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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三十萬兩

    突然,一個衣著雖華麗,但卻生得獐頭鼠目的猥瑣漢子,閃縮著走了進來,遠遠便打躬賠笑道:“少莊主好。”

    冷秋魂沉下了面色,負手踱了過來,皺眉叱道:“程三,這地方也是你來的麼?”

    那程三彎下腰去,道:“小人怎敢隨意進來,只是……”

    他眯著眼睛一笑,悄聲道:“昨天晚上有位豪客,一晚上就在小翠那裡花了三萬,小人一聽說他手也就發癢,所以就替少爺帶來了。”

    冷秋魂道:“哦!是什麼人?”

    程三道:“姓張,叫張嘯林。”

    冷秋魂沉吟道:“張嘯林,這名子陌生得很。”

    程三道:“聽說他平時很少入關,所以……”

    冷秋魂沉聲道:“在這地方賭錢的都是什麼人,你總該知道,沒有來歷的人就算想來輸錢,別人也是不答應的。”

    程三賠笑道:“少爺放心,沒有來歷的,小人怎敢隨意帶來……這位張客人,乃是長白山一帶最大的參藥商,這次到濟南,就是為了花錢尋樂來的。”

    冷秋魂笑了笑,道:“原來是採參客,我先瞧瞧……”

    他將門簾掀起一線,探頭瞧出去,只見一個紫面短髯,相貌堂皇的大漢,負手站在門外,手裡捏著兩個大鐵球,不斷地“叮噹”作響。

    他雖然站在那裡不動,但氣派看來果然不小,一屋子人和他比起來,都像是變成了仙鶴旁的母雞。

    冷秋魂霍然掀開門簾,大步迎了出去,抱拳笑道:“張兄遠來,小弟待客不周,千萬恕罪。”

    大笑著拉起這“張嘯林”的手,像是一見如故。

    這“張嘯林”果然是一擲千金,面不改色的豪客,桌上正賭著牌九,他押了幾把,就輸了五萬兩。

    少女們都圍了過來,爭著要替他倒酒,爭著要為他看牌。張嘯林哈哈大笑,左擁右抱,突然自懷中摸出疊銀票,道:“等俺來推幾莊如何?”

    冷秋魂斜著眼角一瞧,只見那厚厚一疊銀票,最上面的一張,已是“紋銀十萬兩”,立刻笑道:“張兄若推莊,小弟等也來奉陪。”

    此刻推莊的乃是濟南城四十來家聯號米莊的東主,他已撈了十幾萬,正想收手,立刻笑著將牌一推,道:“張兄請,小弟押天門。”

    張嘯林將兩隻鐵球在銀票上一壓,大笑道:“小寶貝,好好替俺壓住它們,莫要跑了一張。”

    將兩隻袖子往上一卷,露出了雪白的紡綢褂子。

    這一莊果然推得生龍活虎,只殺得人人汗流浹背,那米莊的老闆剛贏來的錢吐出去一大半,就拉著他相好去睡了,另兩個人聽說是有名的怕老婆,

    雖然還想翻本,也只得戀戀不捨地走了。

    過了子夜,屋子裡賭客已只剩下四五個。

    張嘯林嘴裡吸著他身旁少女遞過來的旱菸,手裡洗著牌,眼睛卻向冷秋魂一瞟,大笑道:“老弟怎地不來送兩文?”

    冷秋魂微微笑道:“小弟正已想送了。”

    他手裡也摸出疊銀票,一雙眼睛,獵犬般四下轉動,突然將銀票全都押在天門,微笑道:“三十萬兩,孤注,無論輸贏,只此一注。”

    他一注竟下了三十萬,屋子裡雖都是豪客也不禁俱都為之失色,竟沒一個再敢下注的。

    張嘯林大笑道:“好,待俺來和你對賭!”

    骰子攤出,是七點,冷秋魂拿了第一副牌,張嘯林拿的是第三副,冷秋魂瞧也不瞧,輕輕將牌一翻──一張天,一張人,竟是天帛。

    大家都不禁發出了羨慕的噓聲,少女們更嬌笑拍起手來。

    只見張嘯林一抱拳,將兩牌攏在手裡,一拍一推,淡淡瞧了一眼,啪的將牌扣在桌上。

    大家瞧得緊張,都忍不住問道:“如何?”

