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思思立刻回過頭。
一回頭她就看到了楊凡。
楊凡還是老樣子,大大的頭,圓圓的臉,好似很胖很笨的樣子。
但田思思現在居然一點也不覺得他難看了。
她只覺得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忽又尋回了他所失去的最心愛的東西一樣。
她幾乎忍不住要叫起來,跳起來。
但她卻扭回了頭,而且板起了臉。
因為楊凡好像並沒有看見她,也沒有注意她。
楊凡正在跟別的人説話。
在他心中,全世界的人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田思思忽然一點也不空虛了,因為她已裝了一肚子氣,氣得要命。
秦歌微笑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誰了吧?”
田思思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活見了大頭鬼。”
她忍不住問道:“你最佩服的人真是他?”
秦歌點點頭。
田思思道:“剛才救你的人也是他?”
秦歌微笑道:“而且,昨天晚上怕你着涼的人也是他。”
田思思漲紅了臉,道:“原來你看見了。”
秦歌道:“我只好裝作沒看見。”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地道:“你們是不是早就認得的?”
秦歌道:“我若不認得他,就不會佩服他了。”
他微笑着,又道:“一個真正值得你佩服的人,總是要等你已認得他很久之後,才會讓你知道他是怎麼樣一個人的。”× × ×
楊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田思思本來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名門之子,也是楊三爺千萬家財的唯一繼承人,本來命中註定就要享福一輩子的。
可是他偏偏不喜歡享福。
很小的時候,他就出去流浪,出去闖自己的天下。
他拜過很多名師學武,本來是他師傅的人,後來卻大部拿他當朋友。
吃喝嫖賭他都可以算專家。有一次據説曾經在大同的妓院裏連醉過十七天,喝的酒足夠淹死好幾個人。
但有時他也會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和尚廟裏,也不知他為了想休息休息,還是在懺悔自己的罪惡。
他的頭很大,臉皮也不薄。
除了吃喝嫖賭外,他整天都好像沒什麼別的正經事做。
這就是楊凡──田思思所知道的楊凡。
她知道的可真不少。
但現在她卻忽然發現,她認得他越久,反而越不瞭解他了。
這是不是因為她看得還不夠清楚?× × ×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看着楊凡。
他還站在那裏跟別人説話。説話的聲音很低,好像很神秘的樣子。
他做事好像總有點神秘的味道。
跟他説話的這個人,本來是五六個人坐在那裏的;也不知什麼時候,別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坐在那裏吃麪。
他肚子真不小,面前的空碗已堆了六七個。
楊凡走過來的時候,他還在那裏啃豬腳,看見楊凡,就立刻站起來,説話的態度好像很恭敬。
除了田思思之外,每個人對楊凡,好像都很恭敬。
但他們在那裏究竟説什麼呢?為什麼嘮嘮叨叨一直説個沒完?
田思思忽然叫了起來,大聲道:“楊凡,你能不能先過來一下子?”
楊凡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好像還皺了皺眉。
跟他説話的那個人卻陪着笑點了點頭,又輕輕説了兩句話,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田思思這才發現他是個跛子──一個又窮又瘦的跛子。
這人一定好幾天沒吃飯了,所以捉住機會,就拼命拿牛肉麪往肚子裏塞。
田思思撇了撇嘴,冷笑道:“我真不懂,他跟這種人有什麼話好説的。”
這句話沒説完,楊凡已走了過來,淡談道:“你認得那個人?”
田思思道:“誰認得他?”
楊凡道:“你既然不認得他,又怎麼知道他是哪種人?”
田思思道:“他是哪種人,有什麼了不起?”
楊凡道:“他沒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他着想跟我説話,就算説三天三夜,我也會陪着他的。”
田思思的火更大了,道:“他説的話真那麼好聽?”
楊凡道:“不好聽,但卻值得聽。”
他悠悠地接着道:“值得聽的話,通常都不會很好聽。”
田思思冷笑道:“有什麼值得聽的?是不是告訴你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女人?”
