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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昔時因

    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嚴。

    徐長老叫道:“天台山知光大師到了,三十餘年不見,大師仍然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採集異種樹皮,治癒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兩場,結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捱打不還手已甚為難。倘若武功勝過對方,能捱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

    徐長老道:“智光大師德澤廣初,無人不敬。但近十餘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在下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太行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決不會參與隱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情,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嘆道:“殺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便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光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除,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照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智光搖頭道:“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轉身向著眾人,說道:“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士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以事在緊急,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得逞。”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是慄慄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於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於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夥兒分成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說道:“都是在第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夥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雲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於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只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這麼一大截。”說著伸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比,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尚不止此,於是將兩掌又自外分開,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

    智光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餘里,一路小心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哥高舉右手,大夥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優,沒一人說一句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為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於能及時攔阻。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山谷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聲曼長,豪壯粗野,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緊緊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頭褲子上擦乾,不久又已溼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餘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只見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凶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面有敵人埋伏。片刻之間,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短髮濃髯,神情兇悍。眼見他們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裡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到這裡,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裡,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嘗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之上,須喂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是餵了劇毒的。只聽得眾遼狗啊啊呼叫,亂成一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采,歡呼起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餘下的已只不過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人盡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只聽智光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是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麼好手。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教我們上當?沒商量得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音,西北角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隱伏,逕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兩人並轡談笑而來,神態極是親暱,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這兩名契丹男女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兇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串,也不知說些什麼。”

    “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方三哥舉起一條鑌鐵棍,喝道:‘兀那遼狗,納下命來’!揮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過去。帶頭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魯莽,別傷他性命,抓住他問個清楚。’”

    “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那遼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鑌鐵棍,向外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大雄右臂關節已斷。那遼人提起鐵棍,從半空中擊將下來,我們大聲呼喊,眼見已不及上前搶救,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射暗器。那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性命無僥,不料他鑌鐵棍一挑,將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來,連人帶棍,一起摔在道旁,嘰哩咕嚕的不知又說了些什麼。”

    “這人露了這一手功夫,我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實是罕見,顯然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只怕以後續來的好手越來越強,我們以眾欺寡,殺得一個是一個,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擊。”

    “不料那少婦卻全然不會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她一條手臂,她懷抱著的嬰兒便跌下地來,跟著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邊腦袋。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奪去我們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趙錢孫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說話的語調中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這兩句話卻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幾百次在夢中重歷其境。當時惡鬥的種種情景,無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裡。那遼人雙臂斜兜,不知用什麼擒拿手法,便奪到了我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當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如鬼魅。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衝,殺了一人;西面這麼一轉又殺了一人。只片刻之間,我們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這一來大夥兒都紅了眼睛,帶頭大哥、汪幫主等個個捨命上前,跟他纏頭,可是那人武功實在太過奇特厲害,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其時夕陽如血,雁關門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頭顱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

    “我見到這等情勢,心下實是嚇得厲害,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不由得熱血沸騰,鼓起勇氣,騎馬向他直衝過去。我雙手舉起大刀,向他頭頂急劈,知道這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給他了。眼見大刀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突見那遼人抓了一人,將他的腦袋湊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見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驚,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縮,喀的一聲,劈在我坐騎頭上,那馬一聲哀嘶,跳了起來。便在此時,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幸好我的坐騎不遲不早,剛在這時候跳起,擋接了他這一掌,否則我筋骨齊斷,那裡還有命在?”

    “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將我擊得連人帶馬,向後仰跌而出,我身子飛了起來,落在一株大樹樹頂,架在半空。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處。從半空中望將下來,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跟著看見這位仁兄……”說著望向趙錢孫,續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趙錢孫搖頭道:“這種醜事雖然說來有愧,卻也不必相瞞,我不是受了傷,乃是嚇得暈了過去。我見那遼人抓住杜二哥的兩條腿,往兩邊一撕,將他身子撕成兩半,五臟六腑都流了出來。我突覺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錯,我是個膽小鬼,見到別人殺人,竟曾嚇得暈了過去。”

    智光道:“見了這遼人猶如魔鬼般的殺害眾兄弟,若說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談。”他向掛在山頂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經纏頭的,只剩下四個人了。帶頭大哥自知無幸,終究會死在他的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你是誰?’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幫主背心上的穴道,跟著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認穴之準,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出採來。”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來,哭得悽切之極。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黨組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

    趙錢孫冷冷的道:“那又有什麼希奇?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未必就不及人。遼人也是人,為什麼就不及漢人?”丐幫中有幾個叫了起來:“遼狗兇殘暴虐,勝過了毒蛇猛獸,和我漢人大不相同。”趙錢孫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智光續道:“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只是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瞧不見他寫些什麼。”

    趙錢孫道:“他刻劃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見了,也不識得。”

    智光道:“不錯,我便瞧見了,也不識得。那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但聽得石壁上嗤嗤有聲,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我自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當的一聲,他擲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身,走到崖邊,湧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眾人聽得這裡,都是“啊”的一聲,誰也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

    智光大師道:“眾位此刻聽來,猶覺詫異,當時我親眼瞧見,實是驚訝無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領,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們的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將餘人殺得一乾二淨,大獲全勝,自必就此乘勝而進,萬萬想不到竟會跳崖自盡。”

