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夢白奔出桃林,穿過桑林,抬眼望處,但見滿湖漁火,忽明忽滅,彷彿都在嘲笑他的人生。
他自問一生無愧天地,卻不知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只覺心胸中一股冤悶之氣,再也無法宣泄,仰天長嘆一聲,放足狂奔,到後來步履漸緩,他心思卻更不平靜,許多天來的往事,一齊自心頭閃過。
剎那間他突然想起了宮錦弼,想起了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黯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煙的污衊,可以一怒而去,只因我已將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將伶伶這可憐的女孩子留在柳淡煙這種人手裏?我縱然死了,又以何顏面去見宮錦弼的在天之靈?”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慮地轉身而奔,只因這其間已別無考慮選擇的餘地,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出宮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見一騎繞林而來,馬勢如飛,奔騰而過,馬上的騎士,低戴着一頂馬連坡的大草帽,直壓眉際,夜色朦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間卻彷彿像是“天巧星”孫玉佛,身後還伏有一條人影。
展夢白心頭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頭看上一眼,便可看到這騎士身後的人,便是苦命的宮伶伶,只可惜他一眼掃過,便筆直進入桑林,穿過桑林,抬眼望處,桃花林中,竟瀰漫着滿林劍氣,其中還夾雜着一聲聲婦人的低叱:“你若不愛老七……”
“為何要對她欺騙,你若愛她,為何不願與她結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説出,即便老七傷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聽蕭飛雨的聲音怒罵道:“你放的是什麼屁!”
展夢白愕了一愕,忖道:“誰是老七?難道這蕭飛雨也是個淫賤的女子,騙了人家的七弟?”
動念之間,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蕭飛雨一眼望見了他,心中不覺大喜呼道:“展夢白,你來得正好。我……”
“石鶯”石靈筠反腕一劍,截斷了她的話頭,“鐵鶯”鐵飛瓊厲聲道:“小夥子,快走開,莫來管這些閒事,你可知道這廝不是女子,是個人妖。”
蕭飛雨氣得面上發青,又放聲怒罵起來。
她自幼嬌縱慣了,又豪放慣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日行事説話,便一無拘束,卻不顧別人聽了有多刺耳,“銀鶯”歐陽妙冷笑道:“這廝若非男子,怎會如此罵人?”
展夢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來……原來是個男人!難怪她平日言語神情,全沒有半分女人氣?”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厭惡之心,深悔自己竟會認得了這樣的人。
蕭飛雨大聲道:“展夢白,你不要相信這些女子的話……”
展夢白冷“哼”一聲,不顧而去,直奔入房,去尋找宮伶伶,蕭飛雨雖然在他身後大聲呼喊,他根本聽也不聽,更不回頭去看一眼。
穿過迴廊,他便立在廳門大聲喊道:“在下展夢白,前來索回侄女宮伶伶。”
哪知他喊了幾遍,廳中卻寂無回應,展夢白心頭暗道一聲:“不好!”一掌推開了門户,四下搜尋一遍,竟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
他心裏越來越是着急,放聲呼道:“伶伶!伶伶!你在哪裏,叔叔來找你了,來找你了……”
喊了半天.還是一無回應,他愣在牆角,心裏也全無主意,只是反覆喃喃自語:“宮老前輩,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突聽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自身後傳來,聲音有男有女,展夢白大驚之下,霍然轉身,身後卻是牆壁,這一片呻吟聲竟是自壁裏發出來的。
“莫非這牆壁另有機關?”他心念一閃,凝目望去,只見一片晨光,映在一塵無染的牆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欞旁,卻似有一些淡黃的汗漬,彷彿經常被人手掌摩挲,是以染上了手澤。
他自幼目光敏鋭,異於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綻,當下仔細在窗欞上觸摸了一遍,只聽壁上輕輕一響,牆壁上果然現出了一道暗門,暗門裏一條地道,呻吟聲更是清晰,斷續着自地道中傳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備着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紅的燈光裏,彷彿滿布着危機,他只覺心頭微微驚慌,但仍然無畏地向前走去,終於走完地道,又走過一重暗門,只見一重彩色繽紛的珠簾,擋在面前,珠簾裏的痛苦呻吟之聲,讓人聽了,更是忍不住要發出惻隱之心。
展夢白抬手一掌,珠簾紛飛,一陣彩光耀目,他輕叱一聲,嗖地竄了進去,目光一掃,忍不住脱口驚呼出聲,立刻垂下了眼簾,這暗室中的景象,當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紅色的燈光下,只見數十個僅着寸縷的裸女,痙攣着卧在地上,滿面俱是痛苦之容,也不知中了什麼毒藥。
還有幾個男子,亦是滿身痙攣,不住呻吟,地上盤盞狼藉,想是被他們毒發時打翻,而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蕭飛雨的一些隨從大漢,他們顯然是被柳淡煙誘來此間,到了這種温柔陷阱,他們自然誰也不忍離去,開懷尋歡作樂起來,又有誰會想到酒中竟有劇毒。
展夢白一把將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方巨木雙拳緊握,呻吟着道:“毒……毒……”
展夢白惶聲道:“宮伶伶呢?到哪裏去了?”
