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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面桃花

    纖纖垂着頭路過門檻,走上紅氈,烏黑的髮髻上橫插着金釵。釵頭的珠鳳紋絲不動,她的腳步永遠那麼輕盈又那麼穩重。

    她們是八個人同時走進來的,但大廳中所有的目光,卻全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態卻和她平時獨自定在無人處時,完全沒什麼不同。

    纖纖的美麗和莊重,都同樣被人讚賞和羨慕。案上紅燭高燃,將一個全金壽字映得更燦爛輝煌,就像雷奇峯雷老太爺這一生一樣。

    現在,他正面帶着微笑,看着他妻子最寵愛的丫環向他拜壽。八個人同時在他面前盈盈拜閲,但他的微笑卻仿拂只為纖纖一個人發出的。他也是男人。

    六十歲男人的眼光,和十六歲男人的眼光也沒有什麼不同。

    纖纖知道,卻並沒有以微笑回報。很少有人看見她笑過。

    她向很瞭解自己的身份,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歡樂,也不能有痛苦,因為連她的生命都是屬於別人的。

    所以她無論是要笑還是要流淚,都是留至夜半無人處時。

    纖纖垂着頭,跨出門檻走上長廊。廊外正下着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歲還未出嫁的少女,在這種季節裏,總是會覺得有種無法描述、不能向人訴説的憂慮惆悵。

    纖纖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還未出嫁,可是她無論在什麼季節、什麼地方,都同樣沉靜沉重。轉過長廊,就聽不到人聲,院子裏的春花在雨中顯得分外鮮豔。女孩子們開始活躍、開始笑了。

    她們雖然是丫頭,卻不想拋卻青春的歡樂,於是她們捲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去摘欄杆外的鮮花,去摘她們的青春和歡樂。

    只有纖纖,連看都沒有向欄杆外看一眼,還是垂着頭,默默地向前走。

    文孩子們看着她苗條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塊木頭。""你們看看她的胸豈非也平礙像塊木頭一樣,還説她是個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絕不要她。""這樣的女人,抱在懷裏,也一定好像抱着塊木頭一樣。"於是女孩子們都吃吃的笑了,就像是一羣快樂的蜜蜂。

    纖纖垂着頭,輕輕推開了門。她自已有間小小的屋於。很舒服,很乾淨,這才是她白己的天地。在這裏,從沒有人打擾過她。

    她輕輕插上門閂,慢慢地轉過身子,靠在門上,看着對面的窗户。她蒼白的美麗的臉上,突然泛起了陣紅暈。就在這一瞬間,她的人竟似已完全變了。

    她很快的脱下外面的衫裙,裏面的衣衫薄而輕便。

    她撥下發鬃上的金釵,讓一頭黑髮長長的被散在肩上,面對妝台上的菱花鏡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懷,解下了一條很長的白綾。然後,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蹟般的膨脹了起來。

    她這才鬆了口氣,對着鏡子,扮了個鬼臉,她又轉身推開窗子,向窗外望了望,看到四下無人,就輕輕一縱,跳出了窗子,暮春三月,草長鶯飛。綠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來,柔軟得很像是情人的頭髮。

    纖纖一隻手挽着滿頭長髮,一隻手提着鞋子,赤着腳在綠草上跑着。

    雨絲打濕她的頭髮,她不在乎;她的腳趾美而秀氣,春草刺着她的腳底,癢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現在,她就像是一隻剛飛出籠子的黃鶯兒,什麼都已不在乎了,心只想着去找她春天的伴侶。溪水清澈,雨絲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漣漪又正如春天少女們的心。

    她沿着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處,一個穿着緋色春衫的少年,腿勾着樹枝,倒掛在樹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隨時隨地都變動,永遠都不能安靜一下子。他的臉廓明朗,眼睛裏好像是帶着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調皮,纖纖笑了,笑得那麼甜,那麼美。他已從樹上跳下來,嘴裏銜着朵桃花,雙手插着腰站在那裏,看着她。只要一看見他,她就忍不位會從心裏頭笑出來。她放開頭髮拋了鞋子,張開雙臂飛奔了過去緊緊擁抱着他,然後,就發出了幸福的嘆息"小雷……小雷……"每次她擁抱他時,都彷彿在擁抱着團火,她自己彷彿也變成了一團火。

