。

    兩人一陣急馳,奔出八九里,前面一片湖水,已無去路,只有一條小路通向西方。鍾兆文罵道:“這丫頭當真可惡,不肯指路那也罷了,卻叫咱們大走錯路。回去時得好好教訓她一頓。”胡斐也是好生奇怪,自思並未得罪了她,何以要作弄自己,説道:“鍾二哥,這鄉下姑娘定和藥王莊有什麼干連。”鍾兆文道:“嗯,你瞧出什麼端倪沒有?”胡斐道:“她一雙眼珠子炯炯有神,説話的神態,也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子。”鍾兆文一驚,道:“不錯!她給你的那兩棵花,還是快些拋了。”胡斐從懷中取出藍花,只見花光嬌豔,倒是不忍便此丟棄,説道:“小小兩棵花兒,想來也無大礙!”於是仍舊放回懷中,縱馬向西馳去。鍾兆文在後叫道:“喂,還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應,一鞭向馬臀抽去,向西飛奔。暮靄蒼茫中,陣陣歸鴉從頭頂越過。突然之間,只見右手側兩個人俯身湖邊,似在喝水。胡斐一勒馬,待要詢問,卻見兩人始終不動,心知有異,跳下馬去,叫道:“勞駕!”兩人仍是不動。鍾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頭,那人仰天翻倒,但見他雙眼翻白,早已死去多時,臉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甚是可怖,再瞧另一人時也是如此。鍾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點點頭,見兩名死者身上都帶着兵刀,説道:“毒手藥王的對頭?”鍾兆文也點了點頭。兩人上馬又行,這時天色漸黑,更覺前途兇險重重。又行一程。只見路旁草木稀疏,越是前行,草木越少,到後來地下光溜溜的一片,竟是寸草不生,大樹小樹更沒一棵。胡斐心中起疑,勒馬説道:“鍾二哥,你瞧這裏大是古怪。”鍾兆文也已瞧出不對,道:“若是有人鏟淨刨絕,也必留下草根痕跡,我看……”他沉吟片刻,低聲道:“那藥王莊定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劇毒,以致連草也沒一根。”胡斐點了點頭,心中驚懼,從包袱上撕下幾根布條,將鍾兆文所乘坐騎的馬口縛住,然後縛上自己坐騎的馬口。鍾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時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點了點頭,暗贊他心思細密。

    行不多時,遠遠望見一座房屋。走到近處,只見屋子的模樣極是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墳模樣,無門無窗,黑黝黝的甚是陰森可怖。兩人均想:“瞧這屋子的模樣,那自然是藥王莊了。”離屋數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樹環屋而生,樹葉便似秋日楓葉一般,殷紅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瞧着不寒而慄。鍾兆文平生浪蕩江湖,什麼兇險之事沒有見過?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門喪主一般,令人見之生畏,但這時看到這般情景,心中也不禁突突亂跳,低聲道:“怎麼辦?”胡斐道:“咱們以禮相求,隨機應變。”於是縱馬向前,行到離矮樹叢數丈之處,下馬牽了繮繩,朗聲道:“鄂北鍾兆文,晚輩遼東胡斐,特來向藥王前輩請安。”這三句話每一字都從丹田送出,雖然並不如何響亮,但聲聞裏許,屋中人必自聽得清清楚楚。過了半晌,屋中竟無半點動靜。胡斐又説了一遍,圓屋之中仍是毫無應聲,便似無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聲道:“金面佛苗大俠中毒受傷,所用毒藥,是奸人自前輩處盜來。敬請前輩慈悲,賜以解藥。”

