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上弦月。還未到子時,距離日出最少還有三個時辰。
陸小風巳回到客棧,在房裡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笑道"不管怎麼樣,我至少還可以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一頓。"花滿樓道:"你應該睡一覺的。"
陸小鳳道"若有霍天青那麼樣一個人約你日出的決鬥你睡不睡得著?"花滿樓道"我睡不著。"
陸小鳳笑了,道"你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從來也不說謊話.只可惜你說的老實話,有時卻偏偏像是在說謊。"花滿樓道"我睡不著,只因為我根本完全不瞭解他!"陸小風道"他的確是個很難了解的人。"
花滿樓道"你認得他已有多久?"
陸小風道:"快四年了,四年前閻鐵珊到泰山去觀日出他也跟著去的,那天我恰巧約好了個小偷,在泰山絕頂上比賽翻跟頭"花滿樓道:"你瞭解他多少?"
陸小風道"一點點。"
花滿樓道:"你說他年紀雖輕,輩份卻很高!"陸小風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天松雲鶴、商山二老?"花滿樓道:"商山二老久已被尊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就算是聾子,也該聽見過的。"陸小鳳道:"據說他就是商山二老的小師弟。"花滿樓動容道:"商山二老如今就算還活著,也該有七八十歲,霍天青最多不是到三十,他們師兄弟之間的年齡相差為什麼如此懸殊?"陸小鳳笑了笑道"夫妻間相差四五十歲的都有,何況師兄弟?"花滿樓道:"所以關中大俠山西雁成名雖已垂四十年算輩份卻還是他的師侄"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昔日天禽老人威鎮八荒,但平生卻只收了商山二老這兩個徒弟,怎麼會忽然又多出了個霍天青來的?"陸小風笑道"花家本來明明只有六童,怎麼會忽然又多出個你來?"父母要生兒子,帥傅要收徒弟,這種事的確本就是誰都管不著的。
花滿樓面上卻已現出憂慮之色,道:"山西雁我雖未見過,卻也知道他的輕功,掌法,號稱關中雙絕,卻不知霍天青比他如何?"陸小風道"我也沒見過霍天青出手,可是看他夾起閻鐵珊那麼重的一個人,還能施展燕子三抄水的輕功.就憑這手天下就巳沒有幾個人比得上"花滿樓道:"你呢?"
陸小鳳沒有回答這句話他從來也不願回答這種話,事實上,除了他自己外,世上幾乎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但這次花滿樓卻似已決心要問個究竟,又道:"你有沒有把握勝過他?"陸小鳳還是沒有回答,只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
花滿樓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沒有把握,所以你連酒都不敢喝得太多"陸小鳳平時的確不是這樣子喝酒的。
自從到了這裡後,丹風公主居然也變得很乖的樣子一直坐在旁邊,靜靜的聽著,片刻忽然問道"你剛才說你在泰山絕頂,跟一個小偷約好了翻跳頭,那個小偷是誰?"陸小風笑了道:"是個偷王之王,偷盡了天下無敵手但被他偷過的人非但不生氣而且還覺得很光榮"丹鳳公主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夠資格被他偷的人還不多,而且他從來也不偷真正值錢的東西,他偷,只不過因為是在跟別人打賭"忽又笑了笑,接著道:"有一次別人跟他賭,說他一定沒法子把那個天字第一號守財奴陳福州的老婆用的馬桶偷出來"丹風公主也忍不住嫣然而笑,道:"結果呢?"
陸小風道:"結果他贏了。"
丹風公主道:"你為什麼要跟他比賽翻跟頭?"
陸小風道"因為我明知一定偷不過他,卻又想把他剛從別人手上贏來的五十罈老酒贏過來"丹風公主嫣然道:"這就對了這就叫以己之長、攻彼之短,你為什麼不能用這種法子對付霍天青?你本來就個是定非跟他拼命不可的"陸小風嘆了口氣,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無論用什麼花招對付他,都沒有用的,西門吹雪就是這種人,霍天青也是。"丹風公主道"你認為他真的要跟你一決生死?"
