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三絃的老人”。
藏花聽到這個名字,已是老蓋仙死後的第三天了。
藏花現在就站在老蓋仙旁。
老蓋仙就躺在“傳神醫閣”的“太平房”裏。
腳前兩炷香。青煙無力地飄着。
藏花凝視着老人在長台上的老蓋仙,她就這樣不動地已站了半個時辰,她的眼睛已有血絲浮出,眼眶也有水霧在滾動。她的嘴唇已因用力吹着,而沁出了血。
——虐待自己,豈非也是發泄的一種。
這是第二個從她手邊“離別”的人。
第一個是鍾毀滅,雖然他現在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第二個就是老蓋仙了,雖然事情不是發生在她的身邊,但終究她有責任。離別鈎是在她的手上被搶去的。如果她不失掉離別鈎,也就不會有“彈三絃的老人”拿着離別鈎來使老蓋仙“離別”。
這一筆帳,也應算在青龍會的頭上。
只可惜青龍會就好象欠了億萬賭債的賭徒一樣,始終不敢出來見人。
藏花凝注老蓋仙合起的眼睛。
或許有一個人一定可以找得到青龍會,就算找不到,他多少也跟青龍會有一點牽連。
藏花決定面對他,不再躲着他。
早晚要碰面的,又何必一味地躲着。
“躲”終究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
楊錚“病房”內的梅花,雖然已離枝多日,卻依然盛開。
楊錚雖然還是躺在牀上,不能下牀,但神色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人也顯得有精神多了。他現在就用一雙精力充沛的眼睛望着藏花。
“我們有幾天沒有碰過面了?”
“還剩五天。”
今天是十月初七,離十五天期限還有五天。
楊錚苦笑。“你記得真清楚。”
‘我不能不記清楚。“藏花説:“人是我從你手中借走的,十五天是我答應你的。”
“既然是你答應的,離期限還有五天,你這麼早來幹嗎?”
“我已不能不來。”
“為什麼?”
“我不想做縮頭烏龜。”藏花説:“人我已弄丟了,離別鈎也是從我手中被搶走的。”
藏花望着楊錚,接着説:“你看着辦。”
“五天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情。”楊錚將目光移向窗外的遠方。
遠方有一朵淡雲在輕遊。
“至於離別鈎並不能怪你。”楊錚的目光仍停留在遠方。
“青龍會勢在必得,換做任何人去拿,結果可能比你更糟。”
楊錚的反應,實在出乎藏花的意料之外。
人犯弄丟了,上頭如果追問起來,是會砍頭的,楊錚卻好橡不在乎。
丟掉離別鈎,就好像是劍客握劍的手上大拇指被削掉,終生不能再使用劍,楊錚仍是一付無所謂。藏花用不信的眼光盯着楊錚,就彷彿他是來自遠古的洪荒異獸。
“你是人嗎?”藏花居然這樣問。
楊錚笑了笑,回過頭來,用一雙帶有笑意的眼睛望着藏花。“你認為我的反應,跟別人不一樣?”“何止不一樣,你的反應簡直不是人類的反應。”
“那我要怎樣做才合乎你的要求?”楊錚説:“是不是要把你關起來?”
“至少你也該問問我,鍾毀滅到哪裏去,離別鈎被誰搶去。”
“不必。”
“不必的意思是什麼意思?”
“不必的意思就是我相信你。”
“相信我?”藏花問:“相信我什麼?”
“相信你一”定會給我一個滿意的結果。“楊錚笑着説:“以你的個性,會計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不會。”藏花説:“我非把那什麼龍頭剁下來煮湯不可。”
“趕緊去剁。”
“只可惜那個龍頭就像烏龜頭一樣,總是縮在殼裏。”
“聽説要使烏龜頭出來的辦法是,去撥弄它的尾巴。”
“我找不到它的尾巴。”藏花説:“沒有尾巴,我怎麼去撥開?楊錚又將頭轉向窗户。窗外草地上有不少的病人在散步。”人類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楊恃説:“最可怕的敵人,卻是朋友。”
他淡淡地接着説:“但是有一種敵人,卻是最悲哀,最無奈的。”
“哪種敵人?”
