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思思瞟了他一眼,忽又問道:“秦先生會不會來這裏?”
楊凡道:“我怎麼知道?”
田思思道:“你一定知道。我總覺得你早就認識他了,他也早就認得你。”
楊凡嘆了口氣,喃喃道,“女人為什麼總有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呢?”
門忽然開了。
這次開的不是小門,是大門。
那個樣子很兇的人,忽然變成了個很客氣的人,陪着笑躬身道:“請,請進。”
他旁邊還有個衣裳穿得很華麗的彪形大漢,濃眉大眼,滿臉橫肉,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一看見楊凡就迎了上來,大笑道:“今天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楊凡道:“一陣邪風。”
華衣大漢怔了怔道:“邪風?”
楊凡嘆道:“若不是邪風,怎麼會把我吹到這裏來呢?”
華衣大漢笑道:“你已有好幾個月沒有送錢來了,也不怕銀子發黴嗎?”二
屋子雖然很大,看來還是煙霧騰騰的,到處都擠滿了人。
各式各樣的人,大多數都很緊張,有幾個不緊張的,也只不過是在故作鎮定而已,其實連小衣都只怕已被汗水濕透。
真正不緊張的只是一個,就是帶楊凡進來的那華衣大漢。
因為只有他知道這屋子裏誰是贏家。
他自己。
他拍着楊凡的肩,笑道:“你隨便玩玩,等這陣子忙過了,我再來陪你喝酒。”
等他走遠了,田思思忽然冷笑道:“看來你跟金大鬍子也並沒有什麼交情。”
楊凡道:“哦?”
田思思道:“若是有交情的朋友,他一定會親自出來迎接的。”
楊凡笑了笑,道:“你以為剛才帶我們進來的那人是誰?”
田思思道:“他總不會是金大鬍子吧。”
楊凡道:“他不是金大鬍子是誰?”
田思思失聲道:“什麼?他就是金大鬍子?他連一根鬍子都沒有。”
楊凡道:“鬍子是可以刮掉的。”
田思思奇道:“他既然是金大鬍子,為什麼要刮鬍子?”
楊凡笑道:“因為他最近娶了個老婆。”
田思思道:“娶老婆和刮鬍子有什麼關係?”
楊凡道:“非但有關係,而且關係很大。”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難道是他老婆叫他把鬍子刮掉的?”
楊凡道:“你這次總算變得聰明瞭些。”
田思思也忍不住笑了,道:“想不到他這樣的人也會怕老婆。”
楊凡道:“各種人都會怕老婆,怕老婆這事是完全不分種族、不分階級的。”
田思思笑道,“這麼説來,怕老婆至少是件很公平的事。”
楊凡又嘆了口氣,道:“像這樣公平的事的確不多──幸好還不多。”× × ×
屋子裏既有各式各樣的人,就有各式各樣的賭──骰子、牌九、單雙、大小……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牆上貼着張告示:
“賭注限額:最高一千兩,最低十兩。”
田思思東張西望地看了半天,才嘆了口氣,道:“秦歌不在這裏。”
楊凡道:“我保證他一定會未這裏的。”
田思思道:“你不騙我?”
楊凡道:“我為什麼要騙你?”
田思思想了想,的確想不出楊凡騙她的理由,又問道:“他什麼時候會來?”
楊凡道:“那就難説了,反正我們一直等到他來為止。”
田思思道:“這地方若是打烊了呢?”
楊凡道:“這地方從不打烊。”
田思思道:“為什麼?”
楊凡道:“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的賭癮什麼時候會發作,所以這地方十二個時辰中隨時都會有人來。”
田思思瞟了他一眼,笑道:“現在你賭癮發作了沒有?”