方巨木斷續着呻吟道:“被人帶……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煙是何許人?也想不到柳淡煙為什麼要將這些女子一齊害死,是以心中全無懷疑,才會糊里糊塗地着了道兒。他卻不知道柳淡煙已決心將此地放棄,是以才將這裏他早已玩厭的女子一齊殺了滅口。
展夢白再問幾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話來,展夢白知道惟有將這些人的毒藥解開,才能查出根由,當下沉聲道:“你們再忍耐些時,我去尋找解藥來救你們。”飛快地轉身奔出,掠出地道,但柳淡煙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醫理,叫他到哪裏去尋找解藥?
他心裏驚亂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見晨光漸漸明亮,那“華山三鶯”與蕭飛雨竟仍未分出勝負,她三人心裏已漸漸開始焦急,額上也漸漸沁出了汗珠,展夢白咬一咬牙,大聲道:“蕭飛雨,我問你,柳淡煙到哪裏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們已遭了毒手?”
“華山三鶯”心頭一跳,齊地驚道:“你説什麼?”
“石鶯”石靈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煙麼?”
展夢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煙。”
鐵飛瓊道:“這廝莫非在騙我們……”
展夢白大聲道:“我騙你作什麼?柳淡煙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曲折。
只見“華山三鶯”互望一眼,身手漸弛,哪知蕭飛雨突地輕叱一聲,眨眼間連攻數招。
“銀鶯”歐陽妙遲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煙,就請住手,待我們查個清楚,若是錯怪了你,我們自會賠禮。”
蕭飛雨狂笑道:“賠禮?我被你們纏在這裏,糾纏不清,再三請你們住手聽我解釋,你們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們捉將去了,甚至已被你們殺死,此刻你們叫我住手,咱家便該乖乖地住手了麼?”
“華山三鶯”不禁為之一怔,只見她言語之間,招式更見凌厲,果真是心裏毫無虧心事的樣子。
“鐵鶯”鐵飛瓊性情最是剛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麼?難道你還能將我們姐妹吃了麼?”
