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小云見燕雙飛似已怒極,趕緊笑道:他的飛刀也是凡鐵所鑄,又不是什麼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卻説得他就好像傳説中劍仙一樣,我有時聽了真覺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聽説他廢去了你的武功,你對他想必是一直懷恨在心。
龍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長輩,長輩教訓晚輩,晚輩怎敢起懷恨之心,何況一個人不會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輩你説是麼?
他笑得是那麼無邪。
黑衣人凝注着他,似也看不透這孩子的真面目。
諸葛剛卻已拊掌笑道:有志氣,果然有志氣,就這句話,已不愧為龍四爺的公子。
龍小云躬身道:前輩過獎了。
上官飛突然道:聽説林仙兒本也住在那裏的,是麼?
他畢竟是開口了,連龍小云都似覺得有些詫異,陪笑道:不錯。
上官飛道:她到哪裏去了?
龍小云道:林阿姨是在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突然失蹤的,連自己的衣服首飾都未帶走,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有人説,她是被阿飛擄走的,也有人説她已死在阿飛手上。
上官飛皺了皺眉,閉上嘴再也不説話了。
一行人走過小橋,來到了那小樓前。
諸葛剛目光閃動,似乎對這小樓特別感興趣。
高行空問道:不知這又是什麼所在?
“是家母的居處”。
高行空道:在下等本是向令堂大人祝壽的,不知少莊主可容我等上樓見。
龍小云眼珠子一轉,笑道:家母一向不願見客,待晚輩先上去説一句好麼?
高行空道:請。
龍小云慢慢地走上樓,身形竟已有些佝僂,全無少年人的活潑之態。
唐獨笑道:像他這樣的小孩子,能活得長才是怪事。
諸葛剛面上笑容已不見,沉聲道:你認清楚了就是這地方麼?
高行空聲音壓得更低,道:我已將昨夜來的那封信仔細研究過數次,李家的寶藏,就在這小樓裏,據説他們數代高官,珍寶聚集之豐,天下無人能及。
他一面説話,一面用眼角瞟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遠遠地站在那裏,正低着頭在看草叢中兩隻蟋蟀相鬥,似乎根本未注意到他們在説話。
諸葛剛眼睛發着光,道:珍寶倒還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畫,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笈,卻是幫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萬萬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點頭,龍小云已走下了樓。
諸葛剛立刻展顏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應了麼?
龍小云面上帶着詫異之色,搖頭道:家母不在樓上。
諸葛剛淡淡皺了皺眉,道:到哪裏去了?
龍小云道:晚輩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樓的。
諸葛剛道:既是如此,想必就會回來的,我們上樓去等她吧。
只見三個黃衫人快步奔了過來,道:待屬下等先上去打掃打掃,再請堂主上樓。
這三人本來站得比那黑衣人還遠,此刻飛步而來,龍小云似乎想阻攔,又不敢阻攔,終於還是讓開路。
只聽“呼”的一聲,三丈長鞭忽然抖出了三個圓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這三人的脖子。
長鞭一緊,格的一響,又鬆開。
第一人連聲音都未發出,就倒了下去,脖子竟已生生被長鞭勒斷了。
第二人慘呼了一聲,仰天跌倒,舌頭已吐出來,終於還是斷了氣。
第三人手掩着咽喉,奔出數步,才撲面跌倒,身子不停地顫動着,喉嚨發出了一連串格格之聲。
他僥倖未死,卻比死還要痛苦十倍。
他一鞭揮出,就有三人倒地,連諸葛剛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仰起頭,長長嘆了口氣,意興似乎更蕭索。
他似乎覺得很失望。
要知西門柔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時死在他鞭下,此刻三人死時既有先後,死法也不一樣,顯見西門柔這一鞭力量拿捏得還未能恰到好處,是以鞭上的力道分佈不勻,火候還差了半分。
諸葛剛眼睛亮了,笑道:西門柔,昨夜你僥倖逃脱,今日看你還能逃得了麼?