“奸細。”
“奸細?”
“是的。”楊錚説:“當奸細的先決條件,就是沒有自己。犧牲算是最幸運的事,有時候還得忍受各種無法想象的凌辱,甚至為了達成任務,而殺死自己的親人,這種事也時常發生。楊錚又在凝視着藏花,他説,”自遠古以來,最悲哀的奸細是誰,你知道?“藏花搖搖頭。”西施。”“西施?“楊錚點點頭,接着又問:“最成功的奸細又是誰?”“誰?”
“西施。”
“也是她。”
“是的。”楊錚説:“範大夫為了幫勾踐復國,將自己心愛的女人西施,送去當奸細。西施為了情,而去陪夫差,你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的痛苦?”“我可以想像得到。”
“勾踐終於復國了,西施本想一死了之,範大夫為了除去她心中的不平,毅然棄官,帶着西施雲遮他鄉。”“所以西施是自古以來最悲哀,也是最成功的奸細。”
藏花説。
“是的。”
藏花再次凝視着楊錚。
“你忽然提到奸細的事,是不是——”楊錚伸手阻止她説下去,然後從花瓶裏拿出一技梅花,仔細地望着。“據説東瀛的櫻花,也是冬天開花。”楊錚説,“現在是冬天,想必櫻花已盛開了。”
“東瀛;櫻花?”
藏花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眼睛一殼,臉色也喜悦了起來。
“對。”藏花説。“櫻花也是冬天開的。”
楊錚滿意地望着她。
“只是將東瀛的櫻花送到我們這裏來,不一定就會開花。”
身高六尺八寸,卻瘦得跟竹竿一樣,所以他的外號就叫黃瘦竿。
今年三十八歲,姓黃,名振標。
排行老大,家中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姊姊,一個妹妹。
個性好貪小便宜。為人還算“善可”。
妻為“虞”氏,是個大美人。只是自小體弱多病,不宜吹風,日曬。
武功偏重於少林,雜而不精。
明為雜貨鋪老闆,也是楊錚“線人”,代號:中意。
十三計劃。
代號——“中意”。
計劃中人:姓名——黃振標。
外號——黃瘦竿。
年紀——三十八。
職業——雜貨店老闆。
武功——少林。
專長——少樸降魔棍。
期限——三大。
注意——妻子。
理由——楊錚“線人”代號——中意。
“老闆,來兩斤蛋。”隔壁左大嫂的嗓門還真大。
“來了。”黃振標很快地答着。
“十八個蛋,剛好兩斤。”
接過錢,黃振標笑嘻嘻他説,“左大嫂,趕着進補呀?”
“才沒有呀!”左大嫂笑得好風騷。“我家那口子,喜歡吃蛋。而且聽大夫説,蛋補,蛋補身體呀!”“是呀!多吃蛋,對身體好。”黃振標説:“左大嫂也跟着樂呀!”
“你要死了!”
左大嫂的屁股,還扭得真厲害。
黃振標彎了彎嘴,眼睛還直盯望遠去的屁股。他苦笑地哺哺説着:“還真‘海’。”
黃振標搖搖頭,剛想轉身,眼尾忽然發現長街的盡頭有一位老人走了過來。
一位身材本來應該很高,但經過歲月的折磨,現在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傴僂,頭髮已經開始泛白,臉上已充滿了歲月無情的痕跡的人。他手上拿着一把三絃。
他走路的樣子也很特別,先是右腳跨出一步,然後左腳再慢慢跟前。
他走得很慢,可是卻一下子就走到雜貨館的門前。他那雙無神的眼睛,望向黃振標。
“老先生,您想買什麼?”黃振標笑着説,“我們什麼都有,您儘管挑。”
“我要殺你。”老人無力他説出這句話。
黃振標一聽,着實嚇了一跳,但隨即又笑哈哈他説,“老先生,您真愛開玩笑。”
老人搖搖頭,吁了口氣。“為什麼每次我説的話,人家都不相信。”
老人從背上解下一個包袱,慢慢地解開。
“你是不是黃振標?”