陸小風的情緒很沉重,道"閻鐵珊以國士待他,這種恩情他非報答不可,他本已不惜一死。"丹風公主道:"但你卻不必跟他一樣呀!"
陸小風又笑了笑,似巳不願再討論這件事,站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口。
窗口本就是支起來的,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已有個穿著長袍戴著小帽的老人搬了張凳子坐在外面的天井裡抽旱菸。
夜已很深,這老人卻連一點睡覺的意思都沒有,悠悠閒閒的坐在那裡,好像一直要坐到天亮的樣子。
陸小風忽然笑道"風寒露冷,老先生若有雅興,不妨過來跟我們喝兩杯,以遣長夜。"這老人卻連睬都不睬,就像是個聾子根本沒聽見他的話。陸小鳳只有苦笑。
丹鳳公主卻生氣了冷笑道:"人家好意請你喝酒,你不喝也不行"她忽然也衝到窗口一揮手,手裡的一杯酒就向老人飛了過去又快又穩,杯裡的酒居然連一點都沒有濺出來。
老人突然冷笑一招手,就接住了酒杯,競將這杯酒一下子全都潑在地上卻把空酒杯一片片咬碎,吞下肚子裡就好像吃蠶豆一樣還嚼得"格登格登創響。
丹鳳公主也看呆了,忍不住道:"這個老頭子莫非有毛病?不吃酒,反倒吃酒杯。"陸小鳳目光閃動,微笑著道"這也許只因為酒是我買的,酒杯卻不是。"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又有個人走了進來竟是個賣肉包子的小販。
如此深夜,他難道還想到這裡來做生意?
丹風公主眨了眨眼,道:"喂,你的肉包子賣不賣?"小販道"只要有錢,當然賣"
丹風公主道"多少錢一個?"
小販道"便宜得很一萬兩銀子一個,少一文錢都不行。"丹風公主臉色變了變,冷笑道:"好,我就買兩個你這一萬兩銀子一個的肉包子,你送過來"小販道"行。"
他剛拿起兩個包子牆角忽然有條黃狗竄出來.衝著他"汪汪"的叫。
小販瞪眼道"難道你也跟那位姑娘一樣也想買我的肉包子你知不知道肉包子本來就是用來打狗的。"他真的用肉包子打這條狗,黃狗立刻不叫了銜起肉包子咬了兩口突然一聲慘吠在地上滾了滾活狗就變起了條死狗。
丹鳳公主變色道"你這包子裡有毒?"
小販笑了笑悠悠道:"不但有毒,而且還是人肉餡的。"丹風公主怒道"你竟敢拿這種包子出來賣?"
小販翻了翻白服.冷冷道"我賣我的,買不買都隨便你,我又沒有逼著你買。"丹風公主氣得臉都黃了,幾乎忍不住想衝出去給這人幾個耳括子。
陸小鳳卻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這時,突聽一人慢聲長吟"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窗?"一個滿身酸氣的窮秀才,揹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了院子忽然向那賣包子的小販笑了笑道"今天你又毒死幾個?"小販翻著白服,道"我這包子只有狗吃了才會被毒死毒不死人的,不信你試試?"他拋了個包子去秀才竟真的接住吃了下去摸著肚子笑道"看來你說得不錯,而且還能治病"只聽牆外一人道:"什麼病?"
