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山來的這個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長長的臉,眉和眼都是向上挑起來的,在剛健的英氣中又另有一種嫵媚。雖然不美,卻有魅力。
她身上穿着件很短的銀狐披風,露出一雙修長的腿,腳上穿的果然是雙繡花鞋。
這麼樣一個苗條的女人,走起路來怎會比“大鼓”的腳步還響?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炫耀自己,炫耀她的武功。
她練的是一種很特別的,而且在江湖中絕傳已很久的外門功夫,在必要時,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子變得比一個幾百斤的大秤鉈還重。
這種功夫從來也沒有女人練過,更沒有女人能練得成。
她一向以此為榮。
她的名字就叫做“繡花鞋”。
這當然不是她的真名,可見認得她的人,誰也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別的名字。× × ×
繡花鞋上山來的時候,也和“大鼓”一樣,帶着一些很奇怪的東西。
她帶的當然不是吃的。
她帶來的是一管簫、一個用上好漆器製成的梳妝箱、一副用象牙匣裝着的賭具,其中包括了一副骰子、一副牌九,和四副葉子牌。
最奇怪的是,她後面還跟着個很漂亮的小男孩,替她挑着一副鋪蓋棉被。
這麼樣一個女人,真的是怪異了。二
西門吹雪極目蒼茫,仍未回頭,大鼓臉色發青,一雙眼睛瞪得就像是兩個肚臍眼一樣。
──當然是他自己的肚臍眼,除了他這樣的大肚子,誰有這麼大的肚臍眼?
他們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和底細。
──她也是這幾年來崛起江湖的有限幾個超級殺手之一,只不過她還有一些非但大鼓比不上,別人也比不上的特別本事。
據説她賺的錢,比其他那三四個和她有同樣身份的殺手加起來的還多。
這是什麼緣故?× × ×
看見大鼓,繡花鞋就笑了,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更媚。
“大鼓兄,別人都説,心寬體胖,你的確是個寬心大量的人,近來的確越來越發福了。”
大鼓卻在嘆氣。
“發福有什麼用?肥肉賣多少錢一斤?”他説:“要能發財,才是本事。”
“這倒是真話。”
“聽説你越來越發財了。”大鼓説:“聽説連山西那幾家大銘號有時都要問你週轉點銀子。”
“那倒不假,”繡花鞋也嘆了口氣:“錢多了雖然也麻煩,可是誰叫我天生就會賺錢呢?”
她忽然一本正經的問大鼓:“你有沒有聽説我賺的錢比你們加起來的都多?”
“我聽説過。”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殺人要的價錢,並不比你們高。”
“我知道。”
“那我賺的錢為什麼會比你們多?”
她替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我不但會賺錢,而且什麼錢我都賺。”繡花鞋説:“我不像你們,只肯做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連最古老的一種我都做。”
大鼓故意問:“我知道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就是殺人,最古老的一種是什麼?”
“當然是賣淫。”
繡花鞋面不改色:“天下歷史最悠久的一種生意,就是賣淫。”
大鼓苦笑,笑得並不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卻有點像要吐出來的樣子。
繡花鞋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
“別人要什麼,我就賣什麼,要我殺人,可以,一萬七千五百兩,錢到命除,從不失手。”繡花鞋説:“要我賭錢,可以,我腰裏有副牌,誰來跟誰來,只要有錢能輸,就是你的錢是剛從祖墳裏挖出來的,我也照贏不誤。”
“好。”大鼓故意拍手:“有性格。”
“別人要我唱一曲,可以,一曲五千兩,錢到就唱。”
“一曲五千,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一點?”
“不多。”繡花鞋説:“非但不多,還嫌太少了一點。”
“有誰肯花五千兩聽你唱一曲?”
“這種人多的是。”
“他們是不是有點瘋?”
“一點都不瘋!”
“你唱的哪一點比別人好?”
“一點都沒有!”繡花鞋説:“只不過我這個人跟別的唱曲人有很多點不同而已。”
她問大鼓:“你想想,那些一肚子肥油的暴發户們,能請到當今江湖中最成名殺手之一到他們的喜慶堂會上去唱個曲子,是件多麼有面子的事。”
大鼓嘆氣:“這倒也是真的。”
“他們給你五千兩,你肯不肯去唱?”
“不肯。”
“那麼,五千兩多不多?”
“不多。”
“所以我比你們賺的錢多,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了。”繡花鞋説:“何況我還肯陪人睡覺。”
“我看得出,”大鼓苦笑:“你甚至隨身都帶着鋪蓋。”
“不錯,隨身帶鋪蓋,清潔又方便。”繡花鞋説:“你要我陪你睡覺,可以,也是一萬七千五百兩,錢到褲脱。”
大鼓吃了一驚:“睡一覺的價錢也和殺人一樣?”
“當然一樣。”
大鼓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故意搖頭:“這一點我倒真是看不出。”
繡花鞋也不生氣:“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這個人長得雖然不算醜,可是怎麼看也值不了一萬七千五百兩的,”她説:“只不過……”
“只不過你是大名鼎鼎的繡花鞋。”大鼓搶着替她説下去:“有名的女人,就算長得醜了一點,年紀也老了一點,還是有很多老瘟生冤大頭願意上當。”
“你答對了。”繡花鞋吃吃的笑:“我們也算是同行,如果你要找我,我給你一個九折。”
天色漸暗,夜色已臨,西門吹雪仍然獨坐不動,繡花鞋壓低聲音問大鼓:“那個人是誰?”
“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沒注意。”繡花鞋説:“剛才只注意到你。”
“現在呢?”
