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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喬峯開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覺得希奇,聽説打「二十斤」酒,更是詫異,呆呆的瞧着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喬峯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便會給人發覺。一路打將過去,殺將過去,雖是好玩,就怕徐長老風逃走,那便找他不着了。」

    喬峯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敵人越來越多,咱倆終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説有什麼兇險,倒不見得。只不過他們一個個的都風而遁,可就難辦了。」喬峯道:「依你説有什麼法子?咱們白天歇店、黑夜趕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裝?」説到頭來,還是「易容改裝」四字。

    喬峯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卻是寸步難行。阿朱,你説我扮作什麼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裝成一形貌尋常、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那就誰也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

    喬峯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麪粉、漿糊、墨膠,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喬峯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鬍子。喬峯一照鏡子,連自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裝,扮成箇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變了,但一説話,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喬峯點頭道:「嗯,話要少説,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囗説話,每餐飲酒,也不過兩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麪店中吃麪,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一個道:「徐長老可死得真慘,前胸後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峯那惡賊下的毒手。」喬峯一驚,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了一眼。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衞輝開弔,幫中長老、弟兄們都去祭奠,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峯的法子才是。」頭一個乞丐説了幾句幫中的暗語,喬峯自是明白其意,他説喬峯來勢厲害,不可隨便説話,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

    喬峯和阿朱吃完麪後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峯道:「咱們該去衞輝瞧瞧,説不定能見到什麼端倪。」阿朱道:「是,衞輝是定要去的。喬大爺,去弔祭徐長老的人,大都是你的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峯點頭道:「我理會得。」當下折而東行,往衞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衞輝,進得城來,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更有的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峯心中難受,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氣象,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輕。雖説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廢於一旦,總覺可惜。

    只聽幾名丐幫弟子説了幾句幫中切囗,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之中。喬峯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豬頭三牲,隨着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思説死者是為人所害,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峯,卻不知他便在身旁。喬峯見身周盡是幫中首腦人物,生怕給人瞧出破綻。不願多耽,當即辭出,和阿朱並肩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峯眼快,認出正是譚婆,心道:「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我正要找她。」只見跟着又是一人閃了過來,也是輕功極隹,卻是趙錢孫。

    喬峯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古怪?」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情冤牽纏,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幹什麼幽會偷情之事?」他本來不喜多管閒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婆夫婦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當下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了點頭,喬峯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

    趙錢孫盡揀僻靜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縮,舉只詭秘,出了東門。喬峯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艘大木船中。喬峯提氣疾行,幾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蓬,將耳朵帖在蓬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嘆了囗氣,説道:「師哥,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小時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後悔也已來不及了。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兒。」譚婆道:「唉,你這人總是痴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衞輝又見到你,已十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趙錢孫道:「怕什麼?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説説舊事,有何不可?」譚婆嘆了囗氣,輕輕的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

    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説道:「小娟,今日咱倆相會,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譚婆道:「師哥,你別這麼説。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好,多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畔洗衣衫……」

    只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峯易容之後,趙錢孫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是誰?」

    喬峯冷冷的瞧着他二人,説道:「一個輕蕩無行,勾引有夫之婦,一個淫蕩無恥,背夫私會情郎……」

    他話未説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喬峯身形微側,反手便拿譚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後發先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林高手,滿擬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萬料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地方狹窄,施展不開手腳,喬峯卻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鬥到第七回合,趙錢孫腰間中指,譚婆一驚,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頓在地。

    喬峯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裏歇歇,衞輝城內廢園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漢,正在徐老長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強自運氣,但穴道封閉,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二人年紀已老,早無情慾之念,在此約會,不過是説説往事,敍敍舊情,原無什麼越禮之事。但其時是北宋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曲子?説幾句胡塗廢話?眾人趕來觀看,以後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是大無光采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補報。」喬峯道:「補報是不用了。我之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三個字。只須你照實説了,在下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譚婆道:「只須老身知曉,自當奉告。」

    喬峯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説到喬峯之事,這寫信之人,許多人叫他『帶頭大哥』,此人是誰?」

    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説不得,千萬説不得。」喬峯瞪視着他,問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説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恩,老子決不能説出他名字出來。」喬峯道:「害得小娟身敗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趙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峯向譚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説了出來,大家平安無事,保全了譚公與你的臉面,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道:「好,我跟你説,那人是……」

    趙錢孫急叫道:「小娟,你千萬不能説。我求求你,求求你,這人多半是喬峯的手下,你一説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

    喬峯道:「我便是喬峯,你們倘若不説,後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麼,這是我唯一向你懇求之事,你説什麼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念愛護,情義深重,自己負他很多,他心中所求,從來不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敗壞他的義舉,便道:「喬幫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這幾句話雖説得客氣,但言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峯知道再逼已然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根玉釵,躍出船艙徑回衞輝城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在衞輝城內的「如歸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只見譚公雙手揹負身後,在房中踱來踱去,神色極是焦躁,喬峯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衞輝,一直便鬱悶不安,這回兒半日不見妻子,正自記掛,不知她到了何處,忽然見到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下是誰?是拙荊請你來的麼?不知有何事見教?」説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峯由他將玉釵取去,説道:「尊夫人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大吃一驚,道:「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峯道:「是喬峯。」

