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筆直走向天目山,去尋那絕色少女,但轉念一想,自己就算找到了她又當如何,何況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了想,不禁忖道:“我還是先去找到雲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個無主意的孩子,極需有個人能為他分解心中紊亂,他天性本甚堅毅,十年深山昔練,更使得他有著超於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緒卻一亂如是,他只當是自己處世經驗不夠,臨事難免如此,卻不知自己已對那少女有了一種難以解釋的情感,這種情感是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須知人們將自己的情感壓制,情感反會在不知不覺中奔發出來,等到自己發覺的時候,這種情感卻早已像洪水般將自己吞沒了。
他長嘆一聲,走出林外,哪知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冷冷的笑聲,回頭望去,只見方才在城垛上和自己動手的黃衫少年,左手撫著下頷,右手放在左肋下,正望著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這黃衫少年本來素不相識,方才雖已動過手,但彼此之間,卻無糾葛,此時他心中亂成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煩,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面在心中尋思,要怎樣從那少女身上,找著她師父醜人溫如玉的下落來。
“好大的架子,卻連個女子也追不上。”
卓長卿愕然回顧,心想我與此人素不相識,他怎麼處處找麻煩,那黃衫少年見他轉回頭,兩眼上翻,冷冷說道:“閣下年紀雖輕,武功卻不弱,真是難得的很。”
卓長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麼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譏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來,但語氣之中,老氣橫秋,卻又沒有半點捧人的意思。
卻見這黃衫少年放下雙手,負在身後,兩眼望在天上緩緩踱起方步來,一面又道:“只是閣下若想憑著這點身手,就想獨佔魁首,哼,那還差得遠呢。”
卓長卿再忍不住心中的怨氣,厲聲道:“在下與兄臺素不相識,兄臺屢屢以言相欺,卻是什麼意思?”
那黃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長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請閣下少惹麻煩,閣下從何處來,就快些回何處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連“哼”了四聲,雖未說出下文來,但言下之意,卓長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理,劍眉一軒,亦自冷笑說道:“這可怪了,在下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又與閣下何於,至於在下會不會惹上麻煩,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
那黃衫少年雙目一張,目光便有如兩道利箭,射在卓長卿身上,冷冷道:
“閣下兩日之內若不離開這臨安城,哼——只怕再想走就嫌晚了。”
長袖一拂,回頭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長卿竟突然擋在他身後,身形之疾,有如蒼鷹。
這一來卻令得那黃衫少年岑粲為之一怔,只見卓長卿面帶寒霜,眼如利箭,厲聲道:“你方才說什麼?”
那黃衫少年岑粲雖覺對方神勢赫赫,正氣凜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極端倨做自大之人,雙目微翻,冷哼一聲,又自說道:“兩日之內若不離開這臨安城,哼——”
哪知他語猶未了,卓長卿突然厲叱一聲,右手一伸,快如閃電般抓住他的衣襟,厲聲道:“兩日之前,在那快刀會與紅巾會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黃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隨即劍眉怒軒,右手手腕一翻,去扣卓長卿的脈門,左手並指如劍,疾點向他腋下三寸,乳後一寸,著肋直腋、撅肋間的夭池大穴,一面口中喝道:
“是我又怎樣,不是我又怎樣?”
卓長卿右臂一縮,生像是一尾游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去。只聽啪的一聲,黃衫少年岑粲,蹬、蹬、蹬連退三步,卓長卿身形也不禁為之晃了晃,原來他右臂一縮,便即向那黃衫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黃衫少年來不及變招,只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揚,雙掌相交,竟各自對了一掌。
黃衫少年岑粲內力就稍遜一籌,用的又是左掌,連連退出三步,方自立穩樁,面色一變,方待開口,那卓長卿又厲聲喝道:“那麼快刀會和紅巾會的數百個兄弟的慘死,也是你一手於的事了?”
岑粲面色又是一變,似乎怔了一怔,隨即大喝一聲,和身撲上,雙臂一伸一縮之間,已自向卓長卿前胸、雙臂拍了三掌,一面喝道:“是我殺的又怎樣,不是我殺的又怎樣?”
卓長卿厲喝一聲:“如此就好。”
眼看這黃衫少年的雙掌,已堪堪拍到他身上,突然胸腹一吸,上身竟倏然退後半尺,雙腳卻仍像石樁似的釘在地上,只聽又是“啪”的一聲,卓長卿雙掌一揚,和那黃衫少年又自對了一掌。
此刻他已認定這黃衫少年就是昨夜的兇手,心中不禁對那絕色少女有些歉疚,自己錯怪了人家,是以對這黃衫少年也就更為憤恨,出手之間,竟盡了全力,雙掌相交之下,那黃衫少年便又倒退一步,身形方白一晃,卓長卿的雙掌便又漫天向他拍了下來,掌風呼呼,凌厲異常。
岑粲方才和他對了一掌,心知人家的掌力在自己之上,此刻掌法施展開來,便不敢走劈、撞、封、打、砍、推等剛猛的路子,只是到處遊走,避開卓長卿的正鋒,專以閃展騰椰、靈巧的拓式取勝,他身法本是以輕靈見長,此刻身手一展開來,只見卓長卿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但每一出手,便無一不是擊向卓長卿身上的要穴,認穴之穩、準、狠辣,端的驚人無比。
方才在城頭上之卓長卿已和他動了次手,早就知道這少年武功不弱,但城頭上面究竟太小,兩人的身手都未施展開,此刻他見這少年輕功竟如此之妙,心中也不禁為之暗驚,越發認定那快刀會和紅巾會中弟子之慘死,必是這少年幹出的事,只是兩人武功相差並不遠,一時之間,他也未能就將這黃衫少年傷在自己掌下。
兩人方自過了數十招,哪知遠處突然飄來一陣陣悠揚的樂聲,他們動手正急,先前並未在意,但那樂聲卻越來越近,而且聲音極為奇特,既非弄蕭,亦非吹笛,也不是嘯笆管絃之聲,只聽這樂聲尖細高亢,卻又極為美妙動聽,兩人心中大異,都不知這樂聲是什麼樂器奏出的。
又當高手過招,心神一絲都鬆懈不得,兩人心中雖然奇怪,卻誰也不向樂聲傳來之處去望一眼,哪知又拼了十數招,樂聲競突然一頓,一個嬌柔的聲音喝道:“是誰敢在這裡動手,還不快停住,你們有幾個腦袋,膽敢驚動娘娘的鳳駕。”
聲音雖然嬌柔,但卻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卓長卿和岑粲聽在耳裡,心中都不禁一動,暗暗忖道:“娘娘的鳳駕,該不是皇帝娘娘前來出巡,這倒衝撞不得。”
兩人同一心念,各自大喝一聲,退開五步,轉目望去,只見一行穿著輕紅羅衫的少女,嫋娜行來,手裡各自拿著一段青色的竹子,但竹子卻有長有短,也沒有音孔,兩人方才雖是動手拼命,但此刻卻不禁對望一眼,暗忖道:
“這又是什麼東西,怎麼吹奏得出來那麼好聽的樂聲?”