“一個人既不是石頭人,又不是木頭人,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那麼久,我想不注意他也不行了。”繡花鞋説:“何況,每一次我只要往他那邊去多看兩眼,就會覺得有點冷。”
“你顯然已經注意到他是誰,那麼我就有句話要先問你了。”
“你問。”
“你到這裏來,是不是有人僱你來殺人的?”
“大概是吧!”繡花鞋説:“那個人付了我一萬七千五百兩,絕不是要我到這裏來陪他睡覺的吧。”
“你知不知道要殺的是誰?”
“不知道。”
“那麼你最好還是趕快求個神的好。”
“求什麼?”
“求神保佑你,你那個主顧沒有瘋,要你來殺的人不是他。”
繡花鞋跟着大鼓看過去,那人仍然獨坐岩石上。
“為什麼不是他?”繡花鞋問:“他是誰?”
“西門吹雪。”
繡花鞋呆了,嚇呆了。
西門吹雪?
她從未想到只憑一個人的名字也能讓她這麼害怕,她這一生中好像從來也沒有怕過什麼人。
可是現在她卻忽然覺得冷得要命。三
在蒼茫的夜色中,西門吹雪的一身白衣看來仍如雪。
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忽然出現了兩盞宮燈,一個人揹負着雙手,施施然跟在後面走了上來,一身白衣居然也如雪。
提宮燈的兩位宮鬢如雲的宮裝美女,細腰、長腿,儀態高雅,就算不是宮中選出的宮娥,也必定是萬夫人訓練出來的“職業美人”。
她們不但都有很漂亮的樣子,而且還都有一身很不錯的身手,否則怎麼能在夜晚走上山巔。
……除了這種身手外,別的身手當然也很不錯。
所以她們的身價也是非常高的。× × ×
跟在她們身後走上來的白衣人,是個白麪少年,衣白如雪,面白如衣。
他的腰上,系玉帶,佩長劍,劍與玉帶,都是價值連城。
繡花鞋又問大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人真英俊,真好看,不但有樣子,而且有氣派。”
“而且他還有一樣別的東西。”
“他還有錢。”
“對了。”
“所以他就是你的主顧?”
“也對了。”
大鼓苦笑:“碰巧我的主顧也是他,所以我早就在求神了。”
少年微笑。
“幸好我不是要你們來殺西門吹雪的!”他説:“只有瘋子才會要你們來殺西門吹雪!”
繡花鞋好像又有點不太服氣了。
“難道你真以為西門吹雪是絕不會理的?”她問這少年。
“我不是這意思。”他淡淡的説:“我的意思只不過是説,如果我現在堅持要你們去殺西門吹雪,你們一定會先殺了我。”
他甚至還微微帶着笑:“要殺我,當然比殺他容易得多。”
“是的。”
靜默已久的西門吹雪忽然説:“殺你容易,殺我難!”他的聲音冰冷:“可惜他們也殺不死你!”
“為什麼?”
“因為他們只要一出手,就已死在我的劍下。”
“你的劍呢?”
“劍在。”
“我為什麼看不見?”
西門不回答,也不必回答,他的劍,為什麼要人看得見?
他的劍,誰能看得見?
西門吹雪只問這少年。
“你説不要他們來殺我,為什麼要他們來?”
“因為我要知道,我是個非常有身份的人,不但能把你約出來,而且還能要這麼樣兩位大名人先開路在這裏等我。”白衣少年説:“我知道你的眼睛一向是長在頭頂上的,我至少要讓你明白我也不簡單。”
“你的意思是不是説,你花了很多銀子找他們,只不過要我明白你的身份?”
“是的。”
“那麼你這位有身份的人,又是來幹什麼的?”西門吹雪問:“為什麼要約我來?”
“你看呢?”
“以我看,以你的武功,只有送死。”
白衣少年大笑:“像我這樣年少多金,英俊瀟灑,又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還有錢的人,如果連我都想死的話,這個世界上的人恐怕已經死光了。”
這也是真的。
“我到這裏來,只不過想要用一用你的劍。”白衣少年説。
西門吹雪沉默。
他沉默,只因為他不知道應該説什麼,他沉默很久之後,才能説一句:“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少年時他常説這句話。
少年時,仗劍殺人,縱橫江湖,這句話説出來,如金鐵交徵,多麼有豪氣。
此時,此刻,縱橫天下事,已成過眼煙雲,他再説這句話,只覺俗氣了。
可是在白衣少年聽來,卻還是有豪氣的,而且有魅力。
他甚至鼓掌。
“好,英雄的劍,不殺人難道去殺豬殺狗?”白衣少年説:“我要用你的劍,本來就是要請你去殺一個人。”
“殺誰?”
“殺一個想謀害陸小鳳的人。”× × ×
陸小鳳,多少年未見陸小鳳了,紫禁之巔那一戰至今已有多少年了。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昔日的名俠劍客,今日在何處?× × ×
西門吹雪眼中非但無淚,眼神反而更冷酷,他冷冷的告訴這個白衣少年。
“如果你要殺一個想謀害陸小鳳的人,你就不該來找我。”
“為什麼?”
“因為這個人的對象是陸小鳳,不是我。”西門説:“這個人和我全無關係。”
他又告訴這少年:“你要殺他,只有去找一個人。”
“找誰?”
“陸小鳳。”西門説:“你要殺他的對頭,當然只有找他自己。”
這不但是真話,而且是至理。
更重要的一點是:“陸小鳳自己應該能管自己的事,已經用不着我出手。”
“如果這件事是他不能管的呢?”
“那麼他就應該去死。”
“如果我一定勉強你去替他做這件事,你是不是就會要我去死?”少年問西門。
“是的。”
“是不是立刻就要我去死?”
“是的。”× × ×
西門吹雪的回答永遠是這樣子的,永遠如此簡單而直接,正如他殺人的那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