    他們彼此燃燒着,彼此都想要將對方融化。

    但這次,她擁抱住的身子,卻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沒有温度。今天是他父親的六十大壽他原本應該留在家裏的。

    他本就是喜歡朋友,喜歡熱鬧,但他卻寧可在這裏淋雨而等她。

    想到這裏,她心裏的熱情又湧起,反而將他抱得更緊,咬着他的耳朵,低訴着自己的相思。

    只要一天不見,她的相思就已濃得化不開。

    她柔軟的胸膛緊貼着他的胸膛,以前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熱情就會像怒濤般捲起。

    但今天,他忽然推開了她。她怔住,火熱的面頰也冷了下來。直到他在樹下卧倒時,她才看到他衣襟上的血。血漬在緋色的衣服上,本來不容易被發現,只有最細心的人才會發現,只有情人才會如此細心。

    纖纖的臉色變了"你又在外面打了架……"

    小雷搖搖頭。

    纖纖咬着嘴唇"你休想騙我,你衣服上還有血。"小雷笑了笑"你記不記得你的血也曾染在我衣服上?"他笑得又冷淡、又尖鋭,就像是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

    她整個人都似已突然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你…。你剛才難道有過另外的女人"小雷還是淡淡地笑着"我難道不能有別的女人?"纖纖的身子開始顫抖,眼淚已流了下來,比春雨更冷"可是,你難道竟然忘了,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小雷突然跳起來,一掌摑在她臉上,冷笑着"我怎麼知道那是誰的孩子?我只知道你是丫頭。"他笑得就像是個野獸。

    她瞪着他,一步步向後退,她忽然發現自已對着的是個陌生人一個比畜牲還下流卑鄙的陌生人。她的眼淚忽然幹了,血也幹了,整個人仍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

    小雷又懶洋洋地躺了下來:我看你最好還是快走吧,走遠些,我還約了別的人。"纖纖的手緊握,指甲已刺入肉裏,但是她卻全無所覺只是瞪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説"我會走的,你放心,以後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可是我發誓,總有一天你要後悔的。"她突然轉身,飛奔了出去。

    小雷沒有抬頭,也沒有看她。臉上卻有兩行水珠慢慢地流下來,也不知那究竟是春雨,還是眼淚?

    大廳裏仍然燈火輝煌,雨已停了。小雷慢慢地穿過院子跨過門檻走人了大廳,倚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冷冷地看着已酒酣耳熱的賀客。

    終於有人發現了他"大少爺回來了,大家快敬灑。"小雷冷冷地笑了笑"你們還要喝,是不是走要喝回本錢來才肯走?"每個人都怔住,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摑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誰首先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雷臉上全無表情,冷冷地道"雷升,開大門送客。"沒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剛到後面去休息的雷幸太爺,聞訊匆匆趕了出來,臉色已發青。

    小雷立刻迎了過去,一把將他父親拉入了屏風後。

    老太爺跺着腳,氣得語聲都已發抖:"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丟光?"小雷搖搖頭"不是。"

    老太爺更憤怒:"你瘋了?"

    小雷又搖搖頭"沒有。"

    老太爺一把揪住他兒子的衣服"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令我見不得人的事?"從屏風間看出去,大廳裏的賓客巳將散盡。

    又過了很久小雷才一字字地説道"因為今天晚上,誰也不能留夜這裏,每個人都非走不可。""為什麼?"

    "因為他們己來了。"

    雷奇峯臉色突又改變"你説的是誰?"

