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峯不懂:“為了保護他?”
簡傳學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會死在你手裏。”
謝曉峯道:“為什麼?”
簡傳學道:“因為你們兩個人只要見了面,就一定有個人要死在對方劍下,死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你。”
他慢慢的接着道:“因為我知道你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認輸的,因為謝家的三少爺只要還活着,就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謝曉峯沉思着,終於慢慢的笑了笑,道:“你説的不錯,我可以死,卻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他遙望遠方,長長吐出口氣,道:“因為我是謝曉峯!”× × ×
這句話很可能就是他説的最後一句話,因為現在很可能已經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因為他説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雖然他明知道這一走就再也不會找到能夠讓他活下去的機會。
可是他既沒有勉強,更沒有哀求。就像是揮了揮手送走一片雲霞,既沒有感傷,也沒有留戀。
因為他雖然不能敗,卻可以死!× × ×
夜色漸深,霧又濃,簡傳學看着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濃霧裏。
他居然沒有回過頭來再看一眼。
──一個人對自己都能如此無情,又何況對別人?
簡傳學握緊雙拳,咬緊牙關:“我不能説,絕不能説……”
他的口氣很堅決,可是他的人已衝了出去,放聲大呼──
“謝曉峯,你等一等。”
霧色悽迷,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時候。
泥土是潮濕的,帶着種淚水般的鹹。他忽然看見了一雙腳。× × ×
謝曉峯就站在他面前,垂着頭,看着他。
簡傳學沒有站起來,流着淚道:“我不能説,只因為我若説出來,就對不起他。”
謝曉峯道:“我明白。”
簡傳學道:“可是我不説,又怎麼能對得起你?”
他絕不能看着謝曉峯去死。
他絕不能見死不救。
這違背了這二十年來他從未曾一天忘記過的原則。
他全身都已因內心的痛苦掙扎而扭曲:“幸好我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自己心安,也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永遠保守這秘密。”
他的刀刺入懷裏。
微弱的刀光在輕輕濃霧中一閃。
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七寸長的刀鋒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臟。× × ×
一個人如果還有良心,通常都寧死也不肯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他還有良心。
濃霧、流水。河岸旁荻花瑟瑟。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動,河上的霧濃如煙。
淒涼的河,淒涼的天氣。
謝曉峯一個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間,流水聲輕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他在聽着流水,也在聽着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他的呼吸卻隨時都可能停頓。
這又是種多麼淒涼的諷刺?× × ×
有誰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謝曉峯,居然會一個人孤獨的坐在河岸邊,默默的等死?
死,並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這種死法。
他選擇這麼樣死,只因為他已太疲倦,所有為生命而掙扎奮鬥的力量,現在都已消失。據説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總會對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憶,有些本已早就遺忘了的事,也會在這種時候重回他的記憶中。
可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現在他只想找個人聊聊,隨便是什麼樣的人都好。他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有時候寂寞彷彿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人為了寂寞而死?× × ×
有風吹過。
濃霧瀰漫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一點閃動明滅的微弱火花。
不是燈光,是爐火。
一葉孤舟,一隻小小的紅泥火爐,閃動的火光,照着盤膝坐在船頭上的一個老人,青斗笠、綠蓑衣,滿頭白髮如霜。
風中飄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爐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藥?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孤獨的老人。對他説來,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雲煙。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 ×
看着這老人,謝曉峯心裏忽然有了種説不出的感觸,忽然站起來揮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老人彷彿沒聽見,卻聽見了他問:“你要幹什麼?”
謝曉峯道:“你一個人坐在船上發呆,我一個人坐在岸上發呆,我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這漫漫長夜。”
老人沒有開口,可是“欸乃”一聲,輕舟卻已慢慢的溜過來。
謝曉峯笑了。
在這又冷又潮的濃霧裏,他們相見覺得有種説不出的温暖。× × ×
爐火上的小銅壺裏,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謝曉峯道:“這是茶?還是藥?”
老人道:“是茶,也是藥。”
他看着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臉上帶着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懂得領略苦茶的滋味。”
謝曉峯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後才會有餘甘。”
老人回過頭,看着他,忽然笑了,臉上每一條皺紋裏都已有了笑意。
然後他就提起銅壺,道:“好,你喝一杯。”
謝曉峯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謝曉峯道:“為什麼?”
老人眯着眼,緩緩道:“因為世上各式各樣的苦味,我都已嘗夠了。”這本是句很淒涼的話,可是從他嘴裏淡淡的説出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謝曉峯道:“你既然不喝,為什麼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眯着的眼睛裏彷彿也有火光在閃動,慢慢的接着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還年輕,當然還不明白。”
謝曉峯接過已斟滿苦茶的杯子,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沒有笑,他也不想爭辯。
被別人看成是個年輕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好,不好的是這個年輕人已經快死了。× × ×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無論喝茶還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麼,他都做得很快。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會結束得快?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話我若説出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老人看着他充滿譏誚的笑容,等着他説下去。
謝曉峯道:“我已經是個快要死的人。”
老人並沒有吃驚,至少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
謝曉峯道:“我説的是真話。”
老人道:“我看得出。”
謝曉峯道:“你不準備趕我下船去?”