原來兩人都是初入江湖,足跡又未離開過中州,卻不知道這些少女手中所持的“樂器”雖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但彼此長短不一,吹奏起來官商自也各異,再加上她們久居苗疆,都得諳苗人的吹竹之技,又部久經訓練,彼此配合得極為和諧,吹出樂聲來,自然是極為奇特而美妙的了。
兩人面面相覷,那黃衫少年突然兩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作了個輕蔑的神色,轉過頭去,再也不望卓長卿一眼。
卓長卿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亦自轉頭去,卻見這些手持青竹的紅裳少女之後,竟是一輛香車,寶蓋流蘇,鏤鳳雕龍,襯著車上的鮮血緞墊,更顯得鬱麗華貴,不可方物。
車行極緩,車轅兩側,卻有四個紅裳少女,一手推著車子,另一手將手中所持的鵝毛羽扇,向車上輕輕扇動。
這些紅裳少女看到卓長卿和岑粲愕愕地站在旁邊,一個個面上都露出笑意,但卻沒有一人敢笑出聲來,輕拈玉手,又將手中的青竹放到唇邊,撮口而吹,眨眼之間樂聲又復大作。這些紅裳少女方自緩緩前行,數十雙媚目卻有意無意間向卓長卿和那黃衫少年岑粲瞟上一眼。
那岑粲飛揚桀據,平日自命倜儻風流,但此刻不知怎麼,竟似為這種氣派所懾,兩隻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望在這些少女身上,但卻不敢露出一些輕薄之意,那卓長卿生性堅毅方正,更是連望也不望一眼,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路旁,但心裡卻自暗暗猜測,不知這些少女究竟是何路道。
片刻之間,這行奇異的行列,便緩緩在他們身前行過
卓長卿正自猜疑,心中忽然門電般掠過一個念頭,又自舉目望去,只見那輛香車之上,坐著的竟是一個全身紅衣的老婦,她那枯瘦的身軀,深深埋在那堆柔軟的緞墊之中,衣衫鮮紅,緞墊亦是鮮紅,是以遠遠望去,竟分辨不出這老婦的身形來。
那四個緩推香車、輕搖羽扇的紅裳少女,八道秋波,也望在這兩個少年身上,但腳步未停,徑自將香車推過。
這四個少女彷彿比前面吹竹的少女都較為大些,望去更是花容玉貌,風姿綽約,那種成熟少女的風韻,任何少年見了都會心動。
但卓長卿的目光,卻越過這些少女嬌美如花的面龐,停留在那枯瘦的紅衫老婦身上。
這老婦不但通體紅衫,頭上竟也梳著當今閨中少女最為整行的墜馬發,雲鬢如霧,斜斜挽起,仍然漆黑的頭髮上,綴著了珠佩金環,在日光之中,閃閃生光。
但在這美麗的頭髮下面,卻是一張其醜無比的面容,正自閉著雙目,有氣無力地養著神,那種衰老的樣子,和她身上的衣衫,頭上的髮式,形成一種醜惡而可笑的對比。
卓長卿愕愕地思索牛晌,這輛香車已緩緩由他身前推了過去,岑粲的目光,也還留戀的望在那些紅裳少女的背影上,陣陣清風,吹得她們身上的衣衫微微飄動,和在地上的一片翠綠,映影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岑粲回過頭來,冷笑一聲,又緩緩向卓長卿行去,哪知卓長卿突然大喝一聲:“站祝”
聲如霹靂,入耳鏘然,岑粲不禁為之一驚,卻見他喝聲方住,身形已如蒼鷹般地向那輛香車掠了過去。
那些紅裳少女一起驚訝地回過頭,吹竹的停了吹竹,搖扇的停了搖扇,岑粲暗付:“這廝又在玩什麼花樣?”
雙足一頓,亦自如飛跟了過去,卻見卓長卿已攔在車前。雙目凜然發著寒光,望著那豐上的紅衫老婦。
他生性方正,目不邪視,見到這行少女一個個面目如花,秋波如水,而且都值妙齡,便不敢去望人家,但心中卻暗忖道:“這些少女怎麼都穿著紅衫?”
便舉目望去,又見到車上的老婦那種詭異的裝束,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天日山下的奇醜婦人來,心中不禁又一動:“難道她就是醜人溫如玉?”
但眼前這紅衫老婦卻蒼老得很,彷彿年已古稀,他不禁有些懷疑。
“十年時日雖長,但醜人溫如玉內功深湛,不該蒼老得如此模樣呀?”
猶疑半晌,忽然想到方才那嬌柔的聲音喊“娘娘的鳳駕”,溫如玉不是也叫紅衣娘娘嗎?
他再無疑念,大喝一聲,身形暴起,擋在這輛香車前面,便又喝道:“閣下可是姓溫?”
哪知那紅農老婦卻仍自閉著眼睛,臥在車上,除了身上的衣袂被風吹得微微有些波動之外,她競像睡著了似的,連眼皮都沒有為之張開一下。
岑粲卻不禁心中一動:“難道這像是已死了半截的怪物,就是名震天下的紅衣娘娘嗎?”
他方才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俱是那些紅裳少女的秋彼倩影,幾乎看得痴了,想得痴了,心中哪有餘隙來思考這問題。
但此刻他見了卓長卿的神態,雙目便也不禁望在這奇醜老婦身上。
走在最前的兩個紅裳少女,此刻突然一起折了回來,纖腰微擰,便自一邊一個,站在卓長卿身旁,各自伸出一隻纖掌來,拍向卓長卿的肩上,另一隻手拿著的青竹,電光也似的點向他雙乳上一寸六分處的膺窗大穴,口中卻嬌聲笑道:“娘娘睡著了,你亂叫什麼?”
卓長卿口中悶哼一聲,雙臂一振,那兩個少女便已抵受不住,向後連退三步,方才站住,花容卻已變了顏色。
但那車上的老婦,卻仍動也不動,卓長卿冷哼一聲,跨前半步,雙臂斜斜劃了半圈,突然電也似他當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溫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嗎?”
掌風虎虎,餘鋒所及,立在車轅旁的紅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覺泛出一陣寒意,身上的衣衫也被震得飛揚了起來。
那紅裳老婦雙目仍未張,身形亦未動,但一雙本已落在緞墊上的長袖,卻“呼”的一聲,反捲了起來,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長卿的雙掌。卓長卿大喝一聲,雙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張,電也似的抓向那兩條長袖。
他雙手這一翻,一抓,看似乎平淡無奇,其實卻快如奔電,勁透指端,正是淮南鷹爪門中登峰造極的手法,就算淮南鷹爪門當今的掌門人親自使出這招來,也未必能強勝於他,方才在城垛上,他便以這同樣的手法撕落了那絕色少女的一雙羅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發,勁力更何止比方才強了一倍,原想只一招就要將這老發的長袖扯落。哪知這雙長袖竟生像是長了眼睛,突然一伸一縮,競自從他雙掌中穿了過去,袖腳筆直地掃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長卿心頭一凜,擰身錯步,刷地向後退出一步,卻見那老婦冷笑一聲道:“你門還不給我把這小子拿下來。”
長袖一縮,又自落在墊上,立在車轅兩側的少女,卻突然掠向卓長卿,四柄線白的羽扇,分做四處,卻在同一剎那間向他拍了下去。
卓長卿雙目已赤,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夭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面前,十年鬱積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地爆發了出來,以臂一圈,已在這四個手持羽扇的紅裳少女的四隻玉腕之上,各個劃出一掌。
四個紅裳少女萬萬想不到這少年招式竟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縮,各自後退一步。
卓長卿大喝一聲,並不追擊,卻又向車上的老婦撲了過去。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並排向他點了過去,當中三根點向他前胸華蓋漩極三處要穴,旁邊兩根出手的部位更尺刁鑽,雖是落空而出,卻生像是等著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的。
卓長卿嘿嘿冷笑一聲,根本來將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雙掌一揚,又是“呼”的一聲,面前的三根青竹便電也似地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盡,身後可是同聲襲來,他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向他身側的兩招青竹此刻卻突地向內一圈,宛如兩條飛馳而來的青蛇,噬向他左右兩肋之下。
他心中一動,知道自己此刻已落入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陣式中,這些少女的武功雖不可畏,但自己若被這陣式困住,再要想脫身出來,確是大為不易,須知他動手經驗雖不大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導,卻使得他對高手時情況的判斷,大異常人。
但此刻卻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軀一擰,方自避開身側的兩條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的羽扇,便又四面八方的拍了過來。
漫天扇影之中,還夾雜著根根青竹,只要他身法稍有空隙,這些青竹便會說不定點在他身上那一處重穴之上。
岑粲以他身手而觀,此刻也已確定這坐在車上的老婦必定就是那紅衣娘娘溫如玉,因為普天之下,能夠將袖上的功夫練入化境的,陳了這詭異毒辣的女魔頭外,實在再也找不出別人來。
他眼見卓長卿被那些紅裳少女困住,心下大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雖然和自己在蕪湖雲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的巧妙,卻又遠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暗道一聲僥倖。
起先他還以為紅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陣也不過如此,今日一見,才知道他那次不過是較為幸運而已,不但那些少女身手較弱,而且人數也較少,顯見是未能發揮這霓裳仙舞陣的威力,是以才被他容容易易地破解了出來。
他暗中忖道:“那日我遇著的若就是這些人,只怕那天便已栽在人家手裡了。”
他雖然驕做自負已極,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神態而已,須知任何驕做之人,自己心中尋思之際必也並非一如他表面所顯露的,這道理世上皆同,岑粲自然也不例外。
他定晴而視,只見這霓裳仙舞陣之變化繁雜,配合巧妙,實令人無隙可乘,心中又不禁大為高興:“這廝被困在這等陣式裡,他武功再好,只怕也抵受不住吧?”
