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好像更悶了,悶得令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張好兒忽然道:“田姑娘這次出來,打算到什麼地方去呀?”
田思思道:“江南。”× × ×
張好兒道:“江南可實在是個好地方,卻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隨便逛逛呢?還是去找人?”
田思思道:“去找人。”
現在楊凡已走了,她已沒有心情擺出笑臉來應付張好兒。
張好兒卻還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點名氣的人,我都認得。”
這句話倒真打動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認得很多人,認不認得秦歌?”
張好兒笑道:“出來走走的人,不認得秦歌的只怕很少。”
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聽説他這人也是整天到處亂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
張好兒道:“你到江南去,就是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張好兒笑道:“那你幸虧遇到了我,否則就要白跑一趟了。”
田思思道:“為什麼?”
張好兒道:“他不在江南,已經到了中原。”
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裏?”
張好兒點點頭,道:“我前天還見過他。”
看她説得輕描淡寫的樣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見面似的。
田思思又是羨慕,又是妒忌,咬着嘴唇,道:“他就在附近?”
張好兒道:“不遠。”
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囁嚅着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在哪裏?”
張好兒道:“不能。”
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來就往外走。
張好兒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卻可以帶你去找他。”
田思思立刻停下腳,開心得幾乎要叫了起來,道:真的?你不騙我?”
張好兒笑道:“我為什麼要騙你。”
田思思忽然又覺得她是個好人了。
田大小姐心裏想到什麼,要她不説出來實在很困難,她轉身衝到張好兒面前,拉起張好兒的手,嫣然道:“你真是個好人。”
張好兒笑道:“我也一直都看你順眼得很。”
田思思道:“你……你什麼時候能帶我去找他?”
張好兒道:“隨時都可以,只怕──有人不肯讓你去。”
田思思道:“誰不肯讓我去?”
張好兒指了指門外,悄悄道:“豬八戒。”
田思思也笑了,又噘起嘴,道:“他憑什麼不肯讓我去?他根本沒資格管我的事。”
張好兒道:“你真的不怕?”
田思思冷笑道:“怕什麼,誰怕那大頭鬼?”
張好兒道:“你現在若敢走,我現在就帶你去,明天你也許就能見到秦歌了。”
田思思大喜道:“那麼我們現在就走,誰不敢走誰是小狗。”
張好兒貶眨眼,笑道:“那麼我們就從窗子裏溜走,讓那大鬼頭回來找不到我們乾着急,你説好不好?”
田思思笑道:“好極了。”
能讓楊凡生氣着急的事,她都覺得好極了。二
於是田大小阻又開始了她新的歷程。
路上不但比屋裏涼快,也比院子裏涼快得多。
鳳從街頭吹過來,吹到街尾。
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氣,忽然覺得腳心冰冷,才發覺自己還是赤着腳。
那豬八戒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過她的腳。
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
張好兒道:“還回去幹什麼?”
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着擔心他真的會着急,跟着我的那些人都知道我會到哪裏去,明天也一定會告訴他的。”
田思思噘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只不過是想回去穿鞋子。”
張好兒道:“我那裏有鞋子,各式各樣的鞋子我都有。”
田思思笑道:“可是……我難道就這樣走去嗎?”
張好兒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再晚些都還能僱到車。”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你真能幹,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張好兒也嘆了口氣,道:“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一個女人在外面混,若不想法子照顧自己,是會被男人欺負的。”
田思思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張好兒笑道:“好的實在不多。”
田思思忽又問道:“但你怎麼知道我姓田?難道是那大頭鬼告訴你的?”
張好兒道:“嗯。”
田思思道:“他還跟你説了些什麼?”
張好兒道:“男人在背後説的話,你最好還是不聽。”
田思思道:“我聽聽有什麼關係?反正他無論説什麼,我都當他放屁。”
張好兒沉吟着,道:“其實他沒説什麼,只不過説你小姐脾氣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以後就更不得了。”
田思思叫了起來,道:“見他的大頭鬼,他管教我?他憑什麼?”
張好兒道:“他還説你遲早會嫁給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
田思思恨恨道:“你別聽他放屁,你想想,我會不會嫁給那種人?”
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答道:“但你卻好像對他不錯。”
張好兒笑了笑,道:“我對很多男人都不錯。”
田思思道:“但對他總好像有點特別,是不是?”
張好兒道:“那隻因我跟他已經是老朋友了。”
田思思道:“你已認得他很久。”
張好兒道:“嗯。”
過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個老實人,他看來雖老實,其實花樣比誰都多,他説的話簡直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説過,他無論説什麼,我都當他放屁。”
她嘴裏雖這麼説,心裏卻好像有點不舒服,她自己罵他是一回事,別人罵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無論如何,這大頭鬼總算幫過我忙的。”
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她已經下了決心,以後只要有機會,她一定要好好的報答他一次。
她心裏好像已出現了一幅圖畫:“那豬八戒正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田小姐忽然騎着匹自馬出現了,手裏揮着鞭子將那些妖魔鬼怪全部用鞭子抽走。”
下面的一幅圖畫就是:“豬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馬前,求田大小姐嫁給他,田大小姐只冷笑一聲,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馬而去;有個脖子上繫着紅絲中的英俊少年,正痴痴的站在滿天夕陽下等着她。”
想到這裏,田大小姐臉上不禁露出可愛的微笑。
“也許我不該抽得太重,只輕輕在他那大頭上敲一下,也就是了。”
這時街上真的響起了馬蹄聲。
張好兒笑道:“看來我們的運氣真不差,用不着去找,馬車已經自己送上門來了。”× × ×
有些人運氣好像天生就很好。
來的這輛馬車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輛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車子。
趕車的也是個很和氣的年輕人,而且頭上還繫着條紅絲巾。
鮮紅的絲巾在晚風中飛揚。
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痴了。
看到這飛揚的紅絲巾,就彷彿已看到了秦歌。
趕車的卻已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搭訕着笑道:“姑娘還不上車?”
