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失聲道:“她難道又重到中土來了麼?”
天峯大師嘆道:“此事雖不能確定,但想來必是如此,只因就在這李姑娘離開天楓十四郎沒有多久,華山七劍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慘死,江湖紛紛傳言,都説是黃山世家中僅存的李琦,回來為父兄復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説來,這位李姑娘在扶桑島上,必定學會了一種驚人的武功,也許正是天楓十四郎傳授給她的。”
天峯大師道:“這點你並未猜對,天楓十四郎並未傳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對於此事,她始終都是瞞着天楓十四郎的。”
楚留香嘆道:“不錯,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離奇,否則她在短短幾年中,武功也絕不可能如此精進,竟一舉殺死了華山四劍……但她大仇得報之後,難道就沒有回到東瀛去瞧瞧她的兩個孩子麼?”
天峯大師道:“沒有,那時她的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楓十四郎悲痛之下,就帶着這兩個孩子,來到中土。”
楚留香道:“難道那時江湖中竟沒有這位李姑娘的消息?”
天峯大師道:“奇怪的就在這裏,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驚天動地的大事後,竟突然銷聲匿跡,就好像突然在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楓十四郎苦苦尋找了她一年後,才終於絕望……這時他才來到這裏。”
楚留香道:“原來他並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師求戰的。”
天峯大師長嘆道:“他苦苦向我挑戰,我執意不允,到後來他竟放火去燒藏經閣,我被逼不過,才答應和他比對三掌,誰知……誰知我擊出第三掌時,他竟然不避不閃,我收勢不及,竟令他受了重傷。”
楚留香慘然道:“晚輩猜的果然不錯,這時他已心灰意冷,無意再活下去,只想將自己兩個兒子交託給適當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傷在大師的掌下。”
天峯大師悽然道:“我傷他之後,立刻將他扶到這禪房中,誰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藥時,不辭而別,只留下封遺書,道出了這一段傷心事,又求我收留他的長子,我趕到他信中所説的地方,要將他遺孤帶回給他時,竟在那裏遇着任老幫主,我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幫主的手裏。”
這一段既哀豔又悲壯的故事,自一個沉靜如佛的高僧口中説出來,更充滿了一種窒息的沉痛與神秘。
無花始終靜靜地坐在那裏,面上絕沒有絲毫表情,天峯大師和楚留香,也始終沒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來就像是個完完全全置身於事外的人,天峯大師所敍説的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沒有絲毫關係。
禪房裏靜寂了片刻,接着就響起水沸的聲音。
楚留香謹慎而緩慢地開始沖茶。
他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十分正確而小心,他正是想借這緩慢的動作,來澄清自己紛亂的思想。然後,他雙手捧起一盞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峯大師面前,沉聲道:“多謝大師。”
天峯大師雙手接過茶盞,緩緩道:“你想知道的事,現在都已知道了麼?”
楚留香道:“是。”
天峯大師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説出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他竟沒有問楚留香為何要知道這故事,只是開始去品嚐茶的香氣,在這一瞬間,他嚴肅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鬆弛了下來,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卻更濃厚,於是他又緩緩合起眼簾,喃喃道:“這杯茶,的確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許久,實在猜不透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問道:“大師難道沒有什麼話要問在下的麼?”
天峯大師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幫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並沒有張開眼來,這句話像是隨口而問出來的。
楚留香卻長長吐出口氣,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盞茶,道:“大師所要知道的,現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峯大師只是點了點頭,不再説話。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師能不能讓晚輩和無花師兄説幾句話?”
天峯大師緩緩道:“該説的話,總是要説的,你們去吧!”
無花這才站起身子,他神情看來仍是那麼悠閒而瀟灑,恭敬地向天峯大師行過禮,悄然退了出去。
他並沒有説話。
等他身子已將退出簾外,天峯大師忽然張開眼睛瞧了他一眼,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極為複雜。
但他也沒有説話。
夜已很深。
後山的道路很窄,朦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葉,整個大地卻似乎已浸浴在一種神秘而淒涼的霧裏。
楚留香和無花並肩走在這條崎嶇的窄路上,直到此為止,他們也始終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巔一樣。
無花終於微微一笑,道:“你雖然沒有當面揭穿我,但我卻不感激你,那隻不過是因為你怕天峯大師飭心而已,是麼?”
