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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話 深宮

    在昏倒前,我看到一張憔悴的臉。

    那個人原本風神秀逸,那一刻卻長滿鬍鬚。

    那個人有一雙鳳眼,那一刻卻紅腫迷離。

    我在昏迷中喊着不是他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如果是他……

    請不要讓我醒。

    我喜歡這個夢。

    裹緊柔軟的被褥,我不願醒來。

    夢裏我聽到他對我説那句話,夢裏我可以全無防備地相信這句話。夢裏沒有江山,沒有天下。

    夢裏只有我的完顏亮,只有他的蕭遙折。

    我們重新相遇,前塵往事重歸於零。他是白衣公子,我是清水佳人。

    我不知道複雜的是感情,是事態,還是人。

    是愛讓我們變得複雜,還是我們把愛變得複雜。

    每一樁往事,都變成一盞燈籠。

    它們紛紜上演,在我面前盞盞飄過。

    我看到倔強的少女把爹爹送的金步搖狠狠踩在腳下,她看不到金步搖的美麗,只是瞪着姐姐的龍鳳對釵。

    我看到俏麗的女孩兒偷偷望着憧憬的男子,那男子回眸一笑,豔色驚天,他説小二,你偷看師父洗澡可以,但是下次要付觀賞費呀。

    我看到有人女扮男裝,潛入大金朝堂,那天美人們歡歌笑舞,彩袖輕揮。臨桌有一白衣公子手持紙扇,淺笑盈盈。

    我看到桃花池水,映紅半池夕輝。人影雙雙。

    我看到塵土飛揚,駿馬倥驄。有人笑聲琅琅,説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我看到細雪霏霏,有人站在雪中一臉寂寞。我拿着一把油布傘迎上去,他忽然一笑,眼角有條皺紋。我看到刀落血噴,有人冷漠無情。

    我看到黃卷青燈,有人拿着棋子念着完全不對景的情詩。

    我看到有人總看着我。

    一雙眼睛,灼熱似火。

    我不敢靠近。

    抱緊雙臂,我所害怕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呢。

    因為恐懼,我什麼也沒有得到過。

    我總是在得到之前就先推開了別人的好意。

    我總是説:我不要。

    是的。他愛我的。只是我不要。

    我只要我自己得到的東西。

    這不是驕傲。

    只是我可憐的自卑在保護我小人物的尊嚴。

    你是天皇貴胄,你永遠不會了解。

    那麼……

    為什麼,你還會這樣望着我呢。

    擔心的、複雜的、寂寞的、温柔的……

    望着這個已經背叛你的我。

    如果這是夢。

    請不要讓我醒。

    即使我是一個小人。

    也請不要這麼殘酷。

    四壁火把通透,映出一路迴雪縈塵。

    完顏亮端坐龍椅,表情麻木,雙手交織,搭在膝頭,不停撥弄指甲,發出嗶嗶響聲。

    我轉過臉,面向牆壁。不去看他。

    “遙折,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有人古怪微笑,僵硬地説,“他們説你要謀反,説我的遙折要謀反。”

    我低下頭,仔細研究,發現地牢的褥子竟然質地不錯。

    “我沒有信……”背後的聲音失魂落魄,“我把那人推出宣華門,叫人斬他於市集。我要殺一儆百。再也不要聽任何人説你打算要害我……”

    我揪啊揪,揪出褥子下鋪得厚厚的稻草。難怪這麼柔軟,原來底下還有暗箱。

    “遙折……”

    突然有手扳過我的臉,強硬地抬起我的下巴。我茫然地對上他的眼睛,這人是誰?一臉慘淡,笑得難看。

    “告訴我!”他凝視着我,輕柔又艱難,一字一句,好似咬牙切齒,卻又音色發顫,“告訴我,只要你説你沒有,我便殺盡誣陷你的朝臣!”