田思思的臉紅了紅,忍不住道:“看你也繫着條紅絲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
趕車的笑道:“當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誰不佩服秦大俠。”
田思思道:“你見過他?”
趕車的嘆了口氣,道:“像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哪有這麼好的運氣?”
田思思道:“你很想見他?”
趕車的道:“只要能見到秦大俠一面,要我三天不吃飯都願意。”
田思思笑了。
聽到別人讚美秦歌,簡直比聽到別人讚美她自己還高興。
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見面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
她並沒有覺得自己在説謊,因為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簡直已經是她的情人,是她未來的丈夫。
趕車的目中立刻充滿了羨慕之意,嘆息着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氣……”
田思思的身子輕飄飄的,就像是已要飛了起來。
她也覺得自己實在是好福氣,選來選去,總算沒有選錯。
秦歌真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三
車馬停下。
車馬停下時,東方已現出曙色。
田思思正在做夢,一個又温馨、又甜蜜的夢。
夢中當然不能缺少秦歌。
她實在不願從夢境中醒來,但張好兒卻在搖她的肩。
田思思揉揉眼睛,從車窗裏望出去。
一道硃紅色的大門在曙色中發光,兩個巨大的石獅子蹲踞在門前。
田思思眨了眨眼,問道:“到了嗎?這裏是什麼地方?”
張好兒道:“這就是寒舍。”
田思思笑了。
“寒舍”這種名詞從張好兒這種人嘴裏説出來,她覺得很滑稽、很有趣。
也許現在無論什麼事她都會覺得很有趣。
張好兒道:“你笑什麼?”
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氣,假如這種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麼樣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
張好兒也笑了,笑得很開心。
聽到別人稱讚自己的家,總是件很開心的事。
田思思卻已有點臉紅,她忽然發覺自己也學會了虛偽客氣。× × ×
其實無論什麼人看到這種地方都會忍不住讚美幾句的。
朱門上的銅環亮如黃金,高牆內有寬闊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着雪白的粉紋紙,卻被覆院的濃蔭映成淡淡的碧綠色。
院子裏花香浮動,鳥語啁啾,堂前正有雙燕子在銜泥做窩。
田思思道:“這屋子是你自己的?”
張好兒道:“嗯。”
田思思道:“是你自己買下來的?”
張好兒道:“前兩年剛買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聽説很有學問,卻是個書呆子,所以我價錢買得很便宜。”
田思思嘆了口氣,又笑道:“看來做‘慈善家’這一行真不錯,至少總比讀書中舉好得多。”
張好兒的臉好像有點發紅,扭過頭去輕輕咳嗽。
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説錯話了,訕訕地笑着,道:“秦歌今天會到這裏來?”
張好兒道:“我先帶你到後面去歇着,他就算不來,我也能把他找來。”× × ×
後園比前院更美。
小樓上紅欄綠瓦,從外面看過去宛如圖畫,從裏面看出來也是幅圖畫。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這地方好美。”
張好兒道:“天氣太熱的時候,我總懶得出去,就在這裏歇夏。”
田思思道:“你倒真會享福。”
其實她住的地方也絕不比這裏差,卻偏偏有福不會享,偏要到外面來受罪。
張好兒笑道:“你若喜歡這地方,我就讓給你,你以後跟秦歌成親的時候,就可以將這裏當洞房。”
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發紅,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張好兒柔聲道:“我早就説過,一看你就覺得順眼,這就叫緣份。”
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現在你應該先好好洗個澡,再好好睡一覺,秦歌來的時候,我自然會叫醒你,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呀。”
田思思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又髒又破的衣服,看着那雙赤腳,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張好兒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這就去找幾件漂亮的衣服,叫小蘭送過來。”
田思思道:“小蘭?”
張好兒道:“小蘭是我新買的丫頭,倒很聰明伶俐,你若喜歡,我也可以送你。”
田思思看着她,心裏真是説不出的感激。
無論於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總算遇着了一個真正的好人。× × ×
牆上掛着幅圖畫。
白雲縹緲間,露出一角朱檐,彷彿是仙家樓閣。
仙山下流水低迴,綠草如茵,一雙少年男女互相依偎着,坐在流水畔,綠草上,彷彿已忘卻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畫上題着一行詩:
“只羨鴛鴦不羨仙。”
好美的圖畫,好美的意境。
“假如將來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這樣子,我也絕不會想做神仙。”
田思思正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在輕輕敲門。
門是虛掩着的。
田思思道:“是小蘭嗎?……進來。”
一個穿着紅衣服的俏丫環,捧着一大疊鮮豔的衣服走了進來,低着頭道:“小蘭聽姑娘的吩咐。”
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氣時嘴也好像是噘着的。
田思思幾乎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田心!
這俏丫頭赫然竟是田心。
田思思衝過去抱住她,將她捧着的一疊衣服都撞翻在地上。
“死丫頭,死小鬼,你怎麼也跑到這裏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這丫頭瞪大了眼睛,好像顯得很吃驚,吃吃道:“我來了兩年。”
田思思笑罵道:“小鬼,還想騙我?難道以為我已認不出你了嗎?”
這丫頭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見過我?”
田思思道:“你以前難道沒見過我?”
這丫頭道:“沒有。”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認得我?”
這丫頭道:“不認得。”
田思思也開始有點吃驚了,揉揉眼睛,道:“你……你難道不是田心?”
這丫頭道:“我叫小蘭,大小的小,蘭花的蘭。”
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並不像説謊,也不像是開玩笑。
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
小蘭看着她,就好像看着個神經病人似的,再也不想跟他説話了,垂頭道:“姑娘若是沒什麼別的吩咐,我這就下去替姑娘準備水洗澡。”
她不等話説完,就一縷煙似的跑了下去。
田思思怔住了。
“她難道真的不是田心?”
