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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相見恨晚

    “葉開死了!”

    “葉開怎麼會死?”

    “每個人都會死的,葉開也是人。”

    “但他卻是個很不容易死的人,據説他已可算是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樣會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豈非就全都死光了。”

    “……”

    “高手中永遠還有高手,一個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許反而比別人快些。”

    “但我卻還是想不出有誰能殺他。”

    “是兩個人殺了他的。”

    “哪兩個人?”

    “一個是呂迪。”

    “呂迪?是不是武當的‘白衣劍客’呂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葉開高?”

    “那倒不見得,葉開若不是已先傷在另一個人手下,這次絕不會死。”

    “有誰能傷得了他?這個人又是誰?”

    “是個女人,據説她本來是葉開最喜歡的女人。”

    “為什麼像葉開這麼聰明的人,也會上女人的當?”

    “因為英雄最難過美人關的。”

    “這個女人是誰?”

    “她姓丁,叫丁靈琳!”

    丁靈琳睡在牀上,屋子裏很陰暗,被窩裏卻是温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卻一直連動都沒有動。

    她覺得很疲倦,就像是剛走完一段又遠又難走的路,又像是剛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噩夢。在夢中,她好像曾經用力刺了葉開一刀。

    那當然只不過是夢。她當然絕不會傷害葉開的,她寧可自己死,也不會傷害葉開。

    屋子裏有了腳步聲。

    “莫非是葉開?”

    丁靈琳真希望自己一張開眼,就能看到葉開,可惜她看見的卻是郭定。

    郭定的臉色看來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裏卻帶着歡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靈琳不等他説完這兩句話,就已搶着問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葉開呢?”

    郭定道:“這裏是客棧,你中了玉簫的迷藥,我救你到這裏來的。”

    玉簫突然出現,當着葉開的面將她劫走,這些事丁靈琳當然還記得。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郭定是怎麼救她出來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關心。她關心的只有一個人:“葉開呢?葉開在不在這裏?”

    郭定搖搖頭:“他不在,我……我一直沒有見到過他。”

    他沒有説出真相,因為他生怕丁靈琳還受不了這種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傷了葉開,會多麼悲傷痛苦,郭定連想都不敢想。

    丁靈琳的臉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沒有見到葉開?是不是因為你一直沒有去找他?”

    郭定只有承認。

    丁靈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這裏,卻不去告訴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郭定無法回答。他自己也不瞭解自己是什麼意思。

    他似乎是素不相識的人,但他卻陪着葉開,冒險去救出了她。

    為了怕玉簫找去,他才將她帶到這裏來,為了照顧她,他已在這陰暗的斗室中待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個神智已完全喪失的女人,並不是容易侍候的,何況他本就沒有侍候別人的經驗。

    這三天來,他幾乎連眼睛都沒有合起過,換來的卻是她的冷笑和懷疑。

    可是他寧願被懷疑,也不願説出真相,不願她再受刺激。

    丁靈琳還在瞪着他,冷冷道:“我在問你的話,你為什麼不開口?”

    郭定還是不開口。

    他不能開口,他心裏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説出來。

    丁靈琳的手在被窩中摸索──她身上還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她的臉色總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卻又問道:“我已在這裏躺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經快三天了。”

    丁靈琳幾乎跳了起來:“三天,我已在這裏躺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這裏?”

    郭定點點頭。

    丁靈琳眼睛瞪得更大了:“這三天來,我難道一直都是睡着的?”

    郭定道:“是的。”

    他説的聲音很輕,因為他説的是謊話。

    這三天來,丁靈琳並不是一直睡着的,她做過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這些事只有郭定一個人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再向別人提起。

    丁靈琳咬着嘴唇,遲疑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説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靈琳道:“我睡着的時候你在於什麼?”