    “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曾向下引望,只見雲鎖霧封,深不見底,這一跳將下去,他武功雖高,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會有命在?我一驚之下,忍不住叫了出來。”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的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著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拍的一聲輕音,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嬰兒啼哭之聲一直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那個嬰兒。那時我恐懼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看時,只見那契丹嬰兒橫臥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是閉住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餘,一摸嬰兒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盪,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那遼人身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將嬰兒拋了上來,他記得方位距離,恰好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始發覺兒子未死,立時遠擲,心思固轉得極快,而使力之準更不差釐毫,這樣的機智,這樣的武功,委實可怖可畏。”

    “我眼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見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兩支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心想“‘欺侮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老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騎馬遊街,躍武揚威。他們剎得,咱們為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嘆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到這許多人慘死,實不能再下手殺這嬰兒。你們說我做錯了也好,說我心腸太軟也好,我終究留下了這嬰兒的性命。”

    “跟著我便想去解開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一來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夫又太特異,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說話。我無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後援再到,於是牽過三匹馬來,將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分別抱上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回進雁門關,找尋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卻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間,滿得十二個時辰,兩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開了。”

    “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記掛著契丹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趕出雁門關察看。但見遍地血肉屍骸,仍和昨日傍晚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探頭到亂石谷向下張望,也瞧不見什麼端倪。當下我們三人將殉難眾兄弟的屍骸埋葬了,查點人數,卻見只有一十七具。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怎麼會少了一具呢?”他說到此處,眼光向趙錢孫望去。

    趙錢孫苦笑道:“其中一具屍骸活了轉來,自行走了,至今行屍走肉,那便是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智光道:“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為異,心想混戰之中,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谷內,那也甚是平常。我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餘憤未洩,將一眾契丹人的屍體得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

    “帶頭大歌忽向汪幫主道:‘劍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殺了咱們二人,當真易如反掌,何以只踢了咱們穴道,卻留下了性命?’汪幫主道:‘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領頭的,殺了他的妻兒,按理說,他自當趕盡殺絕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結果。帶頭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許含有什麼深意。’若於我們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帶頭大哥舀些溪水來,化開了地下凝血,塗在石壁之上,然後撕下白袍衣襟,將石壁的文字拓了下來。那些契彤文字深入石中,幾及兩寸,他以一柄短刀隨意刻劃而成,單是這份手勁,我看便已獨步天下,無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驚詫,追思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回到關內,汪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那人常往遼國上京販馬,識得契丹文字,將那白布拓片給他一看。他用漢文譯了出來,寫在紙上。”

    他說到這裡,抬頭向天,長嘆了一聲,續道:“我們三人看了那販子的譯文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實是難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時已決意自盡,又何必故意撒謊?我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意思仍是一樣。唉,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這些契丹人也是無辜受累,而這對契丹人夫婦,我們更是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

    眾人急於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卻聽他遲遲不說,有些性子急燥之人便問:“那些字說些什麼?”“為什麼對他們不起?”那對契丹夫婦為什麼死得冤枉?”

    智光道:“眾位朋友,非是我有意賣關子,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倘若壁上文字確是實情,那麼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為,確是大錯特錯,委實地我顏對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做錯了事,不算什麼,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亂損及他二位的聲名,請恕我不能明言。”

    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威名素重,於喬峰、諸長老、諸弟子皆深有恩義,群丐雖好奇心甚盛,但聽這事有損汪幫主的聲名,誰都不敢相詢了。

    智光繼續說:“我們三人計議一番,都不願相信當真如此,卻又不能不信。當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先行趕到少林寺去察看動靜,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舉來襲,再殺這嬰兒不遲。一路上馬不停蹄,連日連夜的趕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訊息,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那次少林寺中聚會,這裡年紀較長的英雄頗有參予,經過的詳情,我也不必細說了。大家謹慎防備,嚴密守衛,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趙多。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直到臘月,三個多月之中,竟沒半點警耗,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卻再也找他不到了。我們這才料定訊息是假,大夥兒是受人之愚。雁門關外這一戰,雙方都死了不少人,真當死得冤枉。”

    “但過不多久,契丹鐵騎入侵,攻打河北諸路軍州,大夥兒於契丹武士是否要來偷襲少林寺一節,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來襲也好,不來襲也好,總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

    “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孩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是頗為棘手。我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們死仇,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那農家,請它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那嬰兒長成之後,也決不可讓他得智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他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定會加害於他……”

    喬峰聽到這裡,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麼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幌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單叔山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住了他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如,教對方竟沒半分抗拒餘地。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的腦袋,料知他功力厲害,只須稍加些勁,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三人只跨出幾步,便都停步。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單家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鐵面判官說到這樣的話,等如是向喬峰苦苦哀求了。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籍光大師的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離出來,誣衊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你們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聽著,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只繫於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都不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麼滋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著他,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麼?”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只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只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著那契丹嬰兒,也是我親眼聽見。我趙錢孫行屍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掛懷之人,更無掛懷之事。你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幹麼要來誣陷於你?我自認當年曾參予殺害你的父母,又有什麼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難道連自殺也不會麼?”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並未絲毫受傷。

    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問道:“後來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採栗,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你武功,是也不是?”