幸災樂禍之心,使他更住前走了幾步,想看得更仔細些。
哪知被困在陣裡的卓長卿,情況並不知他所想象的不堪,此刻他雖已採取守勢,但精妙的步法和凌厲的掌鳳,卻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隻青竹,空白舞起滿天舞影,卻也無法逼進他身前半步,但一時半刻,他卻無法脫身而出。
這時岑粲不覺間,已行近那輛香車之側,哪知身側突然響起了一個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喝道:“住手。”
聲調雖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卻為之生出一種震盪的感覺,彷彿有人用只極尖銳的針,在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紅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聲方住,岑粲只覺眼前一花,漫天紅影繽紛,這些紅裳少女竟都四下飄了開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長卿四側圍成一道圓圓的圈子。
回目一望,只見那紅裳老婦,緩緩自車上站了起來,雙目一張,神光炯然,她面上那種衰老之氣,竟為之一掃而空。
卓長卿微微一怔,卻見這老婦緩緩走到自己身前來,枯瘦的身材在寬大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
她緩緩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腳面,使他看來有如躡空而行,卓長卿心中不知怎的,競突然泛出一陣無法說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開口,哪知這老婦已森冷他說道:“方才你說什麼?”
卓長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問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債,你可曾忘了?”
這老婦利如鷹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長卿身上一掃,冷冷的說道:“那麼你就是那姓卓的後代了?”
卓長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婦目光一瞬,竟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有如梟鳥夜啼,令人難以相信這枯瘦而衰老的婦人,怎能發出如此高亢的笑聲來。
笑聲一頓,那被笑聲震得幾乎搖搖欲墜的枝葉,也倏然而靜,卻聽這老婦已自緩緩道:“這數十年來,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數,我正自奇怪,怎麼這些人的門人或後代,竟從無一人找我復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卻讓我見著一個。”
目光一側,又自望著岑粲喝道:“你又是誰?是否也是幫著他來複仇的?”
岑粲心中一凜,走前三步,躬身一禮,道:“晚輩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識,而且——”
那紅裳老婦冷哼一聲,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面上,接口道:“如此說來,你站在旁邊,是存心想看看熱鬧的了。”
語聲雖是極為平淡,但岑粲聽在耳裡,卻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傲之氣為之盡消,怔了半天,方自恭聲答道:“晚輩和此人有些過節未了,是以——”
哪知紅裳老婦不等他話說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與我之間的事情了後,再尋他了卻與你之間的過節。”
岑粲微一頷首,卻見她又縱聲狂笑起來,一面說道:“好極,好極,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倒還聰明得很——”
她話雖只說一半,但岑粲正是絕頂聰明之人,當然已瞭解她話中的含意,是說等會根本無須自己動手了,卓長卿已再無活路,自己豈非撿了個便宜,目光一轉,卻見這紅裳老婦目光又凜然回到卓長卿的身上,伸出一隻枯瘦的手來,一整頭上鬢髮,緩緩向他逼近了去。
一陣風吹動,岑粲身上似乎覺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剎那之間,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場流血慘劇了。
卓長卿只覺心中熱血奔騰,激動難安,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等待這與仇人相對的一刻,於是十年的積鬱,此刻便如山洪般的爆發出來。
只是多年的鍛鍊,卻使他在這種情況下猶能保持鎮靜,因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懸於一線之時,自己若能勝得了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報,心中便再無牽掛之事,否則,這醜人溫如玉也絕不會放過自己。
他努力地將心中激動之情,深深壓制,抬目而望,只見那醜人溫如玉也正在凝視著自己,一面不住點首道:“你這小孩子倒是長得有幾分和那姓卓的相像,只是比他——”
卓長卿見這醜人溫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生像是根本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又聽得她提及自己的父親,說話之時,神態自若,就像是說起自己的知交幫友一樣,哪裡像是在說一個被她殘害的人。
他更是悲憤填胸,暗中調勻真氣,只待出手一擊,便將她傷在掌下。
哪知紅裳娘娘溫如玉話說到一半,語聲突然一頓,身形毫未作勢,只見她寬大的衣袂向左一揚,便電也似地朝立在右邊的岑粲掠了過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當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邊,正待靜觀這玄衫少年的流血慘劇,哪知這紅衣娘娘竟突然向自己掠了過來,心中不由大驚,方待擰身退卻,快如飛矢,又是在岑粲萬萬料想不到的時候出手,岑粲身形還未來得及展動,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祝
他片刻之間,一連兩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雖說兩次俱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及防,但終究是十分丟人之事,心中羞惱交集,眼看這紅衣娘娘的目光,冰冷的望著自己,既怯於她的武功,又怯於她的聲名,便不敢貿然出手,只得惶聲問道:“老前輩,你這是幹什麼?”