    但不論他説什麼,圓屋之中始終寂無聲息。過了良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低聲道:“鍾二哥,怎麼辦?”鍾兆文道:“總不成眼看苗大俠瞎了雙目,咱們便此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錯,便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上一闖。”兩人這時均已起了動武用強之意,心想那毒手藥王雖然擅於使毒,武功卻未必了得,軟硬兼施,非得將解藥取了到手不可。兩人放下馬匹,走向矮樹。只見那一叢樹生得枝葉緊密,不能穿過,鍾兆文縱身一躍,便從樹叢上飛越過去。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聞到一陣濃香,眼前一黑,登時暈眩,摔跌在樹叢之內。胡斐一見大驚,跟着躍進,越過樹叢頂上時,但覺奇香刺鼻,中人慾嘔,胸口甚是煩惡。他一落地,忙伸手扶起鍾兆文,探他鼻間尚有呼吸,只是雙目緊閉,手指和顏面卻是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俠的解藥尚未求得,鍾二哥卻又中毒,瞧來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氣,只是還沒發作而已。”當下身形一矮,直縱向圓屋之前,叫道:“藥王前輩,晚輩空手前來拜莊,實無歹意,再不賜見,晚輩迫得無禮了。”他説了這話後,打量那圓屋的牆垣,只見自屋頂以至牆腳通體黑色,顯然並非上木所構。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裏打掃得乾淨無比,連一塊極細小的磚石也無法找到,於是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兩,在牆上輕敲三下,果然錚錚錚的發出金屬之聲。他將銀兩放回懷中,一低頭,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淡淡清香,精神為之一振,頭腦本來昏昏沉沉,一聞到這香氣,立時清明。他略略彎腰,香氣更濃,原來這香氣是從那村女所贈的藍花上發出。胡斐心中一動:“看來這香氣有解毒之功,她果然是一番好意。”他加快腳步,環繞圓屋奔了一週,非但找不到門窗,連小孔和細縫也沒發見,心想難道屋中當真並無人居?否則毫無通風之處,怎能不給悶死?他手中沒有兵刃,對這通體鐵鑄的圓屋實在無法可施。凝思片刻,從懷中取出藍花,放在鍾兆文鼻下,過不多時,果然他打了個噴嚏,悠悠醒轉。胡斐大喜,心道:“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點。”於是將一枝藍花插在鍾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着鍾兆文躍過矮樹。他雙足落地,忽聽得圓屋中有人大聲“咦!”的一下驚呼。聲音隔着鐵壁傳來,頗為鬱悶,但仍可聽得出又是驚奇又是憤怒之意。

    胡斐回頭叫道:“藥王前輩,可肯賜見一面麼?”圓屋中寂然無聲。他接連問了兩聲,對方再無聲息。忽聽得砰砰兩響,重物倒地。胡斐回過頭來,只見兩匹坐騎同時摔倒,縱身過去一瞧,兩匹馬眼目緊閉,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斷氣,身上卻沒半點傷痕。

    到此地步,兩人不敢再在這險地多逗留,低聲商量了幾句,決意回去向村女求教,於是從原路趕回。鍾兆文中毒後腳力疲憊,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時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黑夜之中,花圃中的藍花香氣馥郁,鍾胡二人一聞之下,困累盡去,大感愉適。只見茅舍的窗中突然透出燈光,呀的一聲,柴扉打開,那村女開門出來,説道:“請進來吧!只是鄉下沒什麼款待,粗茶淡飯,怠慢了貴客。”胡斐聽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擾,很是過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閃身門旁,讓兩人進屋。胡斐踏進茅屋,見屋中木桌木凳,陳設也跟尋常農家無異,只是纖塵不染,乾淨得過了份,甚至連牆腳之下,板壁縫中,也沖洗得沒留下半點灰土。這般清潔的模樣,便似圓屋周遭一般,令人心中隱隱不安。

    那村女道:“鍾爺、胡爺請坐。”説着到廚下拿出兩副碗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湯,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三碗菜是煎豆腐、鮮筍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湯則是鹹菜豆瓣湯。雖是素菜,卻也香氣撲鼻。