    郭定苦笑道:“我沒有幹什麼。”

    丁靈琳彷彿鬆了口氣,卻還是板着臉道:“我希望你説的不假,因為你若是在説謊,我遲早總會查出來的。”

    郭定只有聽着。

    丁靈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後會報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説謊,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連看都懶得再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現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點出去。”

    郭定也沒看着她。

    他心裏在問自己:“我究竟是在幹什麼?我為什麼要受這種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丁靈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意。

    她並不討厭這個人,也並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對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裝作不知道,她絕不能讓這種感情再發展下去。

    因為她心裏只有一個人。

    葉開!

    她一定要趕快找到葉開。

    她第一個要找的地方,當然是鴻賓客棧。

    可是鴻賓客棧裏的人看見她,都好像看見了鬼,又厭惡,又恐懼。

    一個用刀刺傷了自己情人的女人,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受歡迎的。

    “你們有沒有看到那位葉公子?”

    “沒有。”

    “你們也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葉公子的事,我們完全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到鏢局裏去打聽打聽?”

    於是丁靈琳就到了虎風鏢局。

    虎風鏢局的鏢頭們聽見“丁靈琳”這名字時,表情也和鴻賓客棧的夥計們差不多。

    “我們和葉大俠一向沒有來往,但若要打聽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鏢局去,那裏的總鏢頭‘鐵膽震八方’戴高崗,聽説是葉大俠的生死之交。”

    丁靈琳心裏在奇怪,為什麼她一直沒有聽説葉開有這麼一個“生死之交”的朋友?她想再問,也沒法子再問,她實在也很看不慣這些鏢頭們的臉色。

    “不管怎麼樣,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崗,就可以問出葉開的下落了。”

    她心裏總算覺得踏實了些,因為她還不知道她已永遠沒法子再從戴高崗的嘴裏問一句話來。

    八方鏢局的院子裏,正有幾個夥計在洗刷着一輛黑漆大車。

    一個身材很高,臉色很沉重的中年人,揹負着雙手,站在石階上看着,正是這裏的副總鏢頭,“鐵掌開碑”杜同。

    丁靈琳衝過去:“你就是戴高崗總鏢頭?”

    她説話雖然不太客氣,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她畢竟還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輕。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兩眼,勉強笑了笑,道:“姑娘貴姓,找他有什麼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聽一個人。”

    聽到“丁”字,杜同的臉色已變了:“你姓丁?莫非是丁靈琳?”

    丁靈琳點點頭,道:“他在不在這裏?我想當面問他幾句話。”

    杜同沉着臉,看着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葉開?”

    丁靈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認得葉開?他在這裏?”

    杜同冷冷道:“不錯,他在這裏,他是跟戴總鏢頭一起回來的,就是坐這輛車回來的。”

    他臉上的表情顯然悲哀而憤怒,只可惜丁靈琳一點也沒有看出來。

    只要想到能再見葉開,別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們在哪裏?”

    杜同冷笑着轉過身:“你跟我來。”

    大廳裏陰森森的,就像是墳墓一樣,因為這大廳現在本就已變成了墳墓。

    丁靈琳一走進去,就看見了兩口棺材。

    兩口嶄新的棺材,還沒有釘上蓋。

    棺材裏有兩個人的屍體,沒有頭的屍體。

    杜同冷冷道:“他們是一起坐車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車回來的,只不過,他們的人雖然回來了,頭卻沒有回來。”

    丁靈琳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説的話,她已認出了其中一具屍體上穿着的衣裳。

    ──生死之交!

    ──據説葉開和戴高崗是生死之交,他們是一起出去的,現在又一起躺在棺材裏。

    丁靈琳只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旋轉,鴻賓客棧的夥計和八方鏢局的鏢頭們,也都在圍着她旋轉,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種殘酷的冷笑。

    “他們早已知道葉開死了。”

    “葉開難道真的死了。” 

    丁靈琳想放聲大哭,卻不知自己叫出來沒有。

    陰森森的大廳,陰森森的燈光。

    丁靈琳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躺在剛才倒下去的地方。

    沒有人來扶她一把,也沒有人來安慰她一句。

    杜同還是揹負着雙手,站在那裏,冷冷的看着她,臉上帶着種説不出的憎惡之意。 

    丁靈琳勉強着站起來,咬着牙道:“他……他是死在誰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靈琳道:“我怎麼會知道。”

    杜同道:“你應該知道的。”

    丁靈琳大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究竟是誰殺了他。”

    杜同也在咬着牙,從牙縫裏吐出了兩個字:“是你!”

