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裏越來越悶熱,朱淚兒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可是桑二郎臉上卻連一粒汗珠子也沒有。
他手裏輕搖着摺扇,圍着火堆踱了會方步,忽然托起了一個銀匣子,用摺扇輕輕敲了敲。
這匣子竟忽然在他手裏跳動起來,發出一連串尖鋭而怪異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裏面衝擊着,要脱匣而出。
這匣子長不過一尺,高不過七寸,匣子裏的東西,自然也絕不會太大,但力量卻如此驚人,竟將這沉重的銀匣帶動得跳躍不止。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已為你準備了一大堆新鮮的血肉,你立刻就可以飽餐一大頓了。”
銀花娘望着他手裏的匣子,面上已嚇得全無人色。
朱淚兒忍不住問道:“這匣子裏就是天蠶?”
銀花娘道:“嗯。”
朱淚兒道:“天蠶難道吃人的麼?”
銀花娘牙齒打戰,競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朱淚兒道:“莫非就因為天蠶畏寒,所以這裏才會生這麼多火。”
桑二郎眼睛忽然瞪了過來,獰笑道:“你還有心情問這些話?等到天蠶爬到你身上時,你就會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了。”
朱淚兒淡淡道:“你這話嚇不了我們的,四叔,你説是麼?”
她轉頭向俞佩玉瞧了過去,只見俞佩玉嘴唇發白,兩眼直視,竟似已嚇呆了,全沒有聽見她在説什麼?
朱淚兒暗歎忖道:“想不到四叔竟將生死之事看得這麼重,這也許是因為我從來也不知道活着有何樂趣,所以才會不怕死。”
只見俞佩玉忽然抬起了頭,瞪着胡姥姥道:“你指甲上的毒,過了三十六個時辰後,真的就無救了麼?”
聽了這句話,朱淚兒只覺得眼睛一酸,熱淚幾乎已奪眶而出,心裏也不知是甜是苦。
原來俞佩玉擔心的並不是自己的生死,在這種情況下,他心裏念念不忘的,還是朱淚兒中的毒是否有救。
朱淚兒只覺心裏痴痴迷迷的,胡姥姥説了些什麼,她已聽不見了,這毒是否有救,她也不管了。
只要能聽到俞佩玉這句話,她就算立刻死了也沒什麼關係,自從她母親死了後,她再也想不到還會有人這樣不顧性命地來關心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陣的“的得的得”細碎蹄聲,自遠而近,向山洞裏走了進來。
桑二郎“刷”地收起扇子,凌空一掠,從祭台上掠了過去,站在一株石筍般的鐘乳上,厲聲道:“外面來的是什麼人?”
外面沒有人答話,那“的得的得”的蹄聲,卻越來越近,桑二郎揮了揮手,六個銀衫人立刻展動身形,各各藏到一隻鍾乳後面。
朱淚兒瞧見他們的身法,這才知道他們的武功比起桑二郎來,實在差得很遠,也無怪他們會如此怕他。
只見桑二郎筆直地站在鍾乳上,動也不動,只有兩隻眼睛閃閃發光,模樣看來更像是個剛自地底復活的殭屍。
他右手握着摺扇,左手上卻還託着那銀匣子,一隻腳尖站在鍾乳上,就像是釘在上面似的,全身都穩如泰山。
胡姥姥喃喃嘆道:“難怪這小子如此張狂,原來真有兩下子,看來就算天蠶教主的武功,也未必能比他強得了多少。”
話猶未了,已有隻小毛驢自山洞外走了進來。
這隻毛驢全身的毛都已脱落了一半,就像是個癩痢頭似的,叫人一看就噁心,上面坐着個乾巴巴的老頭子,臉上橫七豎八,全是皺紋,眯着眼睛不住喘氣,看起來和胡姥姥倒是一對。
朱淚兒忍不住悄聲道:“這老頭子敢闖入這裏來,莫非也是位高手不成?胡姥姥你可認得他?”
胡姥姥搖頭道:“武林中的高手我老婆子倒都還見過一兩面,卻想不起有這麼樣一個人。”
朱淚兒失望地嘆了口氣,只見這小毛驢走進了山洞,還未停下來,竟彷彿眼睛已經瞎了。
這老頭子眯着眼,好像什麼都瞧不見,一人一驢,竟筆直向桑二郎走了過來,正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全不知道自己的危險,朱淚兒瞧得卻不禁為他暗中捏了把冷汗。
桑二郎冷冷盯着他,也不説話,只是目光中充滿殺機,竟沉住了氣,等着這一人一驢來送死。
眼見着他們已快撞上那石鐘乳了,朱淚兒知道只要桑二郎一招手,這一人一驢就得送命。
她正想出聲示警,誰知俞佩玉已喝道:“這裏不是什麼好地方,老先生你快回頭走吧。”
那老頭子這才抬起頭來,眯着眼向上一瞧。
桑二郎已獰笑道:“你既然到了這裏,還想回頭走麼?”
那老頭子揉了揉眼睛,道:“老朽只怕走錯路了,這難道也犯法?”