窮秀才道:"餓病。"
牆外那人道"這病我也有,而且病得厲害,快弄個包子治治"小販道:"行。"
他又拿起個包子往牆頭一拋,牆頭就忽然多了個蓬頭乞丐一張嘴,恰巧咬住了這個包子,他拋得快,這乞巧也吞得快,忽然間七八個包子全都不見了,全都被又瘦又小的乞丐吞下了肚。
窮秀才道:"這下子看來總該已將你的餓病治好了吧!"乞丐苦著臉道,"我上了你們當了,這包子雖然毒不死人,卻可以把人活活的脹死。"院子外居然又有人笑道:"脹死也沒關係,脹死的,餓死的,被老婆氣死的,我都有藥醫。"一個賣野藥的郎中,揹著個藥箱,提著中藥鈴一瘸,拐的走進來,競是個跛子。
這冷冷清清的院子,就像是有人來趕集一樣,忽然間就變得熱鬧了起來,到後來居然連賣花粉的貨郎,挑著擔子的,菜販都來了。
丹風公主巳看得連眼睛都有點發直,她雖然沒什麼江湖歷練,但現在也已看出這些人都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奇怪的是,這些人全都擠在院子裡,並沒有進來找他們麻煩的意思。
她忍不住悄悄的問"你看這些人是不是替閻鐵珊報仇的?"陸小風搖了探頭,微笑道"閻大老闆怎麼會有這種朋友"丹風公主道,"他們身上好像都有功夫。"
陸小風淡談道"市井中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只要他們不來找我們,我們也不必去管人家的閒事。"花滿樓忽然笑了笑,道:"你幾時變成個不愛管閒事的人了。"陸小風也笑了笑,道:"剛剛才變的。"
更鼓傳來,已過三更。
那抽旱菸的老頭子忽然站起來,仰了個懶腰道"約我們來的人,他自己怎麼還不來!"原來他既不是聾子也不啞巴。
但丹風公主卻更奇怪是誰約這些人來的?為什麼要約他們來。
窮秀才道"長僅已將盡,他想必已經快來了。"賣包子的小販道:"我來看看。"
他忽又雙手不停,將提籠裡的包產全都拋出來,幾十個肉包子,竟一個疊一個,筆直的疊起七八尺高。
這小販一縱身,竟以金雞獨立式,站在這疊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穩,紋風不動。
他不但一雙手有快有穩,輕功也可算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丹風公主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闖江湖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總算明白了。"花滿樓微笑道"能明白總是好的。"
突聽那,小販大叫一聲,道:"來了"
這一聲"來了"叫出來,每個人都好像精鍾一振,連丹風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實在也早就想看看來的這是什麼人。
可是她看見這個人後.卻又有點失望。
在她的想像中,來的縱然不是風采翩翩的少年俠客,至少也應該是威風八面,身懷絕技的江湖豪俠。
誰知來的卻是個禿頂的老頭子一張黃慘摻的臉,穿著件灰樸樸的粗布農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蓋著膝蓋、腳上白布襪,灰布鞋看著恰巧也像是個從鄉下來赴集的土老頭。
但他一雙眼睛卻是發亮的,目光炯炯,威稜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裡這些人本來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來了後,又偏偏沒有一個人過去跟他招呼,只是默默的讓出一條路。
這禿頂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陸小鳳這間房走過來。
他走得好像並不快,但三腳兩步,忽然間就已跨過院子跨進了門。
房門本就是開著的,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跟別人招呼,就大馬金刀的在陸小鳳對面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罈子嗅了嗅,道"好酒。"陸小風點點頭,道"確是好酒。"
禿頂老人道"一人一半?"
陸小風道"行,"
禿預老人什麼話也不再說就捧起酒罈子.對著嘴"咕嚕咕嚕"的往下倒。
頃刻間半罈子酒就已下肚,他黃慘慘的一張臉,忽然變得紅光滿面,整個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來一抹嘴道,"真他孃的夠勁。"陸小鳳也沒說什麼,接過酒罈子就喝.喝得絕不比他慢,絕不比任何人慢。
等這壇酒喝完了,禿頂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夠勁、人也夠勁。"陸小鳳,抹嘴,道:"人夠勁,酒才夠勁。"
禿頂老人看著他通"三年不見你居然還沒喝死"陸小鳳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只擔心你你是個好人。"禿頂老人瞪眼道"誰說我是好人?"