楊凡苦笑道:“既已到了這裏,想不發作也不行。”
突然聽田思思道:“你們看,那邊那個女人。”
賭場裏有女人並不稀奇,但這女人實在太年輕、太漂亮。
她正在賭牌九,而且正在推莊。
她穿的本來是件很華貴、很漂亮的衣裳,現在衣襟已敞開了,袖口已挽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酥胸和一雙嫩藕般的手臂。
她正在賠錢。
這一把她拿的是“蹩十”,通賠。
眼見着她面前堆得高高的一堆銀子,霎時間賠得乾乾淨淨。
旁邊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正斜眼看着她,帶着不懷好意的微笑,悠然道:“少奶奶,我看你還是讓別人來推幾手吧。”
這位少奶奶已輸得滿臉通紅,大聲道:“不行,我還要翻本。”
大麻子道:“要翻本只怕也得等到明天了,今天你連戴來的首飾都押了出去,我們這裏的規矩又不興作賭賒帳。”
少奶奶咬着唇,發了半天怔,忽然道:“我還有樣東西可以押。”
大麻子道:“什麼東西?”
少奶奶挺起了胸,道:“我這個人。”
大麻子臉上每顆麻子都亮了起來,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道:“你想押多少?”
少奶奶忽然向他拋了個媚眼,道:“你看我能押多少?”
大麻子眼睛盯着她敞開的衣襟,道:“三千兩行不行?”
少奶奶一拍桌子,道:“好,銀子拿來,我押給你了。”
田思思看得眼睛發直,忍不住嘆息着道:“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少奶奶,輸得這麼慘。”
旁邊忽然有人冷笑道:“她是個屁少奶奶,規規矩矩的少奶奶怎麼會一個人到這種地方來。”
這人一張馬臉,全身黑衣,裝束打扮和那看門的人完全一樣,想必也是金大鬍子的手下。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到這裏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這人道:“一個人到這裏來賭的女人,不是賣的,就是人家的姨太太。”
他指了指那位少奶奶,又道:“她就是大同府王百萬的第十三房姨太太,平時倒還規矩,只要一賭起來,立刻就現了原形。”
田思思冷笑道:“男人一賭起來,還不是一樣的要現原形?”
這人笑了笑,道:“只可惜男人就算要賣,也賣不出去。”
他笑嘻嘻地走了,臨走的時候還瞟了田思思兩眼。
田思思氣得臉發白,恨恨地道:“為什麼女人總好像天生要比男人倒黴些,為什麼男人能賭女人就不能?”
楊凡淡淡道:“因為女人天生就不是男人。”
田思思瞪眼道:“這是什麼話?”
楊凡笑道:“這是句很簡單的話,只可惜世上偏偏有些女人聽不懂。”× × ×
楊凡也開始賭了。
他賭的是牌九。
這裏的賭注是十兩銀子,無論是輸是贏,他都是十兩,連一兩部不肯多押下去。
旁邊看着他的人,嘴裏星沒有説什麼,目光中卻露出不屑之意。
無論別人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他,楊凡還是一點也不在乎。
田大小姐卻已受不了。
她既然坐在楊凡旁邊,楊凡丟人,豈非就等於她丟人?
她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多押一點?”
楊凡道:“不能。”
田思思道:“為什麼不能?”
楊凡笑笑道:“因為我既不想輸得太快,也不想贏人家的。”
田思思恨恨道:“你這樣子算什麼賭鬼?”