    這兩個字就像是把鐵錘,打得丁靈琳連站都站不住了:“是我……”

    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傷了他,他怎麼能敗在呂迪手下?戴總鏢頭若不是為了要帶他去治傷,又怎麼會跟他一起死在車上?”

    丁靈琳的心已碎裂,整個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噩夢的事,又想起玉簫盯着她時,那雙充滿了邪惡的眼睛。

    ──快用這把刀去殺了葉開……

    難道那不是夢?難道她竟真的做出了那種可怕的事?

    丁靈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衝過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聲大呼:“你説謊。”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説謊,你自己心裏應該知道。”

    丁靈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説謊,你再説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靈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靈琳的武功竟遠比他想像中高出很多。

    他的鐵掌削出,丁靈琳已突然轉身,一個肘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撞在牆上,疼得彎下了腰。

    丁靈琳卻已又衝了過去,一把將他揪了起來,嘶聲道:“你説,你是不是在説謊。”

    杜同蒼白的臉,冷汗滾滾而出,不停的喘息着,突又冷笑道:“好,你殺了我吧,你連葉開都能殺,還有什麼人不能殺,只不過你就算殺了我,我還是隻有這幾句話。”

    丁靈琳突然鬆開了手,全身都在發抖,抖得就像是急風中的銅鈴。

    大廳四周,彷彿有千百對眼睛在看着他,每雙眼睛裏都充滿了憎恨和厭惡。

    “我本該殺了你;替戴總鏢頭和葉開報仇的,可是你這種女人,根本不值得我們殺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殺了葉開……我竟真的做出了這種可怕的事。”

    丁靈琳掩着臉狂奔,奔出了鏢局,奔上了長街。

    街道似在旋轉,天地似乎在旋轉。

    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

    街上的泥濘也是冰冷的,泥濘裏還帶着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

    街道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個殺人的女兇手。

    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變作泥濘,讓這些人在她身上踐踏,她希望自己能變作飛灰,讓這刺骨的冷風將她吹散,散人泥濘中。

    但這時卻有一隻手,將她拉了起來。一隻堅強穩定的手,一張充滿了悲傷和同情的臉。

    她一直沒有流淚,她已連哭都哭不出,看到了這張臉,她的眼淚才泉水般的進發。

    郭定扶起了她,她卻已哭倒在他懷裏。

    他讓她哭,他希望她的悲傷能發泄。

    等她哭夠了時,她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陰暗的斗室裏。

    燈光昏暗,郭定正坐在孤燈下,看着她。他也並沒有説什麼安慰她的話,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種安慰。

    丁靈琳終於掙扎着,坐了起來,痴痴的看着那盞昏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痴痴的説道:“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

    郭定道:“不是你!”他的聲音温柔而堅定:“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葉開救你出來的。”

    丁靈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時,你也在旁邊看着?”

    郭定道:“就因為我在旁邊看着,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為,那時的你,已根本不是你自己。”

    丁靈琳垂着頭,看着自己的手。不管怎麼樣,刀總是在這雙手上,這是事實,她自己知道自己心裏的歉疚和痛苦,是永遠無法解脱的。無論什麼人,無論用什麼話安慰她都沒有用。

    郭定慢慢的接着又道:“你若想替葉開報仇,就不該再折磨你自己,我們應該去找的人是玉簫,是呂迪。”

    丁靈琳道:“我們?”

    郭定點點頭:“我們,我和你。”

    丁靈琳道:“但這件事卻完全跟你沒有關係。”

    郭定道:“怎麼會沒有關係,你是我的朋友,葉開也是我的朋友,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

    丁靈琳霍然抬起頭,凝視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將這件事告訴我,寧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訴我,為的只不過怕我傷心。”

    郭定道:“我……”

    丁靈琳不讓他開口,搶着又道:“現在你要去替葉開報仇,也只因為你知道我絕不是玉簫和呂迪的對手。”

    郭定也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因為他不敢接觸她的眼光。

    丁靈琳的眼睛裏已沒有淚:“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明白,現在我希望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郭定在聽着。

    丁靈琳道:“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簫和呂迪無論是多麼可怕的人,我都有法子對付他們,也用不着你擔心。”

    郭定忍不住問:“你有法子?”