    小雷沒有再説什麼,但卻從懷裏取出了一隻手。一隻齊腕被砍下來的手,血已乾枯。

    乾枯了的手背上,刺着一隻蜜蜂一隻有人面的蜜蜂。

    皮膚已趕枯所以這人面蜜蜂的臉也扭曲變形,看來更是説不出的詭秘獰惡。

    雷奇峯的臉竟也扭曲變形,整個人彷彿突然失去重心,連站都已站不住了。

    小雷扶住他的父親,他的手還是很穩定。

    她的聲音也同樣穩定"該來的,遲早總是要來的。"雷奇峯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不錯。既然要來,就不如還是早點來的好。"他説的是真心話。因為他已深深體會到,等着人來報復時那種説不出的恐懼和痛苦。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這次他們既然敢來,想必已一定很有把握。"所以除了我們姓雷的之外,無論誰都不能留在這裏,江湖中誰都知道,只要是他們到過的地方,向來寸草不留。"父親忽然緊緊握住兒子的手:"你也得趕快走,他們要找的是我。"小雷卻笑了。那已不再是野獸的笑,而是已接近於神的笑。

    笑容中充滿了自信、決心和勇氣,一種不惜犧牲一切的笑,不借忍受一切屈辱和痛苦。

    做父親的當然很瞭解兒子,所以他的手握得更緊。

    "你至少也該為雷家留今後。"

    "雷家已有了後。"

    "在哪裏?"

    "在纖纖那裏。父親驚訝、歡喜,然後又不禁嘆息"可是她…"她的人呢?""我已叫她走了。""她肯走"小雷點了點頭。直到這時,他日中才開始露出痛苦之色。

    就因為他知道她決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殘忍的手段傷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死。

    他自已的心也同樣碎了。他傷害她,甚至比傷害自已更痛雷奇峯看着他兒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傷"你……你怎麼能就這樣叫她一個人走?""我已經叫陶峯在暗中保護她。"

    陶峯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將生命交託給他的那種朋友,現在他已將生命交託給他,他相信只要他不死就一定還有和纖纖相見的時候。雷奇峯長長的嘆息一聲,不再説什麼,他也已明瞭他兒子的決心,他知道這種決心是絕沒有人能改變的。

    所有的僕人都已被召集在大廳裏,每個人都已分到一筆足夠養家活口的銀子:"你們趕快定連夜離開這地方,誰也不許再留下來。"雷奇峯並沒有説出為什麼要他們走的原因,但無論誰都已經看出,雷家一定發生了很大的變故。雷家待他們並不薄,所以有些比較忠誠的,已決心留下,和雷家共存亡。

    但有些不忠誠的,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雷夫人含着眼淚看着他們。

    一向賢慧端莊的雷夫人,現在競己換了身勁裝,手裏提着柄雁翎刀。

    她的臉色蒼白,一字字道:"你們若還有人留在這裏,我就立刻死在你們面前。"她説的話斬釘截鐵,絕沒有更改的餘地,也絕漢有人懷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嗑了三個頭,霍然轉身,一句話都不再説,大步走了出去。只不過他轉過身,就已淚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傭人,也只有他知道,雷家人説出的每句話,都一定會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門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們的心情一樣。

    大家都轉過頭,看着他只要他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雷夫人看着這最忠誠的老僕慢慢地走入黑暗中,心裏也不禁陣酸楚。

    就在這時忽然間寒光一閃,雷升的人突然從黑暗中飛了回來,"嘭"的仰面跌在地上。

    鮮血火花般飛濺四散。他身子一跌下來,就已斷成五截。

    鮮紅的血在青灰色的磚石上慢慢的流動,流到一個人腳下,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個人跳起來。狂呼着奔出去。

    寒光又閃。他的人又立刻飛了回來,仰面跌倒,一個人也己斷了五截。

    鮮紅的血,又開始在青磚上流動。

    大廳裏靜得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在地上流動的聲音,一種令人魂飛魄散的聲音。

    雷奇峯雙拳緊握,似已將衝出去和黑暗中那殺人的惡魔決一死戰,但小雷卻拉住了父親。

    他的手還是很穩定,緩緩道:"九幽一窩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況人"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聲如鬼哭,若不是來自九幽地獄中的惡鬼,怎會有如此淒厲可怕的笑聲。