老人搖頭。
謝曉峯道:“可是我隨時都會死在這裏,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見過人死,也見過死人。”
謝曉峯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願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峯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遇見了我。”
謝曉峯道:“遇見了你,我就不會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聲音很冷淡,口氣卻很肯定:“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謝曉峯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峯又笑了。
老人道:“你認為我救不了你?”
謝曉峯道:“你只看見了我的傷,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謝曉峯道:“我的傷雖然只不過在皮肉上,毒卻已在骨頭裏。”
老人道:“哦?”
謝曉峯道:“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連一個人都沒有?”
謝曉峯道:“也許還有一個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來,慢慢的接着道:“這個人卻絕不會是你。”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謝曉峯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謝曉峯道:“難道我遇見了你,連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道:“不能。”
謝曉峯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謝曉峯道:“難道你要我賠給你?”
老人道:“你賠不起的。”
謝曉峯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他忽然發覺手指與腳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漸漸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麼茶?”
謝曉峯搖頭。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謝曉峯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華佗的秘方,華佗死後,失傳了多年。”
他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有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來,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嚐遍了天下的藥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兒做試驗。”
謝曉峯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兒卻已經變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發了瘋。”
謝曉峯吃驚的看着他,道:“這個人就是你?”
老人道:“這個人不是我,只不過他在跳河之前,將這秘方傳給了我。”
謝曉峯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兒若是也因你而變成那樣子,你也會跳河的。”
他冷冷的看着謝曉峯,冷冷的問道:“像這麼樣一杯茶,你賠不賠得起?”
謝曉峯道:“我賠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杯什麼樣的茶,也絕不會喝下去。”
老人道:“只可惜現在你已經喝了下去。”
謝曉峯苦笑。
老人道:“所以現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
謝曉峯道:“然後呢?”
老人沒有回答,卻慢慢的拿出了個黑色的皮匣。× × ×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很陳舊,卻又因為人手的摩擦而顯現出一種奇特的光澤。老人慢慢的打開了這皮匣,裏面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鈎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這十三把刀只有一樣共同的特點──刀鋒都很薄,薄而鋭利。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鋒,衰老的眼睛裏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鋭利的光芒。
“然後我就要用它們來對付你。”
老人終於回答了謝曉峯的話:“用這十三把刀。”
謝曉峯又坐了下去。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還能看得見。
他也在看這十三把刀,他不能不看。× × ×
河水靜靜的流動,爐火已漸微弱。
老人拈起柄狹長的刀──九寸長的刀,寬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老人説:“你那些已經腐爛了的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柄刀對付你。”
老人又拈起柄鈎鐮般的刀:“用這柄刀撕開你的血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
老人又另外選了把刀:“把你骨頭裏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根都挖出來。”
有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頭挫開,謝曉峯居然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老人看着他,道:“可是我保證你那時絕不會有一點痛苦。”
謝曉峯道:“就因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老人道:“不錯,這就是五麻散的用處。”
謝曉峯道:“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解我的毒?”
老人道:“到現在為止,好像還只有這一種。”
謝曉峯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所以早就替我準備好這種法子?”
老人道:“不錯。”
謝曉峯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着你。”
謝曉峯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我要用你的一條命,去換另外一條命。”
謝曉峯道:“怎麼換?”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謝曉峯道:“去殺什麼人?”
老人道:“一個殺人的人。”
謝曉峯道:“他殺的是些什麼人?”
老人道:“有些是該殺的人,也有些是不該殺的。”
謝曉峯道:“所以他該殺?”
老人道:“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會要你去殺,你也絕不會去殺!”
他眼睛裏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證你殺了他絕不會後悔的。”
謝曉峯沒有説話。
他忽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蔓延他的腦,他的心。
他還能聽見這老人在問:“你想不想死?”
他也聽見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 × ×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他自己的骨頭。
可是他已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天亮了。陽光普照,大地輝煌。
天黑了。
月光皎潔,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中總有美麗的一面,一個人如果能活着,為什麼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 × ×
謝曉峯沒有死。他第一個感覺是有雙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這雙手很乾淨,很穩定,手心長着粗糙的老繭。然後他就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由微弱漸漸變得穩定。他知道這雙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着他,一雙疲倦衰老的眼睛,竟變得説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裏的星光。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遠比他想像中年輕。
老人終於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已經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些,現在你的骨頭已經變得像是根剛摘下來的玉米棒那麼樣新鮮乾淨。”
謝曉峯沒有開口。他忽然想起了簡傳學説的話。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