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月明説罷,仰望星空。
季聶提坐在山丘一塊石上,低頭苦思。
湘水在後方兩裏處流過。渡過湘水後,季聶提失去一向的耐性,與辜月明到小山上説話,手下們在山下等待他們。
灰箭不肯離開主人,就在附近徘徊。
季聶提嘆道:“真令人難以置信。薛廷蒿是不是在撒謊呢?一切都是他憑空捏造出來的。”
辜月明目光向他投過來,道:“季大人真的這麼想嗎?”
季聶提迎上他的目光,沉聲道:“我不是真的這麼想,而是希望真的是這樣子,因為這不是我能明白和掌握的。剛才進入雲夢澤後,戰馬忽然驚惶後退,卻不見有野狼出現,來的只有月明,亦是我沒法解釋的異事。”
辜月明心中浮現無雙女的倩影,心忖如果她找到薛廷蒿的遺體,定會傷心欲絕。旋又把她硬排出腦海之外,收攝心神。道:“為何你們會容戈墨參與這件事?”
季聶提雙目精光閃現,道:“是錢世臣的提議,藉助戈墨超凡的醫術,找出尋寶團員的死因。”
辜月明冷笑道:“戈墨的死因調查,肯定對夫猛不利,對嗎?”
季聶提沒有答他,好一陣子後,道:“你在懷疑戈墨?”
辜月明淡淡道:“季大人先答我的問題。”
季聶提點頭:“確是如此,戈墨驗屍後,發覺所有屍身都有被毒針刺過的痕跡,位置都在背後的位置,只有夫猛能在他們毫無防備之下從後暗算得手,而依兇案現場團員伏屍的位置,顯示夫猛在濃霧中行事,一次殺害所有人。”
辜月明平靜的道:“天下間有如此厲害的劇毒嗎?且是立即毒發身亡,季大人聽過有這麼厲害的毒嗎?”
接着雙目殺機大盛,道:“我在來此途中,兩次遇伏,如果我所料不差,襲擊我的肯定是戈墨,而錢世臣則脱不掉關係,只有他曉得我從京師趕來。”
辜月明交代了兩次遇襲的情況後,季聶提沉吟道:“事實上我一直懷疑有人從中弄鬼,只沒有想過是錢世臣。正如你的推論,夫猛根本沒法開敵楚盒,怎會為不知道的東西致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錢世臣也是同一情況,比夫猛更不如,夫猛至少曉得牟川的故事,錢世臣則只知夫猛是到澤內找尋一個古代遺下來的盒子,夫猛連鬼域的事部瞞着他。”
辜月明訝道:“鬼域?”
季聶提苦笑道:“若古城真的存在,我們又怎都找不到,不是鬼域是甚麼?”
辜月明道:“戈墨加上錢世臣,不可能的事也會變成可能,加上夫猛完全沒有防範之心,被他們有心算無心,着了道兒毫不稀奇。我雖然不明白錢世臣為何冒大險強奪楚盒,卻肯定只要抓起兩人,再由我用刑逼供,肯定可問出楚盒的下落。大人認同我的看法嗎?”
季聶提深吸一口氣,道:“完全同意。”
辜月明為之愕然,訝道:“想不到大人答得這麼爽脆。錢世臣不是大人的人嗎?”
季聶提意有所指的道:“誰敢欺騙我,誰便要死。不過要下手生擒兩人,必須嚴密部署,千萬不能魯莽行事。當然!如果我調來大軍,我們愛怎樣便怎樣,只恨眼前的形勢絕不容許我們這麼做,否則後果會非常嚴重。”
辜月明不解道:“我不明白。”
季聶提似是想到某一方面的事,雙目精芒爍動的徐徐道:“須分幾方面來説,月明始會明白現在岳陽城的微妙形勢。首先是錢世臣本人,他並不單是一個手握兵權的地方大臣,而是在江南有深厚基礎的鉅富,家族勢力龐大,根深抵固,且在江南長期當官,抓起他很易出亂子。”
辜月明點頭表示明白。
季聶提道:“其次是朝廷心腹大患大河盟,其大籠頭皇甫天雄反不足懼,只是個沒有甚麼大志的人,可是他的左右手丘九師和阮修真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自他們登場後,大河盟的勢力擴展膨脹得氣勢洶洶,明眼人都看出他們不甘心只當個獨霸一方的幫會。如果江南不穩,朝廷又調動軍隊南下,等於逼他們立即起兵造反。大河盟在大江一帶的號召力,是絕不可小覷的。”
辜月明道:“只要我們設局誘錢世臣和戈墨到雲夢澤去,下手生擒他們,再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安撫江南的民眾,該不會引起大河盟的警覺。”
季聶提道:“在平常的情況下,月明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不過現在並不是正常的情況。丘九師和阮修真此刻正在岳陽城內,與錢世臣緊密合作誘捕五遁盜,任何針對錢世臣的行動,會牽一髮而動全身,惹來難以預測的後果。”
接着把丘九師捕盜大計的來龍去脈説出來,然後道:“捉錢世臣易,戈墨卻是行蹤飄忽、性格深沉、大智若愚之輩,又武功高強,精通道門異術,如若聞風先遁,要追捕他的難度不在擒拿薛廷蒿之下,所以如不是有十成把握,絕不可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辜月明想不到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忽然變得複雜起來,障礙重重,思索片刻,斷然道:“戈墨交由我處理,只要他真是那個偷襲我的人,我有法子生擒他,然後再對付錢世臣。”
季聶提搖頭道:“我不是不信任月明的能力,假設你只是要斬下戈墨的頭顱,我會放心讓你去收拾他。但是要生擒他即使是月明也力有未逮,一個不好,被他通知錢世臣,而錢世臣為求保命,投向大河盟,後果將不堪設想。只有在一個情況下,我們可全無顧忌。”
辜月明正愁不知何時方可取回楚盒,完成任務,聞言精神大振,道:“是甚麼情況呢?”