    兩人奔馳了大半日,早就餓了。胡斐笑道:“多謝!”端起飯碗,提筷便吃。鍾兆文心下大疑,尋思:“這飯菜她早就預備好了,顯是料到我們去後必回。寧可餓死了,這飯卻千萬吃不得。”見那村女轉身回入廚下,向胡斐使個眼色,低聲道:“兄弟,我跟你説過,在藥王莊三十里地之內,決不能飲食。你怎地忘了?”胡斐卻想:“這位姑娘對我若有歹心,決不能送花給我。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但若是不吃此餐,那定是將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從廚下托出一隻木盤,盤中一隻小小木桶,裝滿了白飯。胡斐站起身來,説道:“多謝姑娘厚待,我們要請拜見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媽都過世了,這裏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聲,坐下來舉筷便吃,三碗菜餚做得本自鮮美,胡斐為討她喜歡,更是讚不絕口。

    鍾兆文心想:“你既不聽我勸,那也無法,總不成兩個一齊着了人家道兒。”向那村女道:“我適才暈去多時,肚子裏很不舒服,不想吃飯。”那村女斟了一杯茶來,道:“那麼請用一杯清茶。”鍾兆文見茶水碧綠,清澈可愛,雖然口中大感乾渴,仍然謝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在桌上,卻不飲用。村女也不為意,見胡斐狼吞虎嚥,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間頗露喜色。胡斐瞧在眼裏,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飯,將三菜一湯吃得盡是碗底朝天。村女過來收拾,胡斐搶着把碗筷放在盤中,託到廚下,隨手便在水缸中舀了水,將碗筷洗乾淨了,抹乾放入櫥中。

    那村女洗鑊掃地,兩人一齊動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適才之事,見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門外小溪中挑了兩擔,將水缸裝得滿滿。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見鍾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鄉下人家,沒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爺,胡亂在長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氣!”只見她走進內室,輕輕將房門關上,卻沒聽見落閂之聲,心想這個姑娘孤零零的獨居於此,竟敢讓兩個男子漢在屋中留宿,膽子卻是不小,伸手輕推鍾兆文的肩膀,低聲道:“鍾二哥,在長凳上睡得舒服些!”哪知這麼輕輕一推,鍾兆文竟應手而倒,砰的一聲,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驚,急忙抱着他腰扶起,在他臉上一摸,着手火滾,竟是發着高燒。胡斐忙道:“鍾二哥,你怎麼啦?”舉油燈湊近瞧時,只見他滿臉通紅,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噴出陣陣極濃的酒氣。胡斐大奇:“他連茶也不敢喝一口,怎麼這一霎時之間,竟會醉倒?”又聽他迷迷糊糊道:“我沒醉,沒有醉!來來來,跟你再喝三大碗!”跟着“五經魁首!”“四季發財!”的豁起拳來。胡斐一轉念,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的手腳,他不肯吃飯飲茶,那村女卻用什麼奇妙法門,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驚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還是讓他順其自然,慢慢醒轉,轉念又想:“這是中毒,並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正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野獸嗥叫之聲,深夜聽來,不由得令人寒毛直豎,聽聲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縱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這般成羣結隊。