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説最近你和高藥師走得很近。”管家在我身後陰陽怪氣。
“對。”我一手拿豆包,另一手拿着雞腿,面前擺着壽陽樓的大師傅親自煮好送來的熱麪條,後面還有三個丫環分別手捧杏仁豆腐水中百花、西湖醋魚、焦烤牛排。我深嘆口氣,非常煩惱,不知道究竟要從哪一種開始吃起。
“你喜歡他哪一點?”管家抽走我手中的雞腿,輕而易舉地幫我解決了難題。
“他陪我玩COSPLAY。”我看着空出的右手,剛想用它拿筷子吃一口麪條,卻又被下人塞入一條剝好殼的龍蝦。
“那即是什麼?”管家很老土。
“你火星了。”我不屑道。
“火星又是什麼?”
“……”我決定鄙視他。
“提醒你一下,滿口甜言蜜語的人不一定是好人。”管家咬着蜜汁叉燒,不忘嚴肅地告誡我説,“因為你的官位比較高,他才和你混在一起。像這種人可是不值得信賴的呦。”
“我當然知道他的RP……”我搶在管家提問前先行回答,“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不敢指望大金皇帝來陪我,人家要黎明即起處理萬機,那麼找個其他人陪我玩又有什麼錯?
“你正朝着危險的甬道呼嘯滑落。”管家悻悻地説。
“因為我需要一點良性刺激。”我信奉人只要想找藉口,就永遠都有理由。
“你要那麼刺激幹什麼?”
“一個人如果不想辦法刺激別人,那他很快將會受到別人的刺激,這就叫化被動為主動。”我握住形狀不文的龍蝦,用力拍拍管家變得愕然的面孔,放棄豐盛到難以下嚥的午餐,決定出門走走。
一路上見到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簡稱花姑娘,成羣結隊向皇宮後門處走。
我攔住乍看有幾分眼熟的領隊,問:“你領着這羣花姑娘,準備往哪裏去?”
領隊驚訝道:“皇上要選妃,難道蕭大人不知?”
“怎麼會呢。”我皮笑肉不笑,回答,“事情太多,一時忘了。”要知道我是秘書監,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説出來多丟臉。
“那麼……眼下先不打擾,我們各辦正事。”領隊向我作揖告別,“日後有空再去大人府上拜訪。”
“哪裏。”我一把將他扯住,面不改色地扯謊,“其實是這樣的,陛下決定此次選妃之事交由我來處理,剛才不過與你開一個玩笑,不然怎麼會這麼巧,讓我們狹路相遇。你且歸家,後面的事自由我來處理。”一面説,一面猛拍胸脯作信得過狀。
“這不好吧……”領隊面有難色。
“怎麼?”我斜瞪眼珠,綰起衣袖,擺出地痞流氓嘴臉,“莫非你信我不過。”
“你還真説對了……”領隊訥訥點頭。
“哇靠!”我伸手將他一推,慷慨激昂,“你這人是不是叫麻生誠實?我警告你哦!得饒人處且饒人,做人不要太過分!”
“譁——不要給我扣這種罵名吧。”領隊失色,“我不過只是個聽差的。”
我二人正在爭執,宮角小門突然啓動,裏面大搖大擺走出一個健壯的侍從,手持黃絹,細聲細氣,“秘書監蕭裕領旨進宮!”
“看到沒有!”我小人得志地用手背猛摑領隊的腮幫子,一提褲帶,不屑地吐一口唾沫,“不信我,切。”不過我也心裏疑惑,完顏亮找我幹嗎?難道他真長了千里眼,看到我在這裏破壞他搞這種沒品的集體相親不成?
我歪頭思量,跟着花姑娘們一起往裏走。她們整齊劃一地邁着小碎步,我則搖搖晃晃像只疏懶的鴨子,順手還摘下一截看似乾枯的楊柳。
“……”侍從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那是今年宋人貢獻的秋牡丹。”花王面色如土。
“哦。”我恍然大悟,“我就覺得和柳樹有點區別嘛。”
既然不是柳枝,拿着也無趣。我見花王臉色難看,連忙把花交還到他手裏,“哪,還你。”真是小氣。
花王拿着那枝幹花,忽然間渾身發抖。
我尋思,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花枝亂顫”?