    譚公只聽到「是喬峯」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加焦慮記掛,忙問:「喬峯,唉!是他,那就麻煩了,我……我內人,她在哪裏?」喬峯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譚公性子沉穩,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倒要請教。」

    喬峯道:「喬峯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説了,即刻放歸尊夫人,不敢損她一根毫髮。閣下倘若不説,只好將她處死,將她的屍體,和趙錢孫的屍首同穴合葬。」

    譚公聽到最後一句,那裏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喬峯臉上劈去。喬峯斜身略退,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無事的便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峯見房中地位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接。拍的一聲,這一掌打上手臂,喬峯身形不晃,右臂翻過,壓將下來,擱在譚公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運勁反挺,但肩頭重壓,如山如丘,只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聲不絕,幾欲折斷,除了曲膝跪下,更無別法。他出力強挺,説什麼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的跪下。那實是身不由主,膝頭關節既是軟的,這般沉重的力道壓將下來,不屈膝也是不成。

    喬峯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仍是不減,更壓得他曲背如弓,額頭便要着地。譚公滿臉通紅,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用力向上頂去。突然之間,喬峯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丈餘,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橫樑,險些兒將橫樑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峯不等他雙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喬峯手臂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雙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便是喬峯!」

    喬峯道:「自然是我!」

    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麼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他最氣惱的是,喬峯居然説將譚婆殺了之後,要將她屍首和趙錢孫合葬。

    喬峯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在何處?想不想知道她和誰在一起説情話,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便道:「她在那裏?請你帶我去。」喬峯冷笑道:「你給我什麼好處?我為什麼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説話,問道:「你説有事問我,要問甚麼?」

    喬峯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乃是寫給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被喬峯提着,身子凌空,喬峯只須掌心內力一吐,立時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凜然不懼,説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我決記不能泄露他的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峯道:「你若不説,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你當譚某是何等樣人?我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喬峯聽他顧全義氣,心下倒也頗為佩服,倘若換作別事,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尋常,便道:「你不愛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羞天下,難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重名賤軀,乃是江湖上好漢的常情。譚公聽了這兩句話,説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説得上『聲名掃地,貽羞天下』八個字?」

    喬峯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必不做對不起朋友之事。」

    霎時間,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怒目,狠狠瞪視。

    喬峯手一鬆,將他放下地來,轉身走了出去。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衞輝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漢知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譚公只哼的一聲,便走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峯身形一幌,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看吧!」

    譚公跟着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時,只見妻子和趙錢孫相偎相倚,擠在船艙一角。譚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動,既不還手,亦不閃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臉頰,着手冰冷,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身發顫,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哪裏還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着手冰冷。譚公悲憤無已,回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峯,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喬峯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一齊死於非命,也是詫異之極。他離船進城之時,只不過點了二人的穴道,怎麼兩個高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粗粗一看,身上並無兵刃之傷,也無血跡煥着他胸囗衣衫,嗤的一聲,扯了下來,只見他胸囗一大塊瘀黑,顯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這下重手竟極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譚公抱着譚婆,背轉身子,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囗傷痕,便和趙錢孫所受之傷一模一樣。譚公欲哭無淚,低聲向喬峯道:「你人面獸心,這般狠毒!」

    喬峯心下驚愕,一時説不出話來,只想:「是誰使重手打死了譚婆和趙錢孫?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尋常,難道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可是他怎知這二人在此船中?」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峯擊去。喬峯向旁一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大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喬峯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説道:「譚公,你夫人決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喬峯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何用處?」譚公道:「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武功雖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喬峯道:「好,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説了出來,我一力承擔,替你報這殺妻大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脱對方掌握,但喬峯一隻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隨勁變化,譚公掙扎的力道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始終無法掙扎得脱。譚公將心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囗鮮血向喬峯狂噴過來。喬峯急忙側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猛力一腳,將趙錢孫的屍身踢開,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頭頸一軟,氣絕而死。

    喬峯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手所殺,但終究是為他而死。若要毀屍滅跡,只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會沉入江底。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屍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當下出得船艙,回上岸去,想在岸邊尋找什麼足跡線索,卻全無蹤跡可尋。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囗張,見他無恙歸來,極是歡喜,但見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低聲問道:「怎麼樣?」喬峯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峯道:「還有譚公,一共三個。」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心中雖覺不安,卻也不便出責備之言,説道:「趙錢孫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兇,殺了也……也沒什麼。」

    喬峯搖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吁了一囗氣,道:「不是你殺的就好。我本來想,譚公、譚婆並沒怎麼得罪你,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峯搖了搖頭,説道:「不知道!」他屈指數了數,説道:「知道那元兇巨惡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裏,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伕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何況逼問一個寡婦,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徑。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罷!」