    張嘯林面不改色,數出了三十萬兩,送到冷秋魂面前,笑道:“板凳遇見短命老三,俺輸了。”。

    冷秋魂眼珠子一轉,笑道:“今天各位想來都已過足癮了,他日再來如何?”

    於是大家唏噓議論著,嘴裡安慰著張嘯林,肚子裡卻都在幸災樂禍:“我究竟輸得比他少。”

    於是大家都很開心,擁著嬌美的少女尋好夢。

    張嘯林長長伸出了個懶腰,笑道:“老弟,你真行,看得準,殺得狠!”

    冷秋魂淡淡一笑,道:“是麼……”

    突然閃電般伸出右手,抽出了張嘯林的腰刀,冰涼的刀鋒,抵住了他的脖子,冷冷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幹什麼來的?”

    張嘯林神色不動,笑嘻嘻道:“老弟莫非是開玩笑麼?俺不懂。”

    冷秋魂冷笑道:“你真的不懂?”

    他左掌在桌上一拍,方才被張嘯林扣在桌上的兩張牌,便突然跳了起來,翻了個身,落在桌上。

    只見這兩張牌竟然一模一樣,竟是副長三對子。

    冷秋魂目光比刀鋒更銳利,厲聲道:“你明明是贏的,為何要裝作輸了?”

    張嘯林笑道:“俺眼睛不好,瞧錯了。”

    冷秋魂喝道:“光棍眼裡不揉沙子,朋友你是幹什麼來的,還是老實說吧……你是否存心要拉攏我?你的用意何在?”

    張嘯林突然斂去笑容,沉聲道:“冷兄果然目光銳利……不錯,在下的確是有求而來,但這件事非但與在下有利,與貴幫也……”

    他神秘地一笑,巧妙地頓住了語聲。

    冷秋魂眼睛瞬也不瞬地瞧著他,目光漸漸和緩,隨手舞了個刀花,“嗆”

    的,將刀又插回鞘裡,緩緩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光明正大地前來求見?”

    張嘯林微笑道:“要做不尋常的事,就得走不尋常的路,在下若不能令冷兄多少對在下有個印象,在下說的話,冷兄會相信麼?”

    冷秋魂淡淡笑道:“以三十萬兩來買個印象,你不嫌太貴了?”

    張嘯林沉聲道:“此事若是成功,三十萬兩隻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冷秋魂慘白的臉像是突然發了光,但口中還是冷淡地說道:“違法之事,本幫是從來不做的。”

    張嘯林笑道:“在下雖窮,但總算也有了上千萬的身家,違法冒險的事,在下也是萬萬不肯做的。”

    冷秋魂突又一拍桌子,厲聲道:“此事既不違法,也不冒險,得利又是如此之厚,你為何不去尋別人,卻來尋著本幫?”

    張嘯林道:“只因此事必須有貴幫的一位長老出頭,否則非但困難重重,而且簡直可說是無法成功。”

    冷秋魂道:“你說的是哪一位?”

    張嘯林道:“殺手書生西門千。”

    冷秋魂緩緩轉過身,緩緩走了兩步,緩緩坐下。

    張嘯林道:“此事只要有西門前輩出馬,必定馬到成功,是以冷兄務必要請西門前輩出來一見,西門前輩聽了在下的話,也是萬萬不會拒絕的。”

    冷秋魂緩緩道:“家師素不輕易見客,你對我說也是一樣。”

    張嘯林笑道:“此事在下必須直接對西門前輩說。”

    冷秋魂霍然回首,怒道:“你莫非是有心戲弄於我?”

    張嘯林縱聲大笑道:“以三十萬兩銀子來開玩笑的人,這世上只怕還沒有吧?”

    冷秋魂又凝目瞧了他半晌,終於沉聲道:“你來的很不巧,家師目前不在濟南城裡。”

    張嘯林失笑道:“真的?”

    冷秋魂冷冷道:“在下素來不慣說笑。”

    張嘯林怔了許久,神色像是說不出地失望,仰天長嘆道:“可惜!可惜!眼看著有三百萬兩到手,如今卻成了一場空。”

    抱拳一揖,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冷秋魂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是說三百萬?”

    張嘯林苦笑道:“在下是生意人,若無十倍的利益,怎肯先花三十萬?”

    冷秋魂動容道:“你不能等家師回來?”

    張嘯林嘆道:“這種事自然等不得的。除非……”

    冷秋魂立刻追問道:“除非怎樣?”