    我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四下飛濺。

    “哈哈哈哈……”

    為什麼要這樣騙自己呢……

    “哈哈哈……”

    為什麼要拼命地求我,求我説我沒有背叛你。

    “哈哈……”

    這樣的你,哪裏還像當年狂妄的少年英豪。

    “哈……”

    我笑得無力,突然伸手矇住臉。

    你是大金皇帝,我是亂臣賊子。

    請拿出應有的氣度來懲辦我。

    越嚴越好,最好滿門抄斬。讓他們都看一看,背叛你的下場。只有這麼做,你才是一代梟雄完顏亮。“遙折……”

    我閉上眼。

    “遙折……”

    我別過頭。

    “遙折……”

    那個人,柔軟而固執,一聲一聲喚我。我的眼框漸漸在手指遮掩下感到酸澀,我沒有辦法關上耳朵。我不知道這個人想要堅持什麼,想要得到什麼。我只知道什麼是令我無法忍耐的。我只知道這温柔的固執對我來説是種折磨。

    於是我厲聲尖叫:“是我做的!我犯了謀逆大罪!”我用頭撞牆,苦苦哀求,“我承認了!我犯了大罪!請你殺掉我!”

    我輸了,所以情願死;死也不低頭,一了百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啊!”他拼命搖晃我的肩膀,把我牢牢固定,像任何苦情戲的男一號,問我要一個理由,“大金國是我的,這天下早晚都是我的!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他哽咽,“我沒有任何不能與你分享。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但是我卻不願與任何人分享你。我悽然微笑,沉默不語。

    “遙折。”他念我的名字,像含着一團火,痛楚又失落。目光也像帶着焰火,視線飄移眼神虛無。他在看何時何地的我,我不清楚。只因我與他的回憶太多。

    是朋友。

    是知己。

    是伴侶。

    是情人。

    牽牽絆絆,這許多年,早就骨肉相連,如今想要一刀斬斷,必定痛不可當,但是隻要習慣就好。沒有什麼無法捨棄,你還有你的江山。

    我微笑,用力仰起臉。我是蕭遙折,輸就輸了。但是不可以輸得太難看。我不喜歡哭哭啼啼,傷情戲上演太久,恐怕觀眾也會煩膩。

    我輕笑一聲,好吧,亮亮,如果你一定要有答案才肯相信我的背叛。

    我抬手整理他耳邊亂髮,忽然媚眼如絲。

    我笑,“因為你殺了唐括辯。你能殺他,就能殺我。你説你喜歡我,會喜歡到哪時哪刻?”我貼得很近,輕輕問他。並非全是謊話,我天生不懂信任二字,不懂得怎麼相信自己是被愛的。即使別人愛我,我也感受不到。這是個悲劇,卻不是我書寫的。

    “殺了我。”我輕輕説。目光有多少糾結,不必任何人知道。

    而完顏亮低下頭,微側的臉龐隨着睫毛的眨動,流下一行淚水。

    他極力想要微笑,卻無法微笑。

    他難受地想要看我,卻大概終究做不到。

    他顫抖地伸出手,我順從地閉上眼睛。

    我吸一口氣,等待那雙手落在我的頸項上,卻先聽到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我曾聽過——是刀子刺入身體時的悶重聲響。但是為何,我覺不出任何疼痛。

    我疑惑地睜開眼,驀地被眼前的情景震驚。

    完顏亮拔出小刀刺入他自己的手臂。

    鮮血噴湧,但他面無表情,好像已覺不出疼痛。

    清澈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睛。

    他忽然微笑,一如初相遇。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只是我與他,早已經回不去。

    他端起我的臉,將鮮血輕輕塗抹在我的面頰,他説:“蕭遙折,是不是你一定要死了,化成鬼,才能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就算你謀反逃跑,我也只擔心你在哪裏,有沒有吃到飯,有沒有地方住。我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你,因為我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你……蕭遙折,我愛你。”