桑二郎厲聲道:“你這就算犯了我的法,拿命來吧。”
他左手忽然向外一甩,但聞“哧”的一聲,已有七條黯赤色的,卻閃着銀光的銀線,向那老頭子身上箭一般躥了過去。
朱淚兒知道這就是比蛇蠍更毒十倍的天蠶了,但卻未想到這天蠶的行動竟是如此迅急,竟似能御風而行。
她忍不住驚呼一聲,只道這老頭子身上的血肉,剎那間便要被天蠶吸盡,只剩下一堆嶙嶙白骨。
她實在不忍再看,剛想閉起眼睛,誰知那老頭子的手輕輕招了招,七條比電還急的銀線,竟一下子都被他收入袖子裏。
朱淚兒簡直要拍手歡呼起來,看來這老頭子果然是他們的救星,胡姥姥這次只怕看走眼了。
桑二郎的臉色已變得比活鬼還難看,嘶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七個字説出來,他身形已又凌空掠起,居高臨下,向這老頭子撲了過去,掌中一柄摺扇,已變得似乎有十七八隻,也分不清哪招是實,哪招是虛,扇影還未壓下,左手上竟已先射出了一篷銀雨。
這人之出手非但又陰又快,而且更毒辣得天下少有,竟在一剎那間便施出好幾種殺手。
他甚至連對方究竟是誰都不想知道,一心只想將對方置之死地,就算殺錯人他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俞佩玉瞧得也不禁暗暗心驚,這樣的殺手若驟然向他施出來,他實在也未必能閃避得開。
誰知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桑二郎的身子突又向後面直飛了出去,仰面跌倒在地上。
他那柄摺扇已到了那老頭子手裏。
只見這老頭子“刷”的展開了摺扇,輕輕搖了搖,一雙眼睛忽然變得利如刀剪,瞧着胡姥姥笑道:“你現在總該知道,桑二郎功夫雖不錯,但比起天蠶教主來還差得遠哩。”
這句話説出來,朱淚兒的心又涼了。
原來這老頭子就是天蠶教主改扮的,難怪他一出手就能破了桑二郎的殺手,桑二郎的武功本就是他教出來的,他對桑二郎出手的路數自然瞭如指掌,朱淚兒只有苦笑──她竟將天蠶教主當做了救星。
只見桑二郎已五體投地,跪了下去,顫聲道:“弟子不知是教主駕到,罪該萬死。”
天蠶教主冷冷道:“我早巳聽説你近來跋扈得很,乘我不在的時候,簡直為所欲為,誰也不放在眼裏,今日我總算親眼見着了。”
桑二郎連頭都不敢抬起,伏地道:“教主化身千萬,弟子有眼無珠,怎知是教主大駕到了,只見了有人敢闖入本教禁地,一時情急,才出手的。”
天蠶教主怒道:“縱然如此,你也該先問清對方的身份,怎可不分青紅皂白的,就將天蠶放出來,你自己受過了天蠶噬體之苦,難道就想叫別人都嚐嚐這滋味?你難道竟以此為樂麼?”
桑二郎道:“弟子不敢,弟子該死。”
天蠶教主高聲道:“江湖中人雖都知道本教武功毒辣,天下無匹,但也知道本教中人行事一向恩怨分明,若有人敢來犯我,本教當然不顧一切,也要追他性命,但本教子弟卻絕不輕犯無辜,你這樣做,豈非壞了本教聲名。”
桑二郎以頭頓地,道:“弟子知錯了,但求教主恕罪。”
天蠶教主神色稍緩,沉聲道:“念你昔日受刑太重,所以才對你分外恩典,誰知你竟作威作福起來,若能從此改過,倒還是你的造化,否則,只怕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俞佩玉見到這天蠶教主雖已易形改扮,但説話做事,凝重有威,仍不失為一派宗主掌門的身份,實在想不到他竟和那日在銷魂宮外見到的,那滿身邪氣的銀光老人會是同一個人,難怪連他本門弟子都認不出他了。
只見桑二郎又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忽然反手將身上的衣服一把撕了下來。
他身上也是傷痕累累,體無完膚,實是令人慘不忍睹,腰上卻綁着條刀帶,上面插着七柄銀刀。
桑二郎將刀帶解下,鋪張在面前,又叩了三個頭。
這人竟似忽然變成磕頭蟲了,非但俞佩玉等人瞧着奇怪,天蠶教主覺得有些驚訝道:“你這是做什麼?”
桑二郎伏地道:“弟子聽了師父一番教訓後,自覺實是罪孽深重,再也無顏活在世上,情願領受銀刀解體之刑,以贖罪愆。”
這句話説出來,大家更是驚奇。
天蠶教主皺眉道:“你可知道這銀刀解體乃本教必死之刑麼?”
桑二郎道:“弟子自然知道。”
天蠶教主道:“我既已饒恕了你,你為何還要自領死刑?”
桑二郎慘然道:“這是弟子自己甘願如此的,只因弟子受教主大恩,無以為報,只有以自己這條命作榜樣,也好教同門師弟們見了有所警惕。”
天蠶教主神色更見和緩,道:“想不到你竟有這樣悔罪之心,也不負我教訓了你一番,今日之事,我本想略施薄懲,但你既已能悔罪,也就罷了,起來吧。”
朱淚兒心裏不禁暗暗地笑,暗道:“原來桑二郎是在用苦肉計,想就此逃脱一場懲罰……”
誰知桑二郎卻嘆道:“教主雖然饒恕了弟子,弟子自己卻不能饒恕自己,只求在臨死之前,能將這一身罪孽全説出來,以求心安。”
天蠶教主道:“你做了什麼錯事,我全都知道,你也不必説了。”
桑二郎慘然嘆道:“教主雖然神目如電,但弟子卻有些是瞞着教主的,弟子現在才知道教主對弟子的恩典,若不將這些事對教主説出來,弟子活着既不安,死也難瞑目。”
天蠶教主目中又不禁現出驚訝之色,朱淚兒心裏也有些奇怪了:“這桑二郎若是在用苦肉計,此刻便已該適可而止,為什麼還要這樣做?難道他真活得不耐煩了麼?這人心裏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過了半晌,才聽得天蠶教主道:“既然如此,你就説出來吧。”
桑二郎道:“教主一向將弟子視如子侄,金花、銀花、鐵花三位姑娘也:一向將弟子當做兄弟一樣,但弟子卻非但不知感恩圖報,反而起了禽獸心。”
他眼角瞟了銀花娘一眼,才接着道:“五年前一個夏天的晚上,月光正明,二姑娘在溪中裸浴,那時她年紀還小,更未對弟子加以提防,但弟子見了她那一身雪白的皮膚,身材又發育得那麼成熟完美,竟起了淫心,竟然:就想……就想將她加以強暴……”
他這話非但説得坦白已極,而且還加以形容描敍。
朱淚兒聽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道:“你就算要坦白懺悔,也不必,説得如此有聲有色呀。”
誰知天蠶教主非但不以為忤,反似很讚賞他的坦白,緩緩道:“你為此,已受過天蠶噬體之苦,也就不必再一直負疚在心了。”
桑二郎道:“但弟子此後每一想起那日的情況,就立刻會情慾勃起,由此可見,弟子實在不是人,實在連禽獸都不如。”
説到這裏,他似乎愧悔交集,竟忽然拔出一把雪亮的銀刀,向自己大腿狠狠刺了下去。
天蠶教主皺了皺眉頭,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事?”
