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二更時分。
冀善踏足大宮監府,頗有事不尋常的感覺。以前半夜從被窩裏爬起來去見鳳公公,是慣事而非例外,鳳公公是那種心中一動,立即把想法付諸實行的人,不會理會是幾更天。不過近四、五年來,因年事已高,已很少三更半夜的找人去為他辦事。
鳳公公的年紀有多大,沒有人曉得,沒有人談論,在皇宮甚至京城,鳳公公的年齡變成一個忌諱,誰敢公然談論,不會有甚麼好下場。
大宮監府一切如常,沒有加強戒備,院落烏燈黑火,只長壽宮燈火通明。
冀善在大門解下佩劍,交給門衞,進入長壽宮寬敞華麗的廳堂。
鳳公公坐在中央的大圓桌旁,手提黃金長煙管,正在吞雲吐霧,神態優閒自在,密藏眼瞼下的眼珠閃閃生光。熟悉他的冀善看一眼便知他心情舒暢,只不知因何事開懷?
鳳公公朝他瞧來,欣然道:“坐!來!坐到我對面去。”
冀善感到心臟急劇的跳動了幾下,這才勉強壓下心中不安的情緒,先問好請安,然後輕輕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
鳳公公前面的桌面,攤開了一張信函,兩邊以書鎮壓着,紙質極薄,密密麻麻的寫滿蠅頭小字,沒有上下款,屬飛鴿傳書的格武。
鳳公公見他的日光落在信函處,微笑道:“這是聶提在洞庭寄回來給我的信,這封信我足足等了十年,到今天才來到我手上。哈!月明確不負我所望,一出馬立建奇功,偵破十年前發生的血案。”
冀善心中打了個突,十年前發生在雲夢澤的血案,他雖然是知情者,還是他執行鳳公公抄夫猛家的命令,可是鳳公公並沒有向他説出楚盒的秘密,只説夫猛私吞皇上寶物,所以自己並非鳳公公談論此事的好對象,偏偏鳳公公深夜找自己來説話,劈頭説的是這件事,益發顯得事情的異常處。
季聶提的信寫的是甚麼呢?難道喜月明已找到楚盒,他真的很想知道。
鳳公公“咕嚕咕嚕”的狠狠吸了幾口煙,徐徐吐出,滿足的道:“我多少年沒有離京呢?”
冀善想了想,道:“大公公有十多年沒有離開京城了。”放下心來,如果鳳公公決定遠行,那他找自己來交代離京後的安排,是合情合理。
同時心中大訝,這封信的內容肯定石破天驚,否則怎能令鳳公公起駕遠行。但更想不通有甚麼事不可以交給季聶提處理。
如果鳳公公真的離開京城,便是皇上和他千載一時的良機。他部署多年,假如鳳公公陣營內最厲害的兩個人都不在京師,冀善敢保證他們回來時,京城再不是他們熟悉的京城。
鳳公公搖搖頭,籲出一口氣,悠然道:“小善今年多少歲?”
冀善恭敬答道:“小善還有兩個月足三十八歲了。”
鳳公公微一頷首,道:“明早我要離開京師,往洞庭走一轉,這裏的事,就交給小善為我打點。小善要盡心盡力伺候皇上,千萬勿讓他龍心不悦。宮中的事,全交給你了。”
冀善連忙垂下頭去,以免被鳳公公看到他眼中的喜色,大聲接令。
鳳公公又抽一口煙,閉目半晌,吐出來,神馳意飛的道:“人的年紀愈大,對同一件事情會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當我仍是小善般年紀的時候,看事情總看得很近,凡事只從個人的立場去想,愛逞英雄,乍看似乎敢作敢為,不怕犧牲,實情卻是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草率妄為,缺乏深思熟慮,變得捨本逐末,還不如按兵不動。處於我們的位置,是絕不能輕率的,因為牽連的不止是個人,還會動搖全局。”
冀善完全不曉得鳳公公説這番話背後的含義,但鳳公公當然不是愛説廢話的人,內心的喜意,立即不翼而飛,只有點頭道:“多謝大公公訓誨,小善定銘記心上。”
鳳公公放下煙管,道:“皇上近來似乎心情大好,小善知道是甚麼原因嗎?”
冀善心中一顫,道:“小善不知道。”
他早和皇上有密議,表面上不露聲息,豈知仍瞞不過狡若老狐的鳳公公。
這個老傢伙太厲害了。
鳳公公嘆道:“這是好事而不是壞事,皇上龍心暢美,我們這些當奴才的最開心。對嗎?”
冀善忙不迭點頭,道:“對!對!”
鳳公公忽然道:“你覺得月明這個人怎麼樣?”
冀善暗鬆一口氣,只要他不再追問皇上的事便成。答道:“月明是個很特別的人,心思細密,劍法了得,最難得是他對大公公忠心耿耿,從來沒有令大公公失望。”
鳳公公有感而發的道:“月明確實沒有令我失望,但未必見得會對我忠心耿耿。哈!一個不怕死的人,怎會對任何人忠心。像月明這種人,我最明白他,他只會對一個人忠心,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冀善愕然無語。
鳳公公目光投往窗外的黑夜、沉聲道:“在把這個任務交給他前,我下了很大的工夫去認識辜月明,調查他的起居飲食,看他與甚麼人交往,研究他每次的行動。小善至少有一點説對了,月明是個很特別的人,在我的眼中是個幾近沒有任何破綻的人,不過卻非全無破綻。也證明了即使是最孤獨的人,也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
冀善直覺感到他在説花夢夫人,心叫糟糕。他害怕的原因,不在鳳公公提及花夢夫人,是因自己完全不曉得鳳公公在暗查辜月明,這種事本該由他冀善去處理的。
鳳公公又拿起煙管,卻沒有點燃,凝神盯着他道:“小善可知我為何不怕舟車勞頓,也要遠赴南方?”
冀善手心在冒汗,表面裝作若無其事,道:“小善真的不明白,沒有大公公在身旁,皇上會很不習慣。”
鳳公公好整以暇的道:“我們殺錯人了。”
冀善一呆道:“殺錯人?”
鳳公公雙目亮了起來,異芒閃動,欣然道:“我們殺錯的是夫猛的家人,夫猛只是受害者,害他的是膽大包天的錢世臣,我這回到南方去,就是看錢世臣的膽子有多大,並從他手上取回老天爺賞給我的東西。”
冀善搖頭道:“小善不明白。”
鳳公公佝僂的身體倏地挺直起來,兩邊肩頭如翼往外展,神態威猛無儔,仰天長笑道:“小善怎會不明白呢?你該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在説甚麼。”
冀善色變,暗中戒備。
鳳公公道:“比起我,小善的道行差遠了,只要你肯按兵不動,待我百年歸老,終有一天可坐上我的位子,小善太逞英雄了。”
冀善盡最後的努力道:“公公誤會了。”
鳳公公雙目殺機大盛,道:“小善可知出賣你的人是誰,那個人就是皇上,明白嗎?”
説到最後一句話,鳳公公從椅上彈起來,足點桌面,黃金煙槍朝冀善額頭砍去,身手之靈活,勁道之足,速度之快,是冀善從沒有想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