紅衣娘娘溫如玉陰惻惻地一笑,緩緩說道:“十年之前,黃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場人的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凜,十年前的往事,閃電般地在心頭一掠而過那時他還是個年齡極幼的童子,雖然在豪富之家,但卻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歡心,他生性偏激,就也越發頑劣,應該入塾唸書的時候,他卻偷偷地跑到荒墳野地中去獨自嬉戲。
哪知,一天卻有個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問他願不願離開家庭,去學武功,他一想父母與自己本無情感,自己留在家裡也毫無意思,倒不如學得一身本事,也像這道人一樣的能在空中飛掠,那該多有意思,便毫不考慮地一口答應了。
後來他才知道這道人便是名震武林的萬妙真君,便和另兩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跟著他一起到了黃山。
於是十年前黃山始信峰下那一幕驚心動魄的往事,此刻便又歷歷如在眼前。
飛揚的塵沙,野獸的嘶鳴,氣魄慷慨的中年漢子,溫柔美麗的中年美婦,跟在他身側的幼童,和自己的師父見著他們時面上顯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閃過。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紅衫婦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後發生的那一段慘劇,再看到眼前這玄衫少年對這紅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為恍然,忖道:“原來這玄衫少年度是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婦身側的孩子,這紅衣娘娘便是殺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畫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牆上所見的絕色少女,而這絕色少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絕色女童了,難怪我見著那幅畫時,便覺得十分眼熟,原來是這麼回事。”
卓長卿方才見那醜人溫如玉竟陡然舍卻自己,而向那黃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聽到溫如玉冷冷向那黃衫少年問出來的話之後,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來這黃衫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上的黃衫童子,”
便也熄到自己方才所見的絕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嬌美女童,不禁暗歎一聲,又忖道:“造化安排,的確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的一片山崖上的人,經過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處。”
他卻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於此,非但將他們聚做一處,更將他們彼此之間的情仇恩怨,密密糾纏,使得他們自己也幾乎化解不開哩。
那紅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卻見他競呆呆地愕住了,服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在想著什麼,亦是大為奇怪,冷叱一聲,又自喝問道:“你可是那萬妙真君的弟子,哼哼,你那師父一生奸狡油猾,想不到收個徒弟,也是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岑粲微一定神,吭聲道:“家師正是萬妙真君,晚輩常聽家師說起老前輩來,說他老人家和老前輩是多年深交,此刻老前輩如此對待晚輩,卻叫晚輩好生不解。”
那醜人溫如玉突又仰天長笑起來,長笑聲中,連聲說道:“多年深交,多年深交——”
笑聲突然一頓,“好個多年深交,十數年來,便宜的事都讓他佔盡了,十年之前,我和那姓卓的無怨無仇,都是為了這個多年深交,才——”、她語聲突又一頓,轉過頭去,向卓長卿森冷他說道:“我說我的,不管你的事,你爹爹的確是我殺的,你要報仇,只管衝著我來好了。”
目光再次轉向岑粲,指道:“自從那日之後,你師父又不知算計了多少次,我只道是天下奸狡之人,再也奠過於萬妙真君了,嘿嘿,哪知你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問問你,你方才既說與這姓卓的後人素不相識,怎麼又說和他有著過節來了,你和這素不相識之人究竟有什麼仇恨,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岑粲不覺為之一怔,暗問自己:“我和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卻連自己也回答不出,須知他對卓長卿極為妒恨,但這種妒恨又豈能在別人面前說出來,又怎能算得上是過節呢?
紅衣娘娘溫如玉望著他面上的神情,冷笑一聲,又道:“你心裡到底在打著什麼算盤?快跟我老老實實他說來,否則嘿嘿1
手腕一緊,幾乎將岑粲離地扯起。
粲劍眉一軒,抗聲道:“晚輩所說句句俱是實言,晚輩素仰老前輩英名,又怎會對老前輩懷有不軌之心——”
話猶未了,猛然欺身一進,指戳時撞,雙手各擊出兩招,左腿也同時飛起橫掃溫如玉右膝。
溫如玉不禁為之一驚,再也想不到這少年會斗膽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狼辣,無一不是擊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圖自救,手腕一鬆,錯步仰身,倏然滑開數步。
岑粲胸前一鬆,亦自擰身錯步,退出五步,須知他乃十分狂傲之人,雖對紅衣娘娘有所怯懼,但心下亦大為氣憤,此刻見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鬆手掌,不禁冷笑暗忖道:“原來她武功也不過如此。”
怯懼之心,為之大減,雙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輩口口聲聲譏嘲辱罵於我,實不知是何居心,家師縱然對老前輩有不是之處,但家師並未死去,老前輩卻也不該將這筆帳算在晚輩身上呀?”
言下之意,自是暗譏這醜人溫如玉只知以上凌下,以強凌弱,卻不敢去找自己的師父算帳。
如此露骨之話,溫如玉怎會聽不出來,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這詭異毒辣的女魔頭面上,不但連半點表情都沒有,而且目光黯淡,想是正在想著心事,又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這麼一來,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之外,轉目一望,卻見玄衫少年——
卓長卿亦在俯首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這廝怎麼如此奇怪,起先一副聲勢洶洶、目毗盡裂的樣子,此刻卻又站在這裡發呆——”
轉目一望,那紅衣娘娘亦仍垂首未動:“這溫如玉怎麼也如此模樣,倒像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想情郎的樣子。”
目光四掃,只是那餘個紅裳少女,有的手持青竹,有的輕捧羽扇,遠遠圍成一圈,競也是一個個目光低垂,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岑粲人雖狂做,機智卻深,此刻暗中冷笑一聲忖道:“這些人一個個都像有三分痴呆,我卻又留在這裡做什麼?”
須知他與紅衣娘娘以及卓長卿之間,本無深仇大恨,雖對卓長卿有些妒恨,但忖量眼前局勢,知道自己若還留在這裡,非但毫無用處,只怕還要惹些麻煩,又看到這些人都在出著神,像是根本沒有注意自己,心念一動,再不遲疑,回身便走,只希望那紅衣娘娘不要又突然攔住自己。
走了幾步,身後沒有反應,他又忍不住回頭望去,哪知方一回顧間,那紅衣娘娘的面容,卻又赫然在他眼前,一面冷冷道:“你師父現在在哪裡?”
岑粲心中一陣劇跳,往前一竄七尺,方敢轉回頭,卻聽這紅衣娘娘森冷地又追問一句:“你師父現在在哪裡?”
岑粲暗歎一聲,知道自己的師父必定做出一些非常對不起這紅衣娘娘之事,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她方才的神色,心想:“難道師父他老人家和這奇醜的怪物有著什麼情感的糾紛?”
一念至此,不禁又向這醜人溫如玉仔細看了兩眼,只覺她不但醜得嚇人,而且蒼老已極,只怕肚上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會愛上這種女子。
心中轉了幾轉,這狡黠的少年不禁疑雲大起,沉吟半晌,方自說道:“家師現在何處,晚輩也不知道,老前輩與家師本是故友,怎的此刻卻問起晚輩了。”
那醜人溫如玉面上本是極其森冷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奇特,目中威光盡斂,竟幽幽嘆道:“我已將近五年沒有見著他了,唉——不知他為什麼總是不願見我——”
目光一垂,又陷入深思裡,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她這種情感的變化,看在岑粲眼裡,岑粲不覺為之暗笑一聲,知道自己方才的推測,並不離譜,奇怪的只是自己的師父年華雖已老去,卻仍風度翩翩,不知怎的竟會搭上這種女子。
他卻不知道那萬妙真君尹凡之陰險狡詐,世罕其匹,果真為著一事,而騙了這醜人溫加玉之情感,原來溫如玉有生以來,從未有過一個男人喜歡過她,她面上雖然毒辣怪僻,其實心中又何嘗不在渴望著一個男人的溫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這個弱點,使得她全心全意地愛上自己,等到他覺得她不再值得自己利用,便一腳將她踢開。
這當然使溫如玉痛苦到了極處,只是情感一事,偏又那麼微妙,她雖然將他恨到極處,卻偏偏又忘不了他,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這種複雜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麼多變化,只是岑粲雖是尹凡的弟子,對這段事卻一點也不知道。
這兩人對面而立,心中各有所思,哪知遠遠站在一邊的卓長卿,此刻竟突然以拳擊掌,像是心中所思已有了決定,抬目四望一眼,便自如飛掠禾,口中厲喝一聲,道:“姓溫的,不管你是為著什麼,我爹爹總是死在你的手下,今日你武功若強勝於我,那麼你就一掌將我擊死,否則的話,我就要以你頸上人頭,來祭爹爹在天之靈。”
溫如玉倏然從甜蜜的夢幻中驚醒過來,聽他說完了話,面上不覺又泛起一陣陰惻惻的笑容,掃目一望岑粲,冷冷道:“你別想走1
才轉過頭向卓長卿道:“我若一掌將你擊死,那麼姓卓的豈非再無後代,你爹爹的大仇,豈非永將沉於海底——哼哼,我先還當你是個孝子,哪知你卻也是個無用的懦夫。”
卓長卿呆了一呆,他方才見了這醜人溫如玉的身法,知道自己並無把握能夠取勝,今日若想復仇,實是難如登天,本想乘著她和黃衫少年答話之際,藉機一定,回到王屋山去,將武功苦練一番,再來複仇。
但轉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自己若畏縮一走,又怎能再稱男子,須知他本是至陽至剛之人,正是寧折毋彎的性格,心想便是今日拋卻性命,也要和這紅衣娘娘拼上一拼,他心中唯一顧慮的,只是自己若死了,又有誰會為爹爹復仇。
此刻這醜人溫加玉的話,竟講入他的心裡,他一呆之後,吶吶說道:“我若死了,我爹爹相知滿天下,自然有人會為他復仇的,但今日我若將你殺死,只怕連個復仇的人都不會有哩。”
醜人溫如玉雙目一張,威光暴現,但卻哈哈笑道:“好個相知滿天下,我倒要問問你,我老人家將你爹爹擊斃已有十年,怎麼就沒有人來找我老人家為他報仇的?”