    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叫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們帶頭大哥的重託,請他從小教誨你,使你不致走入岐途。為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我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為主,不要學,再捲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不起你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相斫相殺,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漢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將來你自己去看吧。帶頭大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我自是拗不過他們。到得十六歲上,遇上了汪幫主,他收你作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絕,奮力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只怕也不是這般容易吧?”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麼危難,總是逢凶化吉,從來不吃什麼大虧,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運,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於什麼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方不假,那麼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而是我的殺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過內疚於心,想設法贖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兇殘暴虐,是我漢人的死敵,我怎麼能做契丹人?”

    只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為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的真心喜歡了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也知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於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無猶豫的餘地,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只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鍊於我,使我多歷艱辛,以便擔當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為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都說你行俠仗義,造福於民,處事公允,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歡。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的英雄人物,那麼我們先前‘養虎貽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人去抖了出來?這於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處。”說著長長嘆了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夥有如身歷其境。這一封書信……”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俠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汪幫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於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說著便將書信遞將過去。

    智光道:“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著將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將信箋湊到眼邊,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麼撕信入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這狡獪會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時將信搶過,但終於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幹什麼?”

    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儘管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份,你幾時歡喜,隨時動手便了。”

    譚公大聲道:“喬幫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爭,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為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著火光看那信時,只見信上寫道:“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餘連日詳思,仍期期以為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為人肝膽血性,不僅為貴幫中矯矯不群之人物,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幫聲威愈張,自意料中事耳。”

    喬峰讀到此處,覺得這位前輩對自己極是推許,心下好生感激,繼續讀下去:

    “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餘無日不索於懷。此子非我族類,其父其母,死於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歷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將滅於其手,中原武林亦將遭逢莫大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幫內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此事復牽連過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汪幫主的手書,在當認得出他的筆跡。”

    喬峰接了過來,只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喬峰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

    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確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麼一來,於自己的身世那裡更有什麼懷疑,但想恩師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他心中一陣痠痛,眼淚便奪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幫主那張手諭之上。

    徐長老緩緩說道:“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汪幫主這通手諭,原只馬副幫主一人知曉,他嚴加收藏,從來不曾對誰說起。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決無絲毫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厭漢人的情事,汪幫主的遺令自是決計用不著。直到馬副幫主突遭橫死,馬伕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本來嘛,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姑蘇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幫主的身世來歷,原無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為大局著想,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2令,可是……可是……”他說到這裡,眼光向馬伕人瞧去,說道:“一來馬伕人痛切夫仇,不能讓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所作所為,實已危及本幫……”

    喬峰道:“我袒護胡人,此事從何說起?”

    徐長老道:“‘慕容’兩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為胡虜夷狄。”喬峰道:“嗯,原來如此,我倒不知。”徐長老道:“三則,幫主是契丹人一節,幫中知者已眾,變亂已生,隱瞞也自無益。”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此時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錯。”喬峰又問:“宋奚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也是為此?”全冠清道:“不錯。只是他們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事到臨頭,又生畏縮。”喬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從何處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牽連旁人,恕在下難以奉告。須知紙包不住火,任你再隱秘之事,終究會天下知聞。執法長老便早已知道。”

    霎時之間,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湧,一時想:“他們心生嫉妒,捏造了種種謊言,誣陷於我。喬峰縱然勢孤力單,亦當奮戰到底,不能屈服。”隨即又想:“恩師的手諭,明明千真萬確。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於我無恩無怨,又何必來設此鬼計?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鐵面判官單正、譚公、譚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這趙錢孫雖然瘋瘋顛顛,卻也不是泛泛之輩。眾口一辭的都如此說,那裡還有假的?”

    群丐聽了智光、徐長老等人的言語,心情也十分混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他是契丹後裔,便始終將信將疑,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眼見證據確鑿,連喬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喬峰素來於屬下極有恩義,才德武功,人人欽佩,那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孫。遼國和大宋的仇恨糾結極深,丐幫弟子死於遼人之手的,歷年來不計其數,由一個契丹人來做丐幫幫主,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但說要將他逐出丐幫,卻是誰也說不出口。一時杏林中一片靜寂,唯聞各人沉重的呼吸之聲。

    突然之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於言詞,江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什麼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人是不是怕他洩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說這話的,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伕人。這幾句話的用意再也明白不過,直指殺害馬大元的兇手便是喬峰,而其行兇的主旨,在於掩沒他是契丹人的證據。

    喬峰緩緩轉頭,瞧著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說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

    馬伕人一直背轉身子,雙眼向地,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瞧向喬峰。但見她一對眸子晶亮如寶石,黑夜中發出閃閃光采,喬峰微微一凜,聽她說道:“妾身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出外拋頭露面,已是不該,何敢亂加罪名於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懇眾位伯伯叔叔念著故舊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報仇雪恨。”說著盈盈拜倒,竟對喬峰磕起頭來。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兇手,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喬峰眼見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只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伕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請問你一句話?”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伕人問道:“姑娘有什麼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完好。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伕人道:“不錯。”阿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眾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馬伕人道:“姑娘是誰?卻來干預我幫中的大事?”阿朱道:“貴幫大事,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幹預?只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我非據理分辨不可。”馬伕人又問:“姑娘的公子爺是誰?是喬峰主麼?”阿朱搖頭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馬伕人道:“嗯,原來如此。”她不再理會阿朱,轉頭向執法長老道:“白長老,本幫幫規如山,若是長老犯了幫規,那便如何?”執法長老白世鏡臉上肌肉微微一動,凜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馬伕人道:“若是比你白長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說道:“本幫幫規乃祖宗所定,不分輩份尊卑,品位高低,須當一體凜遵。同功同賞,同罪同罰。”

    馬伕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眾人都是一驚。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麼?傷人沒有?”