那聲音漸叫漸近,胡斐站起身來,側耳凝聽,只聽得狼嗥之中,還夾着一二聲山羊的咩咩之聲,顯然是狼羣追羊而噬。當下也不以為意,正想再去察看鍾兆文的情狀,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那村女手持燭台,走了出來,臉上略現驚惶,説道:“這是狼叫啊。”胡斐點了點頭,道:“姑娘……”向鍾兆文一指。只聽得馬蹄聲、羊咩聲、狼嗥聲吵成一片,竟是直奔這茅屋而來。胡斐臉上變色,心想若是敵人大舉來襲,這茅屋不經一衝,何況鍾二哥中毒後人事不知,這村女處在肘腋之旁,是敵是友,身分不明,這便如何是好?轉念未畢,只聽得一騎快馬急馳而至。胡斐手無寸鐵,彎腰抱起鍾兆文,衝進廚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卻又摸索不到,只聽那村女大聲叫道:“是孟家的人麼?半夜三更到這裏幹什麼?”胡斐聽她口氣嚴厲,不似作偽,看來她與來襲之人並非一路,心中稍慰,當下搶出後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磚石,縱身上了一株柳樹,將鍾兆文擱在兩個大椏枝之間,凝目望去。星光下只見一個灰衣漢子騎在馬上,已衝到了茅屋之前,馬後塵土飛揚,叫聲大作,跟着十幾頭餓狼。瞧這情勢,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餓狼襲擊,縱馬奔逃,但再一看,只見馬後拖着白白的一團東西,原來是隻活羊,胡斐心想,這多半是個獵人,以羊為餌,設計誘捕狼羣。卻見那人縱馬馳入花圃,直奔到東首,圈轉馬頭,又向西馳來,一羣餓狼在後追叫,這麼一來一去,登時將花圃踐踏得不成模樣。這漢子的坐騎甚是駿良,他騎術又精,來回衝了幾次,餓狼始終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轉念間,已然省悟:“啊,這傢伙是來踩壞藍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當下雙足一點,躍到了茅屋頂上,忽聽那人“哎喲!”一聲叫,縱馬向北疾馳而去,那活羊卻留在花圃之中。羣狼撲上去搶咬撕奪,更將花圃蹂躪得狼藉不堪。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兩塊石子飛出,噗噗兩聲,打在兩頭惡狼腦門正中,登時腦漿迸裂,屍橫就地。他跟着又打出兩塊石子,這一次石子較小,準頭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儘管如此,兩頭惡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羣狼連吃苦頭,知道屋頂有人,仰起了頭望着胡斐,張牙舞爪,聲勢洶洶。胡斐見了羣狼這副兇惡神情,心中大是發毛,自己赤手空拳,實不易和這十幾頭惡狼的毒牙利爪相抗,當下瞧準了一頭最大的雄狼,一塊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個打滾,吃痛不過,轉身便逃,另有一頭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片刻之間,叫聲越去越遠,花圃中的藍花卻已被踐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躍下屋來,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鋤花拔草,將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現下頃刻之間盡歸毀敗,一定惱怒異常。哪知村女對藍花被毀之事一句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謝胡爺援手了。”胡斐道:“説來慚愧!都怪我見機不早,出手太遲,倘若早將那惡漢在花圃外打下馬來,這片花卉還能保全。”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壞,過幾天也會自行萎謝。只不過遲早之間,那也算不了什麼。”胡斐一怔,心想:“這姑娘吐屬不凡,言語之間似含玄機。”説道:“在府上吵擾,卻還沒請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別提起我的姓氏。”這三句話説得甚是親切,似乎已將胡斐當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興,道:“那我叫你什麼?”