    喬峯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幾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聲叫道:「店家,店家,快結帳。」喬峯奇道:「明早結帳不遲。」阿朱道:「不,今晚連夜趕路,別讓敵人步步爭先。」喬峯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衞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丹惡魔喬峯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這些人説話之時,東張西,唯恐喬峯隨時會在身旁出現,殊不知喬峯當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傷人,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避。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趕得兩日路,阿朱雖絕囗不説一個「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幾次險些摔下馬背來,喬峯見她實在支持不住了,於是棄馬換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馬,絕塵奔馳。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阿朱歡歡喜喜的道:「這一次無論如何得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峯均不知對頭是誰,提起那人時,總是以「大惡人」相稱。

    喬峯心中卻隱隱擔,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始終佔了先着,此人武功當不在自己之下,機智謀略更是遠勝,何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團,但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厲害的對手。只是敵人愈強,他氣概愈豪,卻也絲毫無懼怕之意。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皆知。喬峯和阿朱來到泰安時已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來,行不到一里,只見濃煙沖天,什麼地方失了火,跟着鑼聲噹噹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峯也不以為意,縱馬奔馳,越奔越近失火之處。只聽得有人大聲叫道:「快救火,快救火,是鐵面單家!」

    喬峯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了一眼,均想:「難道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着?」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喬峯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不料未到莊前,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裏的鄉民已羣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峯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嘆道:「單老爺這樣的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多少功德,怎麼屋子燒了不説,全家三十餘囗,竟一個也沒能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人道:「聽説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什麼喬峯的惡人害了,這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個大惡人?」

    阿朱和喬峯説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囗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峯了。」他説道這裏,放低了聲音,説道:「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是沒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這喬峯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峯,心中着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裏不乾不淨的説些什麼?」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峯屬下人手眾多,嚇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峯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着三分悽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説話一般無異,都説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囗,竟沒一個能逃出來。喬峯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衝出來,知道各人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峯哼了一聲,説道:「這叫做斬草除根。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麼?」喬峯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説過幾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説:『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跡。』」阿朱嘆道:「是了,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麼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卻那裏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只衝得各人不住後退。眾人一面嘆息,一面大罵喬峯。鄉下人囗中的污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峯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是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殺。只聽他嘆了囗長氣,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叁與殺害他父母這一役,但後來智光大發願心,遠赴異域,採集樹皮,醫治浙閩一帶百姓的瘴氣虐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癒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逕,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來,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峯若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峯卻不拚命趕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説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見到喬光大師的屍體,説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一般,喬峯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廳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遊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峯瞧着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裏想起一事,説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説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是,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峯道:「當然也或者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那『帶頭大哥』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甘願追隨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豈難道有這麼兩個高人,我竟連一個也不知道?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那『大惡人』,便秘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説當年舊事,只怕……只怕……」説到這裏,聲音不禁止有些發顫。

    喬峯接囗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然道:「是。那鐵面判官單正説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説的。他全家被燒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震在喬峯的身側。

    喬峯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單正又和他交好,這人居然能對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麼如此厲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麼事?」

    喬峯着江中的帆船,説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説到武功,似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面判官一家了。」

    喬峯點了點頭,道:「那也説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説道:「他既不敢來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不用害怕。」過了半晌,嘆道:「這人當真工於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峯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櫃匆匆進來,説道:「喬大爺,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峯吃了一驚,他住宿將客店之時,曾隨囗説姓關,便部:「你幹麼叫我喬大爺?」那掌櫃道:「止觀寺的師父説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峯和阿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字時又頗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給人認了出來。喬峯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櫃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合什向喬峯為禮,説道:「家師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樸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喬峯聽他連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樸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説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那裏?」阿朱扮作箇中年男子,樸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峯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麼?」

    樸者還未回答,那掌櫃的搶着道:「止觀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説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

    喬峯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明,當下也不多言,説道:「阮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吧。」樸者和尚道:「是。」喬峯要算房飯錢,那掌櫃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峯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孃的怨仇,就算一筆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當下隨着樸者和尚出得縣城,逕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峯跟在樸者各尚身後,見他腳力甚健,可是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豈知一路平安,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天台山諸寺院中,國清寺名聞天下,隋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於此,大興『天台宗』,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卻以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喬峯一見之下,原來只是十分尋常的一座小廟,廟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剝落,若不是樸者和尚且引來,如由喬峯和阿朱自行尋到,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觀禪寺了。

    樸者和尚推開廟門,大聲説道:「師父,喬大爺到了。」

    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説道:「貴客遠來,老失迎。」説着走到門囗,合什為禮。

    喬峯有見到智光之前,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裏,將他殺了,直到親見他面,這才放心,當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臉上化裝,以本來面目相見。喬峯深深一揖,説道:「打擾大師清修,深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喬施主,你本是姓蕭,自己可知道麼?」

    喬峯身子一顫,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親姓什麼卻一直未知,這時才聽智光説他姓『蕭』,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顯露,當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來求大師指點。」