    張嘯林道:“除非西門前輩臨走時曾留下了話,講明是到何處去的,那麼,你我立刻前去尋找,還來得及。”

    到了這時,冷秋魂也不能不為之動心,跌足道:“家師每次出門,本都有留話的,惟有此次……他老人家接得一封信後,第一天清晨就動身了。”

    張嘯林眼睛不覺亮了,道:“一封信?信在哪裡?”

    冷秋魂拉起了他的手,匆匆道:“跟我走。”

    張嘯林道:“哪裡去?”

    冷秋魂道:“立地追魂手楊松,你總該聽過這名字?”

    張嘯林道:“那封信,莫非就在楊前輩的家裡?”

    冷秋魂道:“不錯,我記得家師臨行之前,曾經將這封信又封入個紙袋裡,交給楊師叔保管,若能瞧見這封信,想必就可知道家師的去處。”

    張嘯林道:“但,但楊老前輩是否肯將那封信取出來看呢?”

    冷秋魂笑道:“三百萬兩,無論對誰來說,都已不能算是個小數目。”

    他們並沒有乘車,穿過兩條街,便到了那宅院。

    一條不算太短,乾淨而安靜的街道上,只有六個門戶,楊松的宅院,便是左邊第二棟。

    張嘯林用不著仔細去看,便知這條街住的全是濟南城裡的富家大戶,甚至連街上石板與石板之間的隙縫裡,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但一個像楊松這種地位的人,卻本該在郊外有棟獨立的莊院才是。

    冷秋魂似乎已瞧出他的心意,含笑解釋著道:“家師雖然有些孤僻,但不知為什麼,卻堅持要住在城裡,他老人家雖不大喜歡和人說話,卻喜歡聽得見人聲。”

    張嘯林道:“令師……但這裡豈非是楊……”

    冷秋魂道:“家師和楊師叔素來住在一起的。”

    黑漆漆的大門,竟只是虛掩著。

    冷秋魂徑自推門走了進去,院裡很靜,沒有人聲。

    大廳裡,燭芯早已該剪了,寬大的廳堂,昏暗的燈光,使人不覺有一種淒涼神秘之感。

    冷秋魂嘆道:“楊師叔素來睡得早,他一睡下,家裡的下人就要偷偷溜出去,尤其家師不在的時候,這些人更無法五天。”

    張嘯林笑道:“僕婦丫頭到晚上難道也要出去?”

    冷秋魂道:“這屋子裡從來沒有女傭人。”

    他們從大廳旁邊繞了過去,後院裡更靜,西邊的廂房裡,竟隱隱有燈光透出,冷秋魂道:“奇怪,楊師叔今天難道還沒有睡?”

    他正要穿過那種滿梧桐的院子,突然,一滴水落在他肩上,他不經意地用手一拂,後窗裡透出來的燈光,照著他的手。

    鮮血,他手上竟有鮮血。

    冷秋魂大驚抬頭,梧桐樹上,似乎有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飛身掠上去,閃電般扣住了那手腕,但那只是一隻手。

    沒有別的,只是血淋淋的一隻手!

    冷秋魂失聲驚呼,道:“師叔,楊師叔!”

    廂房裡面無回應。

    他震開了門,衝進去,楊松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身上蓋著棉被,只露出顆灰白頭的頭顱。但屋子裡卻是說不出的凌亂,每樣東西都不在原來的地方,床旁邊的三口樟木箱子,也整個都翻了身。

    冷秋魂情不自禁,一把揭開了棉被。

    血,棉被裡只有個血淋淋的身子,已失去了手足。

    冷秋魂像是已冷得發抖,顫聲道:“五鬼分屍,這難道是五鬼分屍……”

    他轉身衝出去,另一隻手,吊在屋簷上,還在滴著血,楊松慘遭分屍,顯然還不出半個時辰。

    張嘯林似乎已嚇呆了。

    冷秋魂嘶聲道:“硃砂門與五鬼素無仇恨,血煞五鬼為何要下此毒手?”

    張嘯林道:“你……你怎知道是血煞五鬼下的手?”

    冷秋魂恨聲道:“五鬼分屍,這正是他們的招牌。”

    張嘯林喃喃道:“招牌有時也會被別人借用的。”

    冷秋魂卻未聽見他的話,已開始在四處搜索。

    張嘯林喃喃道:“你還找什麼,那封信,必定不見了。”

    信,果然已不見了。

    冷秋魂臉色更蒼白得可怕,突然衝過來揪住張嘯林衣襟,厲聲道:“你和此事究竟有什麼關係?”