蕭飛雨冷笑道:“你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盡興了再説。”曲肘一招,雙指彈出,“叮”地一聲彈在鐵飛瓊的劍尖上,鐵飛瓊手腕一震,長劍幾乎出手。
石靈筠不禁發急道:“你這個人,怎地如此……”
蕭飛雨大聲道:“如此什麼?”接連數招將石靈筠逼開數步,“華山三鶯”見她手下毫不留情,劍法也不敢再稍滯懈,剎那間三柄長劍一錯,又施展精熟的“華山劍法”,與蕭飛雨激戰起來。
展夢白心懸宮伶伶的安危,着急道:“蕭姑娘,請你先住手……”
蕭飛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難道我就該讓她們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嘗沒有冤枉展夢白?不禁再也説不出話來。
展夢白心裏卻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險些以為她是個淫蕩的女子,又險些將她當作人妖。唉!看來世人彼此之間,難免會生出許多誤會,她冤枉了我,又何嘗是出於她的本心,只不過是中了別人的奸計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對蕭飛雨的憤怒全消,兩人目光偶一相對,彼此心中,都有許多歉疚。
一陣風吹過桃林,突見桃林深處,竟冉冉飛入一隻灰鶴,但這隻飛鶴的雙翅,竟未展動就飛了過來。
展夢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發現這隻灰鶴竟是煙霧凝結而成,冉冉飛到眾人頭上,被劍一激,灰鶴便化做了一片雲煙,隨風徐徐四散,“華山三鶯”目光動處,齊聲呼道:“好了,山陰老人來了。”
哪知蕭飛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師伯來了。”
呼聲未了,桃林外竟又飛人一串寸許小鶴,鴣鳩左右,一隻接着一隻地飛了進來,一個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隨之而來,他背上揹着一人,手裏卻拿着一根特大的煙管,煙斗幾乎有如飯碗一般,煙桿長達三尺,紫杆白鬥,閃閃牛光,煙斗下懸着一隻錦織的煙袋。
只見這老人一邊吸煙,隨即吐出,吐出的煙,卻全變成了煙鶴,霎眼間滿林俱是煙鶴,有大有小,盤旋飛舞在桃花之間,亦不知是真是幻,展夢白幾曾見,過這般奇景,不覺看得呆了。
“華山三鶯”與蕭飛雨卻早已一齊跑了過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線輕煙,亭亭直上,忽地化做無數只小箭,一箭一鶴,將漫天煙鶴全都擊散,有幾隻煙鶴似乎懂得畏懼,逃竄到桃林間隙中,哪知這些煙箭竟也似具有靈性一般,竟也跟蹤而去。
剎那間這一陣箭雨便將煙鶴全都擊碎,只剩下一陣陣輕煙縹緲在桃花之間,展夢白嘆了口氣,宛如做夢一般。
蕭飛雨已拉住這老人的肩膀,道:“小師伯,你老人家怎的來了?”華山三鶯卻都已拜倒。
這老人白鬚白髮,衣裳也是潔白如雪,人們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煙鶴,真要以為他是擲杯放鶴,頃刻催花的神仙。
只見他吐出最後一口煙雲,便朗聲笑道:“好,好,起來,我方才聽到個孩子説起這裏有個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這孩子在這裏,但你為什麼和華山上的小鶯兒們打起來了呢?”
蕭飛雨嬌嗔道:“你老人家怎地會認得她們,她們……她們無緣無故地,就要……就要綁我去和她們的妹子成親。”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華山,自然認得她們這些整日滿山亂亂跑的大姑娘。”
語聲微頓,又笑道:“你們怎會要將我這侄女綁去成親,我這侄女雖然野裏野氣,卻也是個大姑娘哩!”
“華山三鶯”一齊垂着頭,臉上一片飛紅,白衣老人含笑搖頭道:“胡鬧胡鬧.都胡鬧……”
蕭飛雨道:“你老人家怎會知道我在這裏?”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個男人揹着一個女孩子打馬狂奔,行色彷彿甚是驚慌匆忙。我老人家見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馬來問問,哪知那小子大概做賊心虛,一聽到問起這女孩子,又見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將背上的女孩子拋了下來。”
他含笑搖了搖頭,接道:“那小子果然賊滑,等我老人家抱起這女孩子,他卻已溜得遠遠的了,我老人家見到這孩子中了迷藥,又受了傷,就只好先替她解毒救傷,再問了問她,她竟立刻趕着要到這桃花林來,我老人家生怕她太過激動,就又點了她的睡穴,然後趕來這裏,果然發現了你們。”
他一面説話,一面已將身後所背的人抱到前面,展夢白目光動處,不禁脱口驚呼道:“伶伶……”
白衣老人看了展夢白幾眼,道:“你就是這孩子口裏的叔叔麼,果然是個不壞的少年。”
展夢白一面稱是,一面趕了過去,蕭飛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錯,一眼就看出他不壞來。”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極好極,你這野丫頭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將一個男人看在眼裏,你不是常説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髒又臭麼……”
蕭飛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紅暈。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會臉紅了。”
展夢白見到宮伶伶安靜地睡在這白衣老人懷裏,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紅潤,心裏不覺大是開懷,大是安慰。
“華山三鶯”偷偷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躬身道:“你老人家若無吩咐,晚輩們就要走了。”
白衣老人頷首笑道:“回到華山,便不妨時到山陰去看看,我那地方又沒有人去打擾。”
“華山三鶯”躬身應了,方待離去,卻聽蕭飛雨冷笑一聲,道:“你們這樣就想走了麼?”