    笑聲中,門外已出現了一個人,褐黃色的衣服上,繡着黑色的花紋,右腕上纏着白綾吊在脖子上,白綾上血漬殷殷。一隻手已被齊腕砍斷。沒有人能看見他的臉。

    他臉上戴着個青銅面具,面具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從面具中露出的那雙眼睛。

    雙充滿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地定進來,眼睛始終盯在小雷臉上。

    僕人都已進入了屋角縮成了一團,只剩下雷家三個人還留夜大廳中央,顯得説不出的孤立無助。

    這褐衣人穿過大廳,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還是盯着他的臉,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將斷手舉起"是你小雷點點頭。褐衣人也慢慢點了點頭:"很好,還我的手來。"他的聲音單調而冷淡,但他眼晴裏卻似有種自地獄中帶來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這隻手反正已不再能殺人,你要,就拿去。"他的手一揚,斷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裏。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着自己右手垂着頭凝視着,然後他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斷手上。

    每個人都可以聽到牙齒咬斷骨頭的聲音。

    有的人已開始嘔吐,有的人已暈過去,就連雷夫人都垂下頭,去看自己手裏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卻已顫抖。

    只有小雷,還是靜靜地在看看,看着這褐衣人將自已的斷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後他才抬起頭,盯着小雷,一字字説"這隻手已沒有人再能拿走了。"小雷點點頭:"的確沒有了。"

    褐衣人也點了點頭"很好。他居然沒有再説別的話就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他走得很慢,但卻沒有人阻攔他。他走得很慢,但每腳都似踏在別人的關節上。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剛才嘔吐過的地方,關節似已癱瘓,再也站不起來。雷奇峯看着這褐衣人走出去,也沒有出手阻攔。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學會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學會了如何等待。現在他雖已看到了毒蛇,卻還沒有看到蛇的七寸,所以必須還要等。他若要出手,那擊必須打中毒蛇的要害,絕不能再容毒蛇反噬。就在這時只聽到"奪,奪,奪,奪"四聲響,對面高牆上忽然有四條長索飛入了大廳,索頭的彎刀,"奪"的一聲,釘入了大廳的橫樑。

    接着,就有四個人從長索上滑了過來。四個死人。

    四個已死了很久的人,屍體已完全枯搞僵硬,但卻還是被藥物保存得很好,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幸好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臉。

    無論多可怕的四具,也絕不會有他們的臉可怕。他們已死了十多年,死在十三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雷奇峯認得他們,他雖然沒有看過他們的臉,但還是認得出他們。

    九幽一窩蜂的裝束和麪具看來雖似完全相同,但每個人的面具上,都有點特別的標誌。

    雷奇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標誌。因為十三年前,他曾經親手摘下這四個人的面具,仔細觀察了很久。這四個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個正是九幽一窩蜂的蜂后。蜂后的面具上有朵小小的桃花。

    四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兇。

    雷奇峯看到了這桃花面具,看到了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縮,幾乎也忍不住要嘔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殺了她,但卻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付出多麼慘痛的犧犢和代價。

    直到十三年後,他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還是忍不住要嘔吐。

    那天晚上他們去圍剿這窩蜂去的人共有十一個。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來的也就只有他一個。

    那戰役悲壯慘烈,直到多年後,他還是連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現在這人面桃花蜂,己只不過是具屍體而己。

    雷奇峯拍了拍他兒子的肩,心裏覺得很慶幸。因為這少年人的運氣比他好,總算沒有在她活着的時候看到過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着的時候,看見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種很特別的死法。

    你只要聽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墮地獄,萬劫不復。

    死人當然是不會笑的。

    雷奇峯剛鬆了口氣,然後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凍結。

    他突然聽到有人在笑,笑聲甜美嬌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笑聲。那絕不是死人的笑聲,更不是從地獄中發出的笑聲,假如那真是地獄中才能捉到的笑聲,也一定有很多人願意到地獄中去找尋。

    雷奇峯厲聲暴喝"你是什麼人?"

    笑聲更甜"你不認得我?我卻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楓林中的那一夜。""你不是她,你騙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不錯,十三年前,我已經死了,所以現在我才要你還我的命來"她的笑聲如仙子,另外三具屍體的聲音卻如鬼哭"還我的命來,還我的命來……"有風吹過。僵硬的屍體在風中搖盪。

    小雷突然一跨步,橫身擋在他父親前面。

    他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抱歉,手可以還,命卻沒法子還的。"人面桃花蜂在甜笑着,一字字道"那麼就用你們一家老小九十七條命來還"雷夫人的目光還是凝注着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還你只不過……"人面桃花蜂道:"不過怎麼樣?"