    丁靈琳握緊了雙拳,道:“我是個女人,女人要對付男人,總會有法子的。”

    她的聲音也變得冷酷而堅定。她本是個天真而嬌美的女孩子,但現在似已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覺得有種説不出的恐懼,他已感覺到丁靈琳一定會做出些很可怕的事。他想阻止,卻不知該怎麼樣阻止。

    丁靈琳站起來,慢慢的走到小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還不深。

    她忽然回過頭問:“你身上有沒有銀子?”

    郭定道:“有。”

    丁靈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靈琳攏了攏頭髮,道:“現在時候還不太晚,我想上街去買點東西,吃頓飯,你陪我去好不好?”

    酒樓果然還沒有打烊,丁靈琳叫了七八樣菜,她吃得很慢,還喝了點酒。

    然後她就在長安城裏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閒逛着,買了些胭脂花粉,買了幾件色彩很鮮豔的衣服,還買了些價錢不貴,卻很好看的首飾。

    這些東西本就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尤其是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

    這些事本來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情做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顯得很冷靜。

    只有一個已下了極大的決心的人,才會忽然變得這麼冷靜。

    她究竟下了什麼決心?

    郭定心裏的那種想法更深了,但卻只有默默的跟着她走。什麼話都不能説。

    無論她已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她畢竟還沒有做出來。

    逛着逛着,忽然又逛到八方鏢局。

    丁靈琳將手裏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給了郭定,從從容容的走進去。

    門口的鏢夥們,吃驚的看着她,居然沒有人來攔阻。

    因為他們都已發覺了這女孩子竟似忽然變了,變得太快,變得太可怕。

    一個剛才是那麼悲慘,那麼激動的女孩子,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冷靜,這簡直是件無法思議的事。

    甚至連杜同看見她時,都覺得很吃驚:“你又來幹什麼?”

    丁靈琳道:“我想請你去轉告玉簫道人和呂迪,他們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寶藏,就叫他們明天中午,在鴻賓客棧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麼能找着到他們。”

    丁靈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頭撞死。”

    她的聲音也很平靜,嘴角甚至還帶着微笑。

    但這種微笑卻比什麼表情都可怕,杜同竟連一句話都不敢説了。

    丁靈琳已經從從容容的走出去,居然又找了個小麪館,吃了大半碗麪,又喝了一點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我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卻連一句話都説不出了。

    這時夜已很深,他們踏着嚴冬淒涼而平靜的夜色,慢慢的回到了小客棧,回到那間陰暗的斗室。

    丁靈琳道:“我要睡覺了。”

    郭定默默的點了點頭,正準備出去。

    丁靈琳卻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這張牀夠我們兩個人睡覺。”

    郭定怔住。

    丁靈琳卻已拉開了被褥:“你先睡進去,我喜歡睡在外面。”

    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卻像是母親叫孩子上牀睡覺一樣。

    郭定竟完全無法拒絕,只有直挺挺的睡下去,身子緊緊的貼着牆。

    丁靈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許會做噩夢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嚇得跳起來。”

    郭定點了點頭。

    除了點頭外,他連動都不敢動。

    丁靈琳忽然又輕輕的嘆了口氣,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跟別的男人睡在一張牀上過,我本來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跟別的男人睡在一張牀上了……”

    她的聲音越説越低,過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靜。她的呼吸很輕,輕得就像是春風。

    郭定也倦丁,也想睡一會兒;可是他怎麼能睡得着?