楊凡道:“我並沒有説我是賭鬼,是你説的。”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你就算是賭鬼,也只能算第八流的賭鬼。”
楊凡沒有説話,又將賭注押了下去。
還是十兩,不多也不少。
田思思嘆道:“看來這裏賭注的限額若是一文錢,你一定不會押兩文。”
楊凡笑道:“你又説對了一次。”
忽然間,屋子裏爆出了一片歡呼聲:“秦大俠來了……秦大少一來,場面就一定熱鬧了……”
無論是秦大俠也好,秦大少也好,田思思知道他們説的就是秦歌。
秦歌果然來了。
田思思只覺得嘴裏發乾,手腳發冷,緊張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她雖然睜大了眼睛,卻還是沒法看清楚秦歌的人。
她實在太緊脹,緊張得連眼睛都有點發花。
幸好她總算還是看到了一條紅絲巾。
紅得像剛升起的太陽。× × ×
秦歌的確是個紅人,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是紅的。
他一來,屋子裏所有的人幾乎全部圍了上去。
田思思連那條紅絲巾也都看不見了,急得簡直要跳腳。
楊凡卻還是穩如泰山般坐在那裏,全神貫注在他的賭注上。
十兩,不多也不少。
田思思真恨不得把十兩破銀子塞到他嘴裏去。
“像秦歌這樣的大人物來了,這豬八戒居然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在他眼中看來,秦歌好像連這十兩銀子都比不上。”
田思思恨得牙癢癢的,只好去問田心,道:“你看見了他沒有?”
田心眨眨眼,道:“他?我怎麼知道你説的‘他’是誰?”
田思思跺腳道:“當然是秦歌,除秦歌還有誰?”
田心笑道:“看倒是看見了,只不過……”
田思思不等他説完,就搶着問道:“他長得究竟是什麼樣子?”
田心悠然道:“什麼樣子?還不是個人的樣子嗎?好像也並沒有比別人多長兩隻眼睛一條腿。”
田思思又急又氣,又恨不得把那十兩銀子塞到這小噘嘴裏去。
幸好這時她總算已聽到了秦歌的聲音!
聲音又響亮又豪爽,聽起來正是個男子漢的聲音!
“要賭就要賭得痛快,否則,就不如回家去抱老婆了。”
大家一起大笑。
“對,秦大俠真是個痛快的人。”
“押單雙最痛快,秦大俠你來推莊好不好?”
秦歌的聲音還是那麼痛快:“好,推莊就推莊,只不過我有個條件。”
“秦大俠只管説。”
“我可不管金大鬍子訂的那些窮規矩,要押我的莊,至少就得一百兩,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我賭錢一向是越大越風流。”
人羣總算散開了些。
田思思總算看到了秦歌,總算看到了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她最先看到的,自然還是那條鮮紅的絲巾。
紅得就和她現在的臉色一樣。× × ×
紅絲巾鬆鬆的系在脖子上。
脖子很粗,但長在秦歌身上,看來就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粗了。
大人物並不一定長得英俊漂亮,但卻一定有種與眾不同的氣派。
秦歌的氣派的確不小,隨手一掏,就是厚厚的一大疊銀票,隨隨便便就摔在桌子上。
“押,儘管押。”
於是大家就押,幾百兩的也有,幾千兩的也有。
到這裏來的人,身上的銀子好像不是偷來的,就是搶來的。
又是一陣歡呼。
莊家賠出的多,吃進的少。
一賠就是好幾千兩,霎時,萬把兩銀子就不姓秦了。
秦歌卻還是面不改色,眼睛還是的的有光,他長得就算不太英俊漂亮,就憑這種氣派,已足夠讓女人一隊隊的拜倒在他黑緞子的褲腳下。
田思思簡直已看得痴了,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真是條男子漢,真是個大英雄。”
田心忽然笑了笑,道:“你從哪點看出來的?”
田思思道:“只看他賭錢的樣子,就已足夠了。”
田心道:“一個人賭錢賭得兇,並不能證明他就是男子漢,就是英雄。”
她又笑了笑,道:“也許只能證明一件事。”
田思思道:“什麼事?”
田心悠然道:“只能證明他是個賭鬼,第一流的賭鬼。”
田思思氣得再也不想睬她。
楊凡呢?還是全神貫注在他的賭注上。
還是十兩。
田思思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悄悄道:“你認不認得秦歌?”
楊凡道:“不認得。”
田思思冷笑道:“虧你還算是在江湖中混的,連他這樣的大人物都不認得。”
楊凡笑笑,道:“因為我天生就不是大人物,而且一看到大人物就緊張。”
田思思恨恨道:“你為什麼不想法子去認得他?”