“是啊!”黃振標仍然笑着,但眼神已露山戒備之意。
“你的代號是‘中意’?”
黃振標的笑容,一下子頓住,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老人。
“你是壯?”
“我?老人笑一笑。”我只不過是個彈三絃的老人而已。”“彈三絃的老人?“黃振標一驚。”是你。”“你現在總相信我是來殺你的了?“老人終於解開了包袱。”誰呀?大白天的説什麼殺不殺?“一位嬌小但長得很好看的女人,掀開門簾,走了出來。她父眯眯地扶住黃振標的肩。”振標,是哪家又要殺雞進補?“她顯然沒”現情況不太對,還在笑眯眯他説:“是不是這位老大生?”
“小嫂於,我是想殺雞進補,可是得等殺死你老公之後。”
老人也笑眯眯他説。
在聽前半段的話時,這個女人還笑眯眯的,等聽完整句話後,她的臉色已因驚嚇而變得蒼白。“振……標,他……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她的聲音也已團害怕而發抖。
“你先到裏面去,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我……好……。”
她全身發抖地緩緩退後,無奈因為害怕,腿一軟,只好扶着櫃枱站着,用一種很害怕的眼光望着老人。黃振標一直盯着包袱。這包袱裏擺着的就是令人喪膽的離別鈎?離別鈎在楊錚的手裏,或許能發揮它的全力,但在別人手裏,是否、能有如此的威力,他決心試一試,不管生或死?所以他將氣運到雙手的手指頭,指頭由淺紅轉變成暗硃色。
黃振標練的本就是淮南鷹爪。
外面傳説,他練的是少林降魔棍,那只是他近幾年來才練的功夫。
他真正的武功,是鷹爪,是大鷹爪。
鷹抓個雞,快、狠、準。
大鷹爪注重殘暴,所以練的人,一定要先練氣,練殘忍。
一出手,決不留情。
老人終於拿出離別鈎。黃振標眼睛立即一皺。
“這是離別鈎。”
“我知道。”黃振標説。
“一鈎離別,為相聚。”老人淡淡他説:“你雖然和這個世界離別,卻馬上和一些故友相聚,這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事。”黃振標不再説話了,他的雙手突然揚起,左右交錯地形成一圈爪手。
周圈由小逐漸大,一圈一圈地卷向老人。
老人不動。
黃振標的攻勢又突然一變,變得單純。
單純的一爪,抓向老人的咽喉。
老人一樣沒~動,只是他手中的離別鈎已勸了。
離別鈎一出,就各有離別。
老人的面前突傑飛起一片血霧,如雪花般地又落了下來。
一隻乎掌已掉落地面,手指是暗硃色的。
黃振標左手握住血花直噴的右手,一臉懷疑,他還不相信自己的右手已“離別”了。
他的頭用力一抬,等他的頭抬起時,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脖子。
一個人怎麼刁“能看得見自己的脖子?黃振標不但看到自己的脖子,還看到自己脖於在噴血,然後他就聽到自己的老婆一聲慘叫。然後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也聽不到了。五老人拿出一條白手巾,緩緩地擦着離別鈎,他的眼睛卻在望着櫃枱邊的女人。”我現在已可以開始進補了。“老人有點色迷迷。”你……“女人發抖地站起。”唉!“老人吁了口氣。”本來像我這種年紀的人,已不該再做這一類的事情。“老人凝注着她。”可是你實在讓我‘受不了’,不做,實在對不起自己。“他收起離別鈎,色迷迷地走近。女人彷彿更害怕,口中哺哺地念着:“一、二、三。”