楚留香苦笑道:“你認為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原因?譬如説,你我的友情……”
無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現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裏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長嘆道:“不錯,眼睛裏有了沙粒,就會流淚的。”
無花道:“你現在不妨告訴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楚留香緩緩道:“我已知道了許多事,卻也還有許多不知道。”
無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麼?不知道的又是什麼?”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楓十四郎的長子,南宮靈的兄長,但你又怎會知道南宮靈也是你的親兄弟?天峯大師自然絕不會告訴你。”
無花道:“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時,我已七歲,七歲的孩子,有的雖不懂事,但也有的已懂得許多,而且永遠不會忘記。”
楚留香嘆道:“你懂得也許太多了。”
無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盜出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錯,‘神水宮’雖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個文質風雅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將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實這其中卻是難免有其弊病,只可惜那位多情的姑娘為你而死……”
無花笑道:“一個從未接觸過男人的女孩子,總是禁不得引誘的,她自覺死得很甘心,你又何苦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嘆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無論多卑鄙,多可惡的話,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語調説出來。”
無花神色不變,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費了這麼多心血,盜取‘天一神水’是為的什麼?”
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幫主和天峯大師都不是你輕易能殺死的,何況你還要他們死得不着痕跡,令人不致疑心。”
無花道:“你説得正確已極。”
楚留香道:“在那石樑上,扮成天楓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殺死“天強星”宋剛,以忍術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
無花道:“不錯!”
楚留香嘆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見到你時,本已該疑心你了,只可惜我縱然懷疑世上每一個人,也不會懷疑到連琴聲都不願沾着殺氣的無花身上。”
無花微笑道:“你不必難過,每個人都難免有糊塗的時候。”
楚留香苦笑道:“烏衣庵中,素心大師那痴呆的徒弟,臨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説了個‘無’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終認為她要説的是
‘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説的本是‘無花’的‘無’。”
無花道:“我實也未想到她臨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來,否則我在殺死素心大師的時候,就連她一起殺死了。”
楚留香道:“但你為何要殺死素心大師?”
無花道:“只要是和這件事有一點關係的人,我就不能讓他們活着説話,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很謹慎,從來不願意冒險。”
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殺我?”
無花嘆了口氣,道:“我實在不願意你牽連到這件事裏,我早就對南宮靈説過,世上若只有一個人能揭穿我們的秘密,這人必定是楚留香。”
楚留香嘆道:“在大明湖上,在烏衣庵裏,在那石樑上,你已動過許多次手,你要殺我,我並不奇怪,但你為什麼要殺蓉兒?”
無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宮去打聽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邊約會的人必定是她,你總也該知道,我並不是個笨人。”
楚留香嘆道:“一個人太聰明瞭,也並不是件好事。”
無花微笑道:“你自己難道很笨麼?”
楚留香苦笑道:“我現在才知道,我實在沒有自己所想像中那麼聰明,否則我早就該想到,到了必要時,你必定會將南宮靈殺死滅口的。”
無花嘆道:“我又何嘗有自己所想像的那麼聰明,我以為只要南宮靈一死,你的線索就全斷了,再也不會牽連到我身上,否則我又怎忍殺他?”
楚留香道:“這其中最大的關鍵,就因為他説出你們乃是兄弟,若不是這點線索,我也不會找到這裏來的。”
無花沉默了許久,山腰的霧更濃了,山風中已帶來冬天的信訊,他身上只覺有些寒意。
楚留香嘆道:“我始終不能瞭解的是,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了要報仇,還是為了要爭奪權力?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令尊未死前已留下遺言,要你這樣做的?”
無花眉梢揚了揚,道:“你怎會想到先父有遺言留給我?”
楚留香道:“你既來到中原,你的忍術與劍法,自然是自令尊學到的,但他死時,你還小,絕對學不會如此高深的功夫,這自然就是他將武功秘笈留給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來,連天峯大師都不知道。”
無花道:“嗯!”
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犧牲生命,也要你們投入少林和丐幫的門下,説不定是要你們長大後,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幫的門户,再進一步而君臨天下,這也許正是他自己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們代他來完成,否則他又怎會甘心情願地死去?”
無花又沉默了許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喜歡你?就因為你有頭腦,我常説只要認識你,無論為友為敵,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楚留香道:“如此説來,我猜對了?”
無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許對,也許錯了,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
他忽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着楚留香,道:“無論如何,現在你已揭穿了這個秘密,你想要怎麼樣呢?”
楚留香凝注着他,良久良久,長嘆道:“你知道我從不願殺人,更不願殺你!”
無花笑道:“但你也該知道,現在你不殺我,我卻要殺你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錯,你只要殺了我,便可逍遙法外,只因世上能完全知道這秘密的只有我一個。”
無花緩緩道:“你是在等我出手?”
楚留香黯然道:“我雖不願如此,但這隻怕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兩人不再説話。
他們知道該説的話,都已説完了。
山風更猛烈,吹得他們的衣衫頭髮俱都飛起,他們的神情仍然安靜而從容,但彼此間已充滿殺機。
突然一聲霹靂擊下,山雨欲來,大地更見蕭瑟。
無花的雙掌,已在這一聲霹靂中,直擊出去!