陸小鳳笑了笑,道"江湖中誰不說山西雁又有種,又夠朋友,是他孃的第一大好人。"禿頂老人大笑,道"你是個大禍害,我是個人好人,這他孃的真有意思。"丹鳳公主看著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這又禿又土,滿嘴粗話的老頭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雙鐵掌威震關中的大俠山西雁。
不管怎樣.一個人能被稱為"大俠"都不是件簡單的事。
可是這老人卻實在連一點大俠的樣子都沒有,難道這就是他的成功處?丹鳳公主想不通。她忽然發覺自己想不通的事競好像越來越多。
山西雁的笑聲已停頓,目光炯炯,盯著陸小風,道:"你只怕想不到我會來找你。"陸小鳳承認"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實你到太原,我就巳知道了。"
陸小風笑了笑,道:"這並不奇怪,我來了若連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現在才來找你!"
陸小風道"你是個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點也不忙,我沒有來,只因為你是我的師叔的客人,我既然沒法子跟他搶著作東,就只好裝不知道"陸小風笑道,我還以為我剃了鬍子後,連老朋友都不認得我了。"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覺得你那兩撇騷鬍子看著討厭。"陸小風逝"你討厭沒關係,有人不討厭。"
山西雁的笑聲又停頓,道:"霍天青是我的師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卻總該知道的。"陸小風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面抽旱菸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鶚,你認不認得?"陸小風道"莫非是昔日獨闖飛魚塘,掃平八大寨一根,旱菸袋專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山西雁道:"就是他。"
陸小風道"西北雙秀,樊簡齊名,那位窮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彈指神通的唯一傳人,簡二先生了"山西雁點點頭,道:"那窮要飯的野郎中,賣包子跟賣菜的小販,賣花粉的貨郎,再加上這地方的掌櫃,和還在門口賣面的王胖子,七個人本是結拜的兄弟,人稱"市井七俠,也有人叫他們山西七義。"陸小鳳淡淡笑道:"這些大名鼎鼎的俠客義士們,今天倒真的雅興不淺,居然全都擠到這小院子乘涼來了,"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陸小風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們也都是我的同門,論趙輩分來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孫,"陸小鳳又笑"道這人倒真是好福氣"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師爺創立"天禽門第一條大戒,就是要我們尊師重道,這輩分和規矩,都是萬萬錯不得的。"山西雁道"祖師爺一生效力武學。到晚年才有家室。"陸小風道:"天禽老人競也娶過妻生過子?"
山西雁道:"這件事江湖中的確很少有人知道,祖師爺是在七十七歲那年,才有後的。"陸小風道:"他的後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陸小風嘆了口氣.道"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他年紀青青輩分卻高得嚇人。"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下的擔子也重得可怕。"陸小風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他不但要延續祖師爺的香菸血脈,唯一能繼承"天禽門道統的人也是他,我們深受師門的大恩,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能讓他有點意外,這道理你想必也應該明白的。"陸小風道"我明白。"
山西雁長長嘆了口氣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時,若是不幸死了我們天禽門上上下下數百第子,也絕沒有一個還能活得下去。"陸小風皺了皺眉,道"他怎麼會死?"
山西雁道"他若敗在你手裡,你縱然不殺他,他也絕不會再活下去。"陸小風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性情很剛烈的人們他卻不是一定會敗的,"山西雁道"當然一定。"
陸小風淡淡道"他若勝了我,你們天禽門上下下下數百子第豈非都很有面子?"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願你敗在他的手裡傷了彼此的和氣。"山西雁的臉好像又有點發紅,苦笑道:"只要你們一交手,無論誰勝誰敗,後果都不堪設想.霍師叔跟你本也是道義之交,這麼樣做又是何苦?"陸小鳳微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趕快離開這裡,讓他找不著我。"山西雁居然不說話了,不說話的意思就是默認。
丹風公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約了這麼多人來,就是為了要逼他走,讓霍天青不戰而勝,否則你就要對付他,現在距離日出的時候已沒多久,他就算能擊退你們,等到日出時,也一樣沒力氣去跟霍天青交手"她鐵青著臉,冷笑著又道:"這法子倒的確不錯.恐怕也只有你這樣的大俠才想得出來"山西雁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仰面狂笑,道:"好,罵得好,只不過我山西雁雖然沒出息,這種事倒還做不出來!