    馬伕人道:“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僕薰倒了,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那裡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地人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才沒給賊子搜去毀滅。”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趙馬大元家中盜書,他既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殺人滅口一節。可說是昭然若揭。至於他何以會知遺書內容,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汪幫主、馬副幫主無意中洩漏的,那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為慕容復洗脫,不願喬峰牽連在內,說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兩銀子,那也事屬尋常,只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馬伕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麼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窗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那件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長老道:“那是什麼物事?為什麼非同小可?”馬伕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只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摺扇。徐長老沉著聲音,念著扇面上的一首詩道:

    “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時,見扇面反面繪著一幅壯士出塞殺敵圖。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而這幅圖畫,便是出於徐長老手筆,筆法雖不甚精,但一股俠烈之氣,卻隨著圖中朔風大雪而更顯得慷慨豪邁。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他向來珍視,妥為收藏,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何況他生性灑脫,身上決不攜帶摺扇之類的物事。

    徐長老翻過扇子,看了看那幅圖畫,正是自己親手所繪,嘆了口長氣,喃喃的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汪幫主啊汪幫主,你這件事可大大的做錯了。”

    喬峰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近十年來,他每日裡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突然間驚悉此事,縱然他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也禁不住手足無措。然而待得馬伕人口口聲聲指責他陰謀害死馬大元,自己的摺扇又再出現,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時之間,腦海中轉過了幾個念頭:“有人盜我摺扇,嫁禍於我,這等事可難不倒喬峰。”向徐長老道:“徐長老,這柄摺扇是我的。”

    丐幫中輩份較高、品位較尊之人,聽得徐長老念那詩句,已知是喬峰之物,其餘幫眾卻不知道,待聽得喬峰自認,又都是一驚。

    徐長老心中也是感觸甚深,喃喃說道:“汪幫主總算將我當我心腹,可是密留遺令這件大事,卻不讓我知曉。”

    馬伕人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汪幫主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徐長老不解,問道:“什麼?”馬伕人悽然道:“丐幫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慘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過此劫。”

    喬峰朗聲道:“各位更有什麼話說?”他眼光從馬伕人看到徐長老,看到白世鏡,看到傳功長老,一個個望將過去。眾人均默然無語。

    喬峰等了一會,見無人作聲,說道:“喬某身世來歷,慚愧得緊,我自己未能確知。但既有這許多前輩指證,喬某須當盡力查明真相。這丐幫幫主的職份,自當退位讓賢。”說著伸手到右褲腳外側的一隻長袋之中,抽了一條晶瑩碧綠的竹仗出來,正是丐幫幫主的信和的打狗棒,雙手持了,高高舉起,說道:“此棒承汪幫主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賢願意肩負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丐幫歷代相傳的規矩,新幫主就任,例須由原來幫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傳授打狗棒法。就算舊幫主突然逝世,但繼承之人早已預立,打狗棒法亦已傳授,因此幫主之位向來並無紛爭。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在幫中選擇少年英俠,傳授打狗棒法。這時群丐見他手持竹仗,氣概軒昂的當眾站立,有誰敢出來承受此棒?

    喬峰連問三聲,丐幫中始終無人答話。喬峰說道:“喬峰身世未明,這幫主一職,無論如何是不敢擔任了。徐長老、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本幫鎮幫之寶的打狗棒,請你三位連同保管。日後定了幫主,由你三位一同轉授不遲。”

    徐長老道:“那也說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將來再說了。”上前便欲去接竹棒。

    宋長老忽然大聲喝道:“且慢!”徐長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話說?”宋長老道:“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徐長老道:“何以見得?”宋長老道:“我瞧他不像。”徐長老道:“怎麼不像?”宋長老道:“契丹人窮兇極惡,殘暴狠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適才我們反他,他卻甘願為我們受刀流血,赦了我們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會如此?”

    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的兇殘習性。”

    宋長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我瞧本幫之中,再也沒哪一個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別人要當幫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與宋長老存一般心思的,實是大有人在。喬峰恩德素在眾心,單憑几個人的口述和字據,便免去他幫主之位,許多向來忠於他的幫眾便大為不服。宋長老領頭說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時便有數十人呼叫起來:“有人陰謀陷害喬幫主,咱們不能輕信人言。”“幾十年前的舊事,單憑你們幾個人胡說八道,誰知是真是假?”“幫主大位,不能如此輕易更換!“我一心一意跟隨喬幫主!要硬換幫主便殺了我頭,我也不服。”

    奚長老大聲道:“誰願跟隨喬幫主的,隨我站到這邊。”他左手拉著宋長老,右手拉了吳長老,走到了東首。跟著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義分舵的三個舵主也走到了東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過去,他們屬下的群眾自也紛紛跟隨而往。全冠清、陳長老、傳功長老、以及大智、大勇兩舵的舵主,卻留在原地不動。這麼一來,丐幫人眾登時分成了兩派,站在東首的約佔五成,留在原地的約為三成,其餘幫眾則心存猶豫,不知聽誰的主意才是。執法長老白世鏡行事向來斬釘截鐵,說一不二,這時卻好生為難,遲疑不決。