楊凡道:“我為什麼要想法子去認得他?”
田思思道:“因為……因為我想認得他。”
楊凡道:“那是你的事,我早就説過,只能帶你找到他,別的事我都不管。”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至少應該給我一個機會。”
楊凡道:“什麼樣的機會?”
田思思道:“你若也到那邊桌上去賭,説不定就認得他了。”
楊凡道:“我不能去。”
田思思道:“為什麼不能去?”
楊凡道:“那邊的賭注太大。”
田思思忍不住跺了跺腳,道:“你為什麼不回家抱老婆去?”
楊凡淡淡道:“因為我沒有老婆。”
他的回答永遠都這麼簡單,誰也不能説他沒道理,但卻可以活活把人氣死。
田思思生了半天悶氣,抬起頭,恰巧又看到了那大麻子。
她眼珠子一轉,忽又問道:“那個大麻子你認不認得?”
楊凡笑笑道:“這人我倒認得,因為他也不是什麼大人物。”
田思思道:“他是幹什麼的?”
楊凡道:“據説他就是這賭場的吸血蟲。”
田思思皺眉道:“吸血蟲?”
楊凡道:“他專門等輸光了的人拿東西到他那裏去押,一天就要三分利,本來值三百兩的,他最多隻押一百五。”
田思思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了,嫣然道:“你好人索性做到底,幫我個忙好不好?”
楊凡道:“幫什麼忙?”
田思思道:“把我押給那個麻子。”
楊凡上上下下看了她兩眼,道:“你有毛病?’
田思思笑道:“沒有,一點毛病也沒有。”
楊凡道:“你也想去押幾把?”
田思思道:“不想,我又不是賭鬼。”
楊凡道:“你説沒有毛病,又不是賭鬼,卻要我把你押給那大麻子。”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女人為什麼總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呢?”
田思思道:“你也不用管我是為了什麼,只要你幫我這個忙,我以後絕對不再麻煩你了。”
楊凡想了想,道:“你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田思思道:“絕對最後一次。”
楊凡長嘆道:“好吧,長痛不如短痛,我就認命了吧。”
他終於向那大麻子招了招手,大聲道:“趙剛,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趙大麻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的田思思,終於施施然走了過來,似笑非笑的,悠然道:“怎麼?十兩十兩的押,也會輸光嗎?”
楊凡道:“一錢一錢的押,遲早也會輸光的。”
趙大麻子道:“你想押什麼?”
楊凡指了指田思思,道:“你看她可以值多少兩銀子?”
趙大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幾眼,臉上的麻子又發出了光,道:“你想押多少?”
楊凡道:“像這麼樣又漂亮、又年輕的小姑娘,至少也值三千兩。”
趙大麻子又盯了田思思幾眼,喃喃道:“看來倒還像是原封貨……好吧,我就給你三千兩,但你可得保證她不能溜了。”
楊凡道:“你難道還怕別人賴帳?”
趙大麻子仰面大笑,道:“誰敢賴我趙某人的帳,我倒真佩服他。”
他終於數過了三千兩銀票,還沒有交到楊凡手上……
田思思忽然大叫了起來:“救命,救命呀!”
她叫的聲音比人踩住了雞脖子還可怕。
楊凡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好像早已算準了有這種事發生的。
只有趙大麻子嚇了一跳,除了他之外,別的人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最氣人的是,秦歌也沒有聽見。
男人在賭錢的時候,耳朵裏除了骰子的聲音外,很少還能聽到別的聲音。
田思思咬了咬牙,索性衝到秦歌旁邊去,大叫道:“救命,救命呀。”
她簡直已經在對着秦歌的耳朵叫了。
秦歌這才聽見了,卻好像還是沒有聽得十分清楚,回頭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什麼事?”
田思思指着楊凡,道:“他……他……他要把我賣給別人。”
秦歌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皺眉道:“他是你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