    嘴唇貼上來,沾染血腥的味道。

    瘋狂地輾轉吮吸。

    這裏是地牢。

    他是金國的皇帝。

    我記得會被殺頭的人將要是我。

    為什麼哭泣的流血的全都是他。

    眼中湧現一片熱辣。

    有些重量無法承受。

    眼淚,我的,他的,匯聚。

    心靈,我的,他的,分離。

    縱使明明相愛。

    卻總是相互傷害。

    我們都太倔強,太好強。

    而愛是一件不得不低頭的事,所以我們得不到。

    即使這樣擁抱。

    再醒來的時候,我當然不在陰曹。

    我穿着明黃的羅裙,頭上戴着真正的龍鳳對釵。

    香爐嫋嫋,宮女成行。

    圓圓的窗子,掛着一個金制鳥籠,羽毛豔麗的小鳥歪頭叫:娘娘千歲。

    罪人蕭遙折滿臉鮮血地死去。皇后蕭瑤娥憑空出世空降寶座。

    他再也不願等我。

    他再也不願信我。

    他甚至不對我笑。

    但是他無法讓自己不來看我。

    他總在暗夜時分,來到我宮殿門前,長吁短嘆。月光清冷,他的頭上也染就一片銀霜。

    我們終於是夫妻了麼。

    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加疏遠。

    我用另一種方式成了皇宮的主人,我終日無事,在宮內游來蕩去。或者這份差事,可以稱作“大內行走”?想起完顏合刺當政時,我曾幻想有朝一日住在這裏。我要拿着毛筆,在每扇牆上都題一行小字:蕭遙折到此一遊。

    如今我卻失去了這樣的興趣。

    曾經的管家如今的總管説:“你不要這樣不快樂,我們都喜歡開心的你。”

    我冷冷地説:“叛徒!奸細!”

    管家説:“我原本就是主人的手下,當然要向着他,不過説真的,他和你相比,我比較喜歡你。”

    我説:“當然。因為我是個笨豬,看不出身邊就有細作眼線。原來他根本就沒有信任過我!”

    管家説:“你好好想一想,你應該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

    我想不出。

    師父以前就説過,我這個人欠缺領悟力,所以學不會高深武功。但是那又怎樣,我如天下一切文人擅長表達。我不需要領悟別人的意思,只需要能抒發自己的情緒。因此我擅長輕功,飛來飛去可供我盡情展現。

    這道宮牆雖然深廣,我卻沒有放在眼中。

    我是江湖第一高人鬼見愁的徒弟,即使再不肖,我也飛得過這道牆。但是我沒有。別問我為什麼,我只回答我不知道。

    我像哀怨版的娥皇女英,為了配合情景,刻意在宮殿前種了一片竹子。現在這大內是我家,誰也不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

    忽然想起,那年我爬上殿角,險些滑落的舊事。

    驀地心頭火起,我摸進御膳房,找到一把同樣型號的菜刀,準備去劈掉害我摔跤的舊殿。

    當年這裏是完顏合刺的寢宮,如今似乎被裝修成了一個書庫。

    完顏亮不喜歡住在這裏,那個人只喜歡睡在我門外的地板上,真是特殊的興趣。一如歷朝帝王,總有怪癖。

    我綰起袖子,舉起菜刀,憑空舞一個劍花。相當好看的飛上屋檐,正準備手起刀落。忽聞梁下傳來吱喳聲響。我懷疑底下藏着胖乎乎肉顫顫的小四喜——大老鼠。於是我揭開一塊琉璃瓦,斜眼向下瞅去。“吱吱……”

    “嘰嘰……”

    “咯咯……”

    “咕咕……”

    “嘎嘎……”

    請原諒我的翻譯如此不盡人意,實在是我這個人的耳朵天生就特別RP。它超討厭那些説小話的人,對於它的這種潔癖,我也無能為力。

    總之就是在掛着幾許蛛網的大內書庫中,幾個“娥眉曾有人妒”的官員正擺出失寵怨婦狀在“脈脈此情誰訴”。

    因為耳朵的非功能性心理障礙,我雙手托腮坐在大殿之上雙目迷茫沉思良久,才終於整理出一些聽到的線索。

    1、完顏亮準備攻打大宋。

    2、朝臣們對此事頗有異議。

    3、誰有異議完顏亮殺誰。

    4、一些完顏合刺時得寵卻在完顏亮這朝失寵的舊臣正準備暗中謀策……

    “啊呀。”

