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夥子道:“那兩間屋子已空了半個月,今天早上才有人搬進來,只付了半個月的房錢,我們怎麼會認得他是老幾?”
田思思又怔住。田心也怔住。
突聽一人道:“剛才好像有人在問趙大哥,是哪一位?”
這人剛從外面走過來,手裏提着條鞭子,好像是個車把式。
田思思立刻迎上去道:“是我在問,你認得他?”
這人點點頭,道:“當然認得,城裏的人,只要是在外面跑跑的,誰不認得趙老大?”
田思思大喜道:“你能不能帶我們去找他?”
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兩眼,道:“你們是……”
田思思道:“我們都是他的好朋友。”
這人立刻笑道:“既然是趙大哥的朋友,還有什麼話説,快請上我的車,我拉你們去。”
馬車在一棟很破舊的屋子前停下,那車把式道:“趙大哥正陪一位從縣城裏來的兄弟喝酒,在屋裏,我還有事,不陪你們了。”
田思思連“謝”字都來不及説,就衝了進去。她生怕又讓趙老大溜了。
這位大小姐從來也沒有如此生氣過,發誓只要一見着趙老大,至少也得給他十六八個耳括子。
屋子裏果然有兩個人在喝酒,一個臉色又黃又瘦,像是得了大病還沒好;
另一個卻是條精神抖擻、滿面虯髯的彪形大漢。
田思思大聲道:“趙老大在哪裏?快點叫他出來見我。”
那滿面病容的人斜着眼瞟了瞟她,道:“你找趙老大幹什麼?”
田思思道:“當然有事,很要緊的事。”
這人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冷冷道:“有什麼事就跟我説吧,我就是趙老大。”
田思思愕然道:“你是趙老大?我找的不是你。”
那虯髯大漢笑了,道:“趙老大隻有這一個,附近八百里內找不出第二位來。”
田思思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難道那長衫佩劍的“趙老大”,也是個冒牌的假貨?
那滿面病容的人又喝了口酒,淡淡道:“看樣子這位朋友必定是遇見‘錢一套’了。前兩個月我就聽説他常冒我的名在外面招搖撞騙,我早就應給他個教訓,只可借一直沒找着他。”
田思思忍不住問道:“錢一套是誰?”
趙老大道:“你遇見的是不是一個穿着緞子長衫、腰裏佩着劍,打扮得很氣派,差不多有四十多歲年紀的人?”
田思思道:“一點也不錯。”
虯髯大漢笑道:“那就是錢一套,他全部家當就只有這麼樣一套穿出來充殼子騙人的衣服,所以叫做錢一套。”
趙老大道:“他衣裳雖只有一套,騙人的花樣卻不只一套,我看這位朋友想必一定是受了他的騙了。”
田思思咬着牙,道:“這姓錢的可不知道兩位能不能幫我找到他?”
趙老大道:“這人很狡猾,而且這兩天一定躲起來避風頭去了,要找他,也得過兩天。”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們帶的行李是不是已全被他騙光了?”
田思思臉紅了,勉強點了點頭。
趙老大道:“你們是第一次到這裏來?”
田思思只好又點了點頭。
趙老大道:“那全都沒關係,我可以先替你們安排個住的地方,讓你們安心的等着,六七天之內,我一定負責替你們把錢一套找出來。”
田思思紅着臉,道:“那……那怎麼好意思?”
趙老大概然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你們肯來找我,已經是給我面子了。”
這人長得雖然象是個病鬼,卻的確是個很夠義氣的江湖好漢。
田思思又是慚愧,又是感激,索性也做出很大方的樣子,道:“既然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虯髯大漢忽又上上下下瞧了她兩眼,帶着笑道:“我看不如就把她們倆請到王大娘那裏去住吧,那裏都是女人,也方便些。”
田思思怔了徵,道:“全是女人?那怎麼行,我們……我們……”
虯髯大漢笑道:“你們難道不是女人?”
田思思臉更紅,回頭去看田心。
田心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田思思只好嘆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們的眼力這麼好。”
虯髯大漢道:“倒不是我們的眼力好……”
他笑了笑,一句話保留了幾分。
田思思卻追問道:“不是你們的眼力好是什麼,難道我們扮得不像?”