    雷夫人道:"我還要問你一句話。"

    人面桃花蜂道:"你問。"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們在楓林裏究竟做了什麼事?"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當然是見不得人的事,聰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會裝糊塗的你又何必多問?"雷夫人霍然轉身,面對着丈夫,臉色已蒼白如紙"原來你一直在瞞着我,一直在騙我,原來你根本沒有殺死她。"雷奇峯漲紅了臉,道"你相信她,還是相信我?"雷夫人道:"我只想聽真話。"

    雷奇峯急得跺腳,道:"我們三十幾年夫妻,到現在你還吃醋。"雷夫人板着臉,冷冷道"幾十年的夫妻也一樣會吃醋的。"雷奇峯着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現在也不是時候。"雷夫人厲聲道:"我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你若還不肯説老實話,我先跟你拼命。"女人吃起醋來。的確是什麼都不管的,無論多通達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來也會變得不可理喻。

    雷奇峯嘆了口氣,苦笑道:"好,我告訴你。那天晚上……。"説到這裏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這對患難與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時出手。

    兩柄刀立刻同時向人面桃花蜂刺了過去。

    雁翎刀本是刀類中較輕巧的一種,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峯世代相傳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萬變,面且強霸。兩柄刀如驚虹交剪。他們的人心意相通,他們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無縫。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長索上,看來似乎根本無法閃避。但就在這時,長索一陣顫動,長索上吊着的四個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間,四個人都已沒入門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輕叱一聲"追"雷奇峯父子同時開口;"追不得""不必追。"蝕影搖晃,燈花閃動長索上吊着的四個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進來。

    這四個人背後顯然吊着滑輪,當真是使忽來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揮刀。這一刀走勢更急,長虹般的刀光閃,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這一次人面桃花蜂居然沒有退。

    "波"的一聲,刀鋒砍在她身上如擊敗革,她的人競赫然裂開,一裂為二。

    一股桃紅色的煙霧立刻旗花般噴了出來,雷夫人發覺中計時,人已仰面跌倒。

    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人在長索上滑回去時,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雷奇峯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屍體上,發現這變化,立刻硬生生頓住刀鋒。

    誰知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雷奇峯刀鋒一挫,手腕已被這人扣住半邊身子立刻麻木。小雷一個箭步竄出,但另兩個人身子在長索上一蕩,四條腿連環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轉,避開了來勢較快的兩條腿,反掌斜切另兩條的足踝。

    "波"的一聲足踝己被拍碎,又有一般桃紅色的煙霧噴出。

    這兩個人竟也是一真一假,假人的腿,是藉着真人的懸蕩之力踢出來的。

    小雷凌空個翻身掠空三丈。

    他雖然及時避開了這陣毒煙,但他的父親已落入別人掌握中。

    笑聲如鬼哭,雷奇峯臉色慘白,手裏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這人面具上的只鬼眼。

    鬼眼蜂陰側測笑道"還我的命來吧。"

    他身子縮,似乎想搶着雷奇峯退回去,誰知就在這時。本已暈倒在地上的三個青衣家奴,突然揮手,數十點寒星暴射而出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窩,連聲慘呼都未及發出。

    雷奇峯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拋過來的刀反手一刀。

    鮮血飛濺兩條腿憑中掉了下來,兩條有血有肉的腿。

    沒有腿的人慘呼着自長索上滑了回去鮮血一連串灑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飄落了的桃花。

    小雷和雷夫人的臉色如金紙。

    雷奇峯沉聲問道"怎麼樣?"