丹鳳公主道"哪種事你才做得出來,他若不願走,你怎麼辦?"山西雁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滿院子的人全都,鴉雀無聲,他發亮的眼睛從這些人臉上,個個掃過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們怎麼辦?"賣包子的小販翻著白眼,冷冷道"那還個簡單,他若不走,我就走。"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慘之意.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賣包子的小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穩,而且快,非常快,但卻還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他手的刀已斷成了兩載,樣東西隨著折斷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陸小風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還在他手裡,刀是鋼刀.
能用牙筷擊斷鋼刀的人,天下只怕還沒有幾個。
丹風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為什麼要這樣做了,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陸小鳳的敵手,別人雖不知道,山西雁卻很清楚。
那賣包子的小販吃驚的看著手裡的半截斷刀,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腳,抬頭瞪著陸小風,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小風笑了笑,談淡道:"我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還有句話要問你"賣包子的小販道:"什麼?"
陸小風道:"我幾時說過我不走的?"
賣包子的小販怔住。
陸小風懶洋洋的嘆了口氣.道"打架本是件又傷神,又費力的事.我找個地方去睡覺多好,為什麼要等跟別人打"賣包子的小販瞪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聲道"好,陸小風果然是陸小風,從今天起,無論你要我幹什麼,我若皺皺眉頭,我就是你孫子。"陸小鳳笑道"你這樣的孫子我也不想要只要我下次買包子時,你能算便宜一點,就已經很夠朋友了。"他隨手抓起了掛在床頭的大紅披風.又順便喝了杯酒道:"誰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趟大麻子燉的狗肉去?"花滿樓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菸袋.道"還有我。"簡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們一向是秤不離鉈的"賣包子的小販立刻大聲道:"我也去。"
簡二先生笑道"你專賣打狗的肉包子,還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裡作怪。"賣包子的小販瞪起了眼,道"我連死都不怕,還伯什麼。"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種,大夥兒都一起去吃他孃的狗肉去誰不去誰就是他孃的龜孫子!"花滿樓微笑著緩緩道"看來好人還是可以做得的。"陸小風道"偶爾做一次倒沒關係,常常做就不行了。"花滿樓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陸小風板著臉,退"好人不長命,這句話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他雖然板著臉,但眼睛裡卻似已有熱淚盈眶。
丹鳳公主看著他們,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輕輕的喃喃自語"誰說好人做不得,誰就是他孃的龜孫子。"狗肉已賣了,沒有狗肉。可是他們並不在乎。
他們要吃的本就不是狗肉而是那種比狗肉更能令人全身都發熱的熱情,用這種熱情來下酒,世上絕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
何況日出的時候,還有人用快馬追上了他們,送來一封霍青天的信:
"朝朝有日出,今日之約,又何妨改為明日,朝朝有明日,明日之約,又何妨改為明日之明日。"人不負我,我又怎能負人?