西門柔鐵青着臉,掌中蛇鞭突又飛出。
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直到鞭梢捲到後,才聽到呼的一聲急響,顯見他這一鞭速度之快,猶在聲音之上。
就在這時,諸葛剛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鐵枴凌空迎上了長鞭,鞭梢反捲,立刻毒蛇般將鐵枴捲住。
只聽篤的一聲,鐵枴插入地下。
諸葛剛單足朝天,倒立在鐵枴上,整個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轉起來,鐵枴也圍着他轉。
纏在鐵枴上的長鞭,越纏越緊,越卷越短,西門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過來,三丈長的蛇鞭轉瞬間已有大半被卷在鐵枴上。
只因西門柔單手揮鞭,諸葛剛卻是全身都在鐵枴上,是以西門柔鞭上的力道,無論如何也萬萬比不上鐵枴之強。
他面色由青變紅,由紅變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兩側沁了出來。
諸葛剛大喝一聲,倒立在鐵枴上的身子忽然橫掃而出。
這一招看來活脱脱正又是一着橫掃千軍,只不過他以人作拐掃出,卻以拐作人釘在地上。
西門柔若將鞭撒手,自然可以避開這一着,只是他以鞭神為號,若將長鞭撒手,以後還有何面目見人。
他長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這一腳,手上的力量怎及腳上強,這一招接下手,他這隻手勢必要被踢碎。
西門柔畢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臨危不亂,輕一聲,身形忽然展動,圍着鐵枴飛轉不停。
他自然是想將纏在鐵枴上的長鞭撤出,怎奈諸葛剛卻也早已算準了他這一着,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風旗,也隨着旋轉起來,足尖始終不離西門柔前胸方寸之間,如影隨形,如蛆附骨。
這一招變化之生功奇秘,委實無與倫比。
只有那黑衣人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金剛鐵枴原來也不過如此──
要知諸葛剛這招時間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這腳踢出,西門柔便該無處閃避應聲倒地。
此刻這招使得顯然還慢了一些,但縱然如此,西門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頃刻。
他身形雖快,但繞着圓圈在外飛轉,無論如何也不如圓心中的鐵枴急,肯見長鞭已越收越短,他若不撒手拋鞭,就得傷在諸葛剛足下。
唐獨目光閃動,陰惻惻笑道:死到臨頭,又何必再作困獸之爭,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雙手一伸一縮,已撒出了他的獨門長刃螳螂刀,只見慘碧色的光華一閃,交剪般向西門柔後背劃了過去。
但他的刀剛揮出,人剛躍起,突然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迎面擊了一拳,整個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連一聲慘叫聲還未發出,呼吸已立刻停頓了!因為他咽喉上已插着一把刀!
一把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小刀!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諸葛剛眼角也見了這柄刀,立刻失聲道:小李飛刀!
這一聲喚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轉動起來,但卻已是身不由已。
西門柔手腕一緊,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諸葛剛凌空一個翻身,倒掠兩丈,篤的一聲,鐵枴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釘在地上,穩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卻是驚慌不定,只見小樓外已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衣衫落拓,頭髮蓬亂,看來是那麼×倒,那麼憔悴,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比刀還要鋭利。
諸葛剛的手緊握鐵枴,指節卻已因用力而發白,嗄聲道:小李探花?
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篤的,諸葛剛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厲聲道:你我素無冤仇,你何苦來跟我們作對?
李尋歡淡淡道:我從不願和人作對,卻也不喜歡別人跟我作對。
他輕撫着手裏的刀鋒,悠悠道:這裏並沒有什麼寶藏,各位徒勞往返,我也覺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時候,就請將帶來的禮物再帶走吧。
諸葛剛、上官飛、高行空眼睛盯着他手裏的刀鋒,咽喉裏就像是已被一件冰冷的東西塞住,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
燕雙飛忽然大喝一聲,道:我們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奉勸閣下,不如還是走了的好?