“若不是田心,又怎會長得跟田心一模一樣,甚至連那小噘嘴都活脱脱像是一模子裏刻出來的。”
“天下真有長得這麼像的人?”
田思思不信,卻又不能不信。
兩個很雄壯的老媽子,抬着一個很好看的澡盆走進來。
盆裏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還是熱的。
小蘭手裏捧着盒荳寇澡豆,還有條潔白的絲巾,跟在後面,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
田思思瞪着她,搖搖頭,忽又大聲道:“你真的不是田心?”
小蘭嚇了一跳,用力搖搖頭,就好像見了鬼似的,又溜了。
田思思嘆了口氣,苦笑着喃喃道:“我才是真的見了鬼了……天下真有這麼巧的事?……”
她心裏雖充滿了懷疑,但那盆熱水的誘惑卻更大。
沒有任何一個三天沒洗澡的女人,還能抗拒這種誘惑的。
田思思嘆了口氣,慢慢地解開了衣鈕。
對面有個很大的圓鏡,映出了她苗條動人的身材。
她的身材也許沒有張好兒那麼豐滿成熟,但她的皮膚卻更光滑,肌肉卻更堅實,而且帶着種處女獨有的温柔彈性。
她的腿筆直,足踝纖巧,線條優美。
她的身子還沒有被男人擁抱過。
她在等,等一個值得她等的男人,無論要等多久她都願意。
秦歌也許就是這男人。
她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好像已變得比盆裏的水還熱些。
貼身的衣服已被汗濕透,她優柔的曲線已完全在鏡中現出。
她慢慢地解開衣襟,整個人忽然僵住!× × ×
屋裏有張牀,大而舒服。
牀上高懸着錦帳。
錦帳上掛着粉紅色的流蘇。
田思思忽然從鏡子裏看到,錦帳上有兩個小洞。
小洞裏還在發着光。
眼睛裏的光。
有個人正躲在帳子裏偷看着她!
田思思又驚又怒,氣得全身都麻木了。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壓制着自己,慢慢地解開第一粒衣鈕,又慢慢地開始解第二粒。
突然間,她轉身竄過去,用力將帳子一拉。
帳子被拉倒,赫然有個人躲在帳後。
一個動也不動的人。
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發現,總難免要大吃一驚。
但這人非但動也不動,臉上也完全沒有絲毫吃驚之色。
這難道不是人,只不過是個用灰石雕成的人像?四
田思思知道他是個人。
非但知道他是個人,而且還認得他。
“葛先生!”
那惡鬼般的葛先生,陰魂不散,居然又在這裏出現了!
田思思嚇得連嗓子都已發啞,連叫都叫不出來,連動都不能動。
葛先生也沒有動。
他非但腳沒有動,手沒有動,連眼珠都沒有動。
一雙惡鬼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田思思,眼睛裏也全無表情。
但沒有表情比任何表情都可怕。
田思思好不容易才能抬起腳,轉身往外面跑。
跑到門口,葛先生還是沒有動。
他為什麼不追?
難道他已知道田思思跑不了?
田思思躲到門後,悄悄的往裏面看了看,忽然發現葛先生一雙死灰色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在她原來站着的地方。
“這人莫非突然中了邪?”
田思思雖然不敢相信她有這麼好的運氣,心裏雖然還是怕,但是這惡魔
若是真的中了邪,豈非正是她報復的機會?
這誘惑更大,更不可抗拒。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一步,慢慢地往裏走。
葛先生還是不動,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着原來的地方。
田思思慢慢的彎下腰,從澡盆上的小凳子上拿起盒澡豆。
盒子很硬,好像是銀子做的。
無論誰頭上被這麼硬的盒子敲一下,都難免會疼得跳起來。
田思思用盡全身力氣,將盒子摔了出去。
“咚”的,盒子打在葛先生頭上。
葛先生還是沒有動,連眼珠子都沒有動,好像一點感覺都發育。
但他的頭卻已被打破了。
一個人的頭若被打破,若還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麼他就不算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田思思索性將那小凳子也摔了過去。
這次葛先生被打得更慘,頭上的小洞已變成大洞,血已往外流。
但他還是動也不動。
田思思鬆了口氣,突然竄過去,“啪”的,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他還是不動。
田思思笑了,狠狠的笑道:“姓葛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田大小姐並不是個很兇狠的人,心既不黑,手也不辣。
但她對葛先生實在是恨極了,從心裏一直恨到骨頭裏。
她一把揪住葛先生的頭髮,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反手又是一頓耳光,“劈劈啪啪”,先來了十六八個大耳光,氣還是沒有出。
洗澡水還是熱的,熱得在冒氣。
一個人的頭若被按在這麼熱的洗澡水裏,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田思思就將葛先生的頭按了進去。
水裏沒有冒泡。
難道他已連氣都沒有了?已是個死人?
田思思手已有點發軟,將他的頭提了起來。
他眼睛還在直勾勾的瞪着,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田思思有點發慌了,大聲道:“喂,你聽見我説話嗎?……你死了沒有?”
突聽一人格格笑道:“他沒有死,卻已聽不見你説話了。”× × ×
笑聲如銀鈴。
其實很少有人能真的笑得這麼好聽,大多數人的笑聲最多隻不過像銅鈴,有時甚至像是個破了的銅鈴。
田思思用不着回頭,就知道是張好兒來了。
笑聲也是幹“慈善家”這一行最重要的條件之一。
張好兒自然是這一行中的大人物,所以她不但笑得好聽,也很好看。
田思思恨恨道:“你認得這人?”
張好兒搖搖頭,冷笑道:“這種人還不夠資格來認得我。”
田思思冷笑道:“那麼,他怎會做了這裏的入幕之賓?”
張好兒眨眨眼,道:“你真不知道他怎麼來的?”