桑二郎道:“弟子非但對教主不忠,也對同門不義,為了要奪掌門之位,竟用盡千方百計,在教主面前以讒言將大師兄害死。”
天蠶教主道:“桑大郎就是圖謀不軌,我早已將他以門規處治,這並不能怪你。”
桑二郎道:“但無論如何,弟子的居心卻實在惡毒,何況弟子做了掌門師兄後,對師弟們非但不加愛護,反而百般打罵,時加虐待……”
天蠶教主沉聲道:“做大師兄管教管教師弟,本就是應該的,這也算不了什麼?”
他本來在嚴詞責罵桑二郎,現在情勢竟忽然一變,變得桑二郎自己在痛罵自己,他反而替桑二郎辯護起來。
桑二郎又道:“師兄管教師弟,雖是應該的,但弟子卻做得太過分,教主不妨問問二師弟,就可知道弟子行事的惡毒。”
天蠶教主目光果然向那活骷髏瞧了過去,道:“你大師兄行事可是太過分了麼?”
活骷髏垂首道:“沒……沒有……弟子……”
桑二郎道:“直到現在,他還不敢説,由此可知,他平日對弟子是何等畏懼。”
他嘆了口氣,接道:“二師弟,我以前實在對不住你,現在我已決心贖罪,你罵得我越兇,我心裏反而會好受些。”
這位二師兄仔細瞧了他半晌,忽然大聲道,“不錯,大師兄平日簡直未將弟子當人看,非但動輒打罵,而且……而且還要弟子們做一些非人能忍受的事。有一次,弟子無心打了大師兄所養的狼犬一鞭子,大師兄竟要弟子向那條狗磕頭賠禮,還要弟子將那條狗屙出來的屎當面吃下去,還有一次在外面無心……”
天蠶教主厲聲説:“這已夠了,不必再説下去。”
桑二郎嘆道:“二師弟所説句句都是實言,弟子現在想起來,也覺得無地自容……”説到這裏,他又拔出柄銀刀,向自己腿上插了下去。
天蠶教主怔了半晌,緩緩道:“無論你做了什麼事,今日你既能在我面前坦白供出,可見你對我還是很忠心,只要以後不再犯同樣過失,也就是了。”
桑二郎目中忽然流下淚來,道:“教主越是對弟子如此,弟子心裏越是難受,教主的大恩,弟子今生再也難以報答,只有等來世結草銜環。”
他語聲漸漸哽咽,連話都説不出了,忽又拔出柄銀刀,竟反手向自己心口直刺而下。
但天蠶教主的動作卻比他更快,他的刀尖還未觸及心口,天蠶教主已將他手腕一把抓住,厲聲道:“我不許你死,你就不能死,否則就是違抗師命。”
他一面説話,一面用力想奪得桑二郎手裏的銀刀,桑二郎卻似已決心求死,還不停用力掙扎。
誰知就在這時,刀柄中忽然電一般射出一條銀線,直射到天蠶教主面上,天蠶教主再也想不到有此變故,雖然武功很高,卻也是萬萬閃避不及的了,狂吼一聲,反拳向桑二郎怒擊而出。
桑二郎卻就地一滾,已退出三丈,狂笑道:“桑木空呀桑木空,你如今才知道我的厲害了麼?”
這變化發生得實在太突然,太意外,銀花娘已驚呼出聲,就連胡姥姥面上都不禁為之動容。
只見天蠶教主雙手掩面,嘶聲道:“畜生,你……你好狠。”
喝聲中他似想撲過去。
桑二郎獰笑道:“我刀柄中藏的是什麼,你總該知道,現在還不快安安分分地坐下去,難道還怕這毒發作得不夠快麼?”
桑木空果然不敢再動,這時他腳步踉蹌,連站都站不穩了,掙扎了半晌,終於仰面跌倒。
只聽桑二郎狂笑不絕,實在是得意已極,那幾個黑衣弟子已嚇得面如死灰,連動都不敢動。
桑二郎大笑道:“桑木空,你以為方才我真的未認出你麼?老實告訴你,你一進來時我已知道你是誰了,只不過故意裝作不認得你,為的就是要向你出手,這麼就算殺不了你,也可以設詞推卸過去。”
天蠶教主雙手掩住臉,身子不斷地抽搐,顯見是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連話都説不出來。
朱淚兒卻忍不住道:“現在我才知道你真有一手,但方才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桑二郎道:“我向他出手之後,才知道這老傢伙還藏着私,還留着幾手看家的本領未教給我,我實在還不是他對手,只有以計取勝了。”
一個人若是做了件極得意的事,就忍不住要向別人説出來的,否則,就正如衣錦而夜行,覺得不過癮。
桑二郎正是如此。
他洋洋得意,大笑着接道:“我和這老傢伙相處了十幾年,他的毛病我早已全摸透了,知道他最喜歡逞能,總以為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做錯了事的人若肯向他老實招供,他就比什麼都開心,以為任何人都不敢騙他。”
他越説越得意,大笑幾聲,又道:“所以我就對正他這毛病下手,他果然就非上當不可了。”
朱淚兒道:“但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想報那天蠶噬體之仇?”
桑二郎道:“不錯,但除此之外,還有個原因?”
朱淚兒道:“什麼原因?難道是想當教主麼?”
桑二郎獰笑道:“小丫頭,你問的太多了。”
朱淚兒笑了笑道:“你這樣就算能坐上教主寶座,別人只怕也未必會服你。”
桑二郎目光忽然在那幾個師弟面上一掃,冷冷道:“你們服我麼?”
那幾人立刻伏地拜倒,顫聲道:“小弟們怎敢不服?”
