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面狂笑:“我知道你自己也曾説過,要做天下無敵的劍客,就一定要無情,現在呢?現在你已經變了,你已不再是那天下無敵的劍客,這一戰你必敗無疑。”
阿吉的雙拳突然握緊,瞳孔也在收縮。
鐵虎道:“其實你是否去殺他們,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殺了你,他們能往哪裏走?”
阿吉沉默。
鐵虎道:“你的人雖然變了,可是你的人仍在,你的劍呢?”
阿吉默默的俯下身,拾起了一段枯枝。
鐵虎道:“這就是你的劍?”
阿吉淡淡道:“我的人變了,我的劍也變了!”
鐵虎道:“好!”
“好”字説出口,他全身骨節突又響起。他用的功夫就是外功中登峯造極,天下無雙的絕技。
他的人就是縱橫江湖無敵手的雷震天。他心裏充滿了信心,對這一戰,他幾乎已有絕對的把握。× × ×
夕陽紅如血。
血尚未流出。
阿吉的劍仍在手。雖然這並不是一把長的劍,只不過是彷彿柴柄中漏出的枯枝,可是一到他手裏就變了,變成不可思議的殺人利器。
就在雷震天一串鞭的神功剛剛開始發動,全身都充滿勁力和信心時,阿吉的劍已刺出,點在剛剛響起的一處骨節上。
他的出手很輕,輕飄飄的點下去,這段枯枝就隨着骨節的響聲震動,從左手無名指的第二個骨節一路跳躍過去,跳過左肘,肩井,脊椎……
一串鞭的神功一發,就正如蟄雷驚起,一發便不可收拾。
鐵虎的人卻似被這段枯枝黏住,連動都已不能動。枯枝跳過他左肩時,他臉上已無血色,滿頭冷汗如雨。
等到他全身每一處骨節都響過,停在他右手小指最後一處骨節上的枯枝,就突然化成了粉末,散入了秋風裏。他的人卻還是動也不能動的站在那裏,臉上的冷汗忽又幹透,連嘴角都已於裂,鋭眼中也佈滿血絲,盯着阿吉看了很久,才問出了一句話。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而嘶啞,一字字問道:“這是什麼劍法?”
阿吉道:“這就是專破一串鞭的劍法。”
鐵虎道:“好,好……”
第二個“好”字説出口,這個就在一瞬間之前還像山峯般屹立不倒的鐵虎,卻突然開始軟癱,崩潰……
他那金剛不壞般的身子,在一剎那間就變得像是一灘泥。
枯枝化成的粉末,還在風中飛散,他的人卻已不能動了。× × ×
夕陽也淡了,阿吉惶惶的攤開掌心,被他手掌握着的一段枯枝,立刻也化成了灰,散入風中。
──這是多麼可怕的力量,不但將枯枝震成了粉末,也震麻了他的手。而他自己並沒有用一點力。力量盡是由鐵虎的骨節間發出的,他只不過因力借力,用鐵虎第一個骨節間發出來的力量和震動,打碎他自己的第二個骨節。
現在他全身骨節都已被擊碎──
被他自己的力量擊碎。阿吉若出了力,這股力量很可能就會反激出來。穿過枯枝,穿過手臂,直打入他的心臟。
──高手相爭,斗的不是力。
鐵虎明白這道理,只可惜他低估了阿吉。
──你已變了,已不再是那天下無雙的劍客,這一戰你已必敗無疑。
驕傲豈非也像是酒一樣,不但能令人判斷錯誤,也能令人醉。
阿吉喝了酒,也給他喝了一壺──
一壺“驕傲”。
阿吉沒有醉,他卻醉了。
──高手相爭,斗的不僅是力與技,還得要鬥智。
不管怎麼樣,勝總比敗好,為了求勝,本就可以不擇手段的。
風迎面過來,阿吉默默的在風中佇立良久,才發現啞巴夫婦站在木屋前看着他。
啞巴眼睛裏帶着很奇怪的表情,他的妻子卻在冷笑。
阿吉沒有開口,因為他正在問自己:“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啞巴的妻子道:“你本來不該喝酒的,卻偏偏要喝,只因為你早就算準鐵虎會來的,你也想殺了我們,卻偏偏不動手,只因為你知道我們根本逃不了,否則你為什麼要讓鐵虎殺了韓大奶奶?”