金鵬舊債,隨時可清,公主再來時,即弟遠遊日也.盛極一時之寶氣珠光.已成明日之黃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義氣兩字而已。天青再拜。"就憑這封信,已足下酒百鬥,沉醉三日.何況還有那連暴雨都澆不冷的情。
暴雨。雨正午才開始下的,正午時人已醉了,不醉無歸,醉了才走的。
陸小鳳將醉未醉.似醉非醉,彷彿連他自己都已分不清自已是醉是醒?正面對著窗外的傾盆大雨呆呆的出神。
丹鳳公主看著他,忽然道"你若走,那些人難道真的全都會死在那裡?"陸小風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懂不懂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兩句話的意思?"丹鳳公主道"我當然懂,這意思就是說,有些事你若是認為不該去做.無論別人怎麼樣威逼利誘.甚至用刀子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絕不會去做若是你認為應該去做的事,就真要你拋頭顱,灑熱血,你也非去做不可。"陸小鳳點了點頭,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有人題身吞炭,捨命全義,也有人拿八十二斤重的大鐵推,搏殺暴君。"丹鳳公主搶著道"也正因如此,所以霍天青才會以死報答閻鐵珊,山西雁和那些賣包子饅頭的.才會不惜為霍天青賣命。"陸小風道:"不管他們是幹什麼的,只要能做到這兩句話.就已不負俠義二字。"丹鳳公主輕輕嘆息,道:"可是放眼天下,又有幾個人真能不負這俠義二宇?"花滿樓手持酒杯,慢聲低吟"盛極,時之寶氣珠光,已成明日黃花.是以照耀千古者,惟義氣兩字而已…一好,好一個霍天青.我競幾乎小看了他,當浮一大白。"他真的舉杯,飲而盡.彷彿也有些醉了.喃喃道"只可惜那蘇少英,他本也是個男兒,他本不該死的,本不該死的"他聲音越說越低,伏在桌上,竟似睡著了。
丹風公主悄悄走到窗口,悄悄的拉起了陸小風的手柔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陸小風道"我幾時生過你的氣?"
丹風公主嫣然一笑.垂下了頭悄悄的問道"今天你還怕弄錯人?"她的呼吸輕柔.指災彷彿在輕輕顫抖她的頭髮帶著種比鮮花更芬芳的香氣。
陸小風也許是個君子,也許不是,但他的確是個男人。
是個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男人。
窗外的暴雨如注,就彷彿是,道道密密的珠簾,隔斷了行路的人.也隔斷了行人的路。
屋子裡幽靜昏暗,宛如黃昏。
從後面一扇開著的門看進去可以看見一張新換過的被單的床。
陸小風忽然發現心跳得很厲害,忽然發現上官丹風的心也跳得很厲害。
"你的心在跳。"
"比比看,誰的心跳得快?"
"怎麼比?"
"我摸摸你的心,你摸摸我的……"
突然間,密如萬馬奔騰的雨聲中傳來了一陣密如雨點般的馬蹄,十餘騎快馬,冒著暴雨急馳而來,衝過了這荒村小店。
馬上人一色青蓑衣,白笠帽.經過他們的窗口時,突然起揮手。
只聽"嗖、嗖、嗖\一連串風聲,比雨點更密,比馬蹄更急,數十道烏光,有的穿窗而入,有的打在外面的牆上。
陸小風一側身,已拉著丹鳳公主躲到窗後。
伏在桌上的花滿樓卻已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硝磺霹靂彈。"五個字還沒有說完,只聽"轟"的一聲,窗裡窗外,烏光擊中的地方.巳同時冒起了數尺高的火焰。赤紅中帶著慘碧色的火焰,陸小鳳變色道:"你們先衝出去,我去救趙大麻子。"趙大麻了已睡了他們剛才還聽見他的鼾聲。
但火焰竟要眼間就將門戶堵死,連外面的牆都已燃燒起來,連暴雨都打不滅。
花滿樓拉著上官丹鳳衝出去,那是餘騎已飛馳而過,去得很遠了.馬上人一起縱聲狂笑、還行人在放聲大呼:"陸小鳳,這只不過是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若再不識相,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幾何話說完,人馬都已被殊簾般的雨簾陰斷,漸漸不能分辨。
再回頭,趙大麻子的小店也已完全被火焰吞沒,哪裡還看得見陸小風。
上官丹風咬了咬牙,道"你在這裡等,我進去找他。"花滿樓道"你若再進去,就出不來了。"
上官丹風道"可是他……"
花滿樓笑了笑,道:"他可以出來,比這再大的火,都沒有燒死他。"他全身都已溼透,但臉色卻還很平靜。
就在這時,遠外突然響起一陣慘呼,呼聲淒厲,就好像是一群被困死了的野獸發出來的,但卻很短促。
呼聲,一發即止,卻又有馬群的驚嘶。
上官丹鳳動容道:"難道剛才那些人現在也己遭了別人的毒手?"突然間,又是"轟"的一響,燃燒著的房子突然被撞破個大洞…一個人從裡面飛出.就像是,團燃燒著的火焰,在雨中凌空一個跟斗,撲到地上,就地滾了滾,滾滅了身上的火衣服上頭髮上,已被燒焦了七八處。
可是他一點也不在乎,又一滾.就站了起來,正是陸小風。
上官丹鳳吐出口氣,喃喃道"看來這個人的確是燒不死的"陸小鳳笑道:"要燒死我倒的確不容易。"
他雖然還在笑.一張臉都似巳被燻黑了。
上官丹風看著他的臉,忽然笑道"可是你本來有四條眉毛,現在卻幾乎連一條眉毛都沒有了。"陸小風淡淡道"眉毛就算被燒光了也還可以再長,可惜的是那幾罈子酒…"花滿樓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問道:"趙大麻子呢?"陸小風道"不知道。"
花滿樓道:"他不在裡面?"