桑二郎笑道:“很好,你們服我,總有你們的好處,在今日以前,江湖中人對本教雖然畏懼,但在暗中卻還是要説本教只不過是見不得人的邪教,但自今日之後,“天蠶教”這三字就要和武當、少林並列,堂堂正正的成為武林一大宗派,再也不會有人敢瞧不起咱們。”
朱淚兒冷笑道:“你只怕是在做夢。”
桑二郎道:“你不信麼?好,我就再多給你一個時辰,讓你瞧瞧。”
朱淚兒不説話了,心裏卻更奇怪:“他要我瞧什麼呢?再過一個時辰,這天蠶教憑什麼就能變成名門正宗呢?”
聽那活骷髏伏地道:“大師兄神明英武,小弟久已想擁大師兄為教主了。”
桑二郎道:“哦,真的麼?”
那活骷髏道:“小弟怎敢在大師兄面前説假話。”
桑二郎冷冷道:“我這人,又兇狠,又毒辣,又不將你們當做人,你為什麼還要擁我做教主,難道是有什麼毛病麼?”
這活骷髏一張灰色的臉上,每塊肉都發起抖來。
桑二郎不讓他説話,獰笑着又道:“不錯,我看你這人是有毛病,一定要修理才行。”
活骷髏忽然一個翻身,向洞外躥了出去,但桑二郎卻早已算準他有這一着,身形一閃,已擋住了他去路,冷笑道:“你想逃?”
活骷髏顫聲道:“小弟方才胡説八道,簡直是在放狗屁,求大師兄……”
他嘴裏説着話,忽然揮手發出十數點銀星。
兩人近在咫尺,銀星發射又急,他以為桑二郎必定難以閃避,誰知他在桑二郎面前,就好像桑二郎在天蠶教主面前一樣,他施出的殺手,竟變成有如兒戲,桑二郎摺扇突展,輕輕一揮。
那十數點銀星竟忽又飛回,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慘呼一聲,仰天而倒,接着就在地上打起滾來,嘶聲道:“大師兄,求求你賞我一刀,給我個痛快吧。”
這暗器上顯然附有劇毒,射在人身上後,竟令人覺得生不如死,其痛苦自也可想而知。
桑二郎卻根本不理他,轉過頭去,厲聲道:“以後若還有誰敢對我無禮,這就是他的榜樣。”
山洞中頓時充滿了痛苦的呼喚和呻吟聲,聽得毛骨悚然,桑二郎目光轉動,忽然盯在銀花娘臉上。
銀花娘臉上的肌肉也抽搐起來。
桑二郎手裏輕搖摺扇,緩緩走過去,悠然道:“五年前那件事,你想必也記得的,是麼?”
銀花娘點了點頭。
桑二郎道:“你知道我在山泉下的洞中傳功,就故意在外面脱光衣服,而且還做出許多樣子來勾引我,等到我忍不住了,衝出去找你時,你卻又不肯了,在老頭兒面前説我要強姦你,你這樣害我,究竟為的什麼?”
他臉上的肉也跳動起來,嗄聲道:“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想你這是為的什麼,卻一直也想不透,現在才知道,你這樣做,只是為了要看別人為你發瘋,為你受苦。”
銀花娘顫聲道:“大師兄,我……我不是這意思。”
桑二郎道:“你是什麼意思?”
銀花娘道:“我……我其實早已愛上你了,那天我也實在想要你來抱住我,但你來得實在太兇,那時我年紀還小,瞧見你的樣子,就害怕了。”
她聲音忽然變得充滿誘惑,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那豐滿的胸膛,看來幾乎要將衣服都漲破了。
桑二郎盯着她的胸膛,目光忽然變得火焰般燒起來,獰笑着道:“現在你還會不會害怕?”
銀花娘咬着嘴唇道:“現在我……”
她沒有再説下去,只因她會用眼睛來説話。
桑二郎忽然狂笑起來,狂笑着將她身上衣服全都撕成碎片,露出了她成熟而又美麗的胴體。
那幾個黑衣弟子眼睛都直了,雖不敢看卻又忍不住要偷偷看兩眼,一個個呼吸都變得像牛一樣粗。
桑二郎狂笑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脱光衣服時的樣子,想瞧瞧你變了沒有。”
銀花娘長長吸了口氣,使胸膛突出,小腹收縮,輕輕道:“你看我變了沒有?”
桑二郎喃喃道:“你沒有變,你沒有變,你沒有變……”
他將這句話一連説了三遍,聲音已漸漸發抖,一張掙扎扭曲的臉上,一粒粒汗珠滾滾而落。
朱淚兒瞧着這張臉,心裏也不禁生出了驚恐之意,只見他眼色越來越瘋狂、熾熱,竟似真的要發瘋了。
銀花娘卻什麼也沒有瞧見,因為她早已閉上眼睛,曼聲道:“你若是真的時常在想我,現在為什麼不……”
桑二郎忽然狂吼一聲,嘶聲道:“你沒有變,我卻變了。”
他忽然拋卻手裏的摺扇,撲到銀花娘身上,又撕,又打,又擰,又咬,又抓,嘴裏氣喘咻咻,就像是條瘋狗。
銀花娘什麼樣的男人都見過,但卻真還沒見過這樣子的,駭極之下,也不禁嘶聲狂呼道:“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
桑二郎喘着氣道:“你可知道受過天蠶之刑後,一個男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告訴你,他就會變得不再是個男人了,你害我做不成男人,我也要讓你做不成女人。”
銀花娘駭呆了,顫聲道:“你……你難道不能……”
桑二郎狂吼道:“對了,我已不能,我已不能,我已不能。”
此刻就連胡姥姥都已不忍再瞧他一雙手的動作。
桑二郎非但已不再是男人,而且也不再是個“人”,因為只要是人,就絕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來。
銀花娘哀呼道:“求求你,饒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吧。”
她本來還在求桑二郎饒了她,後來卻寧可讓桑二郎殺了她,她所受的痛苦,已非任何人所能想像。
但桑二郎卻還是不停手,獰笑道:“你想死麼,哪有這麼容易,我要你……”
銀花娘美麗的胴體上已是鮮血淋漓,終於暈厥過去。
桑二郎的臉上、手上,也滿是鮮血,喘息聲卻漸漸停了,手裏的動作也漸漸緩慢,漸漸停止。
他火焰般燃燒着的一雙眼睛,忽然變得死魚般全無生氣,整個人像是忽然虛脱,站着動也不動。
他瘋狂的情慾,終於已得到發泄。
山洞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就好像已變成了座墳墓。
忽然間,山洞外又響起了一陣蹄聲。
但是這次桑二郎非但沒有喝問,死人般的一張臉上,反似露出一種喜悦之色,他彷彿一直在等什麼人。
而現在,他等的人終於來了。
朱淚兒暗道:“莫非他早已和外人有了勾結,所以才敢向天蠶教主下手,他叫我再等一個時辰,莫非就是要等這人來麼?”
