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的手怎會這麼冷?
棺材裏忽然連笑聲都沒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叫聲還在空蕩蕩的大殿裏飄蕩着。
那種聲音聽來也像是鬼哭。
田思思用盡平生力氣,想甩脱這隻手。
但這隻手卻像是已粘住了她的手,她無論怎麼用力也甩不脱。
她喘息着,全身的衣服已被冷汗濕透。
這隻手究竟是誰的手?他既伸出了手,為什麼還不肯露面?
難道他根本就沒有頭,也沒有身子,只有這一隻冰冷的鬼手?
田思思正想再試一試,能不能把這隻手從棺材裏拉出來。
誰知她力氣還沒有使出來,這隻手已使出了力氣。
一股可怕的力量將她的人一拉,她簡直連一點掙扎反抗的法子都沒有。
忽然間,她整個人已被這隻手拉到棺材裏去。
這下子無論誰都要被嚇暈的。
只可惜她偏偏還是很清醒的,清醒得可怕。× × ×
棺材裏並非只有一隻手,還有個人,有頭,也有身子。
身子硬梆梆的,除了殭屍外,連吊死鬼的身子也許都沒有這麼硬。
田思思一進了棺材,整個人就橫在這硬梆梆的身子上。
然後棺材的蓋子就“砰”的落了下來。
燈光沒有了,煙霧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絕望的黑暗。
田思思的神智雖然還清醒着,但整個人卻已連動都不能動。
她全身都已僵硬,甚至比這殭屍更冷、更硬。
這殭屍的手忽然抱住了她,緊緊地抱住了她,抱得她連氣都透不過來。
她想叫,但喉嚨卻像是已被塞住。
她已嚇得要發瘋,恨不得立刻死了算了。
只可惜死有時也不容易。
一連串冰冷的淚珠,已順着她的臉流了下來。
還有誰經歷過如此悲慘,如此可怕的遭遇,這種事為什麼偏偏總是讓她遇着。
這種事簡直就像是個噩夢──永遠不會醒的噩夢。
若是能放聲痛哭,也許還好些,怎奈現在她竟連哭都哭不出,只能無聲地流着淚。
這殭屍卻又陰森森地笑了。
一陣陣熱氣隨着他的笑聲,噴在田思思茸朵上。
這殭屍居然還有熱氣。
田思思喉頭僵硬的肌肉忽然放鬆,立刻用盡全身力氣大叫了起來。
直等她叫得聲嘶力竭時,這殭屍才陰惻惻地笑道:“你再叫也沒有用的,
這裏絕沒有人聽見,連鬼都聽不見。”
這聲音又低沉,又單調,很少有人聽見過如此可怕的聲音。
但田思思卻聽見過。
她呼吸立刻停頓。
這並不是殭屍,是個人。
但世上所有的殭屍加起來,也沒有這個人可怕。
葛先生。
她本來想説出這三個字來的,但喉嚨裏卻只能發出一連串“咯、咯、咯”的聲音。
葛先生大笑,道:“現在你總該已猜出我是什麼人了吧,你還怕什麼?”
田思思不是怕。
她的感覺已不是“怕”這個字所能形容。
葛先生的手在她身上滑動,慢慢的接着道:“莫忘了你答應嫁給我的,我就是你的老公,你跟你老公睡在一起,還有什麼好怕的?”
他的手就像一條蛇,不停地滑來滑去。
他冰冷僵硬的身子,似乎也已活動起來。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葛先生道:“放開你!你想我會不會放開你?”
田思思道:“你想怎樣?”
她説的聲音忽然又變得很清楚。
一個人恐懼到了極點時,全身反而會莫名其妙的放鬆。
這是為什麼呢?誰也不懂,因為這種遭遇本身就很少有人經歷過。
葛先生悠然道:“我想怎麼樣?我只想跟你睡在一起,活着的時候既然不能睡在一張牀上,只好等死了睡在一個棺材裏。”
田思思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快殺了我?”
葛先生道:“你真的想死?”
田思思咬緊牙,道:“只要我死了,就隨便你怎麼樣對付我都沒關係。”
葛先生道:“只可惜我現在還不想死。”
田思思道:“你……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葛先生道:“你猜呢?”
他的手已蛇一般滑入了田思思的衣服。
兩個人擠在一口棺材裏,田思思就算還有掙扎躲避的力氣,也根本就沒有地方躲。
她用力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痛苦使得她更清醒,她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你真心想要我?”
葛先生道:“我為你流了多少心血,你也總該明白的。”
田思思道:“你若真心的想要我,就不應該用這種法子。”
葛先生道:“我應該用什麼法子?”
田思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句話你總該聽説過的。”
葛先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向田二爺求親?”
田思思道,“不錯。”
葛先生道:“他答應了呢?你是不是馬上就肯嫁給我?”
田思思道:“當然。”
葛先生忽又笑了,道:“這就容易了。”
田思思道:“容易?”