歐陽妙三人互望一眼,尷尬地停下腳步。
白衣老人道:“你為什麼不讓她們走……”
蕭飛雨道:“她們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夢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語。
展夢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對她感激地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對方的瞭解,不禁自心頭泛起一陣温暖,兩人四目相投,蕭飛雨居然也像個温柔的女孩子一樣,輕輕垂下了頭去。
白衣老人揮手笑道:“小鶯兒,你們可以飛了。”
“華山三鶯”躬身一禮,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煙斗一點展夢白的肩頭,笑道:“你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問你,你到底有什麼方法,能教我這刁蠻古怪的侄女變得温柔起來?”
展夢白麪頰一紅,蕭飛雨嬌嗔着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問問人家是誰,就亂開玩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誰?”
蕭飛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兒子。”
白衣老人變色道:“他是誰?”雖是同樣的三個字,但問話的神情語氣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蕭飛雨故意要逗他着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話,反轉過頭,笑對展夢白説道:“這位老人家,脾氣雖然古怪透頂,但卻對你母親最好,他老人家還有個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我’,不知你聽説過沒有?”
展夢白心頭一跳,驀地想到了他母親死後的遺言:
“……到華山的山陰後,去尋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間呼喚他的名字,他自然會出來見你,帶你去一個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處,只見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變得十分嚴肅,蕭飛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見三阿姨,就叫他帶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肅然道:“你三阿姨已經死了。”
蕭飛雨身子一震,望着展夢白顫聲道:“真……的……麼?”
展夢白黯然點了點頭,蕭飛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淚珠,顫聲道:“你……你為什麼不早説?”
她顯見對她的三阿姨情感頗深,展夢白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感激,訥訥地無法成言,目中也有了淚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動,來到展夢白麪前,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便是展化雨的兒子?”
展夢白垂首道:“晚輩是的……”
哪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聲,出手如風,掌中的煙管,閃電般擊在展夢白胸腹間的“將台”大穴之上。
蕭飛雨大聲道:“你老人家這是做什麼?”
莫忘我冷冷道:“這廝是個騙子!”
蕭飛雨驚道:“騙子?他騙了什麼?”
莫忘我道:“你三阿姨與展化雨的兒子,早在日前就在華山山陰之後去找我老人家,告訴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臨死前命他找我,我老人家就將他帶到你爹爹那裏,你爹爹也將準備好的東西全給了他,我老人家聽説你和小花都出來了,也就到江南來逛逛,這才會到太湖,這才會遇到你,這廝居然敢騙我老人家,説他是展化雨的兒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訓教訓他!”
蕭飛雨惶聲道:“但……但説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誰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誰知道到華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那人若是假的,又怎會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樣子,而且他對展化雨的一切都極為清楚,人更長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又聰明得很,那人若是假的,這人就更不會是真的了。”
展夢白將這一切都聽在耳裏,心裏急怒交集,又大是驚訝:“那少年又是什麼人?他怎會知道這些秘密?他為什麼要假冒我?”他想來想去,也無法解釋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那人是誰?
蕭飛雨愣了半晌,輕嘆一聲,緩緩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並沒有做壞事,你老人家就饒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蕭飛雨半晌,將懷中的宮伶伶,緩緩交到蕭飛雨手上.緩緩解開煙囊,取出一撮煙葉,塞入鬥中,燃火而吸,蕭飛雨見他這般慢條斯理,忍不住輕輕道:“你老人家到底要怎麼嘛?”她忽然發覺自己對這“騙子”有異常的關心,不禁又垂下頭去。
莫忘我老人突地張口一噴,一枝煙箭,隨口而出,直擊展夢白喉結之下.展夢白只覺咽喉一暢,身子雖仍無法動彈,但喉舌已可發出聲音,莫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訴我老人家,你到底是什麼人?”