田思思道:“我駕然不知道。”
張好兒道:“我也不知道。”
她忽又笑了笑,道:“但我卻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田思思道:“快説。”
張好兒道:“你難道看不出他被人點住了穴道?”
田思思這才發現葛先生果然是被人點了穴道的樣子,而且被點的穴道絕不止一個地方。
但葛先生武功並不弱,她一向都很清楚,若説有人能在他不知不黨中點住他七八處穴道,這種事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田思思忍不住道:“是你點了他的穴?”
張好兒笑道:“怎麼會是我?我哪裏有這麼大的本事?”
田思思道:“不是你是誰?”
張好兒悠然道:“你猜猜看,若是猜不出,我再告訴你。”
田思思道:“我猜不出。”
她嘴裏説“猜不出”的時候,心裏已猜出了,忽然跳了起來,道:“難道是秦歌?”
張好兒笑道:“猜對了。”
田思思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好像隨時都要暈過去。
過了很久,她才能長長吐出口氣,道:“他……他已經來了?”
張好兒道:“已經來了半天。”
她又解釋着道:“他來的時候,看到有個人鬼鬼祟祟的竄到這小樓上來,就在暗中跟着,這人在帳子上挖洞的時候,他就點了他的穴道。”
帳子後果然有個小窗子,他們想必就是從這窗子裏掠進來的。
張好兒笑道:“奇怪的是,帳子後面出了那麼多事,你居然一點都不知道──你那時難道在做夢?”
田思思的確在做夢。一個不能對別人説出來的夢。
她紅着臉,低下頭,道:“他人呢?”
張好兒道:“他點住這人的穴道後,才去找我……”
田思思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咬着嘴唇道:“那時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也免得我被這人……被這人……”
“偷看”這兩個字,她實在説不出來。
張好兒道:“他雖然不是君子,但看到女孩子在脱衣服時,還是不好意思出來見面的。”
田思思的臉在發燙,低着頭道:“他……他剛才也看見了?”
張好兒道:“帳子上若有兩個洞,就算是君子,也會忍不住要偷看兩眼的。”
田思思不但臉在發熱,心好像也在發熱,囁嚅着道:“他説了我什麼?”
張好兒笑道:“他説你不但人長得漂亮,腿也長得漂亮。”
田思思道:“真的?”
張好兒嘆了口氣,道:“為什麼不是真的?我若是男人,我也會這麼説的。”
田思思頭垂得更低,雖然不好意思笑,卻又忍不住在偷偷地笑。
對一個少女説來,天下絕沒有再比被自己意中人稱讚更美妙的事了。
張好兒道:“我只問你,你現在想不想見他?”
田思思道:“他在哪裏?”
張好兒道:“就在樓下,我已經帶他來了。”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田思思已要轉身往外面走。
張好兒一把拉住了她,朝她身上努了努嘴,笑道:“你這樣子就想去見人?”
田思思紅着臉笑了。
張好兒道:“你就算已急得不想洗澡,但洗洗腳總來得及吧。”× × ×
水還是熱的。
葛先生已被塞到牀底下。
張好兒道:“暫時就請他在這裏趴一下,等等再想法子收拾他。”
田思思用最快的速度洗好腳,但穿衣服的時候就慢了。
衣服有好幾件,每件都很漂亮。
田思思挑來選去,忍不住要向張好兒求教了。
男人喜歡的是什麼,張好兒自然知道得比大多數女人都清楚。
田思思道:“你看我該穿哪件呢?”
張好兒上上下下瞧了她幾眼,笑道:“依我看,你不穿衣服的時候最好看。”
她的確很瞭解男人,你説對不對?五
田思思下樓的時候,心一直在不停地跳。
秦歌長得究竟是什麼樣子?有沒有她想象中那麼英俊瀟灑?
田思思只知道他身上一定有很多刀疤。
但男人身上有刀疤,非但不難看,反而會顯得更有英雄氣概。
“無論如何,她總算能夠跟她心目中的大人物見面了。”
田思思閉着眼睛,邁下最後一步梯子,再睜開眼。× × ×
她就看到了秦歌!
秦歌幾乎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少女們夢中所想的那種男人。
他身材比普通人略微高一點,卻不算太高。
他的肩很寬,腰很細,看來健壯而精悍,尤其是在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時候。
他的眼睛大而亮,充滿了熱情。
一條鮮紅的絲巾,鬆鬆地系在脖子上。
田思思忽然發現,紅絲巾系在脖子上,的確比系在任何地方都好看。
秦歌看着她的時候,目中帶着種温柔的笑意,無論誰看到他這雙眼睛,
都不會再注意他臉上的刀疤了。
他看到田思思的時候,就站了起來,不但目中帶着笑意,臉上也露出了温和瀟灑的微笑。
他顯然很喜歡看到田思思,而且毫不掩飾地表示了出來。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厲害。
她本來應該大大方方走過去的,但卻忽然在樓梯口怔住。
她忽然發覺自己忘了一件事。
從一開始聽到秦歌這名字的時候,就有了許許多多種幻想。
她當然想到過自己見到秦歌時是什麼情況,也幻想過自己倒在他懷裏時,是多麼温馨,多麼甜蜜。
她甚至幻想過他們以後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會陪他喝酒、下棋、騎馬,陪他闖蕩江湖,她要好好照顧他,每天早上,她都會為他在脖子上繫着一條幹淨的紅絲巾,然後再替他煮一頓可口的早餐。
她什麼都想到過,也不知想了多少遍。
但她卻忘了一件事。
她忘了去想一見到他時,應該説些什麼話。
在幻想中,她一見到秦歌時,就已倒在他懷裏。
現在她當然不能這麼樣做,當然知道自己應該先陪他聊聊天,卻又偏偏想不出應該説些什麼?