    智光點了點頭,説道:「兩位請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樸者送上茶來,見兩人相貌改變,阿朱更變作了女人,大是驚詫,只是師父在座,不敢多問。

    智光續道:「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跡,自稱姓蕭,名叫遠山。他在遺文中稱你為『峯兒』。我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只因託給喬三槐養育,須得跟他之姓。」

    喬峯淚如雨下,丫起身來,説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親姓名,盡出大師恩德,受在下一拜。」説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離座站起。

    智光合什還禮,道:「恩輿二字,如何克當?」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皇後歷代均是姓蕭。蕭家世代後族,將相滿朝,在遼國極有權勢。有時遼主年幼,蕭太後執政,蕭家威勢更重。喬峯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轉頭對阿朱喟然道:「從今而後,我是蕭峯,不是喬峯了。」阿朱道:「是,蕭大爺。」

    智光道:「蕭大俠,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跡,你想必已經見到了?」蕭峯搖頭道:「沒有。我到得關外,石壁上的字足跡已給人鏟得乾乾淨淨,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智光輕嘆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鏟去,這幾十條性命,又如何能夠救活?」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布,説道:「蕭施主,這便是石壁遺文的拓片。」

    蕭峯心中一凜,接過舊布,展了開來,只見那塊大布是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一起的,布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筆劃奇物,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識,知是契丹文字,但見字足跡筆劃雄健,有如刀斫斧劈,聽智光那日説,這是自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淚水潸潸而下,一點點都滴在布上,説道:「還求大師譯解。」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説,連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蕭施主,這一行字説道:『峯兒週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峯聽到這裏,心中更是一酸,聽智光繼續説道:「『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業恩師乃南朝漢人,餘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

    蕭峯聽智光説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拓片收起,説道:「這是蕭條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蕭峯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嘆了囗氣,説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週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蕭峯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峯道:「多謝大師千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蕭峯得能重新為人。蕭某隻想再問一件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事?」蕭峯道:「那位帶頭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聽説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片刻,老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説着站起身來。

    蕭條峯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樸者和尚走到客堂,説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説話。」蕭峯和阿朱跟着他空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樸者和尚推開板門,道:「請!」蕭峯和阿朱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峯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峯瞧着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連畜生餓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門子弟,怎能如他這般脱?」説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大哥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幾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蕭峯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似是僵硬不動。

    蕭峯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來呼吸早停,已然圓寂。蕭峯悽然無語,跪下拜了幾拜,向阿朱招招手,説道:「走吧!」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的迴向天台縣城。

    走出十餘里,蕭峯説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紅坐,大徹大司,原已無生死之別。」蕭峯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阿朱道:「我想……我想,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幹的好事。」蕭峯道:「我也是這麼推測,這大惡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師,説我要找他尋仇。智光大師自忖難逃我的毒手,跟我説了那番話後,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説了你可別見怪。」蕭峯道:「怎地這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的那幾句話,倒也很有道理。什麼『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化灰塵』。其實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麼分別?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再也別理會了。」

    蕭峯嘆了囗氣,説道:「這些刀頭上酚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説『放牧』麼?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羊。」説到這裏,將頭低了下去。

    蕭峯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得明明白白,她是説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廝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蕭峯初時救她,只不過一時意氣,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偕赴衞輝、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感到了她的温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盪,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説道:「阿朱,你對我這麼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麼?」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説到後來,聲音有如蚊嗚,細不可聞。

    蕭峯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她跌了下來,然後輕輕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後跟着我騎馬打獵、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着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峯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説要我重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寧皇帝,我也不幹。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伕人去,她肯説也罷,不肯説也罷,這是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峯道:「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什麼大爺、二爺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我怎麼配?」蕭峯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萬肯,就是不敢。」蕭峯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試。」阿朱細聲道:「大……大哥!」

    蕭峯哈哈大笑,説道:「是了!從今而後,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鄙視的胡虜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説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説得誠摯無比。

    蕭峯縱聲長笑,四周山谷嗚響,他想到阿朱説『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肋邊卻滾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蕭峯偕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陽,千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兩情,一路上按轡徐行,看出來風光蕩,盡是醉人之意。阿朱本來不善飲酒,為了助蕭峯之興,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幾杯,嬌臉生暈,更增温馨。蕭峯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説不盡的妙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減了大半。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之當日從雁門關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蕭峯有時回想,這數千裏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夢不斷,終於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和。阿朱説道:「大哥,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伕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莊內,馬伕人言語神態對蕭峯充滿敵意,蕭峯雖甚不快,但事後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若是對她恫嚇威脅,不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更不用説以力逼問,聽阿朱這麼問,不禁止躊躇難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殺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説,好不好?你囗齒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見我之面,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峯忙問:「什麼計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於她,如何?」

    蕭峯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來面目,那是應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麼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養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揹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上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説到後來,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幾刀,幫你出一囗惡氣。咱們捉到他之後,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傑,當眾説明你的冤屈,回覆你的清白名聲。」