季聶提沉聲道:“就是先殺死丘九師,此人勇武蓋世,極得幫徒和民眾擁戴,只要除去他,阮修真只餘待宰的分兒,大河盟再不足懼。”
辜月明雙目亮了起來,念道:“丘九師!”
季聶提道:“月明先趕往岳陽去見錢世臣,裝作若無其事,既沒有遇上我,更沒見過薛廷蒿。過幾天我才回岳陽去,趁這段時間向鳳公公報告,看可否抽調一批精鋭,秘密潛來,當我完成部署,錢世臣和戈墨的末日也到了。”
烏子虛去後,周胖子舒服的籲一口氣,道:“我們紅葉樓肯定鴻運當頭,好像老天爺親自安排似的,忽然無中生有的鑽了個畫仙出來,紅葉樓能否名傳千古,就看這個最懂渾水摸魚的色鬼繪畫聖手了。咦!乖女兒的神情為何變得如此古怪,不是移情別戀,愛上這個小子吧!”
百純沒好氣道:“甚麼移情別戀?根本沒有這回事。不過這好色傢伙繪製的八美圖的確令人期待,也使我更有心辦好我們的十週年慶典。”
周胖子欣然道:“這方面我全仰仗乖女兒你,我實在幫不上甚麼忙。宴會當然由我負責,這方面我是駕輕就熟,遠近應聘來助陣的名廚有十多人,炮製最有本地特色的應時名菜,選料也由我一手包辦,這方面全不用擔心。”
又道:“晚宴押陣的助慶節目,是由乖女兒領導其它七美的歌舞表演,至於其它助慶節目,不知安排得如何呢?”
百純苦惱的道:“出了點小問題,揚州最著名的幻術師閔子林病倒了,沒法應約來表現廳堂幻術,會令晚宴大為失色。”
周胖子皺眉道:“他沒有徒弟嗎?”
百純道:“我們請的全是江南有頭有臉的人,若用的是次等貨色,會被人取笑,還不如不要吃呢。”
周胖子頭痛的道:“難道又要像招聘畫師般四處張貼招聘榜文,唉!希望畫仙之後有幻術聖吧。”
烏子虛呆坐在廳堂中心,大包袱放在圓桌上,額頭隱見汗珠,臉色蒼白。因為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而這問題是他從沒有認真去想過的,以他一向周密謹慎的作風,怎可能如此輕忽大意?
直至坐下來前一刻,他還是深信錢世臣見到夜明珠後,會不惜一切將此稀世奇珍買下來,但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為何自己以前沒想過這方面呢?那感覺便像被鬼迷了。
這個醒悟,令他打心底湧起寒意。
只恨現在想逃都逃不了,整個大江南北,對他來説,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岳陽城內的紅葉樓,更重要是這個百純專屬畫師的身份,令他的售寶行動變得天衣無縫,如果不去試,有如入寶山空手回,那時會非常後悔沒有收胖老闆的八錠金子。
幸好現在有畫仙的身份作掩護,只要錢世臣到紅葉樓來,他可以因應情況作出精密的部署,擬定可進可退的售寶計劃。他是個最懂利用環境的人,而紅葉樓正提供了最理想的環境。為了將來,他必須堅持下去。
在那樣的一個售寶機會擺在眼前的情況下,不論他如何色迷心竅,都絕不可以和樓內任何女子登榻纏綿。自己知自己事,照以往的情況,一旦和女子發生肉體的關係,明早起來時他將會墜入失落的深淵,萬念俱灰,任何事都提不起勁,只想立即離開,水遠不再回來,似像個一直找尋某一珍寶的人,當珍寶到手後,發覺那根本不是他追尋的東西,那種隨之而來沒法壓抑的失望會令他崩潰。這是命運對他的咀咒。
百純又如何呢?