但來的這人卻是誰?
又有誰會和桑二郎這樣瘋狂的野獸勾結?× × ×
朱淚兒也不禁緊張起來,她知道這已是自己的生死關頭,若不再想個法子,等這人來了,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落在這樣的瘋子手上,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在這種地方,自然更不會有人來救他們。
那麼,他們今天難道就真要死在這瘋子手上麼?× × ×
外面的蹄聲越來越近,一匹馬飛奔而人。
只見這匹馬鞍轡鮮明,看來甚是光彩神駿,馬上一條大漢,亦是衣裳華麗,但其貌卻不揚。
朱淚兒又忍不往向胡姥姥悄聲問道:“你認得這人麼?”
胡姥姥道:“不認得。”
朱淚兒道:“看來你認得的武林高手並不多。”
胡姥姥道:“這人若也是武林高手,我老婆子就挖出這雙眼珠子來。”
朱淚兒道:“你鼻子已不見了,再挖出眼珠來,豈非難看得很。”
她嘴裏雖這麼説,其實卻知道這人絕不會是什麼武林高手,他騎術雖不錯,一雙眼睛卻毫無神采。
從他下馬時的動作,也可看出他武功絕不會高,但桑二郎面上卻非但沒有失望之色,好似覺得很歡喜。
他等的難道就是這個人?
就憑這人,難道就能使天蠶教躋身武林名門正宗之列。
但無論如何,桑二郎等的人總算已來了,朱淚兒他們的性命已危在頃刻之間,他們實在得趕緊想個法子。
只見這錦衣大漢翻身下馬,向桑二郎躬身一禮,道:“不敢請教,這裏可有位桑二郎麼?”
桑二郎道:“我就是桑二郎,已等了你很久了。”
錦衣大漢像是鬆了口氣,笑道:“小人奉命前來向桑……”
他剛説到這裏,桑二郎的手掌忽然閃電般伸出,就像是一把刀似的,插入了他的咽喉。
錦衣大漢驚呼只發出一半,雙睛怒凸而出,直勾勾地瞪着桑二郎,目光中充滿了驚奇和懷疑。
他顯然至死也不明白桑二郎為何會忽然殺了他。
朱淚兒等人也嚇了一跳,也不明白桑二郎為何要殺他。
桑二郎等的既然是這個人,為何又忽然將他殺死?就算他只不過是個送信的,桑二郎要將他殺了滅口,但至少也得等他將口信説出來才是,為何不等他話説完,就驟然下了毒手?
胡姥姥雖然是個老狐狸,也不禁瞧糊塗了。
朱淚兒暗道:“莫非桑二郎知道,這錦衣大漢身上帶有極機密的信件,所以先殺了他滅口。”
她只有這麼想,因為除此之外,實在沒有別的解釋。
誰知桑二郎飛起一腳,將這錦衣大漢的屍身踢得遠遠的,再也不瞧他一眼,反而縱身去拉住了那匹馬。
只見他輕撫着這匹馬的鬃毛,大笑道:“你們以為我等的是那人麼,我等的只是這匹馬呀。”
他等的竟是一匹馬。
這算是怎麼回事,這人難道真瘋了麼?
朱淚兒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也實在只有馬才能和你這樣的瘋狗打交道。”
誰知她話還未説完,桑二郎忽然反手一掌,拍在馬頭上,他這隻手竟生像是鋼鐵鑄的。
這匹馬一聲驚嘶,馬首已被擊碎。
桑二郎竟又將這匹馬打死了?
到了這時,人人都知道桑二郎是真的瘋了,除了瘋子外,還有什麼人會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來。
朱淚兒實在想不出這瘋子會對自己使出多麼殘酷的手段來,只聽俞佩玉沉重地嘆了口氣,黯然道:“我對不起你,非但沒有好好照顧你,反而……反而……”
朱淚兒悽然道:“這怎麼能怪四叔呢?這隻怪我,是我害了四叔的。”
俞佩玉搖了搖頭,已不知該説什麼。
胡姥姥冷笑道:“你自己反正也快死了,何必再為別人難受呢?”
朱淚兒道:“我四叔這種人的心胸,你永遠也不會懂的,因為你一向只會關心你自己,而我四叔,他……他卻總是先關心別人…—,”
胡姥姥冷笑道:“他總是關心別人?他為什麼不關心我。”
朱淚兒不説話了,心裏卻是説不出的甜蜜。
現在她雖然知道自己已必死無疑,但心裏並不害怕,因為她已知道世上有一個人關心她更甚於關心自己。
俞佩玉卻完全不瞭解她這種少女的情懷──當然,他就算能瞭解,到了此時此刻,也不忍讓她難受的。
只見桑二郎此刻竟已將那匹馬掀倒在地,用一把刀剖開了馬腹。
將裏面的腸子都拉了出來。
朱淚兒瞧得幾乎忍不住要吐。
她本來以為世上最毒的就是蛇,最狠的就是狼,現在才知道,一個人若是發起瘋來有時竟比毒蛇和餓狼還可怕。
俞佩玉已覺出她身子正在發抖,柔聲道:“對這種瘋子,你只有閉起眼睛來不去看他,就不會害怕了。”
朱淚兒道:“我不是害怕,只不過覺得有些難受而已。”
她輕輕嘆了口氣,垂首道:“我本來有機會逃走的,只可惜現在已經被我弄糟了。”
胡姥姥幾乎要大叫起來,瞪着眼道:“你説什麼?”