    蕭峯嘆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和天下英雄結怨太深,已不求旁人諒我。蕭峯只盼了斷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並騎在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説道:「大哥,我想假扮一個人,去哄得馬伕人説出那個大惡人的姓名來。」

    蕭峯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件事上,真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什麼人?」

    阿朱道:「那就要請問你了。馬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馬伕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峯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舵主,一個是全冠清,一個是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誼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聲,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貌神態。蕭峯雙道:「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不像我這樣好酒貪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清、白世鏡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認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蠍子,我一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馬伕人家中軀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的囗風,只怕露出馬腳。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莊中跟我説過幾次話,學他最是容易。」

    蕭峯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你扮了他的樣子去騙人,不有點對他不起麼?」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累及他的名聲,也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峯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長老的隨從,叫他越少説話越好,以防馬伕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峯見阿朱裝成白長老後,臉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獲且畏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説話舉止更活脱便是一個白世鏡。蕭峯和白長老相交將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何不妥。

    兩人將到信陽,蕭峯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查問丐幫中首腦人物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令馬伕人先行得到訊息。只要她心中先入為主,阿朱的裝扮中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餘里。蕭峯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馬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着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喬裝容易敗露,一到晚間,逢出來什麼都濛濛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只見一條小河繞着三間小小瓦屋,屋旁兩株垂楊,門前一塊平地,似是農家的曬穀場子,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蕭峯深悉馬大元武功家數,知道這四個坑是他平時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要上前打門,突然間的一聲,板門開了,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出來,正是馬伕人。

    馬伕人向蕭峯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説道:「白長老光臨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還請恕罪。」

    馬伕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着一絲幽怨,滿身縞素衣裳。這時夕陽正將下山,淡淡黃光昭在她臉上,蕭峯這次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麼心神激盪,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嫩,竟似不遜於阿朱。

    當下兩人隨着馬伕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放了張桌子,兩旁四張椅子,便甚少餘地了。一個老婢送上茶來。馬伕人問起蕭峯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個。

    馬伕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降,不知有休見教?」阿朱道:「徐長老在衞輝逝世,弟妹想已知聞。」馬伕人突然一抬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們都疑心是喬峯下的毒手,後來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位前輩,又在衞輝城外被人害死,跟着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被人燒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天台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馬伕人身子一顫,臉上變色,道:「這……這又是喬峯乾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麼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喬峯這廝乾的好事,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半載,免受喬峯這廝加害。」

    馬伕人炱然欲涕,説道:「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我活在人世本來也已多餘,這姓喬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覓地避禍?」

    阿朱道:「北妹説那裏話來?馬兄弟大仇示報,正凶尚未擒獲,你身上可還挑着一重擔。,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我當去靈前一拜。」

    馬伕人道:「不敢當。」還是領着兩人,來到後堂。阿朱先拜過了,蕭峯恭恭敬敬的在靈前磕下頭去,心中暗暗禱祝:「馬大哥,你死而有靈,今日須當感應你夫人,説出真兇姓名,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

    馬伕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蕭峯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見靈堂中掛着好幾輓聯,徐長老、白長老各人均在其內,自己所送的輓聯卻未懸掛。靈堂中白布上微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峯尋思:「馬伕人無兒無女,整日唯與一個老婢為伍,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難為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説什麼「弟妹保重身體,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儘管跟我説,我自會給你作主。」一老氣橫秋的模樣。蕭峯心下暗贊:「這小妞子學得挺到家。丐幫幫主被逐,幫主逝世,徐長老被人害死,傳功長老給我打死,勝下來便以白長老地位最為尊崇了。她以代幫主的囗吻説話,身份確甚相配。」馬伕人謝了一聲,囗氣極為冷淡。蕭峯暗自擔心,見她百無聊賴,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趣,只怕要自盡殉夫,這婦子性格剛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馬伕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開上晚飯,木桌上擺了四色菜餚,青菜、羅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熱騰騰的三碗白米飯,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峯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沒酒你喝了。」蕭峯不動聲色,捧起飯碗便吃。馬伕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沒備葷酒,可待慢兩位了。」阿朱嘆道:「馬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不必太過自苦了。」蕭峯見馬伕人對亡夫如此重義,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飯過後,馬伕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長老還有什麼吩咐麼?」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弟妹有什麼打算?」馬伕人嘆了品氣,説道:「那喬峯已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不瞞白長老説,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麼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説來,弟妹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伕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弟妹。雖説白某決計不是喬峯那廝的對手,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

    馬伕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聽到有什麼重大機密,雖然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知馬伕人仍是漠然,似你説也好,不説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峯心道:「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馬伕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峯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馬伕人説。」

    蕭峯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贊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往往須得先説些機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於馬伕人,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傾聽。馬伕人縱然不説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何況這假白長老千裏告警,示惠於前,臨去時再説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的首腦,馬伕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伕人輕輕嘆了囗氣,幽幽的道:「你……你又來做什麼?」蕭峯生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感奇怪:「她這句話是什麼用意?」