    全冠清道:“眾位兄弟,喬幫主才略過人,英雄了得,誰不佩服?然而咱們都是大宋百姓,豈能聽從一個契丹人的號令?喬峰的本事越大,大夥兒越是危險。”

    奚長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孃的狗屁!我瞧你模樣,倒有九分像是契丹人。”

    全冠清大聲道:“大家都是盡忠報國的好漢,難道甘心為異族的奴隸走狗麼?”他這幾句話倒真有效力,走向東首的群丐之中,有十餘人又迴向西首。東首丐眾罵的罵,拉的拉,登生紛擾,霎時間或出拳腳,或動兵刃,數十人便混打起來。眾長老大聲約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吳長老和陳長老戟指對罵,眼看便要動手相鬥。

    喬峰喝道:“眾兄弟停手,聽我一言。”他語聲威嚴,群丐紛爭立止,都轉頭瞧著他。

    喬峰朗聲道:“這丐幫幫主,我是決計不當了……”宋長老插口道:“幫主,你切莫灰心……”喬峰搖頭道:“我不是灰心。別的事或有陰謀誣陷,但我恩師汪幫主的筆跡,別人無論如何假造不來。”他提高聲音,說道:“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威名赫赫,武林中誰不敬仰?若是自相殘殺,豈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喬某臨去時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誰以一拳一腳加於本幫兄弟身上,便是本幫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來均以義氣為重,聽了他這幾句話,都是暗自慚愧。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倘若有誰殺了本幫的兄弟呢?”說話的正是馬伕人。喬峰道:“殺人者抵命,殘害兄弟,舉世痛恨。”馬伕人道:“那就好了。”

    喬峰道:“馬副幫主到底是誰所害,是誰偷了我這摺扇,去陷害於喬某,終究會查個水落石出。馬伕人,以喬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麼事物,諒來不致空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麼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三兩個女流之輩,便是皇宮內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喬某要取什麼物事,也未必不能辦到。”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邁,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覺甚是有理,誰也不以為他是誇口。馬伕人低下頭去,再也不說什麼。

    喬峰抱拳向眾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眾位好兄弟,咱們再見了。喬某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決不傷一條漢人的性命,若違此誓,有如此刀。”說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單正一抓。

    單正只覺手腕一震,手中單刀把捏不定,手指一鬆,單刀竟被喬峰奪了過去。喬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彈去,噹的一聲響,那單刀斷成兩截,刀頭飛開數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單正說道:“得罪!”勢下刀柄,揚長去了。

    眾人群相愕然之際,跟著便有人大呼起來:“幫主別走!”“丐幫全仗你主持大局!”“幫主快回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竹棒擲了下來,正是喬峰反手將打狗棒飛送而至。

    徐長老伸手去接,右手剛拿到竹棒,突覺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電轟擊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擲而至的餘勁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

    群丐齊聲驚呼,瞧著這根“見棒如見幫主”的本幫重器,心中都是思慮千萬。

    朝陽初升,一縷縷金光從杏子樹枝葉間透進來,照著“打狗棒”,發出碧油的光澤。

    段譽叫道:“大哥,大哥,我隨你去!”發足待要追趕喬峰,但只奔出三步,總覺捨不得就此離開王語嫣,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脫身了,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萬丈柔絲,拉著他轉身走到王語嫣身前,說道:“王姑娘,你們要到那裡去?”

    王語嫣道:“表哥給人家冤枉,說不定他自己還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是。”

    段譽心中一酸,滿不是味兒,道:“嗯,你們三位年輕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護送你們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聞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實在也想見他見一見。”

    只聽得徐長老朗聲道:“如何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咱們自當從長計議。只是本幫不可一日無主,喬……喬峰去後,這幫主一職由那一位來繼任,是急不容緩的大事。乘著大夥都在此間,須得即行議定才是。”

    宋長老道:“依我之見,大家去尋喬幫主回來,請他回心轉意,不可辭任……”他話未說完,西首有人叫道:“喬峰是契丹胡虜,如何可做咱們首領?今日大夥兒還顧念舊情,下次見到,便是仇敵,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吳長老冷笑道:“你和喬幫主拚個你死我活,配麼?”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過,十個怎樣?十個不成,一百人怎樣?丐幫義士忠心報國,難道見敵畏縮麼?”他這幾句話慷慨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採來。

    采聲未畢,忽聽得西北角上一個人陰惻惻的道:“丐幫丐人約在惠山見面,毀約不至,原來都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裡,嘿嘿嘿,可笑啊可笑。”這聲音尖銳刺耳,咬字不準,又似大舌頭,又似鼻子塞,聽來極不舒服。

    大義分舵蔣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聲“啊喲”,說道:“徐長老,咱們誤了約會,對頭尋上門來啦!”

    段譽也即記起,日間與喬峰在酒樓初會之時,聽到有人向他稟報,說約定明日一早,與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會,當時喬峰似覺太過匆促,但還是答應了約會。眼見此刻卯時已過,丐幫中人極大多數未知有此約會,便是知道的,也是潛心於本幫幫內大事,都把這約會拋到了腦後,這時聽到對方譏嘲之言,這才猛地醒覺。

    徐長老連問:“是什麼約會?對頭是誰?”他久不與聞江湖與本幫事務,一切全不知情。執法長老低聲問蔣舵主道:“是喬幫主答應了這約會麼?”蔣舵主道:“是,不過屬下已奉喬幫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對方將約會押後七日。”

    那說話陰聲陰氣之人耳朵也真尖,蔣舵主輕聲所說的這兩句話,他竟也聽見了,說道:“既已定下了約會,那有什麼押後七日、押後八日的?押後半個時辰也不成。”

    白世鏡怒道:“我大宋丐幫是堂堂幫會,豈會懼你西夏胡虜?只是本幫自有要事,沒功夫來跟你們這些跳樑小醜周旋。更改約會,事屬尋常,有什麼可羅唆的?”