陸小風道"不在。"
上官丹風變色道"他難道也是青衣樓的?難道早就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否則他們又怎會知道你在這裡?"她恨恨的接著說"你冒險去救他,連眉毛都幾乎被燒光,他卻是這麼樣一個人。"陸小鳳道"我只知道他狗肉燒得最好。"
上官丹鳳道"別的你全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我全不知道。"
上官丹鳳看著他,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麼別人都說他有兩個腦袋,我看他簡直…"她的聲音突然停頓,因為他看見一個人從暴雨中大踏步而來。
一個身材很魁偉的人,頭上戴著個鬥嘴,肩下打著根竹竿,竹竿上還挑著一串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也看不清是什麼。
但她都已看清了這個人正是趙大麻子。
陸小鳳笑了,悠然道"你不能對任何人都沒有信心的這世上的壞人也許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多,畢竟總還有好人。"他的聲音也突然停頓,因為他已看清趙大麻子竹竿上挑著的竟是一串手。
人的手,血漬雖已被暴雨衝乾淨,卻顯然是剛從別人的腕子上割下來的,十三四隻手用一條褲帶綁住,吊在竹竿上。
趙大麻子的褲帶上,赫然正插著一把刀,殺狗的刀。
陸小風吃驚的看著他,道:"原來你不但會殺狗,還會殺人。"趙大麻子咧著嘴笑道:"我不會殺狗我只殺過人"陸小鳳又看了他半天,才嘆了口氣,道"你不是趙大麻子?"這人笑道:"誰說我是趙大麻子的?"
他笑的時候,除了一張大嘴剛咧開之外,臉上並沒有別的表情。
陸小風道:"你是誰?"
這人的眼睛閃著光,道:"連你都認不出我是誰,看來我易容的本事縱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陸小風盯著他,忽然也笑了笑"可是你翻跟頭的本事卻不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上官丹風已大聲道:"這人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小偷?"這人嘆了口氣道"不錯,我就是跟他比過翻跟頭的司空摘星,但卻不是小偷,是大偷。"上官丹風嫣然道"我知道.你不但是大偷,而且還是偷王之王,偷盡天下無敵手。"司中摘星挺了挺胸.道"這一點我倒不敢妄自菲薄,若論偷的本事,連陸小風都不敢跟我一較高低,還有誰能比得上我?"上官丹風道:"你什麼人不好扮,為什麼要扮成個殺狗的麻子"司空摘星笑道"這點你不懂了,扮成麻子,才不容易被人看破"上官丹風道:"為什麼?"
司中摘星道:"你見幾個人瞪著大麻子的臉左看右看的?"上官丹風也笑了,道"看來易容這門功夫的學問也不小。"司空摘星道,"的確不小。"
陸小風皺眉道"你幾時到關中來的?"
司空摘星道"前兩天。"
陸小鳳道:"來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來等你!"
陸小風道:"等我?"