她説的話永遠比錐子還尖鋭:“你故意這樣做,只因為要讓鐵虎認為你已變了,故意要讓他瞧不起你,現在你怎麼不過來殺了我們夫妻兩個人,難道你不怕我們把你的秘密泄漏出去?”
阿吉慢慢的走過去。
啞巴的妻子掏出一錠銀子,用力摔在地上:
“飯鍋裏不會長出銀子來,我們也不想要你的銀子,現在你既不欠我們的,我們也不欠你的。”
阿吉慢慢的伸出手。
可是他並沒有去撿地上的銀子,也沒有殺他們,他只不過握住了啞巴的手。
啞吧也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都沒有開口,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很多情感都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
男人們之間,也本就有很多事,不是女人所能瞭解的。就算一個女人已經跟一個男人患難與共,廝守了多年,也還是不能完全瞭解那個男人的思想和情感。
──男人又何嘗能真正瞭解女人?
阿吉終於道:“雖然你不會説話,可是你心裏想説的話我都知道。”
啞巴點點頭,目中已熱淚盈眶。
阿吉道:“我相信你絕不會泄漏我的秘密,我絕對信任你。”
他又用力握了握啞巴的手,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不忍回頭,因為他也知道這對平凡樸實的夫婦,只怕從此都不會再過他們以前那雖刻苦卻平靜的日子了。他又不禁在心裏問自己。
──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為什麼總是要為別人帶來這許多煩惱?
──我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 ×
看着他走遠,啞巴目中的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的妻子卻在嘀咕:“他帶給我們的只有麻煩,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他?”
啞巴心裏在吶喊:
──因為他沒有看不起我,因為他把我當做他的朋友,除了他之外,從來沒有人真正把我當作朋友。
這一次他的妻子沒有聽見他心裏的吶喊,因為她永遠無法瞭解,“友情”這兩個字的份量,在一個男人心裏佔有多重。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 ×
鐵虎的屍體是用一塊門板抬回來的,此刻就擺在花園中的六角亭裏,暮色已深,亭柱間的燈籠已點起。
竹葉青揹負着雙手,靜靜的凝視着門板上的屍體,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對這件事,他竟似絲毫不覺驚異。直到大老闆匆匆趕來,他臉上才有些憂傷悲慼之色。
大老闆卻已經跳了起來,一看見鐵虎的屍體,他就跳來大吼:“又是那個阿吉下的毒手?”
竹葉青垂下頭,黯然道:“我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找到阿吉,更想不到會死得這麼慘。”
大老闆看不出他身上的傷,所以竹葉青又解釋:“他還沒有死之前,全身的骨節就已全都被打碎了。”
“是被什麼東西打碎的?”
“我看不出。”
竹葉青沉吟着,又道:“我只看出阿吉用的絕不是刀劍,也不是鐵器。”
大老闆立刻問:“你憑哪點看出來的?”
竹葉青道:“鐵虎衣服上並沒有被鐵器打過的痕跡,也沒有被劃破,只留着些木屑。”
大老闆瞪起了眼,道:“難道那個阿吉用的只不過是根木棍?”
竹葉青道:“很可能。”
大老闆道:“你知不知道鐵虎練的是什麼功夫?”
竹葉青道:“好像是金鐘罩,鐵布衫一類的外門功夫。”
大老闆道:“你有沒有看過真功夫?”
竹葉青道:“沒有。”
大老闆道:“我看過,就因為他功夫實在太強,所以我連他的來歷都沒有十分清楚,就將他收容下來。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昔年曾在遼北橫行過一時的‘雲中金剛’崔老三。”
竹葉青道:“我也聽大老闆説過。”
大老闆道:“雖然他曾經被雷震天逼得無路可走,可是我保證他的功夫絕不比那個姓雷的差太多,也絕不會比祁連山那個玉霸王差到哪裏。”
竹葉青不敢反駁。
沒有人敢懷疑大老闆的眼力,經過大老闆法眼鑑定的事,當然絕不會錯。
大老闆道:“可是現在你居然説那個沒有用的阿吉只憑一根木棍就能將他的全身骨節打碎?”