    那村女道:“你這人很好,我便索性連名字也都跟你説了。我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胡斐不知“靈樞”和“素問”乃是中國兩大醫經,只覺得這兩個字很是雅緻,不像農村女子的名字,這時已知她決不是尋常鄉下姑娘,也不以為異,笑道:“那我便叫你‘靈姑娘’,別人聽來,只當我叫你‘林姑娘’呢。”程靈素嫣然一笑,道:“你總有法兒討我歡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動,覺得她相貌雖然並不甚美,但這麼一言一笑,卻自有一股嫵媚的風致。他正想詢問鍾兆文酒醉之事,程靈素道:“你的鍾二哥喝醉了酒,不礙事,到天明便醒了。現下我要去瞧幾個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覺得這個小姑娘行事處處十分奇怪,這半夜三更去探訪別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靈素道:“你陪我去,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許跟人説話……”胡斐道:“好,我扮啞子便是。”程靈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説話當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動武,放暗器點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離開我三步之外。”

    胡斐點頭答應,心想:“原來她帶我去見毒手藥王。她叫我不能離開她身邊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當下甚是振奮,道:“咱們這便去麼?”程靈素道:“得帶些東西。”走進自己房內,約過了一盞茶時分,挑了兩隻竹籮出來,籮上用蓋蓋着,不知裏面放着些什麼,看她的模樣,挑得頗為吃力。胡斐道:“我來挑!”將扁擔接了過來,一放上肩頭,幾有一百二三十斤。兩隻竹籮輕重懸殊,一隻甚重,一隻卻是極輕,挑來頗不方便,只見鍾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經過他身旁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兩人出了茅舍,程靈素將門帶上,在前引路。胡斐道:“靈姑娘,我問你一件事,成不成?”程靈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沒第二個人答得出了。我那鍾二哥滴水沒有入口,怎地會醉成這個模樣?”程靈素輕輕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這才吃了虧。”胡斐道:“這個我就不懂了。鍾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見愁鍾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我卻是個見識淺陋之人,哪知道他處處小心,反而……”説到這裏,住口不説了。程靈素道:“你説好了!他處處小心,反而着了我的道兒,是不是?處處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嗎?只有像你這般,才會太平無事。”胡斐道:“我怎麼啊!”程靈素笑道:“叫你挑糞便挑糞,叫你吃飯便吃飯。這般聽話,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來做人要聽話。可是你整人的法兒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現在還是摸不着頭腦。”

    程靈素道:“好,我教你一個乖。廳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見了麼?”胡斐當時沒留意,這時一加回想,果然記得窗口一張半桌上放着一盆小朵兒的白花。程靈素道:“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極是厲害,聞得稍久,便和飲了烈酒一般無異。我在湯裏、茶裏都放了解藥。誰教他不喝啊?”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對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來只聽説有人在飲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卻高明得多,對方不吃不喝反而會中毒。程靈素道:“待會回去我便給他解藥,你不用擔心。”胡斐心中一動:“這位姑娘既然擅用藥物,説不定能治苗大俠的傷目,那便不須去求什麼毒手藥王了。”於是問道:“靈姑娘,你知道解治斷腸草毒性的法子嗎?”程靈素道:“難説。”

    胡斐聽她説了這兩個字,便沒下文,不便就提醫治之請,只見她腳步輕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雖不是施展輕功,但沒過多少時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東,不是去藥王莊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説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適才我和鍾二哥去藥王莊,你説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們繞道多走了二十幾里路。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沒能明白。”程靈素道:“你真正想問我的,還不是這件事。我猜你是想問:藥王莊明明是在西北,咱們怎麼向東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併請問便是。”程靈素道:“咱們所以不朝藥王莊走,因為並不是去藥王莊。”這一下,胡斐又是出於意料之外,“啊”了一聲。

    程靈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澆花,一來是試試你,二來是要你耽擱些時光,後來再叫你繞道多走二十幾裏,也是為了要你多耗時刻,這樣便能在天黑之後再到藥王莊外。只因藥王莊外所種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給你的藍花才克得它住。”胡斐聽了,心中欽服無已,萬想不到用毒使藥,竟有這許多學問,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當下説到在洞庭湖見到的兩名死者。程靈素聽説兩名死者臉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哼了一聲,道:“這種鬼蝙蝠的毒無藥可治。他們什麼也不顧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什麼毒,她説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聽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説多問,徒然顯得自己一無是處。”於是不再詢問,跟在她身後一路向東。又走了五六里路,進了一座黑黝黝的樹林。程靈素低聲道:“到了。他們還沒來,咱們在這樹林子中等候,你把這隻竹籮放在那株樹下。”説着向一株大樹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隻份量甚重的竹籮過去放好。程靈素走到離大樹八九丈處的一叢長草之旁,道:“這一隻竹籮給我提過來。”隨即撥開長草,鑽進了草叢之中。胡斐也不問誰還沒來,等候什麼,記着不離開她三步的約言,便提了另一隻竹籮,也鑽進草叢,挨在她的身旁。仰頭向天,只見月輪西斜,已過夜半。樹林中蟲聲此起彼伏,偶然也聽到一二聲梟鳴。程靈素遞給他一粒藥丸,低聲道:“含在口裏,別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覺味道極苦。兩人靜靜的坐着,過了小半個時辰,胡斐東想西想,只覺這一日一晚的經歷,實在大是詭異,可説是生平從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間,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這時身在何處?如果這時在我身畔的,不是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説什麼?”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懷,去摸玉鳳。忽然程靈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順着她手指瞧去,只見遠處一盞燈籠,正在漸漸移近。本來燈籠的火光必是暗紅之色,但這盞燈籠發出的卻是碧油油的綠光。燈籠來得甚快,不多時已到身前十餘丈外,燈下瞧得明白,提燈的是個駝背女子,走起路來左高右低,看來右腳是跛的。她身後緊隨着一個漢子,身材魁梧,腰間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胡斐想起鍾兆文的説話,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鍾二哥説,有人説毒手藥王是個屠夫模樣的大漢,又有人説藥王是個又駝又跛的女子。那麼這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藥王。”斜眼向程靈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見她的臉色,但見她一對清澈晶瑩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着兩人,神情顯甚緊張。胡斐登時起了俠義之心:“這毒手藥王如要不利於她,我便是拚着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見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雖然身有殘疾,仍可説得上是個美女,那大漢卻是滿臉橫肉,形相兇狠。兩人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湖上最厲害的巨寇大賊環攻,也是無所畏懼,但這時卻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亂跳,自覺武功有時而窮,對付這種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那兩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處,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餘丈,站定身子。那大漢朗聲叫道:“慕容師兄,我夫婦依約前來,便請露面相見吧!”

