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注意那使左手劍的漢子,孫小紅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
這兩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來和平常人走路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總覺得這兩人走起路來有些特別。
她注意很久,才發現是什麼原因了。
平常兩個人走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這兩人走路卻很特別,後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卻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間。
這條腿看來就好像長在一個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後面一人踏入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後面一人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走錯一步。
孫小紅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兩個人像這樣子走路的,她倍覺得新奇極了,也有趣極了。
但李尋歡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非但不覺得有趣,反而覺得有些可怕。
這兩人走路時的步伐配合得如此奇妙,顯見得兩人心神間已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默契。
他們平常走路時,已在訓練着這種奇異的配合,兩人若是聯手地敵,招式與招式間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單隻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若再加睛個荊無命,那還得了?!
李尋歡的心在收縮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地子能將這兩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長亭中這老人能將這兩人送走。
長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煙,火光忽明忽暗。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點火光明滅之間,也有種奇異的節奏,忽明的時候長,忽而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一樣。
李尋歡從未看到一個人抽旱煙,能抽出這麼亮的火光來。
上官金虹顯然也發現了,因為就在這時,他已停下腳步。
就在這時,長亭的火光突然滅了。
老人的身形頓時被黑暗吞沒。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才緩緩轉過身,緩緩走上長亭,靜靜地站在老人對面。
無論他走到哪裏,荊無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他看來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盞高挑的燈籠也移了過去,圍在長亭四方。
上官金虹沒有説話,低着頭,將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陰影中,彷彿不願讓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觀察着老人的每一個動作,觀察得非常仔細。
老人自煙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煙絲,慢慢地裝入煙斗裏,塞緊,然後又取出一柄火鐮,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過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紙媒。
在燈火下可以看出這紙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佈得很均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均之處。
上官金虹用兩根手指拈起紙媒,很仔細地瞧了兩眼,才將紙媒慢慢地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紙媒已被笑。
上官金虹慢慢地將燃着的紙媒湊的老人的煙斗──
李尋歡和孫小紅站的地方雖然離亭子很遠,但他們站在暗處,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動作他們都看和很清楚。
李尋歡問道:要不要過去?
孫小紅卻搖頭道:用不着,我爺爺一定有法子將他們打發走的。
她説得很肯定,但現在李尋歡卻發覺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冷,而且還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為什麼擔心。
旱煙管只有兩尺長,現在上官金虹的手距離人已不及兩尺,他隨時都可以襲擊老人面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他現在沒有出手,只不過在等待機會而已。
老人還在抽煙。
也不知因為煙葉太潮濕,還是因為塞得太緊,煙斗許久都沒有燃着,紙卻已將燃盡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紙媒,其餘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
老人的無名小指距離他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火焰已將燒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煙斗中的煙葉終於被燃着。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動了動,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卻很輕微,而且一動之後就停止。
於是上官金虹開始後退。
老人開始抽旱煙。
兩人從頭到尾都低着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鬆了口氣。
在別人看來,亭子中的兩個人只不過在點煙而已,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實在啻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決鬥!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機會,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鬆懈,手腕稍不穩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終找不到這機會。
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了,彎長着的三根手指已躍躍欲試,他每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中都藏着精微的變化
怎奈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將他每一個變化都封死。
這其間變化之細膩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尋歡這種人才能欣賞,因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奧的一部份。
兩人雖只不過將手指動了動,但卻當真是千變萬化。
現在,這危機總算已過去了。
上官金虹後退三步,又退回原來的地方。
老人慢慢的吸了口煙,才微微笑道:你來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來遲了!
上官金虹道:閣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盡了這是我必經之路。
老人道:我只盼你莫要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就算來了,還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緊緊握了起來。
長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滿了殺機。
老人卻只是長長吸了口煙,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自他口中吐出來的,本來是一條很細很長的煙柱。
然後,這煙柱就慢慢發生了一種很奇特的彎曲和變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驚
但就在這時,煙霧已忽然間消散了。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道:你工十七年前一會,今日別過,再見不知何時?
老人道:相見真不如不見,見又何妨?不見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説什麼,卻未説出口來。
老人又開始抽煙。
上官金虹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荊無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李尋歡目光卻還停留在燈光消失處,看來彷彿有什麼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曾抬起頭向他這邊瞧了一眼,他第一次看到這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如此陰森,如此鋭利的目光。
他從這雙眼睛,已可判斷出上官金虹的內力武功也許比傳説中還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還是荊無命的眼睛。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瞧了一眼,心裏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悶,悶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嘔吐。
因為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也不是野獸的眼睛。
但這雙眼睛卻是死的。
他漠視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孫小紅卻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她正在凝視着李尋歡。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尋歡。
雖然在黑暗中,但李尋歡面上的輪廓持來卻仍是那麼聰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給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滿了智慧,他目光中雖帶着一些厭倦,一些嘲弄,卻又充滿了偉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徵着他的堅強、正直和無畏。
他的眼角雖已有了皺紋,卻使他看來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覺得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這正是大多數少女夢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們全未發現那老人已向他們走了過來,正微笑着在瞧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欣慰。
他靜靜的瞧了他們很久,才微笑着道:你們可有人願意陪老頭子聊天麼?