趙老大也忍不住笑了笑,道:“像兩位這樣子女扮男裝,若還有人看不出你們是女的,那人想必一定是個瞎子。”
田思思徵了半晌,道:“這麼説來,難道那姓錢的也已看出來了?”
趙老大淡淡道:“錢一套不是瞎子。”
田思思又怔了半曉,忽然將頭上戴的文士巾重重往地上一摔,冷笑道:“女人就女人,我遲早總要那姓錢的知道,女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 ×
於是我們的田大小姐又恢復了女人的面目。
所以她的麻煩就越來越多了。二
王大娘也是個女人。
女人有很多種,王大娘也許是其中最特別的一種。
她特別得簡直要你做夢都想不到。
王大娘的家在一條很安靜的巷子裏,兩邊高牆遮住了日色,一枝紅杏斜斜的探出牆外。
已過了正午,硃紅的大門還是關得很緊,門裏聽不到人聲。
只看這扇門,無論誰都可以看出王大娘的氣派必定不小。
田思思似乎覺得有點喜出望外,忍不住問道:“你想王大娘真的會肯讓我們住在這裏?”
趙老大點點頭,道:“你放心,王大娘不但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
田思思道:“她……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趙老大道:“她為人當然不錯,只不過脾氣有點古怪。”
田思思道:“怎麼樣古怪?”
趙老大道:“只要你肯聽她的話,她什麼事都可以答應你,你住在這裏,一定比住在自己家裏還舒服。但你着想在她面前搗亂,就一定會後悔莫及。”
他説話時神情很慎重,彷彿要嚇嚇田思思。
田思思反而笑了,道:“這種脾氣其實也不能算古怪,我也不喜歡別人在我面前搗亂的。”
趙老大笑道:“這樣最好,看樣子你們一定會合得來的。”
他走過去敲門,又道:“我先進去説一聲,你們在外面等着。”
居然叫田大小姐在門口等着,這簡直是個侮辱。
田心以為大小姐定會發脾氣的,誰知她居然忍耐下去了。她出門只不過一天還不到,就似乎已改變了不少。
敲了半天門,裏面才有回應。
一人帶着滿肚子不耐煩,在門裏應道:“七早八早的,到這裏來幹什麼,難道連天黑都等不及嗎。”
趙老大居然陪着笑道:“是我,趙老大。”
門這才開了一線。
一個蓬頭散發的小姑娘,探出半個頭,剛瞪起眼,還沒開口,趙老大就湊了過去,在她耳畔悄悄説了兩句話。
這小姑娘眼珠子一轉,上上下下打量了田思思幾眼,這才點點頭,道:“好,你進來吧,腳步放輕點,姑娘們都還沒起來。你若吵醒了她們,小心王大娘剝你的皮。”
等他們走進去,田思思就忍不住向田心笑道:“看來這裏的小姑娘們比你還懶,太陽已經曬到腳後跟了,她們居然還沒有起來。”
虯髯大漢不但眼尖,耳朵也尖,立刻笑道:“由此可見王大娘對他們多體貼,你們能住到這裏來,可真是福氣。”
田心眨着眼,忽然搶着道:“住在這裏的,不知都是王大娘的什麼人?”
虯髯大漢摸了摸鬍子,道:“大部分都是王大娘的乾女兒──王大娘的乾女兒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有人敢欺負她的。”
田思思笑道:“我倒不想做她的乾女兒,只不過這樣的朋友我倒想交一交。”
虯髯大漢道:“是,是。王大娘也最喜歡交朋友,簡直就跟田白石田二爺一樣,是位女孟嘗。”
田思思和田心對望了一眼,兩個人抿嘴一笑,都不説話了。
這時趙老大已興高采烈地走了出來,滿面喜色道:“王大娘已答應了,就請兩位進去相見。”
一個長身玉立的中年美婦人站在門口,臉上雖也帶着笑容,但一雙鳳眼看來還是很有威嚴,仔細盯了田思思幾眼,道:“就是這兩位小妹妹?”
趙老大道:“就是她們。”
中年美婦點了點頭,道:“看來倒還標緻秀氣,想必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大娘絕不會看不中的。”
趙老大笑道:“若是那些邋里邋遢的野丫頭,我也不敢往這裏帶。”
中年美婦道:“好,我帶她們進去,這裏沒你的事了,你放心回去吧。”
趙老大笑得更愉快,打躬道:“是,我當然放心,放心得很。”
田思思愕然道:“你不陪我們進去?”