葛先生笑道:“當然容易,我現在馬上去求親。”
他居然答應得如此乾脆,田思思又不禁怔住。
她實在想不通他憑什麼覺得這件事很容易?憑什麼如此有把握?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這口棺材在慢慢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想帶我到哪裏去?十八層地獄?”
葛先生格格笑道:“那地方有什麼不好,至少總比天上暖和些,而且吹不到風,也淋不到雨。”
田思思道:“但我爹爹絕不會在那裏,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會在那裏!”
葛先生冷冷道:“你還沒有下去過,怎知道田二爺不在那裏?”
棺材還在往下沉,田思思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難道我爹爹也落入了這惡鬼的手裏,所以他才會如此有把握?”
絕不會的。
她只有想盡法子來安慰自己:“我爹爹可不是這麼容易對付的人,絕不是!”
想到田二爺一生輝煌的事蹟,田大小姐才稍微安心了些。
就在這時,棺材已停了下來。
然後棺材的蓋子忽又掀起,一線暗淡的燈光就隨着照進了棺材。
於是田思思又看到了葛先生的臉。
他臉上還是那種陰陽怪氣,半死不活的樣子,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就算真是個半死人的臉,也不會像這麼樣難看,這麼樣可怕。
一看到這張臉,田思思就不由自主閉起眼睛。
葛先生道:“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來看看?”
田思思道:“看……看什麼?”
葛先生道:“看看田二爺是不是在這裏?”
他的手居然放鬆了。
田思思用盡全身力氣跳起來,突又怔住,就像是一下子跳入了可以冷得死人的冰水裏。
她一跳起來,就看到了田二爺。
若不是自己親眼看到,她死也不會相信田二爺真的在這裏。× × ×
這裏是個四四方方的屋子,沒有門,也沒有窗户,就像是口特別大的棺材。
燈光也不知是從哪裏照出來的,慘碧色的燈光,也正如地獄中的鬼火。
前面居然還有幾張椅子。
一個清瘦的老人就坐在中間的一張椅子上,手裏捧着個碧綠的旱煙袋。
他背後站着個女人,正在為他輕輕地敲着背。
還有個女人居然坐在他腿上,正在吹着紙煤,為他點煙。
田思思全身冰冷。
她當然認得這個人就是田二爺,也認得這管翡翠煙袋。
她小時也曾坐在田二爺腿上,為他點過。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看到自己親生的父親,都會立刻撲過去的。
但田思思卻只是站在棺材旁發抖。
因為她認得這兩個女人。
站在背後為田二爺捶背的,竟是王大娘,坐在大腿上的,竟是張好兒。
這不要臉的女人好像總喜歡坐在男人的腿上。
田思思不但全身發抖,連眼淚都已氣得流了滿臉。
田二爺看到她,卻顯得很開心,微笑着道:“很好,你總算來了。”
這就是一個做父親的人,看到自己親生女兒時説的話。
田思思滿目流淚,顫聲道:“你……你知道我會來的。”
田二爺點了點頭。
王大娘已咯咯地笑着道:“你來得正好,我們剛才還在説你。”
田思思咬着牙,道:“説我什麼?”
王大娘笑道:“我剛才正在替葛先生向田二爺求親呢。”
田思思道:“他……他怎麼説?”
王大娘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們兩人可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兒,你想他會怎麼説呢?”
張好兒回眸一笑,嫣然道:“田二爺當然答應了,你們小兩口就快點過來謝謝我們這兩位大媒吧。”
田思思瞪着眼睛,看着她的父親,既不説話,也不動。
她整個人就像是忽然已麻木。
葛先生不知何時,已站到她身旁,用手攬住了她的腰。
田思思眼睛發直,臉上忽然變得全無表情,冷冷道:“快把你的臭手拿開。”
葛先生微笑道:“現在父母之命已有了,媒妁之言也有了,你還怕什麼羞?”
田思思也不理會他,眼睛還在瞪着田二爺,忽然大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王大娘嬌笑道:“你看你,怎麼連自己親生爹爹都不認得了?”
田思思忽然衝過去,嘶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扮成我爹爹的樣子?我爹爹呢?”
她身子剛衝出,已被葛先生攔腰抱起。
王大娘眼波流動,道:“你知道他不是田二爺?你怎麼看出來的?”
田思思拼命掙扎着大叫,道:“我爹爹究竟在哪裏,帶我去找他!”
王大娘沉下了臉,冷冷道:“告訴你,從今以後,這個人就是田二爺,就是你爹爹,世上也只有這一個田二爺,絕沒有第二個。”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軟癱,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
王大娘本來在替“田二爺”捶背,此刻忽然一個耳光摑在他臉上,冷冷道:“已教過你多少遍,你怎麼還是被她看出來了?”
這人哭喪着臉,道:“我……我也不知道。”
王大娘又是一耳光摑過去,道:“叫你少開口,你為什麼偏偏要多嘴?”