竹葉青不敢開口。
大老闆用力握緊拳頭,又問道:“他的屍身是在哪裏找到的?”
竹葉青道:“是在韓大奶奶那裏。”
大老闆道:“那裏又不是墳場,總有幾個人看見他們交手的。”
竹葉青道:“他們交手的地方,是在廚房後面一個堆垃圾和木柴的小院子裏。姑娘們都很少到那裏去,所以當時在場的,除了阿吉和鐵虎外,最多隻有三個人。”
大老闆道:“哪三個?”
竹葉青道:“韓大奶奶,和一對燒飯的啞巴廚子夫妻。”
大老闆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把他們的人帶了回來?”
竹葉青道:“沒有。”
大老闆怒道:“為什麼?”
竹葉青道:“因為他們已經被阿吉殺了滅口!”
大老闆額上的青筋凸起,咬着牙道:“好,好,我養了你們這麼多人,養了你們這麼多年,你們竟連一個挑糞的小子都對付不了。”
他忽又跳起來大吼:“你們都為什麼還不捲起鋪蓋來走路!”
等他的火氣稍平,竹葉青才壓低聲音,道:“因為我們還要等幾個人。”
大老闆道:“等誰?”
竹葉青的聲音更低:“等幾個可以去對付阿吉的人。”
大老闆眼睛裏立刻發出了光,也壓低聲音,道:“你有把握?”
竹葉青道:“有。”
大老闆道:“先説一個人的名字給我聽。”
竹葉青彎過腰,在他耳邊輕輕説了兩個字。
大老闆的眼睛更亮了。
竹葉青又從衣袖中拿出紙卷,道:“這就是他開給我的名單,他負責將人全都帶來。”
大老闆接過紙卷、立刻又問:“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到?”
竹葉青道:“最遲明天下午。”
大老闆長長吐出口氣,道:“好,替我安排,明天下午見阿吉。”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又拍了拍他的肩:“我就知道無論什麼事你都會替我安排好的。”
他臉上又露出微笑:“今天晚上,你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明天也不妨遲些起來,那個女人……”
他沒有説下去,竹葉青已彎身賠笑道:“我知道,我絕不會辜負大老闆對我的好意!”
大老闆大笑:“好,好極了!”
鐵虎的屍身還在那裏,可是他卻連看都不再看一眼了。× × ×
大老闆剛走,鐵手阿勇就衝了進來,跪在鐵虎屍體前,放聲慟哭。
竹葉青皺起眉,道:“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人死不能復生,你哭什麼?”
阿勇道:“我哭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他咬緊牙,握緊拳:“因為我總算看見了替大老闆做事的人,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竹葉青道:“大老闆待人並不壞。”
阿勇道:“可是現在鐵虎死了,大老闆至少也應該安排安排他的後事才對……”
竹葉青打斷他的話,道:“大老闆知道我會替他安排的!”
阿勇道:“你?鐵虎是為大老闆死的?還是為了你?”
竹葉青立刻捂住他的嘴,可是肅立在六角亭內外的二十幾條大漢,臉色都已變了。
誰都知道鐵虎對大老闆的忠心,誰都不願有他這樣的下場。
竹葉青卻在嘆息,道:“我不管鐵虎是為誰死的,我只知道大老闆若是現在要我去死,我還是會立刻就去。”× × ×
夜色已臨。
竹葉青穿過六角亭的小徑,從後牆的角門出去,走入牆外的窄巷,窄巷轉角處,有扇小門。
他輕敲三聲,又輕敲兩聲,門就開了,陰暗的小院中全無燈光。
一個駝背老人關起門,上了栓。
竹葉青沉聲問:“人呢?”