忽聞前方有人高呼:“大金威猛仁義孝傲蒼生德惠嘉賢皇帝陛下駕到——”
嘩啦啦,立時間樹倒風搖,領隊侍眾外加一片秀女齊刷刷跪倒。我瞪眼望望左右,只有我一個人鶴立雞羣,好不突兀。
人生的無奈在於你經常要和一些低水平的人混在一起。更無奈在於你為了活下去就必須得遷就他們的習俗。
於是,我也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眼皮垂下,隱隱看着花王和侍從在前面玩拋繡球,把那隻什麼牡丹當作燙手山芋傳來傳去,配合完顏亮逐漸逼近的小碎步,真有點“擊鼓傳花”的味道。
“這不是蕭愛卿麼。”那人假惺惺走到我跟前,“多日不來見朕,想必政務繁忙?”
“臣日日夜夜心中所思所想無不是我們大金國,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只為吾皇能早日一統天下千秋萬代永垂不朽。”我涕淚縱橫説得多麼誠摯啊,可恨的完顏亮竟然還不拉我起來,任我跪在這麼冰涼的地板上。
“愛卿對朕如此厚愛。真是讓朕感動莫名。”完顏亮擦擦眼角並不存在的淚痕,用一種僵硬的日式中文對我説:“看,朕被你編出的情景感動了。”
“……”
“對了。”他手一抬,終於善心大發,讓羣眾們停止匍匐。我剛鬆了口氣爬起來,就聽到他説:“今天朕要選美人,不如挑一個送給蕭愛卿吧。”
我額角爆起青筋,滿面黑線刷刷。滿朝文武,只有完顏亮這個皇帝知道我是女人。我們自微賤時相遇,至今已有多載。他忽然玩這種賜親的把戲,當然不可能是喪失了記憶。
我斜眼看他,發現他正笑眯眯地向我望來。
這根本就是明顯的報復!
我咬牙切齒地逼近,壓低聲線説:“不要太過分哦。我已經退了一萬步。”
“你退的那一萬步,對於統領天下的我來説只是一小步。”完顏亮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小圓圈,呼地吹了口氣。
我連忙退後生怕不小心吸入他呼出的空氣,又牽扯上什麼曖昧不清的關係。
“皇上怎麼忽然想起選妃了呢。”我冷冷地問,並且諷刺這個人亂髮情,“現在不是開花的春天啊。”
“因為我的意中人她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嫁我。”完顏亮嘆了口氣,攤開雙手,“我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記得皇上您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我裝作回想,“不是要娶一個天下絕色為妻嗎?那可是您的三大願望之一呀。”
“豔冠天下的那個我娶不到。那麼娶一堆各有千秋的總可以吧。”完顏亮笑眯眯地用小指搔搔臉,“只要把這些美人的部分相互拼接,就可以拼出一個完整的意中人了。”
我憂慮道:“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隻要是別人使過的伎倆,你再用,一律會被罵為抄襲。這招拼湊一個意中人,已經有人用過了,您就不必模仿了。做人要有創意,面對愛情時我們都沒有捷徑,不如踏踏實實,從討好您的意中人開始做起怎麼樣。”
“那女人一旦打定主意就軟硬不吃。”完顏亮瞪眼看我,“我該怎麼討好她呢。”
“升官發財,金銀珠寶,錦衣玉食,她一定來者不拒。”我可以打包票。
“我一直都是這樣對她的。”
“那就從現在開始翻倍,讓她知道你對她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我不會把她寵壞麼?”完顏亮擔心地看着我。
我心虛地看看左右,“但是除此之外,你沒有其他辦法。”然後很無賴地叉腰。
完顏亮看了我足足五秒,兩頰鼓起,嘴扁扁的。突然伸手一指,“那這羣女人怎麼辦!”
“送人吧。”我誠懇地説,“如果你把她們留下,你的意中人一定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譁——”完顏亮捧心作驚訝狀,“你這麼瞭解我的意中人啊,簡直要懷疑你就是她啊!”