秦歌忽然笑了。
田思思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秦歌笑道:“我在笑你們。”
田思思道:“笑我們?我們是誰?”
秦歌道:“就是你跟他。”
他微笑着,又道:“你們不見面的時候,彼此都好像想念得很,一見面,卻又吵個不停……”
田思思板起了臉,大聲道:“告訴你,我是我,他是他,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她雖然板起了臉,但臉色已紅了。
楊凡忽然笑了笑,道:“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九棍子呢?”
田思思狠狠道:“九棍子就打死你,打死你這大頭鬼。”
話還沒有説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臉卻更紅得厲害。
你若真將一個女孩子,和一個八棍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拉到一起,她的臉色絕不會發紅,只會發白。
她更不會笑。
田大小姐第一次覺得這地方也有可取之處,至少燈火還不錯。
她實在不願意被這大頭鬼看出她的臉紅得有多麼厲害。
那陰陽怪氣的夥計,偏偏又在這時走了過來。
看見楊凡,他居然像是變了個人,臉上居然有了很親切的笑容,而且還居然恭恭敬敬地彎了彎腰,陪着笑道:“今天想來點什麼?”
楊凡道:“你看着辦吧。”
夥計道:“還是老樣子好不好?”
楊凡道:“行。”
夥計道:“要不要來點酒?”
楊凡道:“今天晚上我還有點事。”
夥計道:“那就少來點,斤把酒絕誤不了事的。”
他又彎了彎腰,才帶着笑走了。
田思思又冷笑道:“這裏一共只有兩樣東西,吃來吃去都是那兩樣,有什麼好問的?”
楊凡眨眨眼睛,道:“也許他只不過想聽我説話。”
田思思道:“聽你説話?有什麼好聽的?”
楊凡悠然道:“有很多人都説我的聲音很好聽,你難道沒注意到?”
田思思立刻彎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樣子來。
秦歌忽然又笑了。
田思思瞪眼道:“你又笑什麼?”
秦歌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田思思道:“什麼話?”
秦歌道:“一個女人若在你面前裝模作樣,就表示她已經很喜歡你。”
田思思又叫了起來,道:“狗屁,這種狗屁話是誰説的?”
秦歌道:“楊凡。”
他笑着又道:“當然是楊凡,除了楊凡外,還有誰説得出這種話來。”
田思思眨了眨眼,板着臉道,“還有一個人。”
秦歌道:“誰?”
田思思道:“豬八戒。”二
這次東西送來得更快,除了牛肉豬腳外,居然還有各式各樣的滷萊。
只要你能想出來的滷菜,幾乎全部有了。
田思思瞪着那夥計,道:“這裏豈非只有牛肉跟豬腳。”
夥計道:“還有面。”
田思思道:“沒別的了?”
夥計道:“沒有。”
田思思幾乎又要叫了,大聲道:“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
夥計道:“從鍋裏撈出來的。”
田思思道:“剛才你為什麼不送來?”
夥計道:“因為你不是楊大哥。”
他不等田思思再問,扭頭就走。
這人若是個女的,身上若沒有這麼多油,田大小姐早已一把拉住了他,而且還一定會好好教訓他一頓。
只可惜他是個大男人,衣服上的油擰出來,足夠炒七八十樣菜。
所以田思思只有坐在那裏乾生氣,氣得發怔。
這大頭鬼究竟有什麼地方能使別人對他這麼好?她實在不明白。
田思思怔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剛才那人叫你什麼?楊大哥?”
楊凡道:“好像是的。”
田思思道:“他為什麼要叫你楊大哥?”
楊凡道:“他為什麼不能叫我楊大哥?”
田思思道:“難道他是你兄弟?”
楊凡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當然行。看來只要是個人,就可以做你的朋友,跟你稱兄道弟。”
秦歌笑道:“但卻一定要是個人,這點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秦歌道:“行不行?”