卓長卿不禁又為之一愕,不知道她說此活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聲道:“我們姓卓的代代相傳,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了你,便將食不知味,睡不安寢,你多說也無用,何況——哼,你武功雖高,我卻不畏懼於你。”
醜人溫如玉哈哈大笑,說道:“好極,好極,我老人家就衝著你這份志氣,倒是要給個便宜給你佔佔——”
她語聲一頓,笑容盡斂,冷冷又道:“今日你若勝不了我老人家一招半招,你便儘管將我頸上人頭削去,祭你爹爹之靈,我老人家決不會說出半個不字。”
卓長卿冷冷一笑,道:“閣下名滿天下,自然不會失信於我一個後生晚輩,這個我倒放心得很,只是——”他目光向那些圍在四側的紅裳少女一掃。
醜人溫如玉已自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當做什麼人,難道我還要這些小丫頭幫忙不成,今日你我兩人動手,誰也不準有人幫忙,如果你勝了,你大仇得報,也——”
她語聲一頓,像是輕微地嘆氣了一聲,接道:“也不會有人找你復仇。”
卓長卿一挺胸膛,朗聲接道:“如果閣下勝了,也儘管將在下頸上人頭取去就是——”
溫如玉微一擺手,冷冷笑道:“如此說來,我老人家還算給你佔什麼便宜?”
卓長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為奇怪,難道這魔頭心腸變了不成。
卻聽溫如玉一笑接道:“你若敗在我的手下,只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後你再練武功,仍可找老人家來複仇,我老人家也不會怨你。”
此話一出,不但卓長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轉念忖道,“這紅衣娘娘要他做的事,必定比死還要困難十倍,若是她要與我訂此賭約,我再也不會答應她的。”
側目而望,只見那玄衫少年——卓長卿雙拳緊握,目光低垂,正在想著心事。
卓長卿何嘗不知道這溫如玉所提了之事,必定萬分困難,但無論如何,自己今日若敗於她手下,也只有此法才能有再次復仇的機會,微一咬牙,抬起頭來,朗聲道:“君子一言一”
溫加玉冷然接道:“難道我老人家還會戲弄於你不成。”
岑粲暗中一笑,忖道:“這下姓卓的準要上當了。”
雙手一負,靜聽下文。
卓長卿朗聲道:“那麼就請閣下快些說出來。”
溫如玉冷冷笑道:“要是此事你無法辦成又該如何?”
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這紅衣娘娘果然難纏,她要是說出一個卓長卿根本無法辦戌之事,那豈非還是與叫卓長卿不勝便死一樣。
卓長卿果然亦是一怔,朗聲道:“閣下所說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強人所難,那麼閣下就毋須說出來,反正我卓長卿根本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溫如玉拂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長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無虧於忠義,在下雖不才,但有生以來,卻從未認為一事是人力無法辦到的。”
溫如玉森冷的面目上,泛起一絲笑意,頷首道:“如此好極——”
話聲未落,突然身形一展,電也似的掠到卓長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橫切,只剎那之間兩招齊出。
卓長卿復吃一驚,這兩招之突來,雖然大出意料之外,但他面對仇家,早已戒備,是以此刻也並不慌亂,右掌微一伸縮,引開她斜擊之力,腳下錯步滑開三尺,口中卻喝道:“閣下之事尚未說出,怎麼就突然動起手來,”
溫如王冷冷說道:“你若勝了我,此事根本無庸再說,你若敗了,我也絕不取你性命,到那時再說不遲。”
口中雖在說著話,但身手卻未因之稍頓,眨眼之間,掌影翻飛,已然拍出十餘掌。
岑粲本在靜聽這溫如玉究竟要說什麼事來,見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轉念忖道:“這紅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這卓長卿動手,他若敗了,那時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依這姓卓的個性,無論溫加玉說出任何事來,他都萬萬不會反悔不做,但是這紅衣娘娘費了如此周章,卻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麼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這紅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對自己玩什麼花樣,此刻乘她正在動手之際,自己若不乘隙一定,更待何時,反正是無論要那姓卓的做什麼事,都與自己無關,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權衡利害,什麼熱鬧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轉,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動處,那些紅裳少女已不知什麼時候,在自己身側圍了圈子,不禁暗歎一聲,索性負手而立,凝目於這紅衣娘娘和卓長卿的比鬥,再也不作逃走的念頭。
溫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雖然枯瘦,但其掌力卻是凌厲無比的,帶得卓長卿頭上的頭巾,獵獵飛舞,方才她和這少年稍一動手,便知道他年紀雖輕,武功卻非比等閒,是以招招俱是殺手,十招一過,便已盡佔先機,將卓長卿壓在滿天掌影之下,幾乎尋不著空隙還手。
但他身受久負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舉的司空老人十年親炙,加上先夭之資,後天之調,俱是好到極處,掌揮拳擊,守了十數招,突然大喝一聲,雙掌俱出,當胸猛擊。他這一招雖然空門大露,全身上下幾無一處不在對方掌鋒之下,但溫如玉目光動處,只見他指尖斜並,掌心內陷,竟是內家登峰造極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凜,知道自己縱然能將他一掌擊斃,但自己前胸若被他這雙掌擊下,亦是再無活路。
她目光動處,身形已隨掌鳳飄出,但等到卓長卿一擊之勢,已將勢竭,遂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門。
卓長卿悶哼一聲,撤掌擰身,堪堪避開這三掌,突然雙掌同擊,但卻是一上一下,右掌上攻左額,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風呼呼,不在方才那兩掌之下,而且掌式變化無倫,溫如玉享名武林數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卻競也看不出他這掌招的來路,當下身形一動,倒打金鐘,竟又倏然掠出丙丈開外.紅衫飄舞,風聲獵獵,宛如行雲流水。
卓長卿見她身形倏忽來往,瞬目之間,已進退數次,心下也不禁駭然,雙腿釘立如柱,雙掌一招連著一招的猛擊出來,將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飛揚而起,那凝目而望的岑粲,見到他掌力竟如此驚人,心中驚怒交集,暗暗忖道:
“以他這種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數幾人之外,還有誰是他之敵手,想那天目山之會,也必定要被他獨佔鰲頭——”
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將此人除去。
卓長卿這一輪急攻,看似雖將溫加玉逼退,而搶得先機,但只要自己掌力捎有空隙,溫如王立即快如閃電的欺身而進,若非他年輕力強,內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敵。
但饒是如此,這種全憑內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虧損,越到後來,他就越感吃力,只見溫如玉紅衫飄飄,身形從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數十招,卓長卿便又落在下風,而這一次,他內力將竭,卻連平反之力都沒有了。
紅日既升,驕陽如火,卓長卿的額角鼻窪,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長嘆,知道再過數十招,自己就將滓還手之力都沒出,非但不是加害於你,反卻是件別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樣——”
她隨手一指岑粲,冷哼一聲,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還不答應哩。”
卓長卿心中一愕,面上卻仍是木無表情,須知他此刻既敗於自己仇人之手,又得聽命於她,心中羞愧自責之情,正是無以復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報,連死都不能,只怕他早已引頸自決了,至於溫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壞,根本未放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見紅衣娘娘溫如玉突然長嘆一聲,緩緩道:“數十年來,我費了無窮心力,搜盡天下的奇珍異寶。為著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殺孽,唉——,直至此刻,年華已去,那些東西價值雖高,卻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
她話聲突然一頓,雙目凜然一張,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長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東西,卻仍是無價之寶,世上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來雖被一人騙去不少,但所餘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別的不說,就單以寶劍一樣,就全部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嗎?”