“三”字一出,老人忽然止步,眉頭一皺,臉色突然也變得恨難看。
他的眼睛抖抖地盯着女人。
“你………”
女人笑了。剛才的害怕發抖狀,突然都不見了,她好有媚力地站了起來。
“你忘了我姓虞。”
“虞?”老人眼神突然露出恐懼。“虞美人,虞沒人,”“對的。”她笑得好媚。“虞沒人。”上頭叫我注意你,我……我卻低估你了。“老人説:“沒想到你會是‘毒後’虞秋思的女兒,虞梅仁。”“投人能躲得過我的毒。”虞梅仁笑着説:“就算青龍會的老大來了,也一樣。”
她笑得更媚,更開心。
老人已痛得雙腳一曲,人緩緩蹲下,眼睛中充滿了悔恨、怨毒之意。
就在他恨意最濃時,雜貨鋪忽然出現了一陣霧。
一陣濃霧,迷漫了三絃老人,也籠罩了虞梅仁。
霧來得很突然,散得也很突然。
虞梅仁疑惑地望着逐漸散去的霧。“這霧怎麼來得這麼奇怪?”
“奇怪嗎?”
本已因中毒而蹲下的老人,忽然站了起來,他臉上的痛苦已消失了,彷彿已跟着霧而散去。“毒後之毒,防不勝防。”老人又笑了。“唉!有人下毒,就有人會解。”
他笑眯眯地望着她。“有些人不但解毒,同時又兼下毒,你相信嗎?”
虞梅仁不答,她的額頭已沁出了汗,她的臉色已逐漸發黑。
“剛剛替我解毒的人,就是青龍會的龍頭。”老人説:“也就是讓你中毒的人。”
虞梅仁全身已發黑了,但她的眼睛卻還是亮的。
亮得跟水晶一樣。
寒風吹,花朵動。
花動,花會落。
花落,花就會生。
風吹花動,花動花落,管他一天落花幾許,也都是尋常的事。
花落凋謝,人亡情死,天地無情。
天地本來就無情。
天若有情,天早已荒。
地若有情,地早已老。
因景小蝶慢慢地站了起來,用一隻如春葱般的手,折了一技花朵。
梅花。
枝已斷,花未落。
花開花落,管他一天花開幾許,折斷幾朵?
小蝶像只愉快蝴蝶,在嬌豔的花海中穿梭着。
近兩三天,她的心情愉快極了,青龍會近二十年最頭痛的事,終於讓她完成了。
這是大功一件,她的心情怎能不愉快呢?
藏花也愉快極了,因為她一進“雪廬”就看見她要我的人——因景小蝶。
她笑嘻嘻地站在“雪廬”門口,視線一直盯着小蝶,她的神情卻是驚訝極了。
因景小蝶的美,實在超乎她的意料。
小蝶的美,美得像……像……對,像櫻花。像櫻花一樣嬌細、柔美、純豔。
她今天穿着一身杏黃色的和服,腰上繫着一恨鮮明的紅色帶子,更加襯出她腿的勻美。
她的髮絲不長也不短,左邊用髮夾夾起,右邊卻任憑它盪漾着,就彷彿楊柳在風中搖曳。她的髮絲就跟她的笑容一樣令人心曠神怡,最主要的一點,是她令入覺得很舒服。
藏花一直盯着小蝶,這個人會是那夜在小木屋外梅花林中突襲她的人。
同是來自東瀛。
櫻花也是來自東流。
“忍術”更是來自東瀛。
因景小蝶摘下一朵很茂盛的梅花,高興地站直,然後她就看見門旁的藏花。
小蝶驚訝,卻不露痕跡地望着藏花,她緩緩轉身,視線仍停在藏花的臉上。
“你是誰?”因景小蝶問。
“藏花。”她説:“躲藏的藏,花朵的花。”
“你來幹什麼?”