秦歌好像也不知該説些什麼,只是温柔地笑着,道:“請坐。”
田思思低着頭,走過去坐下來,坐下來時還是想不出該説什麼。
這本是她花了無數代價才換來的機會,她至少應該表現得大方些、聰明些,但到了這種節骨眼上,她卻偏偏忽然變得像是個舌頭短下三寸的呆鳥。
她簡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拿去給別人修理修理。
張好兒偏偏也不説話,只是扶着樓梯遠遠的站在那裏,看着他們微笑。
幸好這時那俏丫頭小蘭已捧了兩盞茶進來,送到他們身旁的茶几上。
她也垂着頭,走到田思思面前時,彷彿輕輕説了兩個字。
但田思思暈暈乎乎的,根本沒聽見她在説什麼。
小蘭只好走了。
她走的時候嘴噘得好高,像是又着急,又生氣。
張好兒終於盈盈走了過來:“這裏難道是個葫蘆店嗎?”
秦歌怔了怔,道:“葫蘆店?”
張好兒吃吃笑道:“若不是葫蘆店,怎會有這麼大的兩個閉嘴葫蘆。”
秦歌笑了,抬頭看了看窗外,道:“今天天氣好像不錯。”
張好兒道:“哈哈哈。”
秦歌道:“哈哈哈是什麼意思?”
張好兒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就好像你説的那句話一樣,説了等於沒説。”
秦歌又笑了笑,道:“你要我説什麼?”
張好兒眨眩眼,道:“你至少應該問問她,貴姓呀?大名呀?府上在哪裏呀?……這些話難道也要我來教你?”
秦歌輕輕咳嗽了兩聲,道:“姑娘貴姓?”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田思思。”
張好兒皺着眉,道:“這是有人在説話,還是蚊子叫?”
田思思也笑了,屋子裏的氣氛這才輕鬆了一點。
秦歌剛想説什麼,那俏丫頭小蘭忽又垂頭走了進來,走到田思思面前,捧起几上的茶,也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一碗茶全部潑在田思思身上。
小蘭趕緊去擦,手忙腳亂的在田思思身上亂擦。
田思思覺得她的手好像乘機往自己懷裏摸了摸,她看來並不像這麼笨手笨腳的人,田思思剛覺得有點奇怪,張好兒已沉下臉,道:“你跑來跑去的幹什麼?”
小蘭的臉色有點發白,垂首道:“我……我怕田姑娘的茶涼了,想替她換一盅。”
張好兒沉着臉道:“誰叫你多事的,出去,不叫你就別進來。”
小蘭道:“是。”
她又低着頭走了出去,臨走的時候,好像還往田思思身上瞟了一眼,眼色彷彿有點奇怪。
難道她有什麼秘密話要告訴田思思?
田思思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看着身上的濕衣服,已急得要命,哪裏還有功夫去想別的。
何況,這丫頭假如真的有話要説,剛才送衣服去的時候,就已經應該説出來了,完全沒有理由要等到這種時候再説。
田思思咬着嘴唇,忽然道:“我……我想去換件衣服。”
秦歌立刻道:“姑娘請。”
他站了起來,微笑着道:“在下也該告辭了,姑娘一路勞頓,還是休息一會兒的好。”
他居然就這麼樣一定了之。
等他一出門,張好兒就急得直跺腳,道:“我好不容易才安排了這機會讓你們見面,你怎麼竟讓煮熟了的鴨子飛了?”
田思思漲紅了臉,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一看見他,我就説不出話來。”
張好兒道:“這樣子你還想鎖住他?人家看見你這種呆頭呆腦的樣子,早就想打退堂鼓了,否則又怎麼會走?”
田思思道:“下次……下次我就會好些的。”
張好兒冷笑道,“下次?下次的機會只怕已不多了。”
田思思拉起她的手,央求着,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張好兒用眼角瞟着她,“噗哧”一笑,道:“我問你,你對他印象怎麼樣?你可得老實説。”
田思思臉又紅了,道:“我對他印象當然……當然很好。”
張好兒道:“怎麼樣好法?”
田思思道:“他雖然那麼有名,但卻一點也不驕傲,一點也不粗魯,而且對我很有禮貌。”
她眼波朦朧,就像做夢似的。
張好兒盯着她,道:“還有呢?”
田思思輕輕嘆了口氣,道:“別的我也説不出了,總之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並沒有看錯。”
張好兒道:“你願意嫁給他?”
田思思咬着嘴唇,不説話。
張好兒道:“這可不是我的事,你若不肯説老實話,我可不管了。”
田思思急了,紅着臉道:“不説話的意思你難道還不懂?”
張好兒又“噗哧”一聲笑了,搖着頭道:“你們這些小姑娘呀,真是一天比一天會作怪了。”
她又正色接着道:“既然你想嫁給他,就應該好好把握住機會。”
田思思終於點了點頭。
張好兒道:“現在機會己不多了,我最多也不過只能留住他一兩天。”
田思思道:“一兩天?只有一兩天的工夫,怎麼夠?”
張好兒道:“兩天已經有二十四個時辰,二十四個時辰已經可以做很多事,假如換了我,兩個時辰就已足夠。”
田思思道:“可是我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
張好兒輕輕擰了擰她的臉,笑道:“傻丫頭,有些事用不着別人教你也應該知道的,難道你還要我送你們進洞房嗎?”