這正是名震天下的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門拳法,隱渾拳勢,再襯上霹靂之威,當真有驚天動地之力!若非親眼所見,只怕誰也難以相信這文雅温柔如無花,竟也能發得出如此剛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轉,左掌斜斬無花脈門,他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與無花那一拳的聲威簡直無法相比。
但這平乎無奇的一掌,卻偏偏能將無花拳勢化解開了。
無花身法展動,一聲霹靂還未停歇,他已擊出四拳,降龍伏虎,無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華。
楚留香卻又一一化開,而且連消帶打,猶有反擊之力。
無花十八拳擊出,竟然毫未搶得先機,右拳突然一縮,等到擊出時,只聽“嗤”的一聲,竟已變拳為指。
這一指彈出,卻是內家的“彈指神通”,一縷鋭風,急劃楚留香右胛下的“期門”、“將台”諸穴。
楚留香不必被他這一指點中,只要被指風掃及,半邊身子也將動彈不得,只怕立刻要斃於無花左掌之下。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過輕輕斜了斜,強鋭的指風,便堪堪只能掃着他衣服過去。
他左掌已跟着到了無花脅下。
無花的攻勢,立刻就只好變為守勢,右手縮回,左手拍出時,已變為掌,掌緣立切楚留香的“曲池”。
楚留香橫跨一步,左肘撞出。
無花只得撤招變招,剎那間但見掌影飄飛,如狂風中漫天飛舞,正是少林外家的絕技“風萍掌”。
顧名思義,這掌力已非以力見長,而是以巧取勝,掌勢詭異飄忽,雲譎變幻,竟是虛多於實。
但只要他一着實招擊出,立刻就被楚留香的招式封死。
他一刻之間,便已換了“少林神拳”、“彈指神通”、“風萍掌’’三種功夫,這三種功夫或剛猛,或尖鋭,或詭變,走的路子絕不相同,但卻正都是當今武林中最負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卻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江湖中也不知有幾千幾萬人能施展這種招式。
但明明是同樣的招式,到了楚留香手裏卻不同了。
他每一個動作使出,卻準確得毫沉不差,他每一個動作都要比無論什麼人都快上三倍!
這些動作單獨看來也許平淡無奇,但到了兩人交手時,每一個動作都發揮了它不可思議的威力!
無花有時簡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會被楚留香這種平凡的動作化解的?不但化解,還能反擊!
又是一聲霹靂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狂風、暴雨,大地呼嘯,深山裏黑暗得如同墳墓。
他們根本已瞧不見對方的身影,只憑掌風聲來閃避對方的招式,但風雨呼嘯,到後來他們連對方的掌風都聽不見了。
霹靂擊下,電光一閃,楚留香身形電光中一閃,無花身形卻凌空飛起,數十點寒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閃避暗器,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無花身形落下時,嘴角不禁現出一絲微笑。
驚天動地的霹靂聲中,楚留香似是發出了一聲驚呼。
接着,又是電光一閃。
但楚留香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無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哪裏?”
只聽一人就在他身後緩緩道:“我在這裏。”
無花一驚,幾乎連心跳都停止。
但他並沒有回身,他只是靜靜地呆了半晌,然後垂下頭,緩緩道:很好,我今日總算證實,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
他語聲説得那麼平淡,就像方才證實的,只不過是場輸贏不大的賭博而已,任何人也聽不出他已將生命投注在這場賭博中。
楚留香嘆口氣,道:“你雖已輸了,但無論如何,你的確輸得很有風度。”
無花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道:“我若勝了,會更有風度的,只可惜這件事已永遠沒有機會證實了,是麼?”
楚留香黯然道:“不錯,你的確永遠沒有勝的機會。”
無花悠然道:“作為一個勝利者,你的風度的確也不錯,但只怕是因為你已作慣了勝利者,你像永遠不會有失敗的時候。”
楚留香沉聲道:“一個人若站在對的這一邊,就永遠不會失敗的。”
無花忽然狂笑起來,道:“我錯了麼?……我若成功,又有誰敢説我做錯了……”震耳的霹靂,打斷了他瘋狂的笑聲。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你為何不逃?”
無花的狂笑已變為喘息,道:“逃?我是個會逃走的人麼?……一個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他得先學會如何去接受失敗……”
他忽又狂笑起來,道:“無論多麼大的勝利,都不會令我歡喜得衝暈了頭,無論多麼大的失敗,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夾着尾巴逃走!”
楚留香嘆了口氣,黯然道:“你的確並沒有令我失望。”
無花道:“你現在想要我怎樣?”
楚留香緩緩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並不能制裁你,因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並沒有制裁你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