“看你。”
“看我?”小蝶故作詫異。“我有什麼好看?”
“有。”藏花笑着説:“你長得真美。”
“就為了我美,所以你才來看我?”
“我實在想這麼説。”藏花説:“可是我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
“我想看你是不是那天在大林村梅花林中擊殺我的人?”
因景小蝶嫣然一笑:“是不是我?”
“是你才怪,那人講話的聲音。低得跟豬鳴一樣。”藏花説:“可是她的身材,動作,實存像極了你。”“真的?”
“是的。”
“打從你的心底起,就認定我是那位忍者?”
——“忍者”,她怎麼一開口,就説忍者?
藏花當然聽得出她話中的漏洞,但她仍只是笑着。只能笑,不能現在就點破。
“花朵如果不每天澆水,照顧,”藏花問,“是不是一樣開得很美?”
“不會。”
“日果我每天澆水?”
“那就得看你是否有誠意?”
“誠意?”藏花又問:“澆水,照顧它,也要、誠意?”
“是的。”因景小蝶説:“不管做任何事,出發點只有一樣,就是誠。”
她凝視藏花,接着説:“做事一定要誠,才對得起自己。”
“這句話,我相信,”藏花也凝視着小蝶。“我做事一向都很有誠意。今天我就很‘誠’地來看你。”“我有什麼好看的?”
“有。”藏花説:“你的人,你的身材,你的臉,你的一舉一勸,你的穿着,你的髮型,你的胭脂,你的眼睛。”藏花又笑了。“最主要的,是要看你的誠。”
“我的誠?”小蝶詫異地問:“我的什麼誠?”
“看你有幾分誠意做走狗。”藏花一字一字慢慢他説着。
“走狗?”小蝶彷彿更詫異了。
“情願聽人使喚,甘屈下人,這不是走狗是什麼?”
因景小蝶不語,卻笑了,笑得好開心,連她身旁的花朵都彷彿也在笑。
藏花不笑。她只是靜靜地看着小蝶。
小蝶笑得很自然,卻停止得很突然。
她那如春日嬌陽般的眼睛,突然露出一股如刀鋒般的光芒。
“楊錚不愧為楊錚。”小蝶的聲音也如刀鋒。“看來我一進王府,他就已知道我的身份了。”藏花不答
“既然他這麼早就發現我的秘密,為什麼直到今天才揭穿呢?”
藏花還是不答。
“是不是失掉離別鈎後,他才發覺事態嚴重。”小蝶説:“是不是要你來逼問我?”
藏花依舊不答。
“是不是要你問我離別鈎到底被誰搶去了,青龍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組織,龍頭又是誰?”小蝶説:“只可惜這些問題,你部不會得到答案的。”雖然沒有下雪,天空卻是灰色的,大地也是灰色的,整個“雪廬”看來就彷彿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所有的顏色都已溶入那一片灰朦。藏花彷彿也已溶入那一片灰朦,又彷彿從灰朦中凝結出來的,她淡淡地望着小蝶,淡淡他説,“你惜了。”“我錯了?”小蝶問:“錯在哪裏?”
“楊錚或許很早就知道你的秘密,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揭穿。”藏花説:“他認為人類自遠古以來,最無奈最悲哀的職業,就是奸細。”她説:“奸細不但沒有‘自我’,有時還要犧牲自己,甚至連自己的親人都得犧牲。”
因景小蝶只是靜靜地凝視她,眼神依舊冷如刀鋒。
“所以他一直都在給你機會。”藏花説:“一個讓你改過自新,回心轉意的機會。”
殘秋的寒風,在“雪廬”裏徘徊着,在兩人之間流動着。
花在動,衣服在飄,小蝶的長“也在飛揚。長髮迎風盪漾,就彷彿岸邊的楊柳,又彷彿是千百隻手在揮動。”入的一生只有三次‘好機會’,如果不能好好把握,而一再地放棄,最後連‘普通機會’都沒有了。“藏花也凝視着她。”今天我也給你一次機會。”“什麼機會?”“只要你能擊倒我:就可以離去。”“要走要留,又有誰能攔得住我?”“你以為離開這裏,是那麼容易的事?“藏花淡淡他説:“你以為楊錚和戴天都是死人?”