朱淚兒道:“你們在車子裏被迷香迷倒時,我還是清醒的,而且我又從車頂上找出那迷香,將剩下的半截香藏了起來。”
胡姥姥眼睛發亮了,啞聲道:“現在那半截香還在你身上麼?我們只要能將它拋入火堆裏,這些人現在正在發瘋,絕不會留意的。”
朱淚兒道:“這點我也早就想到了,我想,就算你和……和四叔也和他們一齊被迷倒,我也有法子脱身的,因為他們用繩子綁我時,我雖也裝成暈迷不醒的樣子,但手上已用了勁,他們的繩子並沒有真的將我綁緊。”
她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沒有用了。”
胡姥姥嗄聲道:“為什麼?”
朱淚兒黯然道:“方才我已乘這瘋子和天蠶教主説話時,將那半截迷香拋了出去,我算準一定可以將它拋入火裏的,誰知……”
胡姥姥嘶聲道:“難道你竟沒有拋準?”
朱淚兒嘆道:“不錯,只因那時我實在太緊張了,用力往外拋時,手上忽然扭了筋。”
胡姥姥道:“你將那半截香拋到什麼地方去了?”
朱淚兒道:“你看見天蠶教主面前那截好像銀簪般的東西了麼?那就是迷香。”
只見桑木空此刻歪着頭俯卧在地上,已好像死了似的,他面前果然有半截銀色的線香,距離火堆至少還差三四尺。
胡姥姥恨恨道:“你這死丫頭,你自己既然不行,為什麼不將它交給別人呢?為什麼要自己逞能,你這雙手簡直比人家的腳還笨,真不如割下來算了。”
這次朱淚兒居然乖乖地捱罵,也不還嘴。
俞佩玉卻柔聲道:“你若將那半截迷香交給我,我只怕連一尺都拋不出去。”
朱淚兒垂頭道:“胡姥姥罵的實在不錯,我實在是自己想逞能,只因我想讓四叔驚喜驚喜,讓四叔知道我也很能幹的,誰知……”
胡姥姥大罵道:“誰知你實在是個呆子,是個白痴,不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你一心想在俞佩玉面前逞能,你以為他會喜歡你麼?他只不過拿你當子侄而已,何況他漂亮的情人多得很,又怎會喜歡你這種黃毛丫頭。”
朱淚兒身上又發起抖來,顫聲道:“你……你老不修德,老……”
突然間,只聽一人嘶聲慘呼道:“我的手……我的手……”
自從那二師兄倒下去,天蠶教的六個弟子全部不聲不響地站在一旁角落裏,連大氣都不敢喘。
此刻忽有一人慘呼着狂奔而去,高舉着雙手,閃動的火光中,只見他一雙手已變得又黑又腫。
桑二郎卻還是發了瘋似的在那馬腹中掏着,連頭都沒有回,俞佩玉卻瞧了朱淚兒一眼,嘆道:“這又是你?”
朱淚兒咬着嘴唇道:“誰叫他在我身上亂動的,這是他自己找死。”
胡姥姥眼睛又亮了,道:“這人在你身上擰了幾把,一雙手就變成這樣子了麼?”
朱淚兒道:“嗯。”
胡姥姥臉上堆滿了笑容,道:“好姑娘,你若有法子能叫桑二郎在你身上擰幾把,咱們豈不都有救了。”
朱淚兒沉着臉沒有説話。
俞佩玉沉聲道:“生死有命,咱們就算死了,也不能讓這瘋子動她一根手指。”
朱淚兒垂下了頭,目光中充滿了感激。
胡姥姥眼珠一轉,吃吃笑道:“他若是一定要動,你也沒法子的。”
俞佩玉道:“他若敢動,我就告訴他淚兒身上有毒。”
胡姥姥怔了怔,道:“你真的寧可死?”
俞佩玉淡淡道:“與其受辱而生,何如不屈而死。”
胡姥姥呆了半晌,苦笑道:“桑二郎是瘋子,俞佩玉卻是白痴,我竟遇見這麼樣兩個人,真不知是倒了什麼窮楣。”
突聽桑二郎歡呼一聲,道:“在這裏,在這裏,我找着了。”
大家又不禁奇怪,也不知這瘋子在馬腹中找着了什麼,只有俞佩玉瞥見他手裏似乎多子個發亮的小珠。
那黑衣弟子已仆地跪倒,哀呼道:“我的手……大師兄,求求你救救我吧,求求你……”
桑二郎目光閃動,道:“你的手中了毒?”
那弟子以頭頓地,道:“小弟一向對大師兄忠心耿耿,只求大師兄……”
桑二郎怒道:“你以為這是我下的毒?”
那弟子伏地道:“小弟該死,大師兄開恩。”
桑二郎獰笑道:“自己中了毒,卻連下毒的人是誰都不知道,這種人留在世上,豈非替本教丟人現眼……”
那弟子面色如土,顫聲道:“大師兄你……”
話未説出,桑二郎已用那柄剖馬腹的刀,剖開了他的肚子,鮮血像箭一般射了出來,射在桑二郎身上。
桑二郎卻連抹也不抹,眼也不眨,大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多等一個時辰?”
這話自然是向朱淚兒説的,朱淚兒忍不住道,“你在這匹馬肚子裏找到了什麼?”
桑二郎道:“就是此物。”
他攤開手掌,朱淚兒才瞧見他手裏有個以銀子打成的小圓球。
朱淚兒皺眉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瞧着。”
他以兩根手指捏住這銀球一轉,銀球忽然裂成兩半,滾出粒蠟丸,拍開蠟丸,裏面有條白絹。
白絹上寫滿了字,原來竟是封書信。
桑二郎大笑道:“現在你可懂了麼?”