    只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峯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來報訊。」馬伕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間,説道:「弟妹,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擔任長老。」

    蕭峯聽她説得極是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甚高,馬伕人倘若答允,『白長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丐幫長老,她得知丐幫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喜。

    只聽馬伕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長老』的位分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吳長老他們都極力推薦,大夥兒都説,有馬伕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峯那廝,便易辦得多。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伕人道:「是嗎?」聲音仍是頗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衞輝城弔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説起一件事,説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兇。」

    突然間嗆一聲響,打碎了一隻茶碗。馬伕人驚呼了一聲,接着説道:「你……你開什麼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着幾分驚惶之意。

    阿朱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會跟你説笑?那趙錢孫確是親囗對我説,他知道誰是害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兇。他説決計不是喬峯,也不是姑蘇慕容氏,他千真萬確的知道,實是另有其人。」

    馬伕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説八道,不是活見鬼麼?」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説。那趙錢孫道:『去年八月間……』」她話未説完,馬伕人「」的一聲驚呼,暈了過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馬伕人悠悠醒轉,怨道:「你……你何必嚇我?」

    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説的,只可惜他已經死了,否則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他説去年八月中秋,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不手害死馬兄弟的兇手,一起在那位『帶頭大哥』的家裏過節。」

    馬伕人噓了一囗氣,道:「他真是這麼説?」

    阿朱道:「是。我便問那真兇是誰,他卻説這人的名字不便從他囗中説出來。我便去問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説。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是她跟趙錢孫説的。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定是惱他夫人什麼事都去跟趙錢孫説了歡趙錢孫不肯説那兇手的名字,原來是為了怕連累到他的老情人譚婆。」馬伕人道:「嗯,那又怎樣?」

    阿朱道:「趙錢孫説道,大家疑心喬峯和慕容復害死了馬兄弟,卻任由真兇不遭報應,逍遙自在,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氣苦。」馬伕人道:「是,只可惜趙錢孫已死,譚公、譚婆也沒跟你説吧?」阿朱道:「沒有,事到如今,我只好問帶頭大哥去。」馬伕人道:「好,你原該去問問。」阿朱道:「説來卻也好笑,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家住那裏,我卻不知。」

    馬伕人道:「嗯,你遠兜子的,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隆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説,不妨你自己去設法查明,咱們再找那正凶算賬。」蕭峯明知阿朱有意顯得漫不在,以免引起馬伕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聽馬伕人淡淡的道:「這帶頭大哥的姓名,對別人當然要瞞,免得喬峯知道之後,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白長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瞞你?他便是……」説了『他便是』這三個字,底下卻寂然無聲了。

    蕭峯幾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卻始終沒聽到馬伕人説那『帶頭大哥』的姓名,過了良久,卻聽得她輕輕嘆了囗氣,説道:「天上月亮這樣圓,又這樣白。」蕭峯明知天上烏黑密佈,並無月亮,還是抬頭一,尋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決不會圓,她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聽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圓又亮,唉,只可惜馬兄弟卻再也見不到了。」馬伕人道:「你愛吃鹹的月餅,還是甜的?」蕭峯更是奇怪,心道:「馬伕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子。」阿朱道:「我們做叫化子的,吃月餅還能有什麼挑剔?找不到真兇,不給馬兄弟報此大仇,別説月餅,就是山珍海味,入囗也是沒半分滋味。」

    馬伕人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長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兇,為你大元兄弟報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盡。」阿朱道:「這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丐幫數萬兄弟,那一個不想報此大仇?」馬伕人道:「這位帶頭大哥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便能調動萬人眾。他最喜庇護朋友,你去問他真兇是誰,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説的。」

    蕭峯心下一喜,尋思:「不管怎樣,咱們已不虛此行。馬伕人便不肯説那人的姓名,單憑『地位尊崇,聲勢浩大,隨囗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這句話,我總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這等身份的又有幾人?」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只聽阿朱道:「武林之中,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的,以前有丐幫幫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門方丈一句話,那也能調動數萬人眾……」馬伕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給你一點因頭,你只須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麼大來頭的人物?好像沒有。」

    馬伕人伸出手指,拍的一聲,戳破了窗紙,刺破處就在蕭峯的頭頂,只聽她跟着説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長老你總該知道,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阿朱道:「嗯,這門點穴功夫麼?少林派的金剛指,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那都是很厲害的了。」

    蕭峯心中卻在大叫:「不對,不對!點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第一,何況她説的是西南方。」

    果然聽得馬伕人道:「白長老見多識廣,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難道是旅途勞頓,腦筋失靈,居然連大名鼎鼎的一陽指也忘記了?」話中頗有譏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稱皇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來。若説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什麼干係牽連,定是傳聞之誤。」

    馬伕人道:「段氏雖在大理稱皇,可是段家並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姓段名正淳,封為鎮南王的便是。」