    左掌成拳敲在右掌上,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我張口結舌幾不能語。

    謀、謀反!篡、篡位!雖然歷朝歷代都有這回事,光我自己就參預過兩回。實在沒什麼可驚訝的,但我還要擺出大吃一驚狀。畢竟這回是他們要篡我家亮亮的位。

    我心裏千思百轉,流光如電。

    他們沒有我那種浪漫的理由,也不必對完顏亮手下留情。一旦完顏亮率軍南下,這幫人擁個新的帝王,再把亮亮……

    我猛地驚出一身冷汗。

    只能感激天可見憐,讓我在無意中揭開這個大黑幕。

    事態緊及,沒有耽擱的時間了。我衝回寢宮,換了衣服,洗了臉,梳了頭,畫了眉,餵了鳥,戴上滿頭珠翠,然後在十二個宮女的扶持下,嬌柔無力地去見完顏亮。

    完顏亮與我分居,住在他自己的小宮殿。

    門外故意諷刺地掛一個方扁,上寫皇帝親筆草書——南少林。

    兩個侍衞長矛相交,“砰”的一聲把遍體綾羅的我攔在門外。

    “你們男少林女客不得入內對吧……”我滿頭黑線地拿出皇后大印,在他倆額角上各蓋一枚印戳:“我是北峨眉的滅絕師太、古墓派的開山師祖、絕情谷的公孫二孃……”

    “胡攪蠻纏派的蕭遙一仙。”有人冷冷接道,轉過身來,目光如電,當然只能是完顏亮。

    一切如電影鏡頭,忽然定格。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目光交匯,波光詭譎。

    我緊張道:“我有大事!”

    他微微一笑,薄薄的唇角漾起無限嘲諷,“你?大事?”

    我心下一涼,但還得勉強,“此事關係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你的性命我的飯票……”

    “我不想和你説話。”完顏亮漠然地掃過我的臉,旋即別過頭,“回你的宮殿去,乖乖當一個普通的女人,不要再出來興風作浪危害世人。”

    我扶在門上的手漸漸鬆開,低下頭,無比失望。

    我們一直都是這樣。

    捨不得分開,卻又要相互傷害。

    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再次抬頭,強迫自己去看,根本不想看到的那張已經不會對我温柔微笑的臉。

    “不要去打大宋……”我説,“有人要害你……”

    我想讓他小心,但是我還沒有説出,他已發出鋭利的笑聲截斷我,像聽到一個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話。

    “有人要害我?”他笑不可支地捂着腹部,半晌才抬手指我,一字一句,目光冷冽,“如果有人要害我,那個人不就是你?”

    我的心徹底涼透。

    是的,在他眼中我早已信譽破產。

    他曾無比信任我,無數次地對我説:如今我只信你一人。

    但那已經結束。

    沒有可責怪的。他從來沒有錯。

    是我把他逼到現在這一步。

    我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正在一點一滴慢慢裂開。我很想持續一種完美的演技來符合所有觀眾的期待,但是為什麼,我卻在這一刻,在他冰冷的注視下,疲累到無力為繼。

    我緩緩地轉過身,脖頸僵硬。我什麼都沒有再説。因為我知道他不會相信。他不會再相信我……

    我挺直腰背,驕傲的,保持一個皇后的風姿,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不能回頭,我不能停止。