    小雷緊咬着牙,臉上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個青衣家奴已翻身躍起,一排橫擋在他父子的身前,三個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間皮帶上的紫革囊。

    三隻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長而有力,指甲卻修得很短。

    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這樣子的。

    黑暗中又響起了那銷魂的笑聲"滿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幾時做了別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平家三兄弟陰沉沉的腦上全無表情。

    要發暗器,應得要有雙穩定的手,要有穩定的手。就得先磨鍊出鐵一般的神經。

    人面桃花蜂的笑聲不停"雷奇峯你真是個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平家三兄弟買回來藏在家裏,我佩服你"她的笑聲雖甜美,雷奇峯卻根本沒有聽。對他説來。世上絕沒有任何聲音能比得上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加遊絲,小雷抬起頭看着他父親。

    雷奇峯也跪了下來,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輕輕耳語"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這次來的是假的。"雷夫人的臉僵硬如石,目光卻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難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樣。現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須離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並沒有恐懼。

    許有些悲哀卻絕沒有恐懼。死並不可怕。

    一個女人只要能得到個對她一生忠實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雷奇峯輕輕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卻已轉向她的兒子。

    她喉嚨裏忽然有了聲音--一種偉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發出聲音。

    那應該是愛的力量,母親的愛:"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纖纖,她很好……她一定會替我養個好孫子。"小雷垂下頭伏在他母親胸膛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一定會帶着我們的孩子回來看你。"雷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微笑,彷彿想抬起手,來擁抱她的兒子。她並沒有抬起手,永遠沒有。

    母親的胸膛已冰冷。小雷還是跪在那裏,動也不動的跪在那裏,母親的胸膛冰冷時,兒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眼中似也有熱淚將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回頭。他們不能回頭。

    長索上又有四個人慢慢地進來,誰也不知道這次來的四個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平家兄弟空有見血封喉的暗器競偏偏不能出手。大廳裏的毒煙已夠濃。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親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閃,四根飛索齊斷。

    四個人一連串跌下來,"砰"的跌在地上,動也不動,四個平家兄弟的暗器着出手,大廳的毒煙就更濃得令人無法呼吸。

    這一窩蜂的花粉雖香,卻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雖毒,最毒的還是刺。

    四個人跌在地上,還是沒有動屋子裏的燈火卻突然一起熄黑暗中立刻響起了一片慘呼。誰也沒有聽過這麼多人同時發出的慘呼,那已不是人類的呼聲,而是野獸的吶喊。

    垂死野獸的吶喊。一種聞之足以令人嘔吐、抽筋的吶喊連續不絕,比這種聲音更可怕的聲音,也許只有一種,那就是所有的聲音突然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劃斷琴絃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咽喉扼斷的聲音。

    這些聲音誰都沒有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沒法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已被慘呼聲淹沒。慘呼聲停止,所有的聲音也全都停止。誰也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聲音是怎麼會突然同時停止的。

    誰也不知道這裏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黑暗如此寂靜?為什麼連呼吸呻吟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盞燈。

    慘碧色的燈光冉冉自門外飄了進來,提着燈的,是個身材很苗條的褐衣人。

    燈光剛照出大廳裏的景象,燈籠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燒起來,提燈的人已開始嘔吐。

    無論誰看到這大廳中的景象,都無法忍住不嘔吐。這大廳裏已沒有一個活人。

    燃燒着的火光照着平家三兄弟的臉,他們臉上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會死在別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針,蜜蜂是來自地獄的,現在又已回入地下,雷奇峯倒下時手裏還緊握着他的雁翎刀,刀鋒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顯見他至死也沒有離開過他妻子。小雷也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後自飛索上滑下來的四個人此刻已不在他們剛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們並不是假人,現在卻也己變成死人。還有多少死人?

    但這時窗外卻又有火在燃燒,燒着了窗户,燒着了樓宇。

    誰也不忍去看,誰也無法看見燃燒的燈籠已又熄滅。

    "寸草不留"只有無情的火才能使個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過了很久,閃動火光中!,又出現了條人影。

    纖美苗條的人影,臉上的面具,有朵桃花卻被火光映得發紅。

    她靜靜地站在門口,冷冷地看着這一片屍山,一片血海,她沒有嘔吐。

    難道她不是人?難道她真是自地獄中復活來討債的惡鬼?現在這地方也瀝漸灼熱如地獄、悲慘如地獄,她居然走入了這地獄,她慢慢地走進來,腳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紅,手裏的刀在閃着光。