    突然間呼的一聲,杏樹後飛出一個人來,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這人臉上血肉模糊,喉頭已被割斷,早已氣絕多時,群丐認得是本幫大義分舵的謝副舵主。

    蔣舵主又驚又怒,說道:“謝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執法長老道:“徐長老,幫主不在此間,請你暫行幫主之職。”他不願洩露幫中無主的真相,以免示弱於敵。徐長老會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頭,無人主持大局,便朗聲說道:“常言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敝幫派人前來更改會期,何以傷他性命?”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這人神態居傲,言語無禮,見了我家將軍不肯跪拜,怎能容他活命?”群丐一聽,登時群洶湧,許多人便紛紛喝罵。

    徐長老直到此時,尚不知對頭是何等樣人,聽白世鏡說是“西夏胡虜”,而那人又說什麼“我家將軍”,真教他難以摸得著頭腦,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為何不敢現身?胡言亂語的,瞎吹什麼大氣?”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到底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聽得遠處號角嗚嗚吹起,跟著隱隱聽得大群馬蹄聲自數里外傳來。

    徐長老湊嘴到白世鏡耳邊,低聲問道:“那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事?”白世鏡也低聲道:“西夏國有個講武館,叫做什麼‘一品堂’,是該國國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強之士,優禮供養,要他們傳授西夏國軍官的武藝。”

    徐長老點了點頭,道:“西夏國整軍經武,還不是來找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鏡低聲道:“正是如此。凡是進得‘一品堂’之人,都號稱武功天下一品。統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爺,官封徵東大將軍,叫做什麼赫連鐵樹。據本幫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報知,最近那赫連鐵樹帶領館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見我大宋太后和皇上。其實朝聘是假,真意是窺探虛實。他們知曉本幫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舉將本幫摧毀,先樹聲威。然後再引兵犯界,長驅直進。”徐長老暗暗心驚,低聲道:“這條計策果然毒辣得緊。”

    白世鏡道:“這赫連鐵樹離了汴梁,便到洛陽我幫總舵。恰好其時喬幫主率同我等,到江南來為馬堂幫主報仇,西夏人撲了個空。這幹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趕到了江南來,終於和喬幫主定下了約會。”

    徐長老心下沉吟,低聲道:“他們打的是如意算盤,先是一舉毀我丐幫,說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後再將中原各大門派幫會打個七零八落。”白世鏡道:“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些西夏武士便當真如此了得?有什麼把握,能這般有恃無恐?喬幫主多少知道一些虛實,只可惜他在這緊急關頭……”說到這裡,自覺不妥,登時住口。

    這時馬蹄聲已近,陡然間號角急響三下,八騎馬分成兩行,衝進林來。八匹馬上的乘者都手執長矛,矛頭上縛著一面小旗。矛頭閃閃發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繡著“西夏”兩個白字,右首西面繡著“赫連”兩個白字,旗上另有西夏文字。跟著又是八騎馬分成兩行,奔馳入林。馬上乘者四人吹號,四人擊鼓。

    群丐都暗皺眉頭:“這陣仗全然是行軍交兵,卻那裡是江湖上英雄好漢的相會?”

    在號手鼓手之後,進來八名西夏武士。徐長老見這八人神情,顯是均有上乘武功,心想:“看來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馬緩緩走進了杏林。馬上乘客身穿大紅錦袍,三十四五歲年紀,鷹鉤鼻、八字須。他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極高、鼻子極大的漢子,一進林便喝道:“西夏國徵東大將軍駕到,丐幫幫主上前拜見。”聲音陰陽怪氣,正是先前說話的那人。

    徐長老道:“本幫幫主不在此間,由老朽代理幫務。丐幫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將軍如以客禮相見,咱們高攀不上,請將軍去拜會我大宋王公官長,不用來見我們要飯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見,將軍遠來是客,請下馬敘賓主之禮。”這幾句話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對方,亦顧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薑是老的辣,徐長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貴幫幫主既不在此間,我家將軍是不能跟你敘禮的了。”一斜眼看到打斜棒插在地下,識得是丐幫的要緊物事,說道:“嗯,這根竹棒兒晶瑩碧綠,拿去做個掃帚柄兒,倒也不錯。”手臂一探,馬鞭揮出,便向那打狍棒捲去。

    群丐齊聲大呼:“滾你的!”“你奶奶的!”“狗韃子!”眼見他馬鞭鞭梢正要捲到打狗棒上,突然間人影一幌,一人斜刺裡飛躍而至,擋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臂,讓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漢子無法再坐穩馬鞍,縱身一躍,站在地下。兩人同時使勁,拍的一聲,馬鞭從中斷為兩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不發的退了開去。

    眾瞧這人旱,見他弓腰曲背,正是幫中的傳功長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說話,卻在幫中重器遭逢危難之時,挺身維護,剛才這一招,大鼻漢子被拉下馬背,馬鞭又被拉斷,可說是輸了。

    這大鼻漢子雖受小挫,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要飯的叫化子果然氣派甚小,連一根竹棒兒也捨不得給人。”

    徐長老道:“西夏國的英雄好漢和敝幫定下約會,為了何事?”