燕雙飛厲聲道:李尋歡,我早就想和你一較高低了,別人怕你,我燕雙飛卻不怕你!
他反手扯開了長衫,露出了兩排飛槍。
只見紅纓飄飛,槍尖在秋目下閃閃地發着光,就像是兩排野獸的牙齒,在等着擇人而噬。
李尋歡卻連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雙飛大喝一聲,雙手齊揮,霎眼間已發出九柄飛槍,但見紅纓漫天,還未擊到李尋歡面前,突又紛紛掉了下來。
再看燕雙飛,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刀!
小李飛刀!
誰也未看出這柄刀是何時刺入他咽喉的,但顯然就在他雙手剛揮出的那一剎那間。
他手上的力量還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發出去的飛槍勢力也不足,才會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雙飛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雙手的屍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説過,你若能和他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麼?
他緩緩抬起頭,凝注着李尋歡一字字道:小李飛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尋歡道:閣下是──
黑衣人打斷了他的話,緩緩道:我久仰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見,無以為敬──
他説到這裏突然旋身。
只聽嗆的一聲龍吟,劍已出手。
劍身也是烏黑色的,不見光華,但劍一出鞘,森寒的劍氣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覺心頭一寒,烏黑的劍已無聲息到了他雙目之間,劍氣已針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剛閉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諸葛剛只看到鐵劍一揮,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標出,非但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
可是這時他已沒有思索的餘地,他只覺一陣砭人肌體的寒氣襲來,當下大喝一聲,鐵枴帶着風聲橫掃而出。
他號稱橫掃千軍,以橫掃千軍成名,這一招橫掃千軍使出來,實在是神充氣足,威不可擋。
黑衣人鐵劍反手揮出。
只聽噹的一聲,火星四濺,六十三斤的金剛鐵枴迎着劍鋒便已斷成兩截,鐵劍餘勢更猛!
諸葛剛但覺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這只不過是頃刻間事。西門柔忽然仰天長嘆了一聲,黯然道;看來今日江湖,已無我西門柔爭雄之地了──
他跺了腳,沖天掠過,只一閃便已消失在屋脊後。
他身形剛掠起,上官飛身形也展動。
就在這時,劍氣已撲面而來。
上官飛長嘯一聲,掌中子母鋼環突出。
又是叮的一聲,火星四濺,鋼環竟將鐵劍生生夾住。
黑衣人輕道:好!
好字出口,他鐵劍一橫,鋼環齊斷。
劍已逼住了上官飛咽喉。
上官飛閉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無表情,這少年的心腸就像是鐵石所鑄,既不知道什麼是驚慌,也不知道什麼是恐懼。
黑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門下弟子?
上官飛點了點頭。
黑衣人道:我劍下本來無活口,但你年紀輕輕,能接我一劍也算不易──
他平轉劍轉,輕輕在上官飛肩頭一拍,道:饒你去吧!
上官飛還是站着不動,緩緩張開了眼睛,瞪着黑衣人道:你雖不殺我,但有句我卻要對你説明。
黑衣人道:你説吧。
上官飛道:今日你雖放了我,他日我卻必報此仇,到那時我絕不會放過你!
那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兒子──
他笑聲驟然停頓,瞪着上官飛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絕不怪你,而且還會引以為傲,因為畢竟沒有看錯了人。
上官飛面上仍然毫無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黑衣人揮手道:你好好幹去吧,我等着你!
黑衣人突然又喝道:且慢!
上官飛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黑衣人道:你記得,今日我放你,並非因為佻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為你自己!
上官飛沒有加減,也沒有説話,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着上官飛的背影,良久轉過身,淡道:今日相見,無以為敬,謹以此二人為敬,聊表寸心。
李尋歡沉默着,凝注着他掌中鐵劍,忽然道:嵩陽鐵劍?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陽。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道:嵩陽鐵劍果然名下無虛!