    她的眼睛在搜索,然後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峯頭上。這是她仇人的頭顱她要提着這頭顱回去回去祭她母親。

    仇恨,仇恨在一個人心裏燃燒時比燒山的烈火更兇猛,更可怕。

    蒼天既然已在人間留下愛,為什麼又要播下仇恨的種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峯走過去,世上似已沒有任何人能阻攔她。

    但也許還有一個人。

    只有這一個人!血泊中突然有個人站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看着她。

    這人的臉上似也帶着面具,不是青銅面具,是血的面具。

    鮮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目。他的表情也掩往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個死人似的站在那裏看着,她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卻能看見她面具上的桃花,她的瞳孔已收縮,過了很久,才發出那銷魂蝕魄的笑"你居然還沒有死?"他果然沒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不如也死了吧"她知道他是什麼人,卻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很少有人能真的瞭解他。鮮血正沿着他的臉慢慢流下。他臉上沒有淚。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裏已沒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來,現在他血管裏流動着的,或許只不過是一般和她同樣自地獄中帶來的力量,仇恨的力量。

    火勢更大,大廳的梁已被燃燒起來。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她找的話還沒有説完,她已出手,她手裏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樣。

    他沒有動,沒有閃避,直到刀鋒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夾住了刀鋒,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聲,他肋骨斷時,她的手腕也同時被捏斷,這不是武功,世上絕沒有這樣的武功。

    這已是野獸的博鬥,甚至比野獸更殘酷可怕。因為野獸的搏鬥是為了生存,他卻已完全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有時人類豈非本就此野獸還殘酷。

    直到這時她目中才露出恐懼之色,忽然大聲問"你是不是要殺我?"小雷的回答短得就爆是他肋骨間的刀"是""為什麼?為你父母復仇?你能為父母復仇,我為什麼不能,我若做錯了,你豈非也同樣錯。"她的話也尖鋭得像刀。

    小雷的手緊握握着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己因痛苦和恐懼而顫抖。

    可是她還能勉強忍耐支持,她久已習慣忍耐痛苦和恐懼:"何況我並沒有殺人,我的手還沒有染上任何的人血,我母親卻是死在你父親手上的,我親眼看到他的刀,割斷了我母親的咽喉。""你親眼看到?"

    她點點頭目中又充滿怨毒和仇很"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臉?"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臉。

    這本該是一張絕頂美麗的臉,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顛倒。

    但現在,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絕代名畫上用禿筆劃下了一條墨跡。

    任何人看到她這張臉,都不禁會為她悲傷惋惜。這一刀不但毀了她的容貌,也毀了她的生命。

    她指着臉上的刀疤,咬着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留給我的……也是你父親,那時我只不過才五歲,有誰想得到神刀大俠竟會對個五歲的孩子下這種毒手?"小雷看着她的臉,緊握着的手突然放鬆。他忽然也有了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她逼視着他,一宇字道:"現在你是不是還想殺我?是不是還想替你父母報仇?"小雷霍然扭過頭,不忍再看她的臉,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崩她卻還在看着他,冷冷道"我説這些話,只不過想告訴你,雷奇峯並不是神,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偉大神聖,他要殺我的母親,也只不過是為了……"小雷突然厲聲大喝"滾出去,快滾,從此莫要讓我再見到你。"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譏諷之意"你既然不敢再聽,我也不必再説下去,因為再説下去,我也會覺得噁心。"她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再也不回頭來看一眼。小雷也沒有看她更沒有阻攔。

    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裏,整個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己被抽空。

    火仍在燃燒。梁木已被燒斷,一塊燃燒着的焦木落了下來,打在他身上。

    無論多猛烈的火,總有熄滅的時候,雄偉瑰麗的山莊,已被燒成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屍骨、血腥,也都被這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斷,燒也燒不光的。那就是人類的感情。

    恩、仇、愛、恨……"只要世上有人類存在一天,就必定有這些感情存在。憤怒、悲傷、勇氣,也都是因為這些情感而生出來的。

    現在,火雖已熄滅,他們的故事卻正開始。

    朝陽,豔陽。

    豔陽下的桃花紅如火。桃花依舊,花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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