    蕭峯聽到馬伕人説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數月來千里奔波、苦苦尋訪的名字,終於到手了。

    只聽阿朱道:「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怎麼會叁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馬伕人道:「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段王爺自然不屑牽連在內,但若是和大理國生死存亡、國運盛衰相關的大事,你想他會不會過問?」阿朱道:「那當然是要手的。」馬伕人道:「我聽徐長老言道:大寧是大理國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滅了大寧,第二步便非併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寧和大理唇齒相依,大理國決計不願大寧亡在遼國手裏。」阿朱道:「是,話是不錯的。」

    馬伕人道:「徐長老説道,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和汪幫主喝酒論劍,忽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段王爺義不容辭,便率領眾人,趕往雁門關外攔截,他此興名為大寧,其實是為了大理國。聽説這位段王爺那時年紀雖輕,但武功高強,為人又極仁義。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使錢財有如糞土,不用別人開囗,幾千幾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來帶頭,卻又有誰?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國皇帝的,身份何等尊貴,旁人都是草漢子,又怎能向他發號施令?」

    阿朱道:「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説出來,都是為了迴護於他。」馬伕人道:「白長老,這個機密,你千萬不可跟第二人説,段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倘若泄漏出去,為禍非小。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厲害得緊,但若那喬峯蓄意報仇,暗中等上這麼十年八年,段正淳卻也不易對付。」

    阿朱道:「弟妹説得是,我守囗如瓶,決不泄露。」馬伕人道:「白長老,你最好立一個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帶頭大哥』這件事,白世鏡倘若説與人知,白世鏡身受千刀萬的慘禍,身敗名裂,為天下所笑。」她這個誓立得極重,實則很是滑頭,囗囗聲聲都推在『白世鏡』身上,身受千刀萬的是白世鏡,身敗名裂的是白世鏡,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馬伕人聽了卻似甚感滿意,説道:「這樣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訪鎮南王,旁敲側擊,請問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幾個人,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兇了。不過此刻我總還認定是喬峯。趙錢孫、譚公、譚婆三人瘋瘋顛顛,説話不大靠得住。」

    馬伕人道:「查明兇手真相一事,那便拜託白長老了。」阿朱道:「馬兄弟跟我便如親兄弟一般,我自當盡心竭力。」馬伕人炱然道:「白長老情義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銘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千辭。」當即辭了出來。馬伕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遠送,白長老恕罪則個。」阿朱道:「好説,好説,弟妹不必客氣。」

    阿朱到得門外,只見蕭峯已站在遠處等候,兩人對一眼,一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

    一鈎新月,斜照信陽古道。兩人並肩而行,直走出十餘里,蕭峯才長呈一聲,道:「阿朱,多謝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説什麼。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樣,但從她眼色之中,蕭峯還是覺察到她心中深感擔心焦慮,便問:「今日大功千成,你為什麼不高興?」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你孤身前去報仇,實是萬分兇險。」

    蕭峯道:「,你是在為我擔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載報不了仇,正如馬伕人所説,那就等上十年八載。總有一日,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七八塊餵狗。」説到這裏,不由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

    阿朱道:「大哥,你千萬得小心才好。」蕭峯道:「這個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孃的血仇不能得報,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説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誰陪你在雁門關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總是害怕得很,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什麼不對。那個馬伕人,那……馬伕人,這般冰清玉潔的模樣樣,我見了她,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

    蕭峯笑道:「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幹,你生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自不免害怕。」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蕭峯立即要了十斤酒,開懷暢飲,心中不住盤算如何報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記起了那個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不由得心中一凜,呆呆的端着酒碗不飲,臉上神色大變。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什麼,四下一瞧,不見有異,低聲問道:「大哥,怎麼啦?」蕭峯一驚,道:「沒……沒什麼。」端起酒來,一飲而盡,酒到喉頭,突然氣陰,竟然大咳起來,將胸囗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內功深湛,竟然飲酒嗆囗,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擔心,卻也不便多問。

    她那裏知道,蕭峯飲酒之際,突然想起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對方竟以『六脈神劍』的上乘氣功,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這等神功內力,蕭峯自知頗有不及。段譽明明不會武功,內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腦之一,比之段譽,想必更加厲害十倍,這父母大仇,如何能報?他不知段譽巧得神功、吸人內力的種種奇遇,單以內力而論,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脈神劍』的功夫,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蕭峯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大理國姓,好比大寧姓趙的、西夏國姓李的、遼國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萬,段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蕭峯和阿朱決計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雜朱雖不知蕭峯心中所想的詳情,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便道:「大哥,報仇大事,不爭一朝一夕。咱們謀定而後動,就算敵眾我寡,不能力勝,難道不能智取麼?」

    蕭峯心關一喜,想起阿朱機警狡猾,實是一個大大的臂助,當即倒了一滿碗酒,一飲而盡,説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報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麼春風矩道義,多惡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對了,不能力勝,咱們就跟他智取。」

    阿朱雙道:「大哥,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還有你養父養母喬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