她銀鈴般嬌笑着走了出去,笑聲越來越遠。
門還開着。風吹在濕衣服上,涼颼颼的。
田思思痴痴的想着,隨手拉了拉衣襟,忽然有個紙卷從懷裏掉出來,可是她根本沒有注意。
“有些事用不着別人教的。”田思思只覺自己的臉又在發燙,咬着嘴唇,慢慢地走上樓。六
樓下很靜,一個人也沒有。
那俏丫頭小蘭又低着頭走進來,想是準備來收拾屋子。
她看到地上的紙卷,臉色忽然變了,立刻趕過去撿起來。
紙卷還是卷得好好的,顯然根本沒有拆開來過。
她噘着嘴,輕輕跺着腳,好像準備衝上樓去。
就在這時,樓上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 ×
牀底下的葛先生忽然不見了。
田思思本來幾乎已完全忘了他這個人,一看到秦歌,她簡直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等她坐到牀上,才想起牀底下還有個鬼。
鬼就是鬼,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更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他若纏住了你,你就永遠不得安寧。
田思思的驚呼聲就好像真的遇着鬼一樣。
葛先生這人也的確比鬼還可怕。
直到張好兒趕來的時候,她還在發抖,忽然緊緊抱住張好兒,失聲痛哭起來,嗄聲道:“那人已走了。”
張好兒輕輕拍着她,柔聲道:“走了就走了,你不用怕,有我在這裏,你什麼都用不着害怕。”
田思思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還會再來的,他既然知道我在這裏。就絕不會輕易放過我。”
張好兒道:“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樣纏着你?”
田思思流着淚道:“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纏着我?我既不欠他的,也沒有得罪他,我……根本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張好兒道:“但是你卻很怕他。”
田思思顫聲道:“我的確怕他,他根本不是人……”
只聽一人道:“無論他是人是鬼,你都用不着怕他。他若敢再來,我就要他回不去。”
秦歌也趕來了。
他的聲音温柔而鎮定,不但充滿了自信,也可以給別人信心。
張好兒冷笑道:“他這次本來就應該回不去的。若是我點了他的穴道,他連動都動不了。”
秦歌淡淡地笑了笑,道:“這的確要怪我出手太輕,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張好兒道:“偷偷溜到別人閨房裏,在別人帳子上挖洞,難道還會有什麼好人?”
秦歌道:“可是我……”
張好兒根本不讓他説話,又道:”不管你怎麼説,這件事你反正有責任,我這小妹妹以後假如出了什麼事,我就唯你是問。”
秦歌嘆了口氣,苦笑着喃喃道:“看來我以後還是少管點閒事的好。”
張好兒道:“但你現在已經管了,所以,就要管到底。”
秦歌道:“你要我怎麼管?”
張好兒道:“你自己應該知道。”
秦歌沉吟着,道:“你是不是要我在這裏保護田姑娘?”
張好兒這才展顏一笑,嫣然道:“你總算變得聰明些了。”
田思思躲在張好兒懷裏,也忍不住要笑。
她本來還覺得張好兒有點不講理,現在才明自了她的意思。
她這麼樣做,就是為了要安排機會,讓他們多接近接近。
張好兒又道:“我不但要你保護她,還要你日日夜夜的保護她,一直到你抓到那人為止。”
秦歌道:“那人若永遠不再露面呢?”
張好兒眨眨眼,道:“那麼你就得保護她一輩子。”
這句話實在説得太露骨,就算真是個呆子,也不會聽不出她的意思。
不但田思思臉紅了,秦歌的臉好像也有點發紅。
但是他並沒有拒絕,連一點拒絕的表示都沒有。
田思思又歡喜,又難為情,索性躲在張好兒懷裏不出來。
張好兒卻偏偏要把她拉出來,輕拭着她的淚痕,笑道:“現在你總算放心了吧,有他這種人保護你,你還怕什麼……你還不肯笑一笑?”
田思思想笑,又不好意思;雖不好意思,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張好兒拍手道:“笑了笑了,果然笑了!”
田思思悄悄擰了她一把,悄悄道:“死討厭。”
張好兒忽然轉過身,道:“你們在這裏聊聊,我失陪了。”
她嘴裏説着話,人已往外走。
田思思趕緊拉住了她,着急道:“你真的要走?”
張好兒道:“既然有人討厭我,我還在這裏幹什麼?”
田思思急得漲紅了臉,道:“你……你不能走。”
張好兒笑道:“為什麼不能走?他可以保護你一輩子,我可沒這能耐,我還要去找個人來保護我哩。”
她忽然甩脱田思思的手,一縷煙跑下了樓。
田思思傻了。
她忽然變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雙手也不知該往什麼地方放才好,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噗通噗通”地跳。
秦歌好像正微笑着在看她。
她卻不敢看過去,但閉着眼睛也不行,睜開眼睛又不知該往哪裏看才好,只有垂着頭,看着自己一雙春葱般的手。
秦歌好像也在看着她的手。
她又想將手藏起來,但東藏也不對,西藏也不對,簡直恨不得把這雙手割下來,找塊布包住。
只可惜現在真的要割也來不及了。
秦歌的手已伸過來,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田思思的心跳得更厲害,好像已經快跳出了腔子,全身的血都已衝上了頭,只覺得秦歌好像在她耳邊説着話,聲音又温柔,又好聽。
但説的究竟是什麼,她卻根本沒有聽清楚,連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秦歌好像根本不是在説話,是在唱歌。
歌聲又那麼遙遠,就彷彿她孩子時在夢中聽到的一樣。
她痴痴迷迷的聽着,似已醉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覺秦歌的手已輕輕攬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子似已在秦歌的懷裏,已可感覺到他那灼熱的呼吸。
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嘴裏還在含含糊糊地説着話。
田思思更聽不清他在説什麼,只覺得他的手越抱越緊……
他好像忽然變成有三隻手了。
田思思的身子已開始發抖,想推開他,卻偏偏連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覺得整個人彷彿在騰雲駕霧似的。
然後她才發現身子已被秦歌抱了起來,而且正在往牀那邊走。
她就算什麼事都不太懂,現在也知道情況有點不妙了。
但這豈非正是她一直在夢中盼望的嗎?