    我怕睫毛會擋不住我的眼淚。

    我怕自己會在這一刻認輸。

    我一直很驕傲,也一直很努力。

    即使有人覺得這樣的我可笑,我也要如此堅持。

    我不會求你任何事。

    求你相信我……

    求你原諒我……

    求你不要不愛我……

    那些事,驕傲的蕭遙折才不會做。

    我坐在鏡子前,一朵一朵摘下滿頭珠翠,脱下羅裙,換上男裝。我望着鏡子,鏡中蒼白的人也望着我。

    我一直都只擁有我自己。

    所以我是很強的。

    我這樣對自己説。

    每天每天都這樣對自己説。

    我養的小鳥也只學會這句話:——我是很強的。

    因為只有一個人,因為沒有誰會期待我,因為沒有人來愛護我,所以才更要變強悍,要變得不會受傷害,可是我還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不受傷害。

    我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肩。

    眼淚滴落,敲打如鏡的地面。

    為什麼這個時候,我才忽然發現我曾經擁有過什麼。

    ……

    完顏亮終於還是率大軍南下,我也離開宮牆混入軍隊,權充一個小小士兵。我要保護他,不必他相信,不必他知道。

    甚至不為任何人。

    我説那只是為了我自己。

    因為我天生擁有的東西就太少。

    所以一個也捨棄不掉。

    既然得不到新的東西,就不要奪走我擁有的那一點點。

    完顏亮是屬於蕭遙折的!

    蕭遙折,絕對不允許,有任何一個人,來傷害她的亮亮。

    擦乾眼淚,我隨軍隊出發,一路景色,勾起無限回憶。左邊的阿牛問我為何總是哭哭啼啼,是不是像他一樣被迫出征。右邊的阿發説他根本就不想來打仗,還説當今皇帝好大喜功性格粗暴。

    要看一場戰爭會有怎樣的結果,只要看將軍帶着怎樣的士兵。

    我嘆了口氣,仰望蒼藍天宇,有金翅烏鵬展翅盤旋,耳邊卻只聞冷瑟蕭殺的鼓聲逐漸逼近。

    天道救人。

    天道滅人。

    一切都有定數。

    蒼天冷眼,俯看世人掙扎。

    你我他皆是棋盤走卒,皇帝妃子不過全是小人物。

    完顏亮曾經只靠幾個人謀朝篡位,他贏得忒過輕鬆。

    這一次百萬金兵,大舉南下,卻連戰連敗。落一個腹背受敵,雙面夾攻。

    天道昭昭,亮亮,這一次,它不佑你。

    前有南朝將軍楊顯忠率領大宋軍民誓書血戰,後有東京留守完顏雍造反稱帝傳檄天下。我對此毫不驚訝,一切均是早有預謀。完顏亮太過一意孤行,他已無路回頭。

    采石之戰,我軍大敗。

    完顏亮親登龍船,指揮三軍。

    我遙遙望他,依然英俊的男子滿面風塵。

    憔悴,疲憊,還有露骨的孤獨。

    他忽然回首,我連忙低頭。

    但他並不是發現了我,他只是遙遙地望着來時風塵路,目光一時悽楚,不知在想些什麼。

    南人擅水戰,待我軍船靠岸邊,萬箭其發,我軍船身浩蕩反而首尾難顧,一時間,耳邊只聞哀聲遍野。我扯過軍旗,凌空踏步,揮開數枝箭簇,一邊救人,一邊巡逡完顏亮的蹤跡。

    般板之上,人推人,人擠人,盔甲成為累贅,頭髮沾了汗水阻擋視線。在這人羣之中,我與他失散。

    明知他身邊一定不會乏人保護,但我心急如焚,彷彿有什麼由內燃燒。

    猛然之間,一隻手突地伸來拉我向旁一避,我頭一歪,一隻箭將將從背後射過。

    有人低低地説:“小心後面。”

    我心神一震,這個聲音。驀然回頭,那雙眼睛孤傲茫然,正是完顏亮。

    “你是個好兵。”他牽起唇角,鼓勵微笑,他問:“你叫什麼?”