不知何時月已升起。
老人和李尋歡走在前面,孫小紅默默的跟在他們身後。
她雖然垂着頭沒有説話,但心裏卻愉快得站想吶喊,因為他只要一抬頭,就可見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愛的男人。
她覺得幸福極了。
老人吐一口煙,道:我老早就聽説過你,老早就想找你喝酒,今天才發現,跟你聊天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尋歡笑了笑,孫小紅卻赤的笑了出來,道:但他直到現在,除了向你老人家問好之外,別的話連一個字沒有説呀。
老人笑道:這正是他的好處,不該説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説,不該問的話一句也沒有問,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早已沒法探聽我們的來歷了。
李尋歡微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早已猜着了前輩的來歷。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普天之下,能將上官金虹驚退的人並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為上官金虹是被我嚇走的,你就錯了。
他不等李尋歡説話,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看出,寸步不離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對手,以他們兩人聯手之力,天下絕沒有任何一人人能抵擋他們三百招,更莫説要勝過他們了。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前輩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尋歡道:但他們卻還是走了。
老人: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殺我,也許是因為他們早已發覺你在這裏,他們沒有把握能勝過我們兩人。
孫小紅又忍不住道:他們就算已發覺樹後有人,又怎麼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就算靜靜的站在那裏不動,但要他心裏對某人生出了敵意,就會散發出一種殺氣!
孫小紅道:殺氣?
老人道:不錯,殺氣!但這種殺氣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樣的高手才能感覺得出。
孫小紅嘆了口氣,道:你老人家説得太玄妙的事,我不懂。
老人肅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尋歡道:無論他們是為何走的,前輩相助之情,總是──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帶着笑道:我只是喜歡看見你這種人好好的活着,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尋歡只是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雖然初次相見,但你的脾氣我很瞭解,所以我也並不想勸你離開這裏。
他目光凝注着李尋歡,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瞭一件事。
李尋歡道:前輩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詩音是用不着你來保護的,你走了對她只有好處。
李尋歡又為之默然。
老人道:林詩音本人並不是別人傷害的對象,別人想傷害她,只不過是因為你,換句話説,別人要傷害她,就因為你在保護她,你若不保護她,也就根本沒有人要傷害她了──這道理你明白嗎?
李尋歡好像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彷彿收縮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只有三尺高。
老人卻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又道:你若覺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現在也已用不着,因為龍嘯雲已經回來了,你留在這裏,只有增加她煩惱。
李尋歡目光茫然凝神着遠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才嘆了口氣,道:我了,我錯了,我又錯了──
她的腰似也彎了下去,背也無法挺直。
孫小紅望着他的背影,心裏又是憐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爺爺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這樣做對他只有好處,但她卻不忍。
老人道:龍嘯雲忽然回來,只因他已找到個他自信可以對付李尋歡的對手。
李尋歡道:他又何必找人對付我?我還是將他當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卻不這麼想==你可知道他找來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胡不歸?
老人道:不錯,正是那瘋子。
孫小紅插嘴道:胡瘋子的武功真的那麼厲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兩個人,我始終估不透他們武功之深淺。
孫小紅道:哪兩個人?
老人含笑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瘋子。
李尋歡知道:前輩過獎了,據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飛武功就絕不在我之下,還有荊無命──
老人截口道:阿飛和荊無命一樣,他們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尋歡愕然道:前輩説他們不懂武?
老人道:不錯,他們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談武──
他冷冷道:他們只會殺人,只懂得殺人。
李尋歡道:但阿飛和荊無命還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尋歡道:也許他們殺人的方法並無不同,但殺人的目的卻絕不一樣。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阿飛只有在萬不得已時才殺人,荊無命卻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李尋歡垂下頭,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看看他,現在正是時候,否則只怕就太遲了!
李尋歡忽然挺起胸,道:好,我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尋歡道:我知道。
孫小紅忽然趕到前面,道:但你也許還是找不着,還是讓我帶你去的好。
李尋歡還未開口,老人板着臉道:你還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帶路。
孫小紅嘟起嘴,看樣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李尋歡沉吟道:就此別過。
他心裏本有許多話要説,卻只説了這四個字。
老人一挑大拇指,道:對,説走就走,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李尋歡果然説走就走,而且沒有回顧。
孫小紅目送他遠去,眼圈兒都紅了。
老人拍了她肩頭,柔聲道:你心裏是不是很難受?
孫小紅道:沒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帶着無限慈祥,道:傻×頭,你以為爺爺不知道你的心麼?
孫小紅嘟着嘴,終於忍不住:爺爺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讓我陪他去。
老人柔聲道:你要知道,像李尋歡這樣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閃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簡單,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緊,就會將他嚇跑了。
李尋歡雖然説走就走,雖然沒有回顧,但他的心卻仍然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牽得緊緊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林詩音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十餘年來,他只見到林詩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時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説,但牽在他心上的線,卻永遠是握在林詩音手裏的。只要能見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覺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也就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