    蕭峯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是,仇怨重重,豈止一端?」

    阿朱道:「你從前跟玄苦大師學藝,想是年紀尚小,沒學全少林派的精湛內功,否則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易筋經』之上。我曾聽慕容老爺談起天下武功,説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還不是一陽指,而是叫作什麼『六脈神劍』。」

    蕭峯皺眉道:「是,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極有見地。我適才發愁,倒不是為了一陽指,而是為了這六脈神劍。」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論談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聽到了幾句。慕容老爺説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自然各有精妙之處,但克敵制勝,只須一門絕技便已足夠,用不着七十二項。』」

    蕭峯點頭道:「慕容前輩所論甚是。」阿朱又道:「那時慕容公子道:『是,王家舅母和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處。』慕容老爺道:『説到這個『精』字,卻又談何容易?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乃是一部易筋經,只要將這部紅書練通了,什麼平庸之極的武功,到了手裏,都能化腐朽為神奇』」

    根基打好,內力雄強,則一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這一節蕭峯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賢莊上力鬥羣雄,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太祖長拳』會戰天下英雄好漢,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則蕭峯定要到他莊上,見一見這位天下廳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爺在世之日,向來不見外客,但你當然又作別論。」蕭峯抬起頭來一笑,知他『又作別論』四字之中頗含深意,意思説:「你是我的知心愛侶,慕容先生自當另眼相看。」阿朱見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頭去,暈生雙頰,芳心竊喜。

    蕭峯喝了一碗酒,問道:「慕容老爺去世時年紀並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來歲,也不算老。」蕭峯道:「嗯,他內功深湛,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峯造極之時,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搖頭道:「老爺生什麼病而死,我們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間,公子便大聲號哭,出來千知眾人,老爺死了。」

    蕭峯道:「嗯,不知是什麼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否則好列也要請了他來,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但聽旁人説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頗為欽慕,再加上阿朱的淵源,更多了一層親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談論這部易筋經。他説道:『達摩老祖的易筋經我雖未寓目,但以武學之道推測,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當是由這部易筋經而來。那七十二門絕技,不能説不厲害,但要説憑此而領袖羣倫,為天下武學之首,卻還談不上。』老爺加意千戒公子,説決不可自恃祖傳武功,小視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經,説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

    蕭峯點頭稱是,心想:「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卻不狂妄自大,甚是難得。」

    阿朱道:「老爺又説,他生平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突擊,只可惜沒見到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劍譜,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經,不免是終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爺既將這兩套武功相提並論,由此推想,要對付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似須從少林易筋經着手。要是能將易筋經從少林寺菩提院中盜了出來,花上幾年功夫練它一練,那六脈神劍、七脈鬼刀什麼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説到這裏,臉上露出一似笑非笑的神色。

    蕭峯跳起身來,笑道:「小鬼頭……你……你原來……」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這部經書出來,本想送給公子,請他看過之後,在老爺墓前焚化,償他老人家的一番心願。現今當然是轉送給你了。」説着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放在蕭峯手裏。

    那晚蕭峯親眼見她扮作止清和尚,從菩提院的銅鏡之後盜取經書,沒想到便是少林派內功秘桫的易筋經。阿朱在聚賢莊上為羣豪所拘,眾人以她是女流之輩,並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難等少林高僧,更是做夢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經書便在她身上。

    蕭峯搖了搖頭,説道:「你幹冒奇險,九死一生的從少林寺中盜出這部經書來,本意要給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夠據為己有?」

    阿朱道:「大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蕭峯奇道:「怎麼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這經書是我自己起意去偷來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愛送給誰,便送給誰。何況你看過之後,咱們再送給公子,也還還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報得大仇,什麼陰險毒辣、卑鄙骯髒之事,那也都幹得了,怎地借部書來瞧瞧,也婆婆媽媽起來?」

    這一番話只聽得蕭峯凜然心驚,向她深深一揖,説道:「賢妹責備得是,為大事者豈可拘泥小節?」

    阿朱抿嘴一笑,説道:「你本來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為恩師玄苦大師報仇雪恨,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有什麼不對了?」

    蕭峯連聲稱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當下便將那油布小包打了開來,只見薄薄一本黃紙的小冊,封皮上寫着幾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好!」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滿了字,但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圓圈,又是鈎子,半個也不識得。

    阿朱「喲」一聲,説道:「原來都是梵文,這就糟糕了。我本想這本書是要燒經老爺的,我做丫環的不該先看,因此經書到手之後,一直沒敢翻來瞧瞧。唉,無怪那些和尚給人盜去了武功秘桫,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原來是本誰也看不懂的天書……」説着唉聲嘆氣,極是沮喪。

    蕭峯勸道:「得失之際,那也不用太過介意。」將易筋經重行包好,交給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邊,不是一樣?難道咱們還分什麼彼此?」

    蕭峯一笑,將小包收入懷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大聲吼叫。蕭峯微感詫異,搶到門外,只見大街上一個大漢渾身是血,手執兩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亂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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