趙老大笑道:“我已跟王大娘説過,你只管在這裏放心待著,一有消息,我會來通知你們。”
他和那虯髯大漢打了個招呼,再也不説第二句話,田思思還想再問清楚些,他們卻已走遠了。
那中年美婦正向她招手,田思思想了想,終於拉着田心走進去。
門立刻關起,好像一走進這門就再難出去。
中年美婦卻笑得更温柔,道:“你們初到這裏,也許會有點覺得不習慣,但呆得久了,就會越來越喜歡這地方的。”
田心又搶着道:“我們恐怕不會呆太久,最多也不過五六天而已。”
中年美婦好像根本沒聽見她在説什麼,又道:“這裏一共有二十多位姑娘,大家都像是姐妹一樣。我姓梅,大家都叫我梅姐,你們無論有什麼大大小小的事,都可以來找我。”
田心又想搶着説話,田思思卻瞪了她一眼,自己搶着笑道:“這地方很好,也很安靜,我們一定會喜歡這地方的,用不着梅姐你操心。”× × ×
這地方的確美麗而安靜,走過前面一重院子,穿過迴廊,就是個很大的花園,萬紫千紅,烏語花香,比起“錦繡山莊”的花園也毫不遜色。
花園裏有很多棟小小的樓台,紅欄綠瓦,珠簾半卷,有幾個嬌慵的少女正站在窗前,手挽着髮髻,懶懶的朝着滿園花香發呆。
這些少女都很美麗,穿的衣裳都很華貴,只不過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疲倦,彷彿終日睡眠不足的樣子。
三兩隻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一隻大花貓蜷曲在屋角曬太陽,檐下的鳥籠裏,有一雙金絲雀正在蜜語啁啾。
她們走進這花園,人也不關心,貓也不關心,蝴蝶也不關心,金絲雀也不關心,在這花園裏,彷彿誰也不關心別人。
田思思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家裏的生活,忍不住又道:“這地方什麼都好,只不過好像太安靜了些。”
梅姐道:“你喜歡熱鬧?”
田思思道:“太安靜了,就會胡思亂想,我不喜歡胡思亂想。”
梅姐笑道:“那更好,這裏現在雖然安靜,但一到晚上就熱鬧了起來。無論你喜歡安靜也好,喜歡熱鬧也好,在這裏都不會覺得日子難過的。”
田思思往樓上瞟了一眼,道:“這些姑娘們好像都不是喜歡熱鬧的人。”
梅姐道:“她們都是夜貓子,現在雖然沒精打彩,但一到晚上,立即就會變得生龍活虎一樣,有時鬧得簡直叫人吃不消。”
田思思也笑了,道:“我不怕鬧,有時我也很會鬧,鬧得人頭大如鬥,你不信可以問問她。”
田心噘着嘴,道:“問我幹什麼?我反正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梅姐淡淡笑道:“這位小妹妹好像不太喜歡這地方。我可以保證,以後她也一定會慢慢喜歡的。”
她的笑臉雖然温暖如春風,但一雙眼睛卻冷厲如秋霜。
田心本來還想説話,無意間觸及了她的目光,心裏立刻升起了一股寒意,竟連話都説不出了。× × ×
她們走過小橋。
小橋旁,山石後,一座小樓裏,忽然傳來了一陣悲呼:“我受不了,實在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你們讓我死吧。”
一個披頭散髮、滿面淚痕的女孩子,尖叫着從小樓中衝出來,身上穿的水紅袍子,已有些地方被撕破。
沒有人理她,站在窗口的那些姑娘們甚至連看都沒有往這邊看一眼。
只有梅姐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腰,在她耳畔輕輕説了兩句話。
這女孩子本來又叫又跳,但忽然間就乖得像只小貓似的,垂着頭,慢慢地走回了她的巢。
梅姐的笑臉還是那樣的温柔,就好像根本沒有什麼事發生過。
田思思卻忍不住問道:“那位姑娘怎麼樣了?”
梅姐嘆了口氣,道:“她還沒有到這裏來以前,就受過很大的刺激,所以時常都會發瘋病,我們也見慣了。”
若不是已看慣了,怎會沒有人關心呢?
田思思又問道:“卻不知她以前受過什麼樣的刺激呢?”