    他站立之處距胡斐並不甚遠,突然開口説話,聲音又大,只把他嚇了一跳。那大漢説了兩遍,無人答話,胡斐心想:“這裏除了咱們四人,再沒旁人,哪裏還有什麼慕容師兄?這兩人原來是一對夫妻。”

    那駝背女子細聲細氣地道:“慕容師兄既然不肯現身,我夫婦迫得無禮了。”胡斐暗暗好笑:“這叫做一報還一報。適才我到藥王莊來拜訪,説什麼你們也不理睬。這時候別人也給一個軟釘子你們碰碰。”只見那女子從懷中取出一束草來,伸到燈籠中去點燃了,立時發出一股濃煙。過不多時,林中便白霧-漫,煙霧之中微有檀香氣息,倒也並不難聞。

    胡斐聽她説“迫得無禮”四字。知道這股煙霧定然厲害,但自己卻也不感到有何不適,想必是口中含了藥丸之功,轉頭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這時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滿了關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點了點頭。

    那煙霧越來越濃,突然大樹下的竹籮中有人大聲打了個噴嚏。胡斐大吃一驚:“怎麼竹籮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點也沒知情。那麼我跟程姑娘的説話,都讓他聽去了?”自忖對毒物醫藥之道雖然一竅不通,但練了這許多年武功,決不能挑着一個人走這許多路而茫然不覺,除非這是個死人,那又作別論。他心中大是驚奇,只聽竹籮中那人又連打幾個噴嚏,籮蓋掀開,躍了出來。但見他長袍儒巾,正是日間所見在小山上採藥的那個老者。這時他衣衫凌亂,頭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狽,已沒半點日間所見的儒雅神態,一見到那男女二人,怒聲喝道:“好啊,姜師弟、薛師妹。你們下手越來越陰毒了。”

    那夫婦倆見他這般模樣,也似頗出意料之外。那大漢冷笑説道:“還説我們下了陰毒?你躲在竹籮之中,誰又料得到了?慕容師兄……”他話未説完,那老者嗅了幾下,神色大變,急從懷中摸出一枚藥丸,放入口中。

    那駝背女子將散發濃煙的草藥一足踏滅,放回懷中,説道:“大師兄,來不及啦,來不及啦!”