卓長卿茫然點了點頭,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擊斃,是以武林之人,當著我面,都尊稱我一聲紅衣娘娘、紅衣仙子,但卻沒有一個不在背後將我罵得體無完膚,哼,只是,那些傢伙俱是豬狗不如,無論他們怎麼罵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長卿見她越扯越遠,心下正是不耐,卻聽她又嘆道:“這些話我一生之中,從未對人說過,今日不知怎麼竟對你說了出來,也許是我年輕的時候,脾氣也跟你一樣,是個寧折毋彎的也未見得能將天下英雄都引了來,來的若都是一些不成材的角色,那我還不如不看哩。’我想了許久,才想出這個辦法,本來以為已經很好了,哪知卻被她這一句話全盤推翻,但我仔細一想,卻又不能不承認她這種話說的有些道理。”
卓長卿暗中頷首,忖道:“看來這溫如玉還是個聰明絕頂之人。”
卻聽溫如玉又道:“過了幾天,她忽然自己畫了三幅畫,拿來約我看,又對我說要在天目山開個較技之會,她說:‘這麼一來,一些貪財愛寶的人,固然是非來不可,另一些還未成婚的少年豪傑,也一定會來,就算還有些這兩樣都不打動的人,但他們只要是武林中人,就不會沒有爭名好勝之心,一聽天目山有個如此的較技之會,必定會趕來的。’她又說:‘好利、好名、好色、好奇,本是人們的根性,這麼一做,我就不相信世人還有既不好名利,也不好奇的人/”
卓長卿心中暗道:“慚愧。”
他自己雖不好名利財色,但好奇之心,卻還是不能剋制,這溫瑾如此做來,確已是將世人一網打盡了。
溫如玉緩緩又道:“我當時聽了,心裡不免有些奇怪,就問她:‘假如在那較技之會上武功最強的人,是個禿子麻子,那麼你是否也要嫁給他呢?’她微微一笑,卻不回答我的話,只問我肯不肯,我想來想去,還是答應了她,只是答應了之後,又有些後悔,心想普夭之下,武功若能勝得了我瑾兒的,本不會太多,即使有上幾個,年齡也必定很大了,品貌也未必會好,瑾兒嫁給了這種人,豈非是彩鳳隨鴉。”
她目光又自緩緩注向卓長卿身上,又道:“可是今日我見了你,才知道天下果然是奇人輩出,能夠教得出你這一身武功的人,那他的武功,也一定深不可測了,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你也一定不會告訴我,可是我卻很欽佩他,因為他不但將你教成一身武功,還將你教成一個大丈夫。哼!世上有些人武功雖高,行為卻卑鄙得很。”
她隨手一指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陣中,此刻身法也越來越緩,氣力也漸不支的岑粲又道:“他和他的師父,都是這種人。”
語氣之中,怨毒之意,又復大作,卓長卿心中一動,他聽了這溫如玉的一席話,心中思潮翻湧,幾乎已將那賭命之事忘了。
此刻他見溫如玉對那黃衫少年,似乎甚為恨毒,心下又覺得有些奇怪,心想這醜人溫如玉與他們師徒本是一丘之貉,她卻說出此話,豈非有些奇怪,他卻不知這溫如玉心中對那萬妙真君兒的怨恨,只怕還在他自己之上呢。
轉目望去,只見溫如玉目光低垂,凝注在自己的手指上,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而且看來還不知要想多久的樣子。
卓長卿乾咳一聲,見她仍然渾如未覺,心思數轉,想問她要自己所做究竟是什麼事,但目光動處,卻見到她此刻面上竟是一片安寧祥和之色,她這張醜陋不堪的面容,暴戾之氣已去,看來也就似乎沒有那樣醜陋了,卓長卿心中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此刻她心中所思,必定是十分善良之事,她一生行惡,一生之中,大約極為難得有這種安寧祥和之色。”
一念至此,遂將已到口邊的話忍住了,轉目望向那被困在漫天紅影中的黃衫少年。
那些紅裳少女仍然是衫袖飄飄,身形曼妙,一副曼舞清歌的樣子,但她們身形的交替流轉,卻是極為迅快,卓長卿一眼望去,根本無法看清那黃衫少年的身形,只覺這一片紅影中的黃色人形,展動越來越緩,顯見已是難以支持了。
卓長卿與這黃衫少年曾經交手,知道此人雖然狂傲,武功卻極為不弱,在武林中已可列為一流高手之稱,而此刻卻被這些武功並不甚高的少女困得一籌莫展,如此看來,顯見這霓裳仙舞陣的確有著不同凡俗的威力。
一念至此,他便定睛而望,留意去觀察這些少女們所施展的身法,只覺她們身法配合的確是妙到毫巔,一時之間,竟無法看出她們的身形,是如何展動的。
他這一定睛而望,目光便再也捨不得離開,須知任何一個天性好武之人,遇著這種深奧的武功,便有如一個稚齡幼童見著他最最喜愛的糖果一祥。
他全神凝注著這些紅裳少大的身形變化,只覺這霓裳仙舞陣似乎和那武林第一宗汲,武當派的鎮山九言八卦陣有些相似,但其繁複變化,卻猶有過之,他雖是絕頂聰明之人,但看了許久,卻仍未參透其中的奧妙,心下不禁大為急躁,暗中感嘆一聲,忖道:“看來這醜人溫加玉的聰明才智,的確不是常人能及,唉——日後我若想報此深仇,只怕不是易事呢1
他心中正自繁亂難安,哪知耳側響起一陣冷笑,只聽溫如玉冷冷說道:
“我這霓裳仙舞陣雖非益絕天下,卻也不是你略微一看便能參詳得透的。”
卓長卿心中一凜,卻聽溫如玉又道:“我這陣法關鍵所在,全在腳步之間,你若單隻注意她們的身形拳法,莫說就這一時半刻,只怕你再看上一年,也是枉然。”
卓長卿暗道一聲:“慚愧。”
卻見溫如玉突然伸出雙掌,輕輕一響,掌聲清脆,有如擊玉。
那些紅裳少女一聞掌聲,身形竟突然慢了下來,卓長卿心中一動,不禁大奇,忖道:“難道這溫如玉有意將這陣法的奧妙,讓我參透嗎?”
這想法看來不但不合情理,而且簡直荒謬得近於絕不可能,一個毒辣而狠心的魔頭,怎肯將自己苦心研成的不傳之秘,如此輕易地傳授給一個明知要向自己復仇的仇人之子呢?