展夢白冷笑一聲,閉口不語,莫忘我老人怒道:“你不説麼?”張口又噴出一枝煙箭,他連問數句,便有一枝煙箭擊在展夢白身上,展夢白連中數箭,每中一箭,便彷彿被灼熱的鐵烙上一下。
剎那間他竟被這空飄飄的煙箭,擊得滿頭俱現汗珠,但是他卻仍然咬緊牙關,閉口不發一語。
蕭飛雨又是着急,又是憐惜,幽幽嘆道:“你為什麼不説呢?”
展夢白狂笑道:“我説了也無人相信,不説也罷?”
蕭飛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證據,證明你……”
展夢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蕭飛雨,你可願尋些證據證明你是誰麼?”
蕭飛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蕭飛雨,方才她又何嘗設法尋些證據來證明自己,性格倔強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問自己:“難道這次我們又冤枉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凜,冷笑道:“你這廝倒倔強得很。”
展夢白滿腔悲憤,仰天長嘆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無所有,如今連姓名都已失去,惟有的便是這倔強兩字,你可奪去我的姓名、自由、榮譽,你甚至可以奪去我的性命,但這倔強兩字,你卻是無法奪去的!”
這一番話直聽得蕭飛雨滿心激動,莫忘我雙眉暗皺,突聽一聲洪亮的笑聲,震耳而來,一個有如洪鐘般的語聲大笑道:“好一個倔強男子!”語聲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個身背葫蘆的胖大僧人。
展夢白目光一掃,認得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巔,與杜雲天訂有死約會的酒肉和尚,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夢白仰面而視,更覺他身材有如巨靈一般。
莫忘我雙眉一挑,大笑道:“原來是你?你這胖子還沒有中風麼?好生生跑來這裏作甚?”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這老兒連自己都忘記了,居然還沒有忘去灑家,這倒難得得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幾眼,又笑道:“多年不見,未想到你這老兒倒越發硬朗了,這更是難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來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黴了。”他轉向蕭飛雨道:“你可知道這和尚罵你倒不要緊,卻千萬不能被他恭維一句,他若恭維了一句,就必定有什麼事要來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灑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將你這位‘名人’説成是‘萬里行空’的‘天馬掌’,我卻要説你是‘萬里高空’的‘拍馬掌’,我且問你,你這拍馬和尚巴巴地跑來,到底是要我老人家做些什麼?”
展夢白聽見此人竟是“天馬僧人”,心頭一驚,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人’,今日又讓我見着一個!”
只見天馬和尚巨掌向展夢白一指,道:“老兄儘管放心,灑家只求你將這個少年讓我帶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認得他?”
天馬和尚道:“非也,灑家與他非親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親非故,為何要將他帶走?”
展夢白心中亦大是驚訝,只聽天馬和尚道:“只因灑家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這少年之外,再無別人能夠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麼事?”
天馬和尚道:“這件事秘密得很,灑家卻不能告訴你。”
莫忘我雙眉一皺,沉吟半晌,突地厲叱一聲:“什麼人?”轉身吐出一口煙氣,筆直射入桃林中。
只見桃瓣繽紛亂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兩人,一個年老,一個年少,赫然竟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蕭飛雨奇道:“你兩人怎地來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語,天馬僧人卻笑道:“他兩人是跟灑家來的。”原來天馬僧人,為了一事,必定要尋着那‘白布之旗’,到後來方氏父子乘亂自宮錦弼劍鋒下逃走,卻恰巧遇着天馬和尚。
於是天馬和尚這才知道秦鐵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入一個展姓的少年手中,當下便與方氏父子一齊來尋找展夢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見着被莫忘我驚逃的“天巧星”孫玉佛,便立刻趕來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卻不敢進來,哪知他兩人才一偷窺,便被莫忘我老人發覺了。
天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甚?”
展夢白冷冷道:“我與你素不相識,請你莫來多管閒事。”他一見方氏父子,再想到那日在莫干山巔聽到這和尚所説的話,自己知道他此來為了什麼。
天馬和尚奇道:“我來救你,你卻叫我莫管閒事。”
展夢白閉起眼睛,道:“請,請走。”
天馬和尚笑道:“灑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兒的煙氣燻死燙死,哈哈,灑家是走不得的。”
展夢白厲聲道:“我縱然一死,也不能答應你的事,是以請你快走,不要再多費心機。”
天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麼事了?”