“沒辦法。”我含蓄地回答,“人類總在一些場合,會成為無奈的知情者。”
“蕭愛卿似乎很擅長講雙關語。”
“那也是因為陛下體察人意善解風情。比如另一些人,他們永遠聽不出來我講的其實是雙關語。”
“哦,什麼人這麼遲鈍啊。”他問我。
“就是正在看文的這些人。”我回答。
一般來説,做文案工作的人容易精神敏感,有受迫害妄想症。特別在意不相干人羣的閒言碎語,並且對自己親朋好友善意的撫慰不屑一顧。
我周圍的同事均是如此。
因此,當我領着皇帝的賞賜——那羣花姑娘回家的時候,得到消息的他們,開始對我側目以視之。
“偏寵……”
“奸佞……”
“會拍馬屁……”
“裙帶關係……”
這些奇妙的字眼,成堆地在我背後的對話框中湧現。
我坐在這幫文案工作者之間,蹺着二郎腿,往嘴裏塞桔子,耳邊隱約起伏着零星會提到我名字的陰暗句式,但是每當我一回頭,這屋內便立時鴉雀靜默。
嘴裏的桔子開始變味。
我是秘書裏的一個特權份子。
我有點鬱鬱不樂。
他們根本不理解我的苦惱,我把花姑娘們帶到家裏作侍女,就意味着我要閒養這幫女人,完顏亮是故意消耗我微薄的月薪。
這件事困難在於,我明知他要整我,卻不能把大禮退回去。
理由?我不放心。
亮亮是我的,完顏亮也是我的。別管你當了大金天子,別管我想不想要你,那是我的問題,選擇權要牢牢掌握在我手裏。只有我甩你,沒有你甩我。
正當我胡思亂想腦內混亂一片時,完顏亮忽然派人發來一紙書文,滿室官員齊聲高唱:升官發財!
我被提升至尚書左丞。
我心裏十分感激,不是因為這個官大,而是我終於擺脱掉身後這羣烏雞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
為了報答完顏亮對我的知遇之恩,我決定放開手腳施展一番作為。
第一件事,就是提升我的姐夫!
我那個曾經天下第一美女的姐姐,千挑萬選還是遇人不淑。嫁了一個沒什麼前程的小官小人物,還常常沾沾自喜自以為是了不起的官夫人。
我得讓她見識一下,什麼叫做人物!
哼哼。我唱着雙截棍,邁着飄移步,身後跟着紅粉金釵十二行;歪嘴斜眼,小人得志,頭上斜戴帽子,帽子旁插一朵小花,肩膀披一黑色綢緞褂子,管家心明眼亮給我嘴裏塞入一根牙籤。説話要像戴了牙套,儘管我是上京人氏,但一定要使用閩南口音。
我大擺宴席,把家中老少全部接來。
大家按部就班,排排坐吃果果。
我當然坐在上座!一抬左手,他們就報數:一二三四五。一抬右手,他們就合唱:上山打老虎。
我洋洋得意,自命不凡。
“啊啊咳咳。嗯嗯,吭吭。”先扶着嗓子盡情咳嗽一刻鐘,喝一口茶,吐一口痰,吸一口煙,再把手扶在腰後襬出孕婦狀,“這個……那個……總之!”我微微一笑,總結陳詞,“一個家庭,只要出了一個好樣的!你們就都會得道升官一個都不能少!”
“譁——”全家人鼓掌叫好,掌聲雷動。
我不得不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們安靜。
“做人要謙虛。”我教導他們説,“不能因為出了一個我,你們就以為自己今後可以橫行上京,吃飯不付賬、上車不打票、住店不給錢。”
“明白。”我的姐夫畢竟是個當官的,相當拎得清,“我們一定謹遵教誨,吃飯怎麼可以不給錢!”他憤慨地一揚拳頭,對全家人吼道,“説過多少次了!要記得開白條給人家啊!”
“對對對。”我點頭如小雞啄米,提醒家人,“千萬別讓人家説我們仗勢欺人。從古到今,這種小人太多了。”
“可是一定會有人因為嫉妒而誹謗我們的啊。”我弟弟人很膽小,含淚握着我的手説,“到時候我們該怎麼辦?”