這倒是實話,要想離開這裏,並不是輕鬆的事。小蝶舉目四望,看看周圍是不是有對她“有利”的地方,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圍牆。藏花知道她的心意,叉淡淡他説:“我保證圍牆外,至少有五十支弓箭,三十把單刀,二十枝長槍在等着你的大駕光臨。”小蝶眉頭微皺,將視線移向她,想從藏花的臉上看出這句話有兒分真實性。
“你想安然地離開這裏,只有一個辦法。”藏花説:“打敗我。”
“如果我落敗了?”小蝶問。
“戍者為王,敗者為寇。”藏花笑笑。“敗要敗得有風度。”
“意思是説,我敗了就得答覆所有的問題?”
“是的。”
“如果我不想説,”“那我也沒有辦法了。”藏花淡淡地道:“戴天至少有七十種讓人恨不得趕快説話的方法,不知道你能看見幾種?”小蝶的臉色變了一下,戴天的手段,她知道得很清楚。
有一次鄰縣的一批官銀被劫了,經過二個月的追查,終於抓到了劫銀的江洋大盜,可是官銀的下落,那個大盜始終不説,任憑你用各種方法拷問,他連一個字都不吭,最後鄰縣只好來請求戴天。
他只用了一種方法而已,那個江洋大盜就連老婆偷人的事都講了出來。
灰濛濛的大地,忽然間暗了下來。
灰色的天空已不知何時烏雲密佈。看樣子馬上就會有一場雷雨。
望見天空的烏雲,小蝶心中暗暗一·喜。她學的本就是在各種惡劣的環境下,求生逃脱的武功,天氣越壞,對她越有利。藏花抬頭望了望天空,搖頭嘆了口氣。
“看來老天都在給你機會。”藏花説:“今天你如果不再好好‘利用’機會,實在對不起老天。”小蝶無語,她輕撫着手中的花朵,臉上卻帶着種奇怪的表情。
誰也看不出那是悲傷?是感慨,還是興奮。
可是如果你看到她的眼睛,你就會石出她只不過是在懷人懷念以往那一段充滿了歡樂興奮,也充滿了痛苫悲傷的歲月。她左下握花,右手緩緩摸着花瓣。就在這一瞬間,她整個人忽然變了。
以前的因景小蝶,看來只不過是一位純潔美麗的少女,絲毫不帶一點江湖味道,可是觀在的她虧起來,就彷彿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劍客。這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被裝在破舊皮鞘中的利劍,忽然被拔了出來,閃出了一道光芒。
她的人,好像也發出了光芒,這種光芒,使得她忽然變得訂了生氣,有了殺氣,還有了鋭氣。———個人怎麼會因為手裏捏着花,撫摸着花瓣,就有了這一種“嚇死人”的變化——是不是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能夠“嚇死人”的人?百花在飄蕩,風在花叢中流動。
小蝶凝視着手裏的花朵,突然將花朵當劍般地輕飄飄刺了出去。
花朵是很脆弱的,怎麼可以當做劍般地刺?