    原來他並沒有認出我,我舒出一口氣。

    人海茫茫,你殺我戮。我與他,四目交遞。他滿面灰塵,染出鬢角成霜。但是這一刻,他抓着我的肩膀,我拉着他的衣服。有某種東西,宛如血液,正在我體內灼熱流動,像要建立某種新的聯接。

    “我有一個使命,就是保護你。”壓低聲音,我如是説。

    或者沒有壓低的必要,此刻聲音喑啞,連我自己也聽不出我是誰。

    我微微一笑,轉身揮開手中大旗,有我在此,誰能傷害我的亮亮!

    管你是英雄還是梟雄,管你是名君還是亂臣。你就是你,在遙折心中,你一直都是你。不管你是白衣卿相,還是龍袍帝王。

    這一刻,或許距離生死太近。

    愛與不愛,都已經恍若輕塵。

    前塵種種,均如草芥。

    驕傲與惶恐,與光同塵,消失在灼烈的陽光下。

    我覺得很快活,再沒有任何枷鎖束縛着我。不可以愛,不能愛,不該愛,那些我自己設下的重重重鎖層層崩裂。原來我只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女子,原來我,只有如此簡單的一個願望。

    ——我不要完顏亮死。

    什麼叫愛情。請不要問我,我不知道標準答案。我只知道,當我扛着這支大金軍旗,當我讓它迎風招展,我心裏只是為了一個人,我心裏只是寫滿這一個人的名字。我保護他,不是因為他是皇帝,不是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更不是因為狗屁的忠孝仁義。沒有什麼理由,好像有些事早已浸入身體,成為本能。不是沒有理由,只是已成習慣。

    我的亮亮。

    我的亮亮。

    多少年來,我一直這樣稱呼他。

    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部分。

    愛不愛他?

    別再問這麼可笑的問題。

    如果不愛。

    這場戰爭,從日升打到日落,從來沒有任何歸屬感的蕭遙折手裏,為什麼要一直握着這麼沉重地一杆大旗!

    “你的功夫很好!”

    完顏亮跟在我身後,我們一路衝殺,躲開敵人的武器。

    我要送他回到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完顏亮卻在向他的士兵們大吼:“不許後退!後退者斬!”

    這個挾帶危險於一身的男人,從少年時起,就是這樣。我苦笑,他一定要讓自己置身於最危險混亂的時間場地,擔負起這樣一個歷史角色。但我知道歷史潮流不可逆,就像我知道這場戰爭他必輸無疑。

    牽住他的手,多想請他不要再這麼僵持下去。

    多想就這樣,帶着他跑到海角天涯。

    紫色落日中,我想起那個安靜的小山谷。

    那裏白花遍野,那裏溪水潺潺。

    師姐心靈手巧,會做各種玩意工具,有時閒暇編了花環,與我同戴。師弟們在身後玩耍牽着我的衣角偷偷地把口水蹭上去。

    我一定是累了。

    不然為什麼會想到這麼久以前的回憶。

    會想到我曾經無比厭煩只覺無趣的出發地。

    我不知道戰鬥已經持續了多久,我只看到我手中的旗漸漸變成粉紅、變成深紅、變成絳紫。

    天旋地轉。

    但我不能倒下。

    左手還握着另一個人的右手。

    我還有我一定要完成的使命。

    星霜遍野,寒風冽冽。

    於這萬馬千軍之中,忽然聽到有人吶喊:“皇帝宣佈,棄馬渡江!”

    我心中一跳,幾乎將要從口腔跳出鮮紅的心臟。

    “胡言亂語!”完顏亮咬牙切齒,面色鐵青。我們都知道那八個字意味着什麼。

    金人擅騎,最是愛馬。讓他們棄馬,不如讓他們棄主。

    這是計策,兩軍相交,兵法詭譎。只是不知道,這是宋人的計,還是金人的計。我望着完顏亮,他望着我。一時之間,相對無言,唯有苦笑。

    “你叫什麼?”他説,“你這麼驍勇善戰。朕如順利回朝,要封你做護國將軍。”

    我心下惻然。亮亮,你還能回到哪去?東京已有了新的金國皇帝,大宋你攻不過去。你有的,只是這江上,百萬金兵。而他們説一定會背棄你。

    “只怕我想要的,你給不起。”我説。

    他大怒:“朕是金國皇帝!普天之下,有什麼我給不起!”