展夢白冷冷“哼”了一聲,道:“正是!”
天馬和尚變色道:“你不答應?”
展夢白道:“正是!”
天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應也要答應!”一步竄到展夢白麪前,伸出巨靈之掌,便待抓下。
哪知莫忘我已閃電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煙管,天馬和尚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熱的煙斗上。
天馬和尚面色又是一變,霍然轉身道:“老兄這是要做什麼?”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話好説,有事慢講,動手動腳的,成什麼體統?”悠然吸了口煙,悠然站在展夢白麪前。
天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後的葫蘆,咕嘟咕嘟喝了兩口酒,道:“那麼你要灑家怎樣?”
莫忘我緩緩道:“待我老人家考慮考慮。”
兩人一個吸煙,一個喝酒,面面相覷,默然半晌,樣子看來雖十分悠閒,其實神情已漸漸緊張。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張口吐出一隻煙鶴,一面笑道:“你年來武功雖大有精進,卻仍不是我老人家敵手。”
天馬和尚仰天喝了幾口酒,道:“那麼又該怎樣?”
莫忘我道:“依我之見,你還是走了吧!”
天馬和尚冷笑一聲,突地伸手一招,將那隻煙鶴招了過來,接在手上,那隻本已飄飄欲散的煙鶴,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結起來,天馬和尚道:“有酒無饌,只得以鶴下酒了。”張口一咬,將那隻煙鶴咬下一段翅膀,然後滿口嚼動,彷彿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餘的半隻煙鶴,卻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裏。
這種凝虛聚空的內功,當真是足以驚世駭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鶴,你這和尚也恁地煞風景了。”
笑聲未了,桃花林外竟又傳來一陣嬌弱哀怨的語聲,道:“他們都欺負我,都欺負我……”
接着一個蒼老的語聲道:“孩子,莫哭,爹爹為你做主……”
眾人轉目望去,只見一個青衣明眸的少女,牽着一個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林。
天馬和尚目光動處,脱口道:“你這老兒怎地也來了?”
原來這一老一少,正是杜雲天、杜鵑父女兩人,杜雲天心急愛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然被他尋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鵑,杜鵑滿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傾訴了出來,又拉她爹爹來到此間。
杜雲天見到天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師怎地在這裏……”一眼望到展夢白,變色道:“我這老弟難道與大師有什麼過節?”
天馬和尚哈哈一笑,道:“沒有沒有……”
莫忘我冷冷道:“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雲天目光上下一掃,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煙管上,沉吟道:“閣下莫非便是江湖傳説中的‘煙鶴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鋭得很。”
杜雲天道:“在下杜雲天,不知我這老弟,何處得罪了閣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問我要這少年麼?”
杜雲天道:“不敢……”他緊緊握着杜鵑的手掌,生怕他愛女會突然撲到展夢白身上。
莫忘我朗聲笑道:“好好,想不到這樣一個少年,竟能勞動‘七大名人’的兩位來向我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轉,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卻要跟誰走呢?”
他武功雖絕高,性情雖古怪,卻也不願同時與“七大名人”中兩個出名難惹的老人為敵。
哪知展夢白卻冷笑一聲,道:“他兩人與我毫無干係,你只管將他們快些請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裏大是奇怪,轉目道:“飛兒,這少年到底是……”目光轉處,卻發現身後的蕭飛雨竟已走了。
原來蕭飛雨見到展夢白這般的性情,心裏越發不相信這樣的少年會是騙子,她想來想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認得他麼,只要尋着方巨木,豈非就可以證明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間偏廳,她便立刻發覺那道暗門,於是飛身而入,密室中那悽慘的景象,也不禁使她倒抽了一口涼氣,一手抱着宮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卻早已奄奄一息,哪裏還能説話。
她極快地取出一粒隨身所帶的家傳靈藥,給方巨木服下,這靈藥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毒,卻最少能延續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幾口綠水,悠悠醒來,當下蕭飛雨再不多話,將方巨木半拖着拉出地道,一面問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頷首稱是,又將自己遇着展夢白的情形説了。
他斷續着道:“小人親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處,三夫人雖未親口説出他便是三夫人之子,但言下之意,卻已無異承認……”
他話未説完,蕭飛雨已喜呼一聲,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喚道:“小師伯,他真的是展夢白,他不是騙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個聲名顯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絕一時的前輩老人,正將碌碌無名的少年展夢白團團圍在中間,天馬和尚道:“這少年與我有切身利害,灑家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帶走。”
杜雲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將這少年救走,實是抱憾終身,是以老夫寧可得罪兩位了。”
莫忘我心頭詫異,不知這少年怎會有這般奇遇,一個平凡少年,竟能使這些武林異人為他翻臉,這種事若非眼見,武林中有誰相信?