司空摘星道"因為你要去找閻老西,這裡正好是你的必經之路,何況.你既然已到太原附近來了,總免不了要吃頓趙大麻子燉的狗肉。"他嘆了口氣.又道"連我都不能不承認.他燉的狗肉的確沒有人能比得上。"陸小風道:"就因為你生怕我吃出味道不對,露出馬腳來,所以才說狗肉賣完了。"司空摘星大笑,道"不管怎樣,這次我總算騙過了你這個機靈鬼"陸小風道"你在這裡等我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我這個人還會幹什麼"
陸小風道"你難道想偷到我身上來?"
司空摘星傲然道:"只要你能說得出來的.我什麼都偷。"陸小風道"你想偷我的什麼?"
司中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說?"
陸小風談談道"你若不敢說,我也不勉強。"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為什麼不敢說"
上官丹風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偷什麼?"
司空摘墾道:"偷你。"
上官丹風瞪大了眼睛,呆住了。
司空摘星道"有人出二十萬兩銀子,要我把你偷走。"上官丹風道"想不到我居然還值二十萬兩銀子……"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的臉已通紅。
司空摘星笑道"只不過那個人要我偷走你.倒並不是你想的那種用意。"上官丹風紅著臉,忍不住大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想的是哪種用意"司空摘星眨了眨眼,不說話了。
上官丹風道:"那個人又是什麼用意?他究竟是誰?"司空摘星還是不開口。
陸小風嘆道"他不會說的,幹他這行的若是洩露了主顧的秘密.下次還有誰敢上他的門?"上官丹鳳道:"小偷還有主顧上門去找他?"
陸小風道"我早就說過,他這小偷與眾不同,他從不偷值錢的東西"司空摘星道:"但是我也要吃飯。"
司空摘星道:"所以只有在別人肯出大價錢來請我偷的時候,我才偷。"陸小鳳道"只不過能出得起價錢請你偷的人並不多。"司空摘星道:"的確不多。"
陸小風道"所以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這次是誰找你來的了。"司空摘星道:"你知道是你的事.我不說是我的事。"陸小風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反正都不說。"
司空摘星道"對了。"
陸小鳳道"可是你現在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將這秘密告訴了我?"司空摘星嘆道:"你冒險到火裡去救我,差點眉毛都燒光了,我怎麼好意思偷你的朋友。"陸小風道:看來你這人倒還是"盜亦有道。"
司空摘星道"你又說對了。"
上官丹風忍不住大聲道:"你若好意思,難道就真的能把我偷走?"司空摘星傲然道:"莫忘記我是偷王之王,天下還沒有什麼是我偷不到的。"上官好風冷笑道"我倒要聽聽你準備怎麼偷法"司空摘星道"你有沒有聽說賣膏藥的肯將他獨門秘方告訴別人?"上官丹風道"沒有。"
司空摘星悠然道"這也是我的獨門秘方,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上官丹風瞪著他,忽然道"十個麻子九個怪.我看你本來定也是個麻子"司空摘星瞪眼"誰說的?"
上官丹風道"我說的,要不然你就把你這張麻臉收起來,讓我看看你本來是什麼樣子"司空摘星道:"那可不行。"
上官丹風道"為什麼不行?"
司中摘星道"你若萬一看上了我,陸小風豈非又要跟我比翻跟斗了,那次已經把我翻得頭暈腦漲,第二次我可再也不敢領教。"上官丹風紅起臉,卻又忍不住笑了。
陸小風道"這些手是什麼人的?"
司空摘星道"那些放火燒房的人。"
陸小風道:"你追上他們了?"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巳扮成了趙大麻子,有人來放火燒他的房子,我當然要替他出氣。"上官丹風道"所以你就砍下他們的手,叫他們以後再也不能燒別人房子。"司空摘星道"我還準備把他們的那十幾匹馬賣了賠給趙大麻子。"陸小風道"他們的人呢?"
司空摘星道:"還在那邊的樹林子裡,我特地留給你的。"陸小風道:"留給我幹什麼?"
司空摘星道"他們要燒死你,你難道不想問問他們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