    那漢子道:“我家將軍聽說中原丐幫有兩門絕技,一是打貓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相要見識見識。”

    群丐一聽,無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狍棒法說成打貓棒法,將降龍十八掌說成降蛇十八掌,顯是極意侮辱,眼見今日之會,一場判生死、爭存亡的惡鬥已在所難免。

    群丐喝罵聲中,徐長老、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心下卻暗暗著急:“這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自來只本幫幫主會使,對頭既知這兩項絕技的名頭,仍是有恃無恐的前來挑戰,只怕不易應付。”徐長老道:“你們要見識敝幫的打貓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點不難。只要有煨灶貓和癩皮蛇出現,叫化子自有對付之法。閣下是學做貓呢,還是學做蛇?”吳長老哈哈笑道:“對方是龍,我們才降龍,對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過了。”

    大鼻漢子鬥嘴又輸一場,正在尋思說什麼話。他身後一人粗聲粗氣的道:“打貓也好,降蛇也好,來來來,誰來跟我先打上一架?”說著從人叢中擠了出來,雙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見這人相貌醜陋,神態兇惡,忽聽段譽大聲道:“喂,徒兒,你也來了,見了師父怎麼不磕頭?”原來那醜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嶽老三。

    他一見段譽,大吃一驚,神色登時尷尬之極,說道:“你……你……”段譽道:“乖徒兒,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你不得無禮。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鱷神大吼一聲,只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罵道:“王八蛋,狗雜種!”

    段譽道:“你罵誰是王八蛋、狗雜種?”南海鱷神兇悍絕從經,但對自己說過的話,無論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譽為師,倒不抵賴,便道:“我喜歡罵人,你管得著麼?我又不是罵你。”段譽道:“嗯,你見了師父,怎地不磕頭請安?那還成規矩麼?”南海鱷神忍氣上前,跪下去磕了個頭,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氣,猛地躍起,發足便奔,口中連聲怒嘯。

    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潮水急退,一陣陣的漸湧漸遠,然而波濤澎湃,聲勢猛惡,單是聽這嘯聲,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幫中大概只有徐長老、傳功長老等二三人才抵敵得住。段譽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可奇怪之極了。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譽全無武功,更是詫異萬分。

    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身形長如竹竿,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雙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柄長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鋼抓。段譽識得此人是“天下四惡”中位居第四的“窮兇極惡”動中鶴,心想:“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國人叢中瞧去,果見“無惡不作”葉二孃懷抱一個小兒笑吟吟的站著,只是沒見到那首惡“惡貫滿盈”段延慶。段譽尋思:“只要延慶太子不在此處,那二惡和四惡,丐幫想能對付得了。”

    原來“天下四惡”在大理國鎩羽北去,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手的使者,四惡不甘寂寞,就都投效。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稍獻身手,立受禮聘。此次東來汴梁,赫連鐵樹帶同四人,頗為倚重。段延慶自高身份,雖然依附一品堂,卻獨往獨來,不受羈束號令,不與眾人同行。

    雲中鶴叫道:“我家將軍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領,還是胡吹大氣,快出來見個真章吧!”

    奚長老道:“我去跟他較量一下。”徐長老道:“好!此人輕功甚是了得,奚兄弟小心了。”奚長老道:“是!”倒拖鋼杖,走到雲中鶴身前丈餘處站定,說道:“本幫絕技,因人而施,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那用得著打狗棒法?看招!”鋼杖一起,呼呼風響,向雲中鶴左肩斜擊下來。奚長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鋼杖卻長達丈餘,一經舞動,雖是對付雲中鶴這等極高之人,仍能凌空下擊。雲中鶴側身閃避,砰的一聲,泥土四濺,鋼杖擊在地下,杖頭陷入尺許。雲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當下東一飄,西一幌,展開輕功,與他遊鬥。奚長老的鋼杖舞成一團白影,卻始終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

    段譽正瞧得出神,忽聽得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段公子,咱們幫誰的好?”段譽側過頭來,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不禁心神盪漾,忙道:“什麼……什麼幫誰的好?”王語嫣道:“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屬。他二人越鬥越狠,咱們該當幫誰?”段譽道:“我徒兒是個惡人,這瘦長條子人品更壞,不用幫他。”

    王語嫣沉吟道:“嗯!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不讓他做幫主,以冤枉我表哥,我討厭他們。”在她少女心懷之中,誰對她表哥不好,誰就是天下最惡之人,接著道:“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臺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鵬展翅’兩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側下盤,他便抵擋不了。只不過這瘦長子看不出來,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其實是然而不然。”

    她話聲甚輕,場中精於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這些人大半識得奚長老武功家數,然於他招數中的缺陷所在,卻未必能看得出來,便一經王語嫣指明,登時便覺不錯,奚長老使到“秦王鞭石”與“大鵬展翅”這兩招時,確是威猛有餘,沉穩不足,下盤頗有弱點。

    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讚道:“小妞兒生得好美,更難得是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個老婆,也還使得。”他說話之際,手中鋼抓向奚長老下盤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長老擋架不及,嗤的一聲響,大腿上被他鋼抓劃了長長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淋漓。

