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沒有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也不知過了多久,大老闆忽然問:“你跟他約的是今天晚上?”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道:“那麼你現在就應該趕快去將那地方安排好。”
竹葉青道:“大老闆真的準備要去?”
大老闆點點頭,道:“我想見見他!”
他又替自己解釋:“因為我從未想到世上真的有他這種男人,能夠讓一個婊子心甘情願的為他死,我想看看他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竹葉青閉上嘴。他知道大老闆的主意是從來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的。
大老闆卻偏偏要問他:“你的意思怎麼樣?”
竹葉青沒有立刻回答。
這件事的關係實在太大,絕不能有一點疏忽錯誤,他必須詳細考慮。
大老闆又在問:“你認為我會有危險?”
竹葉青沉吟着,緩緩道:“既然苗子兄妹還在我們手裏,他也許還不敢輕舉妄動。”
大老闆道:“這一點我已想到。”
竹葉青道:“可是一個人如果能讓一個婊子為他死,也許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大老闆道:“譬如説什麼事?”
竹葉青道:“有些人平時雖然對朋友很講義氣,可是到了必要時,就會不惜將朋友犧牲的!”
大老闆道:“什麼時候才是必要的時候?”
竹葉青道:“他決心要做一件大事的時候!”
大老闆沒有再問下去。
他當然懂得竹葉青的意思,無論誰殺了他,都必定是件轟動江湖的大事。
竹葉青道:“在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將所有的好手都集中到韓大奶奶那裏去,我們可以用的好手,至少還有三十幾個。”
大老闆道:“有他們保護我還不夠?”
竹葉青道:“也許夠了,也許不夠,只要有一分危險,我就不敢這麼做!”
大老闆道:“有他們在前面擋着,我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竹葉青道:“可是他目標只有大老闆一個人,我們只要有一分疏忽,他就很可能會出手,他的出手一擊,也許沒有人能擋得住!”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如果鐵虎在,情況當然又完全不同了。”
大老闆道:“你的意思是説我不能去?”
竹葉青道:“大老闆一定要見他,當然可以去,只不過……”
大老闆道:“怎麼樣?”
竹葉青道:“我們卻不一定讓他見到大老闆。”
他沒有再解釋,他知道大老闆立刻就會明白他的意思。
無論什麼人能夠做到像大老闆這樣的大老闆,都絕不是僥倖的,他一定要有別人比不上的才能和機智。
大老闆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我,所以我們可以隨便找個人冒充我去會他,我扮成隨從跟在後面,一樣還是可以見到他。”
竹葉青道:“他如果出手,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人了,大老闆就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大老闆微笑道:“好,好主意!”
門外忽然有個人道:“不好,一點都不好!”× × ×
這是大老闆的書房,也就是他和他的高級幕僚商談機密的地方。沒有大老闆的允許,誰也不敢直闖在門外。
這個人卻已在門外。
大老闆的意思,從來沒有人敢反駁,大老闆説“好”,就一定是好的,從來沒有人敢爭辯。
這個人卻是例外。
在大老闆面前,只有這個人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敢説別人不敢説的話。
因為他能為大老闆做的事,也絕不是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聽見他的聲音,大老闆已面有喜色:“鐵虎回來了!”× × ×
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麪剛端上來,湯是原汁,裏面還加了四個蛋,兩塊排骨。看來滋味一定不錯。阿吉心裏卻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已有很久未曾吃過這麼好的東西,對他來説,這已是種很奢侈的享受。
他很想能與他的朋友們分享,他很想到大牛家裏去看苗子和娃娃,可是他不敢冒險。
離開鐵頭的小公館時,桌上還堆滿了昨夜的賭注銀子,他只拿走了最小的一錠。
他一定要吃點能夠補充體力的食物,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吃下去。× × ×
這是家很小的麪館,狹窄而陰暗。阿吉就坐在最陰暗的一個角落裏,低着頭,慢慢的吃麪。
他不想去看別人,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只想安安靜靜的吃完這碗麪。可是他沒有吃完。
就在他開始吃第二顆蛋時,用舊木板搭成的屋頂上,忽然有一大片灰塵掉下來,掉在他的麪碗裏。
接着就是“咯吱”一聲響,屋頂已裂開個大洞,一個人輕飄飄落下,伏在他身後,壓低聲音道:“不許動,不許開口,否則就要你的命!”
阿吉沒有動,沒有開口。
麪館裏惟一的夥計更嚇得腿都軟了,因為他已看見這個人手裏雪亮的刀。
也看見了這個人一雙像野獸般的眼睛。
一條已經被獵人追捕得無路可走的野獸,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和殺氣。
“你坐下來,慢慢的坐下來!”