可是小蝶這一刺,這束花也彷彿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有了殺氣。
她已將自己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束花裏。
這一刺本來輕飄飄的,毫無變化。可是變化忽然問就來了,來得就像是流水那麼自然。
這束花在她手裏,就像魯班手裏的斧,姜之手中的筆,三少爺掌中的劍,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靈氣,更有了殺氣。她輕描淡寫,揮花如劍,一瞬間就已揮出了七刺。
刺刺部迎上藏花的雙眸,刺刺都是要命的。
花束一刺,就化做一道光華,燦爛、輝煌、美麗。
光華在閃動、變幻,高高在上,輕雲飄忽。
藏花只覺得這道光華彷彿就在自己眉字間,又彷彿在虛無飄緲間。它的變化,幾乎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幾乎已令人無法相信。個蝶手中握的已不是花束,彷彿是殺人的利器,她忽然將手中的花束,用力一震,花朵脱枝而出,花瓣離朵而射,這一招的變化,實在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精華。
致命的一招。
這一招不但詭異、毒辣、準確,而且是在藏花最想不到的方向出手。
這一招不但是劍法中的精華,也已將兵法中的精義完全發揮。
這本是必殺的一招,可是這一招——可是這一招沒有中。
除了藏花外,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避開這一招,因為世上也沒有人能比她更瞭解因景小蝶。她能避開這一把,並不是她算準了這一招出手的時間和部位,而是因為她算準了因景小蝶這個人。——她算準了來自東瀛的人,決不會光明正大地出手。
她算準了小蝶的拓式中,一定還有真正致命的一招。
所以當那一道光華在她眼前閃起時,她就閉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用眼睛去看,所有的煦耀、光燦還能迷惑你嗎?
藏花閉起眼睛後,就用心去聽,然後她就聽見一些輕微的“咐”聲。
這時花朵已離枝,花瓣已離朵。千百片的花瓣如暗器般地射向藏花的腹部。
如果藏花沒有閉起眼睛,如果她已被那煦爛的光華迷惑,她又怎能想到在那迷人光幕的後面還有致命的一招?而且這一招又是攻向她的腹部,千百片花瓣被藏花雙手一劃,就如石沉大海般邊不見了,通通沒有了。
閨景小蝶雖驚,但反應仍然很快,她收手按腰,回身一旋,整個人如陀螺般地旋轉起來。等陀螺停注時,小蝶的手中已多出一把一尺八的東流武士刀。
她將武士刀一舞,招式忽然一“變,變得剛猛、有力、無情。剛才她手握花柬時的詭異和殺氣,就像是滿天烏雲密佈,現在這一刀劃出,忽然問就已將滿天烏雲都拔開了,現出了陽光。並不是那種温暖熙和的陽光,而是流金礫石的烈日,其紅如血的夕陽。剛才因景小蝶施展出那種詭異奇特的招式,藏花竟好像完全沒有看在眼裏。可是這一刀劃出,她居然説道:“好,好刀法。”
這四個字説出口,因景小蝶又揮了四刀。每一刀都彷彿有無窮的變化,又彷彿完全沒有變化,宛如飄忽,其實沉厚,宛如輕靈,其實毒辣。藏花沒有還手,沒有招架。
她只在看。
——就像是個第一次看見少女裸體的年輕人。
這毒辣沉厚的四刀並沒有傷及藏花的毫髮。
因景小蝶很奇怪,明明一刀已對準了她的咽喉,卻偏偏只是貼着她的喉嚨滑過,明明這一刀已將洞穿她的胸膛,卻又偏偏刺了個空。每一刀的招式和變化,彷彿都已在藏花的意料之中。
因景小蝶的刀勢忽然又變了,變得慢了,很慢。
一刀砍出,不着邊際,不成章汝。可是這一刀卻偏偏令藏花無法再躲,只見她左肩已被砍出了一道血口。這一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極限,已劃破了時空的限制,已達到了“快”的真諦。
這一刀砍來,藏花沒有動,她所有的動作,竟在這一刀砍來時忽然間全部停頓,只見這笨拙緩慢的一刀砍向她,然後蒼穹問就濺出了一片花雨。滿天的刀花,滿天的血花。
刀花又轉,由慢轉快,由純變混,忽然又化作一道匹練般的彩虹。
七色彩虹,七刀,多采多姿,千百萬化。
左肩在滴血,藏花不理,她眼睛一皺,驚疑地望着因景小蝶。
“這就是一刀七色?”