但卓長卿目光動處,卻見這些紅裳少女,不但已將身形放緩,而且舉手投足間、身形、步法,都極清晰可見,卓長卿雖對方才自己的想法,驚奇難信,但此刻卻又不得不信了。
這霓裳仙舞陣法一鬆,卓長卿固然驚異交集,那黃衫少年岑粲,更是大感奇怪,他此刻已是精竭力盡,就連發出的招式,都軟弱得有如武功粗淺之人,此刻得到喘息的機會,精神突然一振,擠盡餘力,呼呼攻出數掌,冀求能夠衝出陣外。
哪知陣法方自轉動三五次,溫如玉突又一拍手掌,掌聲方落,那些紅裳少女的身形便又電似的轉動起來。
溫如玉斜眼一瞟,只見卓長卿兀自對著陣法出神,乾咳一聲,問道:“你可看清了。”
卓長卿回首一笑,道:“多承指教。”
他天資絕頂,就在方才那一刻內,便已將這霓裳仙舞陣的奧妙,窺出多半,此刻心中突又一動,忖道:“這溫如玉將此陣法的奧妙傳授於我,難道就是為了她要叫我做的那事,與此陣法有關。”
念頭尚未轉完,卻聽溫如玉已冷冷說道:“此刻距離八月中秋尚有數日,在這數日之間,你切需尋得一法破去此陣,到了八月中秋那一夭,你便趕到天目山。”
卓長卿微微一怔,脫口問道:“這難道是閣下要我所做之事嗎?”
溫如玉面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沒有聽到他的問話一般,卻又道:
“這次天目山上的較技之會,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武林英豪,聞訊而來的,幾乎已佔了普天之下的武林俊顏大半,這其中自然不乏身手高強、武功精絕的人,你在八月十五日那一天,務須將他們全都擊敗”
她微微一笑,又道:“以你之武功,只要沒有意外,此事當可有八分把握。”
卓長卿越聽越覺奇怪,不知道這溫如玉此舉,究竟何意。
溫如玉目光微掃,面上竟又露出一絲笑容,緩緩又道:“然後你便得破去霓裳仙舞陣,最後你還得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和我那徒兒溫瑾較一較身手,只要你能將她擊敗,那麼”
她又自一笑,倏然中止了話,卓長卿心中猛然一陣劇跳,張開口來,卻半晌說不出話,只見溫如玉目光緩緩移向自己面上,又道:“瑾兒若是嫁給了你,那麼我也就放心了,她脾氣不好,凡事你都得讓著她一點”
她語聲突然一凜,接道:“你若對她不好,我就算死了,做鬼也得找你算帳。”
卓長卿心中轟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掙扎著說道,“難道這就是閣下要我所做之事嗎?”
他縱然聰明絕頂,卻再也想不到這溫如玉要讓自己所做的,竟是如此之事。溫如玉微微一笑,道:“正是此事若不是我看你聰明正直,你跪在地上求我三天三夜,我卻也不會答應你的。”卓長卿定了定襪,一清喉嚨,道:“在下方才既然已敗在閣下之手,閣下便是讓我赴湯蹈火,在下也不會皺一眉頭,只是此事”
溫如玉冷笑了一聲,接口說道:“此事便又怎的,難道有違於仁義道德,難道是人力無法做到的不成?”
卓長卿呆了一呆,俯下頭去,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中千思百轉,卻也想不出該如何回答人家的話,要知道溫如玉讓他所做之事,的確是既無虧於仁義道德,亦非人力無法做到之事,他本該遵守諾言,一口應允,但那溫瑾卻又是他殺父仇人徒弟”
一時之間,他心中思潮反覆,矛盾難安,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只聽得那醜人溫如玉又自冷笑一聲,道:“此事是你親口答應於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是你親口所說之話,我只當你真是個言出必行的大丈夫,哪知道——哼哼,如今你卻做出這種模樣來,讓我老人家瞧見了,實在失望得很。”
卓長卿目光一抬,只見這溫如玉目光之中,滿是譏諷嘲笑之意,心中不由熱血上湧,忖道:“古之尾生,與女子約於橋下,女子未至洪水卻至,尾生寧死而不失信,竟抱柱而死,其人雖死,其名卻留之千古,我卓長卿不能盡忠於國,又無法承歡於父母膝下,這信之一字,無論如何也得守他一守,我爹爹昔年是何等英雄,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若有知,想必也不願意我做個失信於人的懦夫,讓這溫如玉來訕笑於我。”
一念至此,心胸之間,不覺豪氣大作,朗聲道:“此事既是我親口所說,我自然絕對不會反悔,只是我縱然娶了你的徒弟,三年之內,我仍必定尋你復仇,你若以為我會忘了復仇之事,那你卻是大大的錯了。”
溫如玉冷冷一笑,道:“莫說三年,就算三十年,我老人家一樣等著你來複仇,只怕——哼哼。”
她冷哼兩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言下之意,卻是隻怕你這一生一世,若想找我復仇,亦是無望的。
卓長卿心智絕頂,焉有聽不出她言下之意的道理,劍眉微軒,方欲反唇相譏,卻見這紅衣娘娘突然一拂袍袖,長身而起,向卓長卿冷冷瞥了一眼,接著又道:“八月中秋之日,你無論有著何事,也得立刻放下,到天目山去”
卓長卿一挺胸膛,朗聲接口道:“縱然我卓長卿化骨揚灰,八月十五那一天,也定要趕到夭目山去,閣下大可放心,姓卓的世代相傳,從未有過一人是言而無信之徒。”
溫如玉目光之下,竟似又隱泛笑意,沉聲道:“如此便好。”
目光一轉,轉向那邊見被困在紅衫舞影中黃衫少年岑粲,眼中所隱泛的笑容,立時便又換作冷削肅殺之意,緩步走下車子,突又輕輕一拍手掌,卓長卿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掌聲方落,那些紅裳少女便一起頓住身形,動作渾如一體,全無快慢之分。
而那黃衫少年岑粲,卻是須發凌亂,滿頭汗珠,氣喘咻咻地站在中間,先前那種瀟灑狂傲之態,如今卻已變得狼狽不堪,竟連那雙炯然有光的眼睛,都已失去原有光采,望著溫如玉顫聲道:“家師縱然與你不睦,你又何必恁地羞辱於我”
話猶未了,競“撲”的一聲,坐到地上,顯見是將全身精力,全部耗盡,此刻縱然是個普通壯漢打他一拳,只怕他也是無法還手的了。
卓長卿與他雖然是敵非友,但此刻見了他這種模樣,心下仍然大為不忍,緩緩轉過身子,不再望他一眼。
溫如王冷笑一聲,輕輕做了個手勢,亦自轉身回到車上,那些紅裳少女便將岑粲半拉半扯地扶了起來,一人纖手微拂,在他胸口璇璣穴上輕輕一點,瞬總之間,這行少女,便又扶車而去,只聽那紅衣娘娘冷然回首道:“此刻距離八月中秋已無多久,你還是尋個地方,好好再練練功夫吧.就憑你此刻的身手哼,只怕還未必成呢。”
卓長卿怔怔的望著她們紅色身影漸漸消失在初秋翠綠的林野裡,暗中長嘆一聲,只覺自己一生之中,遭遇之奇,莫過於方才這醜人溫如玉所打賭之事了,他雖是聰明絕頂之人,卻也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這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惜以自家性命來賭之事,竟是要讓自己來娶她的徒弟。
他不敢想象此事日後將要發展到何種地步,因為此事根本就令人無法思議,站在初秋仍然酷熱的陽光裡,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想道:“昨夜快刀會眾的慘死,不知究竟是誰幹的,難道溫瑾聽了黃山始信峰下鐵船頭裡異獸星蜍的那一段故事,也想將天下武林豪士都誘到這天目山下來,然後也學那星蜍的樣子,將他們一個個殺死嗎?”