朱淚兒淡淡道:“只為了送一封信,就費了這麼大的事,我看真有些划不來。”
她話裏雖故意説得輕描淡寫,心裏卻也不禁暗暗驚異。
寫信的這人生怕傳信的泄漏機密,竟將信件藏在他們乘騎的馬腹中,除了收信的人外,還有誰能猜得到,誰能找得出。
他不但犧牲這匹馬來做傳信的工具,而且顯然早已和桑二郎約定,要將騎馬來的那人殺了滅口。
這人為了傳一封書信,竟不惜犧牲一人一馬兩條命,他行事之謹慎,手段之毒辣,實是天下少有。
朱淚兒眼睛瞪着那白絹書信,一心只想瞧瞧上面寫着些什麼秘密?寫信的這人究竟是誰?
胡姥姥的眼睛卻一直在眨也不眨地瞪着那半截迷香,一心只希望這半截香會忽然滾到火裏去。
只可惜這山洞中連一點風也沒有。
胡姥姥也知道自己這簡直是在做夢。
桑二郎將這封信翻來覆去,瞧了幾遍,滿面俱是得意之色,看一遍;笑一遍,朱淚兒真恨不得將這封信從他手裏搶過來。
突聽桑二郎道:“你可想看看這封信麼?”
朱淚兒又驚又喜,卻淡淡道:“看不看都沒什麼關係。”
桑二郎獰笑道:“我讓你看這封信,只因我知道你一定會為我保守秘密,天下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他將信在朱淚兒面前展開,只見上面寫着:“桑教主閣下:此函到達左右之時,必然亦為閣下榮登大位之期,以閣下之絕豔驚才,發揚貴教實指日間事,愚不僅為貴教幸,亦為天下武林同道幸。
前此相商之事,絕無問題,愚可全力保證,下屆黃池之會,愚必退讓賢者,奉貴教為主盟。
閣下既執牛耳,則武當少林自亦當為閣下之臣屬矣,惟此中尚有細節待商,盼閣下十日內能移駕來此一晤,愚當煮酒而待,專此奉達,謹祝大安。”
信的下面沒有具名,只書着個花押。
桑二郎仰面大笑道:“你瞧見了麼?從此之後,我天蠶教不但要和少林武當爭一日之短長,而且還要他們臣服在我的足下。”
俞佩玉看完了這封信,已是全身戰慄,忍不住嗄聲問道:“這封信是誰寫的?”
桑二郎道:“除了當今的武林盟主俞放鶴俞大俠外,還有誰夠資格寫這封信。”
俞佩玉長嘆一聲,再也説不出話來。
朱淚兒目光閃動,道:“難怪你一看這封信連骨頭都酥了,原來俞放鶴,竟答應把你捧上天下武林盟主的寶座。”
桑二郎洋洋得意道:“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有此能力。”
朱淚兒道:“不錯,除了他之外,別人就算這樣説,你也不會相信。”
桑二郎道:“正是如此。”
朱淚兒道:“他既然稱你為教主,想必你們是早已約好的。只要你能殺了桑木空,他就捧你當武林盟主,你若殺不了桑木空,反而被他殺了,他也不會知道這封信會在馬肚子裏,自然也永遠不會知道這秘密。”
桑二郎道:“這正是俞大俠做事的精細之處。”
朱淚兒道:“正因為你早已和他有了密約,所以他才讓你在李渡鎮上隨便窺探銀花娘的行蹤,所以你才能毫不費力地就將銀花娘救了回來。”
桑二郎大笑道:“不錯,你現在總算想明白了。”
朱淚兒冷笑道:“但你就真相信了俞放鶴的話麼?他為什麼要讓你當武林盟主?”
桑二郎獰笑道:“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我只問你,你是喜歡被天蠶咬死,還是喜歡被金刀分屍?”
朱淚兒忽然一笑,道:“我喜歡被瘋狗咬死。”
桑二郎大笑道:“這種死法倒也不錯,只可惜這裏沒有瘋狗。”
朱淚兒道:“誰説這裏沒有瘋狗,我面前不就正站着一條麼?”
桑二郎臉都氣白了,瞬即狂笑道:“好,罵得好,我若不讓你們將本教三大刑都一一嚐遍再死,就算我對不起你。”他狂笑着轉過身,去取那天蠶銀匣。
朱淚兒雖覺毛骨悚然,但到了此時此刻,反正她也無路可走了,正想索性破口大罵,罵個痛快。
誰知就在這時,突聽胡姥姥悄聲道:“閉住氣,莫開口。”
朱淚兒一怔,再去瞧那半截銀香時,竟已瞧不見了。
她又驚又喜,實在想不出這牛截迷香是怎麼會到火裏去的,忍不住想問,胡姥姥不等她問,已搶着道:“桑木空還沒有死,還在喘氣。”
她見到桑二郎回過頭,立刻停住了嘴,但朱淚兒這時已知道是桑木空的呼吸將迷香吹得滾入火裏去的。
這時迷香想必已在火中燃燒,朱淚兒興奮得指尖都麻木了,當下立刻閉住呼吸,也閉起眼睛,裝出一副等死的模樣。
只聽桑二郎道:“你想看看天蠶的模樣麼?這實在是天下最美麗之物,你們能看得到,總算是你們的眼福不錯。”
朱淚兒用力咬着嘴唇,像是在拼命忍耐着不説話。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閉着眼睛也沒用的,少時天蠶爬到你身上時,你想不張開眼睛都不行。”
朱淚兒雖已知道自己有救,但想到一條條軟綿綿、濕淋淋的東西在自己身上蠕蠕而動的情況,全身寒毛都一根根站了起來。
桑二郎看到她的神情,更是得意。
俞佩玉忽然冷笑道:“我瘋子倒也見過不少,但像你這樣的瘋子倒還少見得很。”
桑二郎怒道:“你説什麼?”
俞佩玉道:“世上有兩種瘋子,一種是男瘋子,一種是女瘋子,但你卻是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瘋子,這種瘋子天下恐怕只有你這樣一個。”
桑二郎氣得牙齒都打起戰來,用這“男不男,女不女”六個字來罵他,簡直比用鞭子抽他還厲害。
俞佩玉卻冷笑着又道:“只因你知道自己對女人已無能為力,所以你就拼命想令她們痛苦,連這麼樣一個孩子都不肯放過,你為什麼不敢來找我呢?”