郭嵩陽也俯首凝注着自己掌中的鐵劍,道:卻不知嵩陽鐵劍比起小李飛刀又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這答案。
郭嵩陽: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你我無論誰想知道這答案,只怕都要後悔的。
郭嵩陽霍然抬頭。
他灰色的臉上,似已起了激動的紅暈,大聲道:但這件事遲早還是要弄明的,是麼?
李尋歡長嘆着,喃喃道:我只希望越遲越好──
郭嵩陽厲聲道:我倒希望越早越好。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尋歡沉默了許久,道:你想在什麼時候?
郭嵩陽道:就在今日!
李尋歡道:就在此地?
郭嵩陽目光四下一掃,冷笑道:此間本是你的舊居,若在此地與你交手,已被你先佔了地利。
李尋歡微笑着道:不錯,就憑這句話,閣下已不愧為絕頂高手。
郭嵩陽道:但時間既已由我來選,地方該由你來決定。
李尋歡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陽也沉默了許久,才斷然道:好,既是如此,請隨我來!
李尋歡道:請。
他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頭向小樓上望了一眼。他這才發現龍小云一直狠狠地盯着他,目中充滿了怨毒之色。
郭嵩陽的鐵劍無論多神妙,諸葛剛無論死得多麼慘,未能使這孩子的目光移開片刻。
但李尋歡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尋歡暗中嘆息了一聲,微笑着道:你好。
龍小云道:家母時時刻刻在惦記着你老人家,大你應該常來看看我們才是。
李尋歡苦笑地點了點頭。
這孩子的話,常常都使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龍小云眼珠子一轉,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聲道:那人看樣子很兇惡,大叔還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尋歡道: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事你縱然不願意去做,卻也非做不可的。
龍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有誰會來保護我們母子兩人呢?
李尋歡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才發現林詩音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樓頭,正俯首凝注着他們。
她目中雖有敍不盡的怨苦,卻又帶着些欣慰之色。
李尋歡只覺心裏一陣刺痛,竟不敢再抬頭。
龍小云已高聲喚道:媽,你看,李大叔剛來就要走了。
林詩音勉強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持來是那麼淒涼,那麼幽怨,李尋歡此刻若是抬頭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龍小云道:媽,你難道沒有什麼話要跟你大叔説麼?
林詩音的嘴唇輕輕顫抖着,道:有什麼話等他回來時再説也不遲。
龍小云嘟起了嘴,眨着眼道:我看──李大叔這一去,只怕就再也不回來了。
林詩音輕道:胡説!快上來,讓李大叔走。
龍小云終於點了點頭,放開李尋歡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記掛我們,我母子反正是無依無靠慣了,都不必為我們擔心。
他揉着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陽已走上了小橋頭,正抱着手在冷冷地瞧着他們。
李尋歡終於轉身走了過去。
他既沒有抬頭瞧一眼,也沒有説話。
此時此刻,無論説什麼都已是多餘的,何況,他也根本不知道該説什麼,也不敢再看林詩音的眼色。
一個若用情太專,看來反倒似無情了。
牆外的秋色似乎比牆內更濃。
郭嵩陽雙手縮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着。
李尋歡默默地跟着他身後。
路很長,窄而曲折,也不知盡頭處在哪裏。
秋風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黃。
郭嵩陽走得雖慢,步子卻很大。
李尋歡目光凝注着他的腳步,似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質很鬆,郭嵩陽每走一步,就留下個淺淺的腳印,每個腳印的深淺都完全一樣。
每個腳步間的距離也完全一樣。
他看來雖似在漫不經心地走着,其實卻正在暗中催動着身體內的內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協調。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絕不會差錯分毫。
等他的內力催動到極致,身體四肢的配合協調也到了巔峯時,他立刻就會停下來──那就是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