    張嘯林道:“若有關係,我會在這裡?”

    冷秋魂怒目瞪了他半晌,手掌終於緩緩鬆開,沉聲道:“但你又怎會來得這麼巧?”

    張嘯林苦笑道:“只因這幾天我正在倒楣。”

    他目光一轉,又道:“你為何不到令師的屋裡去看看,也許,會有新發現也未可知。”

    冷秋魂想了想,掌燈走到東面的廂房,門上並沒有鎖,這孤僻的硃砂門長老,住屋裡竟是四壁蕭然,簡單得很。

    但壁上有幅畫,畫上既非山水,亦非蟲鳥花卉,卻只是一個女子的半身像,畫得眉目宛然,栩栩如生。那時畫像極少有半身的,張嘯林不覺多瞧兩眼,越瞧越覺得畫上的女子風韻之美,竟不是任何言語所能形容,雖然僅僅是一幅畫像,竟已有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張嘯林忍不住嘆道:“想不到令師母竟是位絕代的美人。”

    冷秋魂冷冷道:“家師至今猶是獨身。”

    張嘯林怔了怔,道:“哦……這就難怪他和楊前輩住在一起,也就難怪中間從沒有女傭人。”

    他嘴裡雖說的是這句話,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西門千為何至今猶是獨身?他為何要將這女子的畫像掛在屋裡?這女子究竟是他的什麼人?”

    也許,這不過是幅普通的畫像而已。

    但普通的畫像,又怎會是半身的?

    現在,張嘯林已回到他客棧的房間裡,窗外,有七八條束著硃紅腰帶的黑衣大漢,在往來巡邏。

    這些大漢們前呼後擁,一路送他回來,此刻又寸步不離的盯在他屋子四周,就像是他的衛隊似的。

    其實呢,這自然是冷秋魂派來監視他的。

    冷秋魂倒不是對他有什麼懷疑,只不過是不願那“三百萬’’落在別人手上而已,這些,張嘯林自然清楚得很。

    他不禁笑了,笑得很愉快。

    他若真的想要有什麼舉動,這八條大漢在他眼中看來,和八個木頭人又能差得了多少?

    他吹熄了燈,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儘量放鬆了四肢,乾淨的棉被磨擦著他的皮膚,他覺得舒服得很。

    “關外的大參藥商”這身份雖然有趣,但比起他真實的身份來,到底還是要差許多。

    何況,強迫自己去假裝另外一個人,總不會是一件太愉快的事,尤其是臉上那張面具,時常會使他的鼻子發癢。

    漸漸,他全身已處於一種絕對的靜止狀況之中,只是他的腦筋,卻仍沒有停止運轉。

    突然,屋頂上的瓦,輕輕一響。

    一片淡淡的月光,灑過了這黑暗的屋子。

    屋瓦,竟被人掀開了幾片,但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音,這夜行人竟是個大內行,手腳乾淨得很。

    接著,一條人影就像魚似的滑了進來,手攀著屋頂,等了等,聽不見任何響動,便飄飄落了下來。

    張嘯林還是動也不動,眯著眼睛在瞧,心中暗暗好笑,這人若是小偷,那麼他們到這裡,想必是上輩子缺德了。

    月光下,只見這人影黑巾蒙面,穿著緊身黑衣,裹著她豐滿而又苗條的身子,竟是個動人的少女。

    她手裡握著柄很輕很短的柳葉刀,刀光在月光下不住閃動,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瞬也不瞬地瞧著床上的人。

    張嘯林覺得很有趣,簡直有趣極了。

    這動人的少女,竟是個女刺客。

    張嘯林一生遇見奇怪的事雖有不少,但有如此動人的少女來行刺他,這倒還是平生第一遭。

    他生怕將這女刺客驚走,鼻息像是睡得更沉。但這女刺客卻似乎並不想殺他。

    她輕手輕腳,翻了翻張嘯林脫在地上的衣服,翻出了那疊銀票,瞧了瞧,卻又原封塞了回去。

    這女刺客顯然也不是為偷東西來的,她既不想殺他,又不想偷東西,那麼,她是為何而來呢?

    她眼睛東瞧瞧西瞧瞧,瞧見了那隻黑色箱子,狸貓般竄了過去,一隻手已要去開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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