    王語嫣聽雲口鶴稱讚自己相貌美麗,頗是高興,於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也不怕醜,你有什麼好?我才不嫁你呢。”雲中鶴大為得意,說道:“為什麼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殺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這句話大犯王語嫣之忌,她俏臉一扳,不再理他。

    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誼,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舉起鬼頭刀,左砍四刀,右砍四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來勢極其兇猛。雲中鶴不識他刀法的路子,東閃西躲,縮頭跳腳,一時十分狼狽。

    王語嫣笑道:“吳長老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變化,那瘦長個兒就不識得了。不知他會不會使‘鶴蛇八打’,倘若會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應手而破。”丐幫眾人聽她又出聲幫助雲中鶴,臉上都現怒色,只見雲中鶴招式一變,長腿遠跨,鋼抓橫掠,宛然便如一隻仙鶴。王語嫣嘴湊到段譽耳邊,低聲道:“這瘦長個兒上了我的當啦,說不定他左手都會被削了下來。”段譽奇道:“是麼?”

    只見吳長老刀法凝重,斜砍橫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來越慢,突然間快砍三刀,白光閃動。雲中鶴“啊”的一聲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鋒帶中,左手鋼抓拿捏不定,噹的一聲掉在地下,總算他身法快捷,向後急退,躲開了吳長老跟著進擊的三刀。

    吳長老走到王語嫣身前,豎刀一立,說道:“多謝姑娘!”王語嫣笑道:“吳長老好精妙的‘奇門三才刀’!”吳長老一驚,心道:“你居然識得我這路刀法。”原來王語嫣故意將吳長老的刀法說成是“四象六合刀”,又從雲中鶴的招數之中,料得他一定會使“鶴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覺的處處受制,果然連左手也險被削掉。

    站在赫連鐵樹身邊、說話陰陽怪氣的大鼻漢子名叫努兒海,見王語嫣只幾句話,便相助雲中鶴打傷奚長老,又是幾句話,使吳長老傷了雲中鶴,向赫連樹道:“將軍,這漢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們擒回一品堂,令她盡吐所知,大概極有用處。”赫連鐵樹道:“甚好,你去擒了她來。”努兒海搔了搔頭皮,心想:“將軍這個脾氣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獻什麼計策,他總是說:‘甚好,你去辦理’。獻計容易辦事難,看來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我莫要在人之前出醜露乖。今日反正是要將這群叫化子一鼓聚殲,不如先下手為強。”左手作個手勢,四名下屬便即轉身走開。

    努兒海走上幾步,說道:“徐長老,我們將軍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你們有寶獻寶,倘若真是不會,我們可沒功夫奉陪,這便要告辭了。”徐長老冷笑道:“貴國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麼武功一品,原來只是些平平無奇之輩,要想見識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只怕還有些不配。”努兒海道:“要怎地才配見識?”

    徐長老道:“須得先將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敗了,丐幫的頭兒才會出來……”剛說到這裡,突然間大聲咳嗽,跟著雙眼劇痛,睜不開來,淚水不絕湧出。他大吃一驚,一躍而起,閉住呼吸,連踢三腳。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須皓如雪,說打便打,身手這般快捷,急忙閃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頭卻已神踢中,幌得兩下,借勢後躍。徐長老第二次躍起時,身在半空,便已手足痠麻,重重摔將下來。

    丐幫人眾紛紛呼叫:“不好,韃子攪鬼!”“眼睛裡什麼東西?”“我睜不開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淚水長流。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來。

    原來西夏人在這頃刻之間,已在杏子林中撒佈了“悲酥清風”,那是一種無色無臭的毒氣,系蒐集西夏大雪山歡喜谷中的毒物制煉成水,平時盛在瓶中,使用之時,自己人鼻中早就塞瞭解藥,拔開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風拂體,任你何等機靈之人也都無法察覺,待得眼目刺痛,毒氣已衝入頭腦。中毒後淚下如雨,稱之為“悲”,全身不能動彈,稱之為“酥”,毒氣無色無臭,稱之為“清風”。

    但聽得“咕咚”、“啊喲”之聲不絕,群丐紛紛倒地。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萬毒不侵,這“悲酥清風”吸入鼻中,他卻既不“悲”,亦不“酥”,但見群丐、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神情狼狽,一時不明其理,心中自有驚恐。

    努兒海大聲吆喝,指揮眾武士捆縛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語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譽喝道:“你幹什麼?”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氣從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聲,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努兒海不識厲害,毫不理會,仍是去抓王語嫣手腕,突然間嗒的一聲響,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斷折為二,軟垂垂掛著,努兒海慘叫停步。

    段譽俯身抱住王語嫣纖腰,展長“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橫跨兩步,衝出了人堆。

    葉二孃右手一揮,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射去。這枚毒針準頭既正,去勢又勁,段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針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馬背,大呼追到,段譽欺到一人馬旁,先將王語嫣橫著放上馬鞍,隨即飛身上馬,縱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佔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見段譽一騎馬急竄出來,當即放箭,杏林中樹林遮掩,十餘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

    段譽大叫:“乖馬啊乖馬,跑得越快越好!回頭給你吃雞吃肉,吃魚吃羊。”至於馬兒不吃葷腥,他那裡還會想起——

    兩人下得馬來,將馬匹系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入林中,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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