這個人在命令麪館裏的夥計:“就像什麼都沒有看見。”
夥計立刻坐到他那張破木椅上,整個人都軟了。
這人又命令阿吉:“繼續吃你的面,你把它吃完!”
阿吉繼續吃麪。
掉在糞汁裏的饅頭,他都能吃得下去,麪碗裏有灰,他當然更不在乎。
他能感覺到背後這人的緊張和恐懼,卻不知這人怕的是什麼?
他也不想知道。但是就在這時候,他正好看見一個很高大的人昂着頭從門外走過。
看見這條大漢,街上大部分人都立刻彎下腰,垂下頭。
躲在阿吉背後的人呼吸立刻變得更急促,全身都好像在不停的發抖。
──他怕的一定就是這條大漢?
──這條大漢究竟是什麼人?
──為什麼能讓人怕得這麼厲害?
阿吉又低下頭的時候,彷彿看見這條大漢往麪館裏瞥了一眼,目光就像是厲電。
幸好他只看了一眼,就大步走了過去。
這時阿吉才看見他背後的腰帶上還掛着條繩子,繩子上還繫着六個人。
六個人的衣着都很華麗,甚至連腰飾、帽飾、靴子,也都配得很考究。
六個人都已被打得鼻青眼腫,有的人連手腳都已打斷了。
看見這六個人像狗一樣乖乖的被那條大漢用繩子牽着走過去,躲在阿吉背後的人才吐口氣,緊握着刀柄的手也已放鬆。
阿吉忽然問:“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這人低叱:“閉嘴!”
阿吉沒有閉嘴,又道:“既然你能逃出來,為什麼不救救他們?”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刀柄已架在他的脖子後:“你再開口,我就要你的命!”
他這句話還沒有説完,已有人冷冷道:“你不開口,我也一樣要你的命!”× × ×
剛才明明已從門外走過去的大漢,忽然間又回來了,忽然間已站在阿吉面前。
他的一雙眼睛閃射如厲電,臉上顴骨高聳,鷹鼻闊口。
阿吉低着頭吃麪。
躲在他背後的人,用刀架住他的脖子:“你一動手,我就先殺了這個人!”
大漢道:“你殺了他,我就不殺你!”
他的聲音沉重冷酷:“我至少要讓你多活三年,多受三年罪。”
阿吉還是在低着頭吃麪。
躲在他身後的人,卻已飛躍而起,一刀閃電般往這條大漢頭頂上砍了下去。
大漢的身子沒有動,頭也沒有動,只一伸手,就握住了這個人的手腕。
“格”的一響,這個人的手腕就斷了,“當”的一聲,刀落在地上,他的人就跪了下去。
大漢冷冷的看着他,道:“你走不走?”
這人疼得連眼淚都已流下,不停的點頭,道:“我走!”
大漢冷笑,拿着他走出去,忽又回頭,瞪着阿吉。
阿吉還是在吃麪。
大漢冷笑道:“你倒很沉得住氣!”
阿吉沒有抬頭,道:“我餓極了,我只想吃麪!”
大漢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回頭向麪館夥計道:“這碗麪的賬我付!”
夥計道:“是!”
阿吉道:“謝謝。”
大漢道:“不必!”× × ×
繩子上又多了一個人,七個人被繩子繫着,像狗一樣被大漢牽着走。
阿吉終於吃完了他的面。他決心要吃完這碗麪,他就一定要吃完,不管這碗麪裏有灰也好,有血也好,有淚也好。
然後他才站起來,走到麪館夥計面前,問:“那個人是誰?”
夥計驚魂猶未定,顫聲道:“哪個人?”
阿吉道:“剛才那個請我吃麪的人。”
夥計東張張,西望望,才壓低聲音,道:“那是個惹不得的人!”
阿吉道:“他叫什麼?”
夥計道:“鐵虎,鐵老虎,只不過比鐵還硬,比老虎還兇!”
阿吉笑了,笑容中帶着一種説不出的譏消:“能夠把七匹狼像狗一樣牽着走的人,當然比老虎還兇!
夥計的聲音壓得更低,悄悄的問:“你認得他?”
阿吉道:“不認得!”
他笑得更奇怪,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知道我們很快就會認得的。”× × ×
“鐵虎回來了。”
現在他就站在大老闆面前,腰雖然彎得並不低,神色間卻帶着絕非任何人所能偽裝出的驕傲和尊敬。驕傲的是,他又為自己所尊敬的人做成了一件事。
大老闆道:“你回來得比我們想的還早!”