我沉思,“嫉妒是一種不好的品性,我們絕不能放縱這種品性蔓延。雖然很多時候我們於心不忍,但這種害羣之馬就像毒草是不解決不行的。我們在明,他們在暗。為了防患於未然,我們要懂得保護自己。”弟弟含淚説:“我真的不想當官的!”
我安慰他説:“這也是沒辦法。我們本來安於清貧,但是為了對抗想要暗害我們的惡勢力也只好鋌而走險成為特權分子。”
於是我推舉弟弟蕭祚當了左副點檢。姐夫當了左衞將軍。一時間,我們蕭家權傾朝野闔第榮華。
我心情一好,就對完顏亮和顏悦色。
完顏亮心情一好,就對文武百官和顏悦色。
久而久之,大家都明白了。想要舒服地過日子,就都要對我和顏悦色。
於是,整個世界都圓滿了。
大家統統和顏悦色。
但總有一些小人,他們不顧大局,專營挑撥離間。
我在亮亮的書房裏,看到參奏我的摺子直摞到天花板。
他們説我:“任職用事頗專恣,威福在己。”
又説:“蕭裕擅權傾險巧詐。”
也不知道這都是什麼意思,我翻看了很久,也沒能研究出一個所以然。既然我看不懂,就證明他們寫得太差。這種傷人眼力的文書,怎麼能讓我家亮亮看到呢。他日理萬機,已經很忙了耶,為人臣子,要懂得“信息過濾”的美德。
我體貼地拿起火燭,把這些寫有我名字的奏摺通統燒掉。
恰巧完顏亮進入,聞到室內瀰漫的糊味,好奇地問我:“你在燒什麼。”
“一些技術含量太低沒有存在價值的東西。”我討好地微笑,極盡所能地貶低,“還不如江雨朵的言情小説呢。”
“哦。那女人掛羊頭賣狗肉,已經很名不符實。連她都不如的東西,確實是垃圾。”完顏亮自從當了皇帝,記性就越來越差,很快忘記這件事,接着問我,“下月初六要不要一起出遊踏青?”
我回答:“那天我已有約會,不如下次吧。”隨後溜之大吉。雖説完顏亮聽從我的建議改變戰略,開始對我細火慢攻,但也不得不防,還是小心為妙。
到了初六那天,我怕亮亮來府上查崗。
便約了高藥師一同爬山,望遠登高。
“有句詩怎麼説來着。”清風拂面,我眯眼享受,一邊抓耳搔腮:“什麼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武當凌絕頂?”高藥師皺眉猜忖。
“……”
“那就是少林凌絕頂?”
“……”
我算明白了。人類果然是一種物以類聚的生物。
我説:“先別管什麼凌絕頂了,最近有小人想要暗算我。”
“什麼?”高藥師大驚,“千萬別放過這種害羣之馬!一定要追查到底!
“謝謝。”我拍拍他的胸膛,“只有你夠朋友。”
説起我和高藥師的友誼,就要從一場大雨中的一把傘講起。但是我這個人特別討厭佔據電視劇前十分鐘的情景回放。只有湊不出字的人才喜歡不停地説: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因此不明白的人自己往前翻,明白的人聽我往下講。
我與他度過秋高氣爽愉快的一天。
彼此沒有愛情關係,相處便異常輕易。
回到家裏,完顏亮果然微服私訪,出現在我的客廳裏。
我一見此人就暈,特別是在我沒有準備好的時間段裏。
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就是不簡單的具體演義。
我無奈道:“皇上來此有何貴幹?”
“注意你説話的口氣。”他警告我。
“我的地盤我做主。”我歪頭叉腰不可一世,“你的權限只在皇宮裏。”
“雖然看書的多半是憤青,但是審稿的多半是小資。”完顏亮説,“注意一下你的用詞語法。”
我柔柔萬福,微微衽襝,小手帕往肩膀上一搭,“遙折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實你在心裏罵我是烏龜吧。”
“譁——”我大驚,“你連這個都聽出來啦。”
完顏亮美滋滋地瞄我,“別把天下人都當成二傻子。”
當然了,我微笑,我一直當他們是大傻子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