俞佩玉這樣的人,居然也會説出如此刻毒的話來,朱淚兒不禁覺得很奇怪,但轉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俞佩玉的苦心。
他這是生怕迷香還未發作時,桑二郎就對朱淚兒施以酷刑,所以就故意引得桑二郎發怒,叫桑二郎先找他。
朱淚兒只覺眼睛一酸,心裏也不知是歡喜,是感激,還是痛苦,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
只聽桑二郎咬着牙道:“好,我本想先照顧這個小丫頭,但你既然這樣説,我們要特別照顧照顧你了,我若讓你在十天之內嚥了氣,我就不姓桑。”
胡姥姥忽然大叫道:“等一等。”
桑二郎怒道:“等什麼?”
胡姥姥笑道:“你既然想要他受十天的罪再死,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了,先聽我老婆子説幾件有趣的事不好麼?”
她這樣倒不是想救俞佩玉,而是知道她若不説話攔阻,朱淚兒不顧一切,也會開口的,她只有先説了。
誰知桑二郎卻獰笑道:“我一面聽他的痛苦呻吟,一面聽你的故事,那才真的是趣味無窮。”
胡姥姥道:“慢着,他若在旁邊一吵,你怎麼聽得清楚,而我老婆子説説的這些事,都是有關那‘黃池之會’的。”
她以為“黃池之會”這四個字,必能打動桑二郎。
誰知桑二郎竟完全不聽這一套,無論她説什麼,桑二郎全都不理不不睬,將兩個天蠶銀匣放在俞佩玉身下,一雙手已將掀起匣蓋。× × ×
俞佩玉瞧着這隻殘缺不全,鮮血淋漓,鬼爪般的手,心裏也不知是何向滋味,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竟會死在這雙手下!
他已出生人死多次,對生死之事,本已看得比別人淡得多,可是他每每次面對死亡時,仍不禁有些畏懼。
但此刻,他瞧着這隻手,卻只覺得有些噁心。
他忽然發覺這隻手竟有些發抖,他自己眼睛也模糊起來,連噁心的感惑覺都漸漸消失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朱淚兒已站到他面前,滿面俱是歡喜的笑容,手裏拿着桑二郎的摺扇。
俞佩玉自然知道解藥就在這摺扇裏,也知道一切危險和災難都已過寸去了,不禁長長吐出口氣,道:“你……你沒事了麼?”
朱淚兒嫣然道:“這句話本該我問你的。”
她扶起俞佩玉,又道:“我也未想到迷香這次竟發作得那麼快,正急得導要命,誰知桑二郎打了個哈欠,竟倒了下去。”
俞佩玉微笑道:“那迷香只燃起一頭,力量已不小,整枝香都在火裏燃燒,發作得自然更要快得多了。”
他忽然發覺朱淚兒手腕上,竟受了傷,失聲道:“你的手……”
朱淚兒笑道:“這不妨事,那繩子比牛筋還難弄,我怎麼樣也弄不開,只有想法子滾到那火堆旁,用火將它燒斷。”
她凝注着俞佩玉的臉,咬着嘴唇道:“你……你真的沒事了麼?”
俞佩玉道:“只不過手腳像是有些發軟,還是使不出力氣來。”
朱淚兒展顏道:“這沒關係,過一陣子就會復原的,這種迷香還算好的哩,有的迷香你中了後,就算有解藥解開,還得過好幾天才能走動。”
她這才轉過身去救胡姥姥,瞧見銀花娘悲慘的模樣,她又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回首道:“這人雖然狡猾,但遭遇也實在可憐,咱們帶她走吧。”
俞佩玉嘆道:“正該如此。”
他掙扎着走過去,用力搖醒胡姥姥,厲聲道:“你的解藥究竟在哪裏,現在去拿還趕得及麼了”
胡姥姥揉着眼睛,笑道:“好小子,原來你還未忘記……”
俞佩玉怒道:“這種事我怎會忘記,你若解不了淚兒的毒,我就……”
胡姥姥悠然道:“若是趕不及,你殺了我也沒用的,但你也不用着急,咱們現在若是趕緊動身,我保證還可以救她。”
俞佩玉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咱們快走吧。”
朱淚兒道:“但這天蠶教主呢?”
俞佩玉沉吟道:“此人倒也不失為一派宗主的身份,咱們本該救他的,只可惜天蠶教的毒,咱們根本無法可解。”
胡姥姥皺眉道:“那還不如就索性給他一刀吧。”
俞佩玉道:“見危不救,已非俠義所為,豈能再傷他這種毫無抵抗之力的人。”
胡姥姥道:“你今日不殺他,日後説不定就要死在他手上。”
俞佩玉道:“到那時再説也不遲。”
胡姥姥冷笑道:“你以為你這就叫俠義麼,你這只不過是婦人之仁而已。”
俞佩玉淡淡道:“婦人之仁,也總比不仁不義好些。”
胡姥姥嘆了口氣,喃喃道:“你可知道世上像你這種人為什麼越來越少?只因你這樣的人都活不長的。”
朱淚兒忽然撿起把刀,向桑二郎走過去。
俞佩玉道:“你要幹什麼?”
朱淚兒垂頭道:“四叔無論説什麼,我都不敢不聽,但這人我卻非殺了他不可,日後我若想到還有他這麼樣一個人活在世上,我只怕連覺都睡不着。”
忽然間,只聽一人緩緩道:“此人還是留給我來處理,用不着姑娘費心了。”
這聲音緩慢而低沉,竟似就在他們身旁發出來的。
可是此刻這整個山洞裏,除了俞佩玉、朱淚兒和胡姥姥三人外,其餘的人都已暈倒在地。
這語聲卻是誰説出來的?從何處説出來的呢?
火焰閃動,一隻只鍾乳都似將飛撲而起,朱淚兒只覺全身都發起冷來,倒退兩步,緊緊握住俞佩玉的手,嗄聲道:“你是誰?在哪裏?”
那語聲笑道:“老夫就在姑娘面前,姑娘難道都看不見麼?”
笑聲中,一個人緩緩自地上站了起來,赫然竟是那輾轉呻吟,奄奄一息的天蠶教主桑木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