這人手捂着臉,道:“我剛才只不過説了一句話呀,我……我怎麼知道……”
他忽然從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倒在地上。
王大娘冷笑着從椅子後面走出來,目中已露出了一股殺氣。
葛先生忽然道:“留着他,這人以後還有用。”
王大娘冷笑着,突然一腳將這人踢得在地上直滾,厲聲道:“不成才的東西,還不快給我滾到後面去……快!”
張好兒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早就知道他扮不像的,就算他的臉跟田二爺有幾分像,但田二爺那種派頭,他怎麼裝得出來?”
王大娘用眼角瞟着她,似笑非笑地悠悠道:“他當然騙不過你,但別人又不像你,都跟田二爺有一手。”
張好兒也正在似笑非笑地瞟着她,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吃的哪門子乾醋,難道你現在還敢陪他去睡覺?”
田思思突又跳起來,咬着牙,道:“我爸爸現在究竟在哪裏?你們就算不敢帶我去見他,至少也應該告訴我他在哪裏?”
王大娘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們是真有點不敢帶你去見他。”
田思思臉色更蒼白,道:“為什麼?”
王大娘道:“我問你的話,你還沒有説,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田思思道:“你問我什麼?”
王大娘道:“你是怎麼看出那個人不是田二爺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難道看不出來?”
王大娘道:“他當然沒有田二爺那種氣派,舉動也沒法子學得跟田二爺一模一樣,可是他坐在這裏連動都沒有動,這裏的燈光又這麼暗,你怎麼會一下子就看出來的?”
田思思遲疑着,終於大聲道:“告訴你,我爹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抽煙了,他近來身子不好,根本就不能抽煙。”
王大娘跟葛先生對望了一眼,兩個人同時都點了點頭。
田思思道:“我問你們的話呢?”
葛先生道:“你問什麼?”
田思思道:“我爹爹……”
葛先生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若看到你爹爹,也容易得很,只要你嫁給我,我當然會帶你回門去拜見老丈人。”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我勸你還是趕快死了這條心。”
葛先生悠然道:“我這人就是不死心。”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不管你死心不死心,反正我死也不嫁給你,就算我爹爹真的答應,我也寧可去死。”
葛先生道:“為什麼呢?”
王大娘道:“是呀,你這是為什麼呢?他年紀不大,既沒有老婆,人品也不差,武功更是一等一的身手,又有哪點配不上你?”
田思思大叫道:“他憑哪點能配得上我,他根本就不是人!”
張好兒眨眼,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嫌他長得太醜。”
田思思道:“哼。”
王大娘走過來,拍了拍葛先生的肩,笑道:“你若是變得俊些,她也許就會嫁給你了。”
張好兒笑道:“是呀,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有哪個不愛俏的。”
葛先生道:“你們要我變得俏些?”
張好兒道:“越俏越好。”
葛先生忽又笑了笑,道:“那也容易。”
他身子突然轉了過去,過了半天,才又慢慢地轉了回來。
張好兒拍手笑道:“果然變得俏多了,這樣的男人,連我都喜歡。”
王大娘吃吃笑道:“看來田姑娘若還不肯嫁,她就要搶着嫁了。”
張好兒道:“一點也不錯。”
田思思本來死也不肯去看這人一眼的,現在卻忍不住抬起頭。
她只看了一眼,又怔住。
葛先生果然已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成熟、英俊、瀟灑的中年人,帶着種中年男人特有的魅力。
那正是最能令少女們動心的魅力。
田思思幾乎又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王大娘看着她,微笑道:“你難道從未聽過易容術這件事?”
田思思聽過。
但葛先生的臉上雖然沒有表情,看來卻不像是易容改扮過的樣子。
這也許只不過因為田思思根本就沒有仔細看過這個人。
她根本就不敢多看這個人一眼。
但他明明是一個好模好樣的人,為什麼偏偏要扮成那種不是人的樣子呢?
是不是因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所以不敢以真面目見人?
他真實的身分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田思思更懷疑,但卻已不再像以前那麼恐懼。
葛先生現在的樣子,無論誰看見都不會覺得恐懼的,他不但相貌英俊瀟灑,笑容更温柔可親。
他看着田思思,微笑着道:“我現在總該已配得上你了吧?”
張好兒笑道:“像你這樣子,就算真的是天女下凡,你也配得上了。”
田思思的心好像已有些動了,但忽又用力搖頭,大聲道:“不行!”
張好兒道:“為什麼還不行?”
田思思道:“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怎麼能嫁給他呢?”
張好兒道:“這倒也有理,像田大小姐這種身分,當然要嫁個有頭有臉的人。”
王大娘笑道:“幸好我們這位葛先生也不是沒有來歷的人,你們兩位不但是郎才女貌,而且也正是門當户對。”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道:“你若知道他的真實姓名,説不定也會嚇一跳的。”
田思思道:“哦?”
王大娘悠然道:“柳風骨這名字你聽説過沒有?”
柳風骨?
這人居然是江南第一名俠柳風骨。
田思思真的嚇了一跳。
柳風骨也正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她連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卑鄙下流無恥的人,居然就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