駝背老人不開口,只搬起牆角一個水缸,掀起一塊石板。水缸和石板都不輕,他搬起來卻好像並沒有費什麼力氣。石板下居然有微弱的燈光露出,照着幾階石階,竹葉青已揹負着雙手,慢慢的往石階上走了下去。× × ×
地窖中潮濕而陰森,角落裏縮着兩個人,赫然竟是啞巴夫妻。
他們雖然還沒有死,阿吉並沒有殺他們滅口,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只記得腦後忽然受到一下重擊,醒來時人已在這裏。
啞巴臉上帶着怒意,因為一醒來他的妻子就開始嘀咕:“我就知道他給我們帶來的只有麻煩和黴運,我就知道這次……”
她沒有説下去,她已經看見一個人從石階上走下來,臉上雖帶着微笑,可是在這裏微弱的燈光下看來,卻帶着種説不出的詭秘之意。她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緊緊握住她丈夫粗糙寬厚的手。
竹葉青微笑着,看着他們,柔聲道:“你們不要害怕,我不是來害你們的,只不過想來問你們幾句!”
他隨手取出一疊金葉子和兩錠白銀:“只要你們老實回答,這些金銀就是你們的,已足夠你們開間很像樣的小飯館了!”
啞巴閉着嘴,他的妻子眼睛裏卻已不禁露出貪婪之色,她這一生中,還沒有見過這麼多金子──
有幾個女人不喜歡黃金?
竹葉青笑容更温和。他喜歡看別人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他已看出自己這方法用得絕對正確有效。
所以他立刻問:“他們在交手之前,有沒有説過話?”
“説過!”
“鐵虎本來的名字,是不是叫雷震天?‘風雲雷虎’雷震天?”
“好像是的!”
啞巴的妻子道:“我好像聽他自己在説,江湖中能擊敗雷震天的人並不多!”
竹葉青微笑。
這件事鐵虎雖然騙過了大老闆,卻沒有騙過他,沒有人能騙得過他。
於是他又問:“阿吉有沒有説出自己的名字來?”
“沒有!”
啞巴的妻子道:“可是鐵虎好像已認出他是什麼人……”
啞巴一直在瞪着她,目中充滿憤怒,忽然一巴掌摑在她臉上,打得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潑婦似的大叫:“我跟你吃了一輩子的苦,現在有了這機會,為什麼要放過,我憑什麼要為你那倒楣的朋友保守秘密,他給了我們什麼好處?”
啞巴氣得全身發抖。現在這女人已不再是他温馴的妻子,已是個為了黃金不惜出賣一切的貪心婦人。
為了黃金連丈夫都不認的女人,她並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忽然發現她以前跟着他吃苦,只不過她從未有這種像這樣的機會而已,否則很可能早已背棄了他。
這想法就像是一根針,直刺入他的心。
她還在叫!
“不讓我説,我偏要説,你若不願意享福,可以滾,滾得越遠越好,我……”
她沒有説完這句話,啞巴已撲上去,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凸起。
竹葉青連一點拉他的意思都沒有,只是面帶微笑,冷冷的在旁邊看着。
等到啞巴發現自己的力氣用得太大,發現他的妻子呼吸已停頓,再放開手時,就已太遲了。
他吃驚的看着自己的一雙手,再看看他的妻子,眼淚和冷汗就一起雨點般落下。
竹葉青微笑道:“好,好漢子,這世上能一下子就把自己老婆掐死的好漢還不多,我佩服你!”
啞巴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亂吼,轉身向他撲了過去。
竹葉青衣袖輕拂,就掠了出去,冷冷道:“殺你老婆的不是我,你找我幹什麼?”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剛走上石階,就聽見“咚”的一聲響。
只有一個人用腦袋撞在石壁上時,才會發出這種聲音。
竹葉青還是沒有回頭。對這種事,他既不覺意外,也不感悲傷,他不但早已算準了他們的下場,還有很多別的人,命運也已在他掌握之中。他對自己覺得很滿意,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好好的獎勵自己。
他想到了紫鈴。 × × ×
紫鈴光滑柔軟的胴體,顫動得就像一條響尾蛇,直等他完全滿足,顫動才平息。
她嘴唇還是冰冷的,鼻尖上的汗珠在燈下看來晶瑩如珠。
一個有經驗的男人只要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就應該看出她已完全被征服。
竹葉青是個有經驗的男人,這種征服感總是能讓他感到驕傲而愉快。
他故意嘆了口氣:“看來大老闆還是比我強得多!”
紫鈴的媚眼如絲:“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