    你給不起的。亮亮,就算你還是金國皇帝,你也一直給不起遙折真正想要的東西。

    言語之間,忽聞箭簇嗡鳴。

    完顏亮轉身打掉射來的利箭,忽然臉色大變。我順着他目光望去,那箭上竟刻着大金的標記。

    人生最悲悽莫過於你相信的人背叛你。

    敵人高舉利刃是本應如此自然不在意。

    但是己方人馬也忽然調轉炮口對向你……那慘痛便是無可言喻。

    完顏亮沉默了,北風蕭蕭,他早已長髮散亂,血染布衣。

    我説:“皇上,不要愣着。我們要離開此地。”

    他奇怪地望向我問:“朕現在還是皇帝麼?”

    我微微一笑,“你在我心裏,永遠天下第一。”這句話我曾經説過,那時是謊言,此刻呢……回答照舊:我不知道!

    “你……”

    他目光一動,忽然抓住我的手。

    我卻聽到有箭正從身後破空射來。

    這一刻,四面已不辨敵友。我只有一個人,一面旗,一雙手,這雙手還握在他手裏。我微笑,縱身上去,吻住他的唇,用我的身體擋住他的身體。

    既然避之不及,至少不要傷到你。

    蕭遙折害你太多次,這一次她還你。

    那一刻好像很長。

    那一刻似乎很短。

    我只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有驚愕,有訝異,有茫然,有震驚,有恐懼。

    他的唇顫動,他説:“遙折?”

    你終於認出我了?

    亮亮。

    我知道的。

    即使遙折沒有美貌,即使遙折無法開口,你也一定會在萬千人馬之中,尋找到我對不對……不是因為你愛我,而是因為我愛你。

    我最愛你。

    你怎麼會認不出,這個全天下最愛你也是唯一愛你的蕭遙折。

    所以你才會總是説,所以你才會一遍遍對她説:我只信你一個。

    這是你的咒語。

    那個女子聽得多了,雖然她一直粲然笑着,卻早就被你潛移默化,早就信了你的這句……

    如果生命只有一次。

    我本不願與你相遇。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

    我想我還會愛上你……

    這麼矛盾……這麼脆弱……這麼危險……這麼總是在爭執吵鬧遊戲玩笑中建立起的關係。它從各懷心事爾虞我詐到生死同盟再到同牀異夢再到這一刻這一秒……

    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寫下這樣的故事。

    她一定太殘忍。

    讓我們總是忽略那些最重要的東西。

    身體發軟,我向下倒去,倒在一雙臂膀裏。

    那個人低頭看我,慢慢地一點點揭開我的頭盔。

    眼淚倏然流下。

    滴落我焦灼太久的嘴唇。

    落日長河。

    萬里星霜。

    鐵馬金戈。

    染紅神州大地,也染紅多情的眼睛。

    我知道有一種人,無情的時候總是贏。

    一旦他們動了心,就輸了。

    師父好像這樣講過。

    但是我們都只是碌碌俗人。

    我不是仙子。

    你也不是天子。

    我是個女人。

    你是個男人。

    我們相遇了,我們相愛了。

    只是或許,我們不能在一起。

    有人把冰涼的臉頰貼在我的臉上。

    我聽到他低聲在説:“遙折,遙折,我不能沒有你……”

    “如果……”

    “你説什麼?”他貼近我的耳朵,髮絲散亂掩不住滿目焦灼。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氣若游絲地問,“天下與我,請選一個……”

    他眼中落淚,回答我説:“天下第二,遙折第一。”

    於是我閉上眼睛,甜美微笑。

    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完顏亮,你終於把它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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