因景小蝶沉默,沉默就是承認。
“好,好刀法。”
藏花又長長嘆了口氣。“可惜,可惜呀。”
“可惜?”小蝶忍不住問:“可惜什麼?”
“可惜的是隻有一刀,如果有第二刀,我就得死。”
“還能有第二刀?”
“有,一定有。”藏花在沉思,過了很久,才慢慢接着説:“第二刀,才是這刀法中的精粹。”——刀的精粹,人的靈魂,同樣是虛無飄緲的,雖然看不見,卻也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存在。“一刀七色中所有的變化和威力,只有在第二刀中,才能藏花肩已傷,氣已弱,手又無寸鐵,萬萬躲不開這”一刀七色“中的第三刀。——真的嗎?
幸好有了這場雨。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也浸濕了她的髮絲。朦朧中見刀光一閃,藏花就忽然用力一甩頭。頭一甩,髮絲也跟着甩了起來,留在頭髮上的雨水,因用力一甩,而甩飛了出去。
平常人的一甩,當然是起不了作用的,可是藏花有心的一甩,雨水就如鋼珠般地彈了出去。”鏘“的數聲。雨水擊到武士刀,居然發出如此的聲音,如果擊在人的身上,那會是什麼樣呢?
甩出的雨水,一粒一粒地擊中小蝶臉上,她抬手,張開五指,擋在眼前,右手的武士刀仍未停地砍向藏花。這一刀砍去的地方,本來應該是藏花的咽喉處,可是小蝶卻發覺是空的。這一刀居然砍向空無。
人呢,藏花的人呢,刀砍空,雨仍下,小蝶的人卻已不再動了。藏花的笑聲在雨中響起,在園景小蝶背後響起。在小蝶身後不到二尺之處。”好一個第三刀。”
“你怎麼能躲得過這一刀?”
“那是老天給了我一個機會。“
小蝶轉身,緩緩地轉身,然後她就看見了藏花,也看見了藏花脖於上的一道血痕。如小女孩脖於上系的紅線一樣。”如果我再閃得慢一點,如果沒有這一場雨,我的脖子就得拿針線來縫了。“小蝶的人士刀已垂下,人也又恢復了純潔美麗,雨中的她,看來更增添一點迷濛。”我敗了。“
小蝶的聲音聽來彷彿沒有一絲感情。藏花沒有説話,只是靜靜地望着她。”我習武近二十年,經過大小決鬥不下二十次,從沒有敗過。“小蝶的視線彷彿在看着遠方,又彷彿在看着藏花。”卻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能像你這樣會利用環境的人。“她淡淡地又接着説:“下雨本來是應該對我有利的,沒想到讓你佔了便宜。”她將目光的焦距,調到藏花的臉上,“你雖然勝了,還是無法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為什麼?”
“因為霧馬上來了。”
因景小諜忽然説出這上一句話,藏花聽不懂。
“霧?為什麼霧馬上來了?”
小蝶的目光又遊向虛無縹緲之處。
“在我敗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想通了。”她的聲音訪佛來自虛無飄緲之處。“你我的舉動和計劃,只不過是人家棋盤上的一粒棋子而已。”藏花還是不懂。
“楊錚是夠聰明瞭,可是到最後,他一定會發現自己錯得多麼厲害。”
小蝶突然狂笑了。
她笑的樣子,彷彿應該不是一位小姐該有的笑態。
她笑得彷彿有點瘋了。
笑聲一起,霧就來了。
濃霧就跟笑聲一樣來得很突然。
藏花驚訝地望着小蝶,望着濃霧。
濃霧一下了·就迷漫了小蝶,眼看着已將淹蓋藏花,她鼻頭忽然一皺,臉色一變,整個人就宛如中了箭的兔子般縱身翻出,翻出“雪廬”。小蝶的笑容已僵住,臉色已開始發黑,笑聲依舊盪漾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