“不,不是這樣子的,這樣子不對。”
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她也並不太清楚。
她只覺得現在一定要推開他,一定要拒絕。
但拒絕好像已來不及了。
在她感覺中,時間好像已停頓,秦歌應該還站在原來的地方。
但她也不知怎麼回事,她忽然發覺自己已在牀上了。
牀很軟。
温暖而柔軟,人躺在牀上,就彷彿躺在雲堆裏。
她非但沒有力氣拒絕,也沒有時間拒絕了。
男女間的事有時實在很微妙,你若沒有在適當的時候拒絕,以後就會忽然發現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了。
因為你已將對方的勇氣和信心都培養了出來。
你就算拒絕,也已沒有用。
秦歌的聲音更甜,更温柔。
男人只有在這種時候,聲音才會如此甜蜜温柔。
這種時候,就是他已知道對方已漸漸無法拒絕的時候。
這也是男人最開心,女人最緊張的時候。
田思思緊張得全身都似已僵硬。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門。
只聽小蘭的聲音在門外道:“田姑娘、秦少爺,你們要不要吃點心?我剛燉好了燕窩粥。”
秦歌從牀上跳起來,衝過去,拉開門大聲道:“誰要吃這見鬼的點心,走!快走!走遠點!”
他聲音兇巴巴的,一點也不温柔了。
小蘭噘着嘴,悻悻地下了樓。
秦歌正想關上門,誰知他自己也已被人用力推了出去。
田思思不知何時也已下牀,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出了門。
“砰”的,門關上。
田思思的身子倒在門上,喘着氣,全身衣裳都已濕透。
秦歌當然很吃驚,用力敲門,道:“你這是幹什麼?為什麼把我推出來?快開門。”
田思思咬着牙,不理他。
秦歌敲了半天門,自己也覺得沒趣了,喃喃道:“奇怪,這人難道有什麼毛病?”
這本是她夢中盼望着的事,夢中思念着的人,但等到這件事真的實現,這個人真的已在身旁時,她反而將這人推了出去。
聽到秦歌下樓的聲音,她雖然鬆了口氣,但心裏空空的,又彷彿失去了什麼。
“他這一走,以後恐怕就不會再來了。”
田思思的臉雖已變得蒼自,眼圈兒卻紅了起來,簡直恨不得立刻就大哭一場。
但就在這時,樓梯上又有腳步聲響起。
“莫非他又回來了?”
田思思的心又開始“噗通噗通”的在跳,雖然用力緊緊抵住了門,卻又巴望着他能一腳將門踢開。
她想的究竟是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快開門,是我。”
這是張好兒的聲音。
田思思雖又鬆了口氣,卻又好像覺得有點失望。
門開了。
張好兒氣沖沖的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鐵青着臉,瞪着她,忽然大聲道:“你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毛病?”
田思思搖搖頭,又點點頭,坐下去,又站起來。
看到她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張好兒的火氣才平了些,嘆着氣道:“我好容易才替你安排了這麼個好機會,你怎麼反而將別人趕走了?”
田思思臉又紅了,低着頭道:“我……我怕。”
張好兒道:“怕?有什麼好怕的?他又不會吃了你。”
説到這裏,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柔聲道:“你現在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怕什麼?這種事本就是每個人都要經過的,除非你一輩子不想嫁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他那種急吼吼的樣子,教人怎麼能不怕呢!”
張好兒笑道:“噢……原來你並不是真的怕,只不過覺得他太急了些。”
她走過來輕撫着田思思的頭髮,柔聲道:“這也難怪你,你究竟還是個大姑娘,但等你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知道,男人越急,就越表示他喜歡你。”
田思思道:“他若真的喜歡我,那就應該對我尊重些。”
張好兒又“噗哧”一聲笑了,道:“傻丫頭,這種事怎麼能説他不尊重你呢?你們若是在大庭廣眾前,他這麼樣做就不對了;但只有你們兩個人在房裏的時候,你就該順着他一點。”
她眨着眼笑了笑,悄悄道:“以後你就會知道,你只要在這件事上順着他一點,別的事他就會完全聽你的;女人想要男人聽話,説來説去也只有這一招。”
田思思臉漲得通紅,這種話她以前非但沒聽過,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張好兒道:“現在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對他有意思?”
田思思囁嚅着道:“他呢?”
張好兒道:“你用不着管他,我只問你,願意不願意?”
田思思鼓足勇氣,紅着臉道:“我若願意,又怎麼樣呢?”
張好兒道:“只要你點點頭,我就作主,讓你們今天晚上就成親。”
田思思嚇了一跳,道:“這麼快?”
張好兒道:“他明後天就要回江南了,你着想跟他回去,就得趕快嫁給他;兩人有了名份,一路上行走也方便些。”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我還得慢慢的想一想。”
張好兒道:“還想什麼?他是英雄,你也是個俠女,做起事來就應該痛痛快快的;再想下去,煮熟的鴨子只怕就要飛了。”
她正色接着道:“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若不好好把握住,以後再想找這麼樣一個男人,滿街打鑼都休想找得到。”
田思思道:“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夠這麼樣逼我呀。”
張好兒嘆了口氣,道:“現在你説我逼你,以後等別人叫你‘秦夫人’的時候,你就會感激我了。要知道‘秦夫人’這銜頭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得到的,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個女孩子早就等着想要搶到手呢。”
田思思閉上了眼睛。
她彷彿已看到自己和秦歌並肩奔馳回到了江南,彷彿已看到一大羣、一大羣的人迎在他們馬前歡呼。
“秦夫人果然長得真美,和秦大俠果然是天生的良緣佳偶,也只有這麼樣的美人才配得上秦大俠這樣的英雄。”
其中自然還有個腦袋特別大的人,正躲在人羣裏偷偷地看着她,目光中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那時她就會帶着微笑對他説:“你不是説我一定嫁不出去嗎?現在你總該知道自己錯了吧。”
她甚至好像已看到這大頭鬼後悔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只聽張好兒悠然道:“我看,你還是趕快決定吧,否則‘秦夫人’這銜頭只怕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田思思忽然大聲道:“只有我才配做秦夫人,誰也休想搶走!”七
嫁衣是紅的。
田思思的臉更紅。
她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自己都忍不住要對自己讚美幾句。
張好兒就在她身旁,看着喜娘替她梳妝。
開過臉之後的田大小姐,看來的確更嬌豔了。
張好兒嘆了口氣,喃喃道:“真是個天生的美人胎子,秦歌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她微笑着,又道:“但他倒也總算配得過你了,田大爺若知道自己有了這麼樣一個好女婿,也一定會很滿意的。”
田思思心裏甜甜的。
這本是她夢寐以求的事,現在總算心願已償,你叫她怎麼能不開心呢?