梅姐道:“我們都不太清楚,也不忍問她,免得觸及她的心病,只不過聽説她以前好像是被一個男孩子騙了,而且騙得很慘。”
田思思恨恨道:“男人真不是好東西。”
梅姐點點頭,柔聲道:“男人中好的確實很少,你只要記着這句話,以後就不會吃虧了。”
她們已轉過假山,走入一片花林。
花事雖已闌珊,但卻比剛開時更芬芳鮮豔。
繁花深處,露出了一角紅樓。
梅姐道:“王大娘就住在這裏,現在也許剛起來,我去告訴她,你們來了。”
她分開花枝走過去,風姿是那麼優雅,看來好像是花中仙子。
田思思目送着她,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以後我到了她這種年紀時,若能也像她這麼美,我就心滿意足了。”
田心用力咬着嘴唇,忽然道:“小姐,我們走好不好?”
田思思愕然道:“走?到哪裏去?”
田心道:“隨便到哪裏去都行,只要不呆在這裏就好。”
田思思道:“為什麼?”
田心道:“我也不知道……我只不過總覺得這地方好像有點不大對。”
田思思道:“什麼地方不對?”
田心道:“每個地方都不對,每個人部好像有點不正常,過的日子也不正常,我實在猜不透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田思思卻笑了,搖着頭道:“你這小鬼的疑心病倒真不小,就算有人騙過我們,我們也不能把每個人都當做騙子呀。”
她遙望着那一角紅樓,慢慢的接着又道:“何況,我真想看看那位王大娘,我想她一定是個很不平凡的女人。”三
無論誰見到王大娘,都不會將她當做騙子的。
若有人説梅姐是個很優雅、很出色的女人,那麼這人若看到王大娘的時候,只怕反而連一旬話都説不出來了。
因為世上也許根本就沒有一句適當的話能形容她的風度和氣質。
那絕不是“優雅”所能形容的。
若勉強要找出一種比較接近的形容,那就是:
完美。
完美得無懈可擊。
田思思進來的時候,她正在享受她的早點。
女人吃東西的時候大都不願被人看到,因為無論誰吃東西的時候都不會太好看。
因為一個人在吃東西的時候,若有人在旁看着,他一定會變得很不自然。
但王大娘卻是例外。
她無論在做什麼事的時候,每一個動作都完美得無懈可擊。
她吃得並不少,因為她懂得一個人若要保持青春和活力,就得從豐富的食物中攝取營養,正如一朵花着想開得好,就得有充足的陽光和水。
她吃得雖不少,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她的身材。
她身上每一段線條都是完美的。
她的臉、她的眼珠、鼻子、嘴,甚至連她的微笑,都完美得像是神話──或許也只有神話中才會有她這樣的女人。
田思思從第一眼看到她,就已完全被她吸引。
她顯然也很欣賞田思思,所以看到田思思的時候,她笑得更温暖親切。
她凝注着田思思,柔聲道:“你過來,坐在我旁邊,讓我仔細看看你。”
她的目光和微笑中都帶着種令人順從的魔力,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永遠都無法向她反抗。
田思思走過去,在她身旁一張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王大娘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慢饅的將面前半碗吃剩下的燕窩湯推到她面前,柔聲道:“這燕窩湯還是熱的,你吃點。”
田大小姐從未用過別人的東西,若要她吃別人剩下來的東西,那簡直更不可思議。
但現在她卻將這碗吃剩下的燕窩湯捧起來,垂着頭,慢慢地啜着。
田心吃驚地瞧着她,幾乎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大娘的笑容更親切,嫣然道:“你不嫌我髒?”
田思思搖搖頭。
王大娘柔聲道:“只要你不嫌我髒,我的東西你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無論我有什麼,你都可以分一半。”
田思思垂首道:“謝謝。”
別的人若在她面前説這種話,她大小姐的脾氣一定早已發作,但現在她心中卻只有感激,感動得幾乎連眼圈都紅了。
王大娘忽又笑了笑,道:“你看,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已經把你當做好朋友了。”
田思思道:“我姓田,叫思思。”
她這次出來,本來決心不對人説真名實姓的,免得被她爹爹查出她的行蹤,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在王大娘面前,她竟不忍説半句假話。
王大娘嫣然道:“田思思……不但人甜,名字也甜,真是個甜絲絲的小妹妹。”
田思思的臉紅了。
王大娘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田思思道:“十八。”
王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但世上又有什麼花能比得上你呢?”