他從未遇過一個女人能如百純般令他動心,她會是唯一的例外嗎?多麼希望和百純一夜纏綿後,他永遠不想離開。為了知道真相,他願意作出任何犧牲,包括他的將來。所以在碰百純前,絕不可以碰其它女人。對別的人來説,這該不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可是對他來説,卻像饑民面對滿席豐盛的佳餚美酒,強迫自己等待最後的一道菜。
他要求獨立幽靜的居所,是為方便他的行動,且要覓地把夜明珠和任何可顯示他五遁盜身份的東西藏起來,例如他親手精製的“盜衣”、鈎索、水靠、換氣銅管、踏地無聲的布鞋等等。
想到這裏,他拗開一切疑慮,探手解開面前的包袱。
辜月明策馬在黑暗的官道飛馳,陪伴他的只有星光月色,心中一片茫然。
或許他再見不到那位在渡口邂逅的女郎,又或許他會在岳陽再遇上地,沒有任何事是可以肯定的。
自從接下鳳公公的任務,命運似再不被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恐懼變成了現實,女郎的確是與楚盒有關係的人,命運之索已把他們縛在一起,將來的發展,他是無從猜測。
解除軍職,回覆自由之身,是他最大的渴想,但在這一刻,此事變得非常遙遠,再無關重要。
季聶提對他是不起任何約束的作用,他辜月明只會依自己的方式去辦事。他雖然愛自行其是,卻絕非不顧大局的人,有自己的打算,是基於更深入的考慮。
他是絕不可讓楚盒落入季聶提手上。
如果鳳公公的確是要把楚盒據為已有,那楚盒便是他唯一能令鳳公公遵守承諾的法寶。鳳公公只答應解除他的軍職,並沒有答應不殺死他。
他肯定偷襲自己的人是戈墨,試問天下間有多少個像戈墨般既懂妖法又武功強橫的高手?而他不去惹戈墨,戈墨也會來惹他,先發者制人,他是不會吃這個虧的。
至於丘九師,他和對方無怨無仇,怎會蠢得作季聶提的殺人工具。對鳳公公一方的人,他是不具好感的。
如果能趁季聶提不在的機會,幹掉戈墨,取得楚盒,他便可以揚長而去,忘掉古城,忘掉薛廷蒿説過的話,忘掉一切,他真的不願去想虛無縹緲的鬼鬼神神。
但他能忘掉那女郎嗎?
“酒菜來了!”
烏子虛聽到蟬翼的呼喚,連忙從瓦頂翻下來,靈活如貓般穿窗而入,回到二樓的卧室,拍掉身上的灰屑,披上外袍,經階梯到下層去。
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了,現在他身上再沒有任何可揭破他身份的證物,他是完全的“清白”。
桌上放了三個精緻的小菜,這回倒不是因烏子虛要求高,而是為爭取時間,故意點些需時較久的菜色。
烏子虛在另兩個小婢伺候下,坐到圓桌去,向一本正經立在桌子另一邊的蟬翼道:“蟬大姐何不坐下來陪我吃點東西。哈!酒菜還是熱的,肯定從廚房到這裏來不用走幾里路。”
為他擺碗筷斟酒的小婢們掩嘴偷笑,她們雖遠比不上清麗可人的蟬翼,但都略具姿色,登時春意撩人。
蟬翼沒有絲毫笑意,緊繃粉臉,瞪他一眼道:“你自己吃個夠吧!酒菜來自東廚。供應客人的廚房共有五個,三個在主街的正堂和左右翼堂,另兩個分別位於東西兩院。風竹閣屬柬院範圍,酒菜當然由東院供應。”
轉向兩個小婢道:“你們在外堂等候。”
兩個小婢應命離開,令剛想調笑她們的烏子虛大感失望,幸好蟬翼留下來。
蟬翼雖然對他仍是不假辭色,但態度大有好轉,至少肯望他一眼,又有問有答。
烏子虛最擅旁敲側擊的手段,據桌大嚼,漫不經意的問道:“紅葉樓最美的地方在哪裏呢?”
蟬翼盯他一眼,看神情該已失去忍受他的耐性,神情勉強的道:“當然是東西兩院臨湖的十八個水榭,只接待達官貴人,有錢也買不到。”
烏子虛立即雙眼放光,道:“我要最好的,哈!這可是你們老闆親口答應我的。哪個水榭最好?”
蟬翼露出鄙夷之色,道:“東西兩院各具特色,都是最好的,就看個人的喜好。”
烏子虛好整以暇的道:“舉例來説,就以你們岳陽城最有地位的布政使司錢世臣為例,他選哪座水榭?”
蟬翼露出幾乎被氣死的嬌憨神態,道:“使司大人每次來都到西院的書香榭去,那是使司大人專用的,你可不能打書香榭的主意。”
烏子虛心中暗喜,最怕是錢世臣每次來都挑不同的地方,既有特定的地點,對他的行動是大大有利,雖然直至此刻,他對如何單獨見到錢世臣,仍是無計可施。
蟬翼再按捺不住,道:“明天午時我會到這裏來,領你去採購作畫的材料,你要人來伺候你嗎?”
烏子虛連忙點頭,尚未有機會説話,蟬翼避瘟神般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