“只可惜田心不在這裏,否則她一定也歡喜得連嘴都撅不起來了。”
想到田心,就不禁想到小蘭。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你那丫頭小蘭呢?”
張好兒道:“這半天都沒有看到她,又不知瘋到哪裏去了。”
田思思道:“以前我也有個丫頭,叫田心,長得跟她像極了。”
張好兒道:“哦?真有那麼像?”
田思思笑道:“説來你也不信,這兩個人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張好兒笑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把她送給你作嫁妝吧。”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那丫頭田心不在這裏。”
張好兒道:“她到哪裏去了?”
田思思黯然道:“誰知道。自從那天在王大娘家裏失散了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的人。只望她莫要有什麼意外才好。”
張好兒眨眨眼,笑道:“田心既然不在,我去找小蘭來陪你也一樣。”
她忽然轉身走下了樓。
一走出門她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匆匆向對面的花叢裏走了過去。
花叢間竟有條人影,好像一直都躲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張好兒走了過去,忽然道:“小蘭呢?”
這人道:“我已叫人去看着她了。”
張好兒沉聲道:“你最好自己去對付她,千萬不能讓她跟田思思見面,更不能讓她們説話。”
這人笑了笑,道:“你若不喜歡聽她説話,我就叫她以後永遠都不能再説話。”× × ×
喜娘的年紀雖不大,但卻顯然很有經驗。
她們很快就替田思思化好了妝,並換上了新娘的嫁衣。
脂粉雖可令女人們變得年輕美麗,但無論多珍貴的脂粉,也比不上她自己臉上那種又羞澀、又甜蜜的微笑。
所以世上絕沒有難看的新娘子,何況田思思本來就很漂亮。
前廳隱隱有歡樂的笑聲傳來,其中當然還夾雜着划拳行令聲、勸酒碰杯聲,這些聲音的本身就彷彿帶着種喜氣。
這喜事雖辦得匆忙,但趕來喝喜酒的賀客顯然是還有不少。
張好兒看來的確是個交遊廣闊的人。
屋子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茶水。
因為新娘子在拜堂前是不能夠喝水的,一個滿頭鳳冠霞披的新娘子,若是急着要上廁所,那才真的是笑話。
張好兒當然不願意這喜事變成個笑話。
所以她不但將每件事都安排得很好,而且也想得周到。
所以每件事都進行得很順利,絕沒有絲毫差錯。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田思思心裏卻總覺得有點不太對。
是什麼地方不對呢?她不知道。
她一心想嫁給秦歌,現在總算已如願了。
秦歌不但又英俊、又瀟灑,而且比她想象中還要温柔體貼些。
“一個女孩子若能嫁給這種男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等他們回到江南後,一定更不知有多少賞心樂事在等着他們。
他們還年輕,正不妨及時行樂,好好的享受人生。一切都太美滿、太理想了,還有什麼地方不對的呢?
“也許每個少女在變成婦人之前,心裏都會覺得有點不安吧。”
田思思輕嘆了口氣,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她決心不再去想。
“爹爹着知道我嫁給了秦歌,也一定會很開心,一定不會怪我的。”
“秦歌至少比那大頭鬼強得多了。”
想到那大頭鬼,田思思心裏好像有種奇怪的滋味。
“無論如何,我至少總該請他來喝杯喜酒的,他若知道我今天就已成親,臉上的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但田思思也知道以後只怕永遠也看不到他了。
她忽然對那大頭鬼有點懷念起來……× × ×
一個女孩子在她成親前心裏想的是什麼?
對男人説來,這隻怕永遠都是個秘密,永遠都不會有人能完全猜出來。八
爆竹聲雖不悦耳,但卻總是象徵着一種不同凡響的喜氣。
爆竹聲響過後,新人們就開始要拜堂了。
“一拜天地……”
喜官的聲音總是那麼嘹亮。
喜娘們扶着田思思,用手肘輕輕示意要她拜下去。
田思思知道這一拜下去,她就不再是“田大小姐”了。
這一拜下去,田大小姐就變成了秦夫人。
喜娘們好像已等得有點着急,忍不住在她耳旁輕輕道:“快拜呀。”
田思思只聽得到她們的聲音,卻看不見她們的人。
她頭上蒙着塊紅巾,什麼都看不見。
“結親本來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新娘子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的見人呢?”
田思思心裏突然升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鄉下人家裏發生的事,忽然想到了穿着大紅狀元袍,戴着花翎烏紗帽,打扮成新郎官模樣的葛先生。
“新娘子就是你!”
但新郎官是誰呢?會不會又變成了葛先生?
田思思只覺得鼻子癢癢的,已開始流着冷汗。
“新娘子為什麼還不拜下去?”
賀客已經有人竊竊私議,已有人在暗暗着急。
喜娘們更急,已忍不住要將田思思往下推。
田思思的身子卻硬得像木頭,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新娘子居然開口説話了。
賀客們又驚又笑,喜娘們更已嚇得面無人色。
她們做了二三十年的喜娘,倒還沒聽過新娘子還要等一等的。
幸好張好兒趕了過來,悄俏道:“已經到了這時候,還要等什麼呀?”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我要看看他。”
張好兒道:“看誰?”
田思思道:“他。”
張好兒終於明白她説的“他”是誰了,又急又氣,又忍不住笑道:“你現在急什麼。等進了洞房,隨便你要看多久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