田思思冷笑道:“當然行。你連説話的腔調都已變得跟他一模一樣了,若非頭再小了些,做他的兒子都行。”
秦歌道:“還有個人説話的腔調也快變得跟他一樣了。”
田思思道:“誰?”
秦歌道:“你。”× × ×
世上的確有種人,一舉一動都好像帶着種莫名其妙的特別味道,就好像傷風一樣,很容易就會傳染給別人。
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傳染上都不行。
田思思忽然發覺自己的確有點變了,她以前説話的確不是這樣子的。
一個女孩子是不是應該這麼樣説話呢?
她還沒有想下去,忽然發現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條人影走過去。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一拐一拐的,是個跛子。
田思思又忍不住問道:“這跛子也是你兄弟?”
楊凡道:“他不叫跛子,從來也沒人叫他跛子。”
田思思道:“別人都叫他什麼?”
楊凡道:“吳半城。”
田思思道:“他名字就叫吳半城?”
楊凡道:“他名字叫吳不可,但別人卻都叫他吳半城。”
田思思道:“為什麼?”
楊凡道:“因為這城裏本來幾乎有一半地都是他們家的。”
田思思道:“現在呢?”
楊凡道:“現在只剩下了這一塊地。”
田思思怔了怔,道:“這塊地是他的?”
楊凡道:“不錯。”
田思思道:“他已經窮成這樣子,為什麼不將這塊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楊凡道:“因為他生怕收回了這塊地後,一到了晚上就沒地方可去。”
田思思道:“所以他寧可窮死,寧可看着別人在這塊地上發財?”
楊凡道:“他並不窮。”
田思思道:“還不窮?要怎麼樣才算窮?”
楊凡道:“他雖然將半城的地全都賣了,卻換來了半城朋友,所以他還是吳半城。”
秦歌道:“所以他還是比別人都富有得多。”
在某些人看來,有朋友的人確實比有錢的人更富有、更快樂。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這麼樣説來,他倒真是個怪人。”
楊凡道:“就因為他是個怪人,所以我才常常會從他嘴裏聽到些奇怪的消息。”
田思思眼睛亮了,道:“今天是不是又聽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楊凡道:“朋友多的人,消息當然也多。”
田思思道:“你聽到的是什麼消息?”
楊凡道:“他告訴我,城外有座廟。”
田思思道:“你覺得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輩子沒看過廟的人,才會覺得這消息奇怪,可是連個豬都至少看到過廟的!”
楊凡也不理她,接着道:“他還告訴我,廟裏有三個老和尚。”
田思思更失望,道:“原來這個豬非但沒見過廟,連和尚都沒見過。”
楊凡道:“他又告訴我,今天這座廟裏忽然多了幾十個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
田思思的眼睛又亮了,幾乎要跳起來,道:“這座廟在哪裏?”
楊凡淡淡道:“這消息既然並不奇怪,你又何必問?”
田思思嫣然道:“誰説這消息不奇怪誰就是豬。”
她忽然覺得興奮極了。
廟裏忽然多出來的幾十個和尚,當然就是他們下午在賭場裏看到的和尚。
其中當然有一個就是金大鬍子。
只要能找到這些和尚,他們就可以證明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不是在做夢,也不是胡説八道。
只要能證明這件事,就可以證明多事和尚不是秦歌殺的。
揭穿這陰謀的關鍵,就在那座廟裏!
就連秦歌也忍不住問道:“這座廟在哪裏?”
楊凡道:“在北門外。”
秦歌道:“這裏豈非已靠近北門?”
楊凡道:“很近。”
田思思跳了起來,搶着道:“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還不快去,還等什麼?”
楊凡道:“等一個人。”
田思思道:“等誰?”
楊凡道:“一個值得等的人。”
田思思道:“我們現在若還不快點趕去,萬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楊凡道:“他們若要溜,我也沒法子。”
田思思道:“我們為什麼不快點趕去,為什麼一定要等那個人?”
楊凡道:“因為我非等不可。”
田思思道:“他就有這麼重要?”