鐵虎道:“因為那羣狼根本不是狼,是狗!”
大老闆微笑,道:“在你面前,就算真是狼也變成了狗。”
鐵虎也在笑。
他並不是個謙虛的人,他喜歡聽別人的讚美,尤其是大老闆的讚美。
大老闆道:“現在那羣狗呢?”
鐵虎道:“六條死狗已餵了狼,七條活狗我都帶回來了。”
大老闆道:“連一條都沒有漏網?”
鐵虎道:“半路上本來有一條几乎溜了,我想不到他在褲襠裏還夾着把刀。”
大老闆道:“現在那把刀呢?”
鐵虎道:“現在那把刀已經在他屁眼裏。”
大老闆大笑。
他喜歡鐵虎做事的方式。
鐵虎做事,永遠最直接,最簡單,最有效。
鐵虎忽然道:“剛才大老闆要見的是什麼人?”
大老闆道:“他叫阿吉!”
鐵虎道:“阿吉?”
大老闆道:“我知道你一定沒聽過這個人的名字,因為他根本沒有名,而且總喜歡把自己説成是個沒有用的人。”
鐵虎道:“其實他很有用?”
大老闆道:“不但很有用,而且一定很有名,只不過名聲太響的人有時候就不願別人再提起他的名字。”
鐵虎明白這意思。
他自己也一樣,他已將自己的真名實姓隱藏了多年。
大老闆道:“我們本來約好了今天晚上見面的,可是小葉怕我出事!”
鐵虎冷笑,道:“小葉的膽子比葉子還小。”
大老闆道:“你不能怪他,一個人做事謹慎些,總不是壞事。”
竹葉青一直在聽着,賠着笑,等到鐵虎不再開口,才説:“那時候我不能不特別謹慎,只因為虎大哥還沒有回來。”
鐵虎道:“現在呢?”
竹葉青道:“現在當然不同了。”
他在笑,可是笑得令人很不舒服:“現在大老闆若是想要見一個人,只要虎大哥一出手,馬上就能把那個人抓回來!”
鐵虎瞪着他:“你以為我辦不到?”
竹葉青道:“這世上若是還有虎大哥辦不到的事,還有誰能辦得到?”
鐵虎的雙拳已握緊。
大老闆忽然道:“你累了!”
他是對竹葉青説的:“現在鐵虎已回來,你不妨先回去睡兩個時辰!”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道:“如果你牀上有人在等着陪你睡覺,你也不必吃驚,也不必客氣!”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道:“不管那個人是誰都一樣!”
竹葉青道:“是!”
他立刻退了下去,既沒有問那個人是誰,也沒有問別的。大老闆説的話,他永遠只聽從,從不多問。× × ×
一直到竹葉青走出門,鐵虎還在瞪着他,握緊的雙拳上青筋凸起,眼角也在跳。
大多數人看見他眼角跳的時候,都會遠遠的躲走,能夠走多遠,就走多遠。
大老闆盯着他跳動的眼角,忽然問:“你跟我已有多久?”
鐵虎道:“五年。”
大老闆道:“不是五年,是四年九個月零二十四天。”
鐵虎的眼角不跳了,眼睛立刻露出佩服和尊敬之色。他想不到大老闆能將這種小事都記得這麼清楚,記憶力這麼好的人,通常都能令人佩服尊敬。
大老闆又問:“你知不知道小葉已跟我多久?”
鐵虎道:“他比我久!”
大老闆道:“他跟着我已有六年,六年三個月零十三天。”
鐵虎不敢開口。
大老闆道:“你跟若我,已裏花了我四十七萬,已經換了七十九個女人,他呢?”
鐵虎不知道。
大老闆道:“我已經通知過賬房,你們兩個人,不管要用多少,我都照付,可是他在這六年間,一共只用了三兩。”
鐵虎忍耐着,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有的人會花錢,有的人不會。”
大老闆道:“他也沒有女人。”
鐵虎又忍耐了很久,又忍不住道:“那也許只因為他根本不是男人?”
大老悄道:“可是他替我做的事,絕不此你少。”
奴虎不願承認,又不敢否認。
大老闆道:“他為我做的並不是什麼可以光宗耀祖的事,他既不要錢也不要女人,你説他為的是什麼?”
鐵虎更不敢開口。
大老闆道:“這世上除了名利和女人外,還有什麼能更令男人動心的?”
鐵虎知逍,可是不敢説。
大老闆自己説了出來:“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