    那老者臉如土色,頹然坐在地下,過了半晌,説道:“好,算我栽了。”那大漢從懷中摸出一個青色瓷瓶,舉在手裏,道:“解藥便在這裏。你師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藥來換啊。”那老者道:“胡説八道!你們説是小鐵哥麼?我幾年沒見他了,下什麼毒手?”那駝背女子道:“你約我們到這裏,只是要説這句話麼?”轉頭向那大漢説道:“鐵山,咱們走吧。“説着掉頭便走。那大漢尚有猶豫,道:“小鐵……”那女子道:“他恨咱們入骨,寧可自己送了性命,也決不肯饒過小鐵。這些年來,難道你還想不通?”那大漢想走又不肯走,説道:“大師兄,咱們多年以前的怨恨,到這時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勸一句,還是交換解藥,把這個結子也同時解開了吧!”這幾句話説得甚是誠懇。那老者問道:“薛師妹,小鐵中了什麼毒?”那女子冷笑一聲,並不回答。那大漢道:“大師兄,到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賀你種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聲道:“誰種成了七心海棠?難道小鐵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沒有啊,我沒有啊。”他説這幾句話時神情惶急,恐懼之意見於顏色。兩夫婦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難道他假裝得這般像?”那女子道:“好,慕容師兄,廢話少説。你約我們到這裏來相會,有什麼吩咐?”那老者搔頭道:“我沒有約啊。是你們把我搬到這裏來,怎麼反説是我相約?”説到這裏,又氣又愧,突然飛起一腿,將竹籮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難道這封信也不是你寫的?師兄的字跡,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説着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箋,左手一揚,那紙箋便向老者飛了過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縮手,跟着一掌發出。掌風將那紙箋在空中擋了一擋,左手中指一彈,發出了一枚暗器。這暗器是一枚長約三寸的透骨釘,射向紙箋,拍的一聲,將紙箋釘在樹上。胡斐暗自寒心:“跟這些人打交道,對方説一句話,噴一口氣,都要提防他下毒。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箋,自是怕箋上有毒了。”只見駝背女子提高燈籠。火光照耀紙箋,白紙上兩行大字,胡斐雖在遠處,也看得清楚,見紙上寫着道:“姜薛兩位:三更後請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那兩行字筆致枯瘦,卻頗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身形隱隱然有相類之處。那老者“咦”的一聲,似乎甚是詫異。

    那大漢問道:“大師兄,有什麼不對了?”那老者冷冷地道:“這信不是我寫的。”此言一出,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那駝背女子冷笑了一聲,顯是不相信他的説話。那老者道:“信上的筆跡,倒真和我的書法甚是相像,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頦下鬍鬚,勃然怒道:“你們把我裝在竹籮之中,抬到這裏,到底幹什麼來啦?”那女子道:“小鐵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給治呢,還是不給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穩麼?當真是七心……七心海棠麼?”説到“七心海棠”四字時聲音微顫,語音中流露了強烈的恐懼之意。

    胡斐聽到這裏,心中漸漸明白,定是另外有一個高手從中撥弄,以致這三人説來説去,言語總是不能接榫。那麼這高手是誰呢?他不自禁地轉頭向身旁程靈素望了一眼,但見她一雙朗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發光。難道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竟有這般能耐?這可太也令人難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聽得一聲大喝,聲音嗚嗚,極是怪異,忙回過頭來,只見那老者和那對夫婦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身子,雙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齊聲“嗚嗚”而呼。老者喝聲峻厲,大漢喝聲粗猛,那駝背女子的喝聲卻高而尖鋭。三人的喝聲都是一般漫長,連續不斷。突然之間,喝聲齊止,只見那老者縱身後躍,寒光一閃,發出一枚透骨釘,將燈籠打滅,跟着那大漢大叫一聲:“啊喲!”顯是中了老者的暗算,身上受傷。這時林中黑漆一團,只覺四下裏處處都是危機,胡斐順手拉着程靈素的手向後一扯,自己已擋在她的身前。這一擋他實是未經思索,只覺兇險迫近,非盡力保護這個弱女子不可,至於憑他之力是否保護得了,卻絕未想到。那大漢叫了這一下之後,立即寂然無聲,樹林中雖然共有五人,竟是沒半點聲息。