他正是左右為難,聽到蕭飛雨的呼喚,突地一聳長眉,大聲喝道:“你們兩人誰也不能帶走他!”
杜雲天、天馬和尚齊聲叱道:“怎地?”
而此刻蕭飛雨已將方巨木拖了出來,一面喚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證人!”
方辛、方逸父子,見到這種情況,都知道今日立將有一番龍爭虎鬥,他二人怎敢夾在這些武林奇人之間?
方辛悄悄一拉兒子衣袂,兩人對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眾人心頭俱是十分緊張,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
莫忘我眉梢緊皺,也不説話,只是不住狂吸着煙袋。
天馬和尚冷冷笑道:“這筒中之煙,與你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話説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雲天道:“展公子與大和尚你素不相識,再多説千句百句言語,也是一樣無用的。”
天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嘗又認得你麼?你一心要替女兒找女婿,也毋需這般着急呀!”
杜雲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卻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數十年相識了,説話何必這麼大火氣。”
杜雲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嘗與你數十年相識?”只是口中卻終未將之説出來。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兩語可以解決,你我不妨仔細洽商,想來你兩人可信得過我老人家,絕無虛言,只要你兩人不走,我老人家也萬萬不會走的。”
杜雲天、天馬和尚對望一眼,同時忖道:“此人多年聲威,想來是必定不會騙人的。”
兩人一齊應了,莫忘我朗聲一笑,道:“請坐到那邊桃花樹下説話。”自己卻轉身走到蕭飛雨身側,低低傳聲道:“這兩個老兒俱非省油的燈,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纏住他,你帶了展夢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得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蕭飛雨頷首應了,莫忘我又道:“一離此地,趕快上船,免得被這兩個老兒追上,橫渡太湖之後,到溧陽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這裏的事,一切都交給我老人家便是。”
只見杜雲天緊緊牽着愛女與天馬和尚雖已坐到桃花樹下,但目光卻片刻不離莫忘我身上,莫忘我大笑道:“我這侄女兒端的纏人,與她説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過展夢白時,腳尖輕輕掃了展夢白一下,展夢白只覺周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軟軟的,還使不出什麼力量。
莫忘我搖搖擺擺走到桃花樹下,道:“兩位請看,今日桃花,開得……”
突聽天馬和尚大喝一聲:“哪裏去?”原來蕭飛雨一手抱着宮伶伶,一手拉起展夢白,便要飛身而遁。
杜雲天、天馬和尚,厲喝聲中齊地展動身形。
莫忘我煙管一橫,左挑右打,將兩人一齊擋住,道:“話還未説完,你兩人萬萬走不得的。”
天馬和尚一連閃過數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煙管,卻生似毒蛇一般將他緊緊纏住,杜雲天手裏還拉着杜鵑,更是衝不過去,天馬和尚怒罵道:“好個老頭兒,連説話都變成了放屁麼?”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説自己不走,幾時説過不許展夢白走?”手中煙管,忽而長槍,忽而短劍,施展出各種招式,忽又張口噴出一口濃煙,只見那濃煙源源不絕自他口中噴出,有如一條長龍一般,漸漸擴散,漸漸將桃花林一齊瀰漫,杜雲天、天馬和尚,縱是絕等的眼力,也不過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點人影,哪裏看得出展夢白、蕭飛雨兩人走到哪裏去了。
杜鵑手掌被抓,揮也揮不開,甩也甩不脱,大聲叫道:“好大的煙,展公子,展公子,你不要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