楊凡道:“嗯。”
田思思坐下來,噘着嘴生了半天氣,又忍不住問道:“他是不是又有什麼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楊凡道:“嗯。”
田思思道:“究竟是什麼消息?”
這次楊凡連“嗯”都懶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個鴨肫嚼着。
秦歌忽然笑道:“我看你近來酒量不行了。”
楊凡笑了笑,道:“的確是少了些了,但還是一樣可以灌得你滿地亂爬,胡説八道。”
秦歌大笑,道:“少吹牛,幾時找個機會,我非跟你拼一下子不可。”
楊凡道:“你記不記得我們上次在香濤館,約好一人一罈竹葉青……”
在這種時候,這兩人居然聊起天來了。
田思思又急又氣,滿肚子惱火,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你們既然是早就認得的,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我?”
楊凡道:“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
秦歌笑道:“我們認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個一個都要告訴你,三天三夜也説不完。”
男人真不是好東西,昨天他們還裝作好像不認得的樣子,現在居然聯合起陣線來對付她了。
最惱火的是,他們説的話,偏偏總是叫她駁不倒、答不出。
田思思忽然想起了田心。
這丫頭一向能説會道,有她在旁邊幫着説話,也許就不會被人如此欺負。
可是這丫頭偏偏又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田思思忽又一拍桌子,大聲道:“我的人呢?快還給我。”
楊凡道:“你在説什麼?”
田思思道:“你拐跑了我的丫頭,還敢在我面前裝傻?”
楊凡皺了皺眉,道:“我幾時拐走她的?”
田思思道:“昨天,你從那賭場出去的時候,她豈非也跟着你走了?”
楊凡道:“你隨隨便便就讓她一個人走了?”
田思思:“我本來就管不住她。”
楊凡沒有説話,臉色卻好像變得很難看。
田思思也發現他神色不像是在開玩笑了,急着又問道:“你難道沒有看見她?”
楊凡搖搖頭。
田思思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楊凡又搖搖頭。
田思思突然手腳冰冷,嘆聲道:“難道她又被……又被那些人架走了?”
一提起葛先生,她就手腳冰涼。
想到田心可能又落在這不是人的惡魔手裏,她連心都冷透。
過了很久,她才掙扎着站起來。
楊凡道:“你要走?”
田思思點點頭。
楊凡道:“到哪裏去?”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去找那死丫頭。”
楊凡道:“到哪裏去找?”
田思思道:“我……我先去找張好兒,再去找王大娘。”
楊凡道:“就算她真在那裏,你又能怎麼樣?”
田思思怔住。
田心若在那裏,葛先生也可能在那裏。
她一看見葛先生,連腿都軟了,還能怎麼樣?
楊凡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先坐下來等着……”
田思思大聲道:“你究竟想等到什麼時候?”
楊凡道:“等到人來的時候。”
田思思道:“他若不來呢?”
楊凡道:“就一直等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那人難道是你老子,你對他就這麼服貼?”
只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過能做他老孃而已。”× × ×
這聲音嘶啞而低沉,但卻帶着一種説不出的誘惑力,甚至連女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會覺得非常好聽。
田思思回過頭,就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三
燈光照到這裏,已清冷如星光。
她就這樣懶懶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燈光下。
她臉上並沒有帶着什麼表情,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既沒有説話,也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田思思一眼看過去,只覺得她身上每一處都好像在動,每一處都好像在説話。
尤其是那雙眼睛,朦朦朧朧的,半合半張,永遠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
但這雙眼睛看着你的時候,你立刻會覺得她彷彿正在向你低訴着人生的寂寞和悽苦,低訴着一種纏綿入骨的情意。
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都沒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時,她忽然又會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就彷彿遠在天涯。× × ×
田思思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
但她卻知道,像這樣的女人,正是男人們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張好兒的風姿也很美。
但和這女人一比,張好兒就變得簡直像是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小姑娘。
“原來楊凡等的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