    胡斐又聽到了草間的蟲聲,聽到遠處貓頭鷹的咕咕而鳴。忽然之間,一隻軟軟的小手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顫,隨即知道這是程靈素的手,只覺柔嫩纖細,倒像十一二歲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靜之中,眼前忽地升起兩股嫋嫋的煙霧,一白一灰,兩股煙像兩條活蛇一般,自兩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擊。同時嗤嗤的輕響不絕,胡斐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觀看,隱約見到左右各有一點火星。一點火星之後是那個老者,另一點火星之後是那駝背女子。兩人各自蹲着身子,用力鼓氣將煙霧向對方吹去,自是點燃了草藥,發出毒煙,要令對方中毒。兩人吹了好一會,林中煙霧-漫,越來越濃。突然之間,那老者“咦”的一聲,抬頭瞧着先前釘在大樹上的那張紙箋。胡斐見那紙箋微微搖晃,上面發出閃閃光芒,竟是寫着發光的幾行字。那夫婦二人也大是驚奇,轉頭瞧去,只見那幾行字寫道:“字諭慕容景嶽、姜鐵山、薛鵲三徒知悉:爾等互相殘害,不念師門之誼,餘甚厭之,宜即盡釋前愆,繼餘遺志,是所至囑。餘臨終之情,素徒當為詳告也。僧無嗔絕筆。”那老者和女子齊聲驚呼:“師父死了麼?程師妹,你在哪裏?”程靈素輕輕掙脱了胡斐的手,從懷裏取出一根蠟燭,晃火折點燃了,緩步走出。老者慕容景嶽、駝背女子薛鵲都是臉色大變,厲聲道:“師父的‘藥王神篇’呢?是你收着麼?”程靈素冷笑道:“慕容師兄,薛師姊,師父教養你們一生,恩德如山,你們不關懷他老人家生死,卻只問他的遺物,未免太過無情。姜師兄,你怎麼説?”那大漢姜鐵山受傷後倒在地下,聽程靈素問及,抬起頭來,怒道:“小鐵之傷,定是你下的毒手,這裏一切,也必是你這丫頭從中搗鬼!快將‘藥王神篇’交出來!”程靈素凝目不語。慕容景嶽喝道:“師父偏心,定是交了給你!”薛鵲道:“小師妹,你將神篇取出來,大夥兒一同觀看吧。”口吻中誘騙之意再也明白不過。程靈素説道:“不錯,師父的‘藥王神篇’確是傳了給我。”她頓了一頓,從懷中又取出一張紙箋,説道:“這是師父寫給我的諭字,三位請看。”説着交給薛鵲。薛鵲伸手待接,姜鐵山喝道:“師妹,小心!”薛鵲猛地省悟,退後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樹一指。程靈素嘆了口氣,在頭髮上拔下一枚銀簪,插在箋上,手一揚,連簪帶箋飛射出去,釘在樹上。

    胡斐見她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這麼一個瘦弱幼女,竟會跟這三人是同門的師兄妹。”眼望紙箋,藉着她手中蠟燭的亮光,見箋上寫道:

    “字諭靈素知悉:餘死之後,爾即傳告師兄師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爾以藥王神篇示之。無悲慟思念之情者,恩義已絕,非我徒矣。切切此囑。僧無嗔絕筆。”慕容景嶽、姜鐵山、薛鵲三人看了這張諭字,面面相覷,均思自己只關念着師父的遺物,對師父因何去世固然不問一句,更無半分哀痛悲傷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間,突然大叫一聲,同時發難,齊向程靈素撲來。

    胡斐叫道:“靈姑娘小心!”飛縱而出,眼見薛鵲的雙掌已拍到程靈素面前,忙運掌力向前擊出,單掌對雙掌,騰的一聲,將薛鵲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隨即迴轉,一勾一帶,刁住姜鐵山的手腕,運起太極拳的“亂環訣”,借勢一拋,姜鐵山一個肥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擲得比薛鵲更遠,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下。原來這兩人雖然擅於下毒,武功卻非一流高手!他回過身來,待要對付慕容景嶽,只見他晃了兩晃,忽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

    薛鵲氣喘吁吁地道:“小師妹,你伏下好厲害的幫手啊,這小夥子是誰?”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賢夫婦有事儘管找我便是……”程靈素頓足道:“你還説些什麼?”

    胡斐一怔,只見姜鐵山慢慢站起身來,夫婦倆向胡斐狠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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