    他的心從來也沒有像這樣亂過,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應該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該想的事。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跟丁靈琳睡在一張牀上,也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跟一個女孩子睡在牀上時,會像現在這種情況。

    他是個男人,血氣方剛的男人。他也有過女人,在這方面,他並不像外表看來那麼嚴肅。

    現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總是夢想能得到的那種女人,自從第一眼看見她,他就對這個女人有了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感情。

    可是現在他卻完全沒有那種心情,他心裏只有恐懼和悲傷。

    他已知道丁靈琳下定決心要去做的,是什麼事了。只有一個已決心要死的女人,才會有這麼可怕的改變。

    他也已下了決心,他絕不能讓丁靈琳死,只要能讓這個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靜,冷風在窗外呼嘯,他忽然發覺丁靈琳身子已開始顫抖,不停的顫抖,不停的呻吟,不停的輕泣。

    星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已流滿了淚。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幾乎已忍不住要翻過身去,緊緊的擁抱住她,告訴她生命中還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無論什麼深痛的傷痕,都會慢慢的平復。

    可是他不敢這麼做,也不能這麼樣做。他只有陪她流淚,直到淚已將乾的時候,他才朦朧的睡去。

    然後他的身子也突然顫抖,不停的顫抖。

    這時他若張開眼來,就會發現丁靈琳正在凝視着他,眼睛裏也充滿了悲傷,同情,憐惜和感激。

    一種永遠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也永遠無法報答的感激……

    郭定醒的時候,天已亮了。

    丁靈琳已換了一身昨夜剛買來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妝。

    她的動作輕柔而優美,她的臉在窗外的日光下看來,顯得説不出的容光煥發。

    就連這陰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這個人而變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這就是他的家,假如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覺醒來,看見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妝。

    那麼世上還有什麼樣的幸福能比得上這種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連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這光輝燦爛,美麗的一刻,只不過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時本就也很美麗的。

    丁靈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點點頭,坐起來,勉強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樣。”

    丁靈琳柔聲道:“你應該好好睡一覺,我知道你已有好幾天沒睡了。”

    郭定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丁靈琳道:“好像已經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正午。

    ──叫他們明天正午,在鴻賓客棧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時候,但現在對他們説來,卻是死亡的時刻。

    丁靈琳忽然站起來,在他面前轉了個身,微笑着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確美。

    她看來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輝煌美麗,因為她從來也沒有這麼樣打扮過。

    她看來就像是一隻初次展開彩屏的孔雀。

    這也許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

    這種輝煌的美麗,卻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親死的時候,在入殮時,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麗的時候。

    他心裏在滴着血。

    丁靈琳凝視着他,又在問:“你為什麼不説話?你在想什麼?”

    郭定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痴痴的看着她,忽然問:“你要走?”

    丁靈琳道:“我……我只不過出去一趟。”

    郭定道:“去見玉簫和呂迪?”

    丁靈琳點了點頭,道:“你知道,我遲早總是非要見他們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遲早總是要見他們一次不可的。”

    丁靈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靈琳嫣然道:“我為什麼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來想不到丁靈琳會讓他去的──“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會改變主意。

    丁靈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趕快起來,先洗個臉,臉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着一盆水。

    郭定跳下牀,眼睛裏因興奮而發出了光,只覺得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他知道玉簫和呂迪都是極可怕的對手。

    可是他不在乎。

    這一戰是勝是負,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現在丁靈琳已不是一個人去死了,他忽然覺得這一戰並不是沒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滿了信心和力量。

    他彎下腰,用雙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鋒一樣,卻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奮。

    丁靈琳已走過去,走到他身後,柔聲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反正他們一定會等的。”

    郭定笑道:“不錯,叫他們多等等也好,我……”

    這句話他沒有説完,他忽然發覺一樣東西撞在他後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了下去。

    只聽丁靈琳輕輕道:“我不能不這麼做,不能讓你去為我死,你一定要原諒我。”

    郭定雖然聽得見她的話,卻不能動,也不能開口。

    丁靈琳已扶起了他,扶到牀上,讓他躺下,站在牀頭看着他。

    她的眼睛裏,又充滿了憐憫、感激和悲傷:“你對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個怎麼樣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們相見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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