想到這裡,他全身不禁為之泛起一陣寒意,眼前似乎又泛起十年之前,始信峰下,那些蛇蟲猛獸,爭先恐後的奔向鐵船頭去的情景,不禁長嘆一聲,忖道:“那些蟲獸何嘗不知道自己此去實是送死,但卻仍然無法抗拒那星蜍散發出的香氣,明知送死,還是照去不誤,而此刻這些不遠千里跋涉而來的武林豪士,又何嘗能抗拒那溫瑾天目山中設下的種種誘惑呢?只怕他們也和那些無知蟲獸一樣,明知如此,也要去試上一試了。”
他心念數轉,越想越覺得這天目山中的武林盛會,實是一個極大的陷階,當下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自己既然知道此事,就得將這場武林浩劫消於無形,只是自己該如何去做呢?卻仍然茫然無頭緒。
此刻在他身後的林木之中突然緩緩踱出一個玄服高冠的長髯老者來,腳下穿著雖是厚達三寸的厚底官靴,但行走之間,卻仍是漫無聲息,而且他出現得又是那麼突然,生像是樹木的精靈,突然由地底湧現,又似乎是許久以前,他便已在那樹林之中,只是直到此刻,他方自現出身形來。
他緩緩走到那俯首沉思著的卓長卿身側,突然朗笑一聲,道:“兄臺雙眉深皺,面帶憂色,難道心中有著什麼憂愁之事?”
卓長卿驀地一驚,抬目而望,只見自己身側赫然多了一個長身玉立、丰神衝夷的長髯老者,正自含笑望著自己。
陽光耀目,將這老者頷下長髯,映得漆黑光亮,也映得他那隱含笑意雙眼,神光宛如利剪,一眼望去,卓長卿但覺此人年紀雖似已近古稀,但神采之間,卻仍瀟灑無比,宛然帶著幾分仙氣。
他方才雖是凝神而思,但自信耳目仍然異常靈敏,此刻見這老者已經來到自己身側,而自己卻仍未覺察,心下又不禁為之咳然,呆呆地愕了一愕,卻見那老者又自朗聲笑道:“千古以來,少年人多半未曾識得愁中滋味,兄臺雖然溫文爾雅,但眉目之間,卻是英氣逼人,老夫自問雙目不盲,一望而知,兄臺必定是位身懷絕技的少年英雄,絕非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酸丁可比,此刻卻為著何事,如此愁眉不展呢?”
這老者不但丰神衝夷,而且言語清朗,令人見了無法不生好感。
卓長卿此刻雖對這老者有如幽靈一般突然出現大感驚異,卻又不禁為他這種瀟灑神態清朗言詞所醉,含笑一揖,亦自朗聲說道:“多謝長者垂詢,小可心中確是愁煩素亂,不能自己。”
這長髯老者朗聲一笑,捋須笑道:“兄臺如果不嫌老夫冒昧,不知可否將心中煩愁之事說與老夫一聽,老夫雖然碌碌無能,卻終是痴長几歲,也許能為兄臺分憂一二,亦未可知。”
卓長卿抬目而望,只覺這老者目光之中,生像是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長嘆一聲,道:“既承長者關懷,小可敢不從命”
心念一轉,突然想到自己心中無法化解之事,不但有關自己一生命運,而且是武林之中一件絕大秘密,這老者言語之中,雖似對自己極為關懷,但自己卻又怎能將這種有關武林劫運生死大事,隨便說將出來,一念至此,便頓住了話聲,望著這行蹤詭異、武功卻似絕高的老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哪知這老人突叉朗聲笑道:“兄臺如不願說,老夫實是”
卓長卿輕唱一聲,接口道:“並非小可不願說與老丈知道,而是此事關係太大,如果是小可一人之事,既承老丈關切,小可萬元不說之理。”
長髯老人微微一笑道:“兄臺既如此說,老夫自然不便再問,只是兄臺若將此等關係重大之事隱藏於心,不去尋人商量一下,亦非善策——”
他一捋長鬚,接著又道:“須知一人智慧有限,兄臺縱然是聰明絕頂,恐也無法將這等關係重大之事,想出一個適善對策來,與其空在這裡發愁,倒不如尋個知心之人商量商量,老夫與兄臺交淺而言深,但望兄臺莫怪。”
他又自哈哈一笑,目光炯然,凝神望在卓長卿面上。
卓長卿但覺此人言語之中句句都極為有理,但他生性謹慎,絕無一般少年飛揚跳脫之性,心中雖覺這老者之話極為有理,卻仍然不肯將此事貿然說了出來,方自俯首沉吟,卻聽這高冠老者自笑道:“兄臺毋庸多慮,老夫並無探詢兄臺隱秘之意,兄臺如不願說,也就罷了。”
卓長卿暗中一嘆,心中大生歉疚之意,須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處,若是受了人家的好處,他便要千方百計地去報答人家的好處,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處而不去報答人家,那卻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難受些。
此刻卓長卿心中便是覺得這老者雖與自己素不相識,但無論如何,人家對自己總是一番好意,而自己卻無法報答人家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歉疚之心來。
那長髯老者望著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他這種笑容卻被他的掩口長鬚一起掩住,卓長卿再也無法看出來而已。
他呆呆的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將此事說了出來,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終於嘆道:“老丈如此關懷於我,小可卻有負老丈盛情,實在難受得很——”
長髯老人捋須一笑,截斷了他的話,含笑緩緩說道:“兄臺如此說,卻是見外了,老夫與兄臺雖是萍水相逢,對兄臺為人,卻傾慕得很,兄臺如不嫌棄,不知可否讓老夫做個小小東道,尋個雞酒野店放懷一醉,一來也讓兄臺消遣愁懷,再者老夫也可多聆聽些教益。”
卓長卿長揖謝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叨擾老丈了。”
他心中對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兩人並肩而行,那高冠長髯老者言談鳳雅,語聲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談,卻絕口不提方才所問之事。
頓飯光景,臨安城廓,便已在望,在這段時間裡,卓長卿不覺已對高冠老者大生好感,口中暗忖:“這老者不但丰神衝夷,談吐高妙,而且武功彷彿絕高,輕功更彷彿還在我之上,像他這種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轉首含笑問道:“小可卓長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那長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飄泊風塵,多年以前,便將姓名忘懷了,江湖中人有識得老夫的,多稱老夫一聲高冠羽士,羽士兩字,老夫愧不敢當,這高冠二字,卻確是名副其實,是以老人便也卻之不恭,也自稱為高冠羽士了。”
他朗聲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帘高挑,想必有個小小酒鋪,這種荒村野店,雖然粗陋些,但你我卻可脫略形跡,放懷暢談,倒比那些酒樓飯莊要好得多了。”
卓長卿口中自是連聲稱是,心中卻不禁大為奇怪,這高冠羽士四字,雖亦極為高雅,但卻不是聲名顯赫的姓氏,司空老人雖然足跡久已不履人世,但對天下各門各派的奇人異士,都知之甚詳,也曾非常仔細地對卓長卿說了一遍。
但卓長卿此刻搜遍記憶,卻也想不出這高冠羽士四字的由來,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黃衫少年的名字,卓長卿便不會生出奇怪的感覺來。
因為那黃衫少年岑粲終究甚為年輕,顯見是初入江湖的人物,武功雖高,聲名卻不響,自是極為可能。
而此刻這高冠長髯老者,不但出現之時,有如幽靈一般地突然而來,已使卓長卿心中暗駭,後來與卓長卿並肩而行之時,肩不動,腿不曲,腳下點塵不揚,光天化日之下,走的雖不甚快,但卓長卿卻一望而知此人輕功深不可測。
如此人物的姓名,卻是武林中一個極為生疏的名字,卓長卿自然覺得奇怪,心念轉動之中,卻已見這高冠羽士已自含笑揖客入坐,遂也一屏心神,坐了下來,一面心中暗忖道:“無論此人姓名是真是假,人家對我,總是一番好意,也許他亦有不願為外人得知的隱秘,是以不願將真實姓名說出來,我又何苦去費心猜測人家的隱私呢?”
一念至此,心下頓覺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