她忽然問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田思思囁嚅着,道:“我看不出。”
王大娘道:“你隨便猜猜看。”
田思思又瞟了她一眼。
她的臉美如春花,比春花更鮮豔。
田思思道:“二十……二十二?二十三?”
王大娘銀鈴般嬌笑,道:“原來你説話也這麼甜,我當然也有過二十三歲的時候,只可惜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田思思立刻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我不相信。”
王大娘道:“我怎麼會騙你?怎麼會捨得騙你?”
她輕輕嘆息着,接着道:“今年我已經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願不願意?”
田思思點點頭,她願意。
她非但願意做她的妹妹,甚至願意做她的女兒。
她忽又搖搖頭,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你已四十三歲,我想沒有人會相信。”
王大娘悠悠道:“也許別人不相信,但我自己卻沒法子不相信。我也許可以騙過你,騙過世上所有的人,卻沒法子騙得過自己。”
田思思垂下頭,也不禁輕輕嘆息。
她第一次感覺到年華易去的悲哀,第一次覺得青春應當珍惜。
她覺得自己和王大娘的距離彷彿又近了一層。
王大娘道:“那位小妹妹呢?是你的什麼人?”
田思思道:“她從小就跟我在一起長大的,就好像是我的親妹妹一樣。”
王大娘笑道:“但現在我卻要把你從她身旁搶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氣?”
田心噘着嘴,居然默然了。
田思思瞪了她一眼,又笑道:“她真的還是個小孩子,真的還不懂事。”
王大娘嘆道:“有時不懂事反而好,現在我若還能做個不懂事的孩子,我願意用所有的一切去交換。”
她忽又笑了笑,道:“今天我們應該開心才對,不該説這些話……你説對不對?”
田思思正想回答,忽然發現王大娘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看她。
就在同時,她已聽到身後有個人,冷冷地道:“不對。”
他的回答簡短而尖鋭,就像是一柄匕首。
他的聲音更鋒利,彷彿能割破人們的耳膜,剖開人們的心。
田思思忍不住回頭。× × ×
她這才發現屋角中原來還坐着一個人。
一個不像是人的人。
他坐在那裏的時候,就好像是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件傢俱,既不動,也不説話,無論誰都不會注意到他。
但你只要看他一眼,就永遠無法忘記。
田思思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看到他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一把雖生了鏽,卻還是可以殺人的刀;就好像看到一塊千年未溶,已變成黑色的玄冰。
她不看他的時候,心裏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場可怕的噩夢,就好像又遇到那種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鬼魂。
無論誰都想不到這種人會坐在王大娘這種人的屋子裏。
但他的的確確是坐在這裏。
無論誰都想不到這人也會開口説話。
但他的的確確是開口説話了。
他説:“不對!”
王大娘反而笑了,道:“不對?為什麼不對?”
這人冷冷道:“因為你若真的開心,無論説什麼話都還是一樣開心的。”
王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葛先生説的話好像永遠有道理。”
葛先生道:“不對。”
王大娘道:“不對?為什麼又不對呢?”
葛先生道:“我説的話是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王大娘的笑聲如銀鈴,道:“小妹妹,你們看這位葛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田思思的嘴閉着,田心的嘴噘得更高。
她們實在無法承認這位葛先生有趣。
你也許可以用任何名詞來形容這個人,但卻絕不能説他“有趣”。
王大娘的意見卻不同。
她笑着又道:“你們剛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也許會覺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處得長久,就會漸漸發覺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田思思心裏有句話沒有説出來:
她本來想問:“像這麼樣的人,誰能跟他相處得久呢?”
若要她和這種人在一起,她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 ×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但在王大娘説來,這一天才剛開始。
田思思覺得今天的運氣不錯。
她終於脱離了錢一套那些一心只想吃她騙她的惡徒,終於遇到了趙老大和王大娘這樣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羣貓,貪婪的貓。
王大娘卻像是隻鳳凰。
現在金絲雀也飛上了雲端,那些惡貓就再也休想傷着她了。
田思思忽然覺得很疲倦,到這時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沒有睡過,她眼睛不由自主看到王大娘那張柔軟而寬大的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