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撲更是野獸最原始的動作。寶玉身形一閃,竟未能完全閃開,雙腿已被黃衣人一把抱住。
寶玉反手出掌,但掌勢未出,黃衣人竟已一口咬在他腿上──這瘋狂的野獸竟什麼也不管了,立時狂吮着寶玉腿上流出的鮮血──寶玉一陣驚惶,一陣恐懼,心神突然渙散,撲地跌倒。四下白衣人哈哈大笑起來。
詭異的笑聲散佈在血腥氣中──世上絕對再無任何一種情況比此時此刻更瘋狂、更恐怖!
寶玉似是已失去了抵抗之力──要知智慧與人性時常都會被瘋狂的獸性所征服,這本是人性的悲哀,人類的痛苦。
五里之內,再無一條人影。
白袍人哈哈大笑:“朋友認命吧,世上已無一人救得了你,方才叫你放她下來,你不肯,如今卻連你也得一齊送命。”
寶玉心頭有些空虛,有些迷失,忖道:“我真的完了麼?我完了,她也完了。她這條命,反而是送在我的手上,我反而害了她……害了她……”
這是他心中一些片段的、破碎的意識,他並未認真去想,卻在一剎那間全自他心頭出現。
他睜開眼,恰好有一條雁影自樹影間飛過。
樹巔木葉的影是紛亂而零落的,然而這孤雁的飛翔卻是那麼安詳、柔和、靈巧而優美,在紛亂中劃出一道絕美的弧線。
這飛翔的姿態,正是大自然的大手筆,世上再無任何一種學問、任何一種藝術能與之比美。
雁影劃空而過,寶玉心頭靈光一閃,一種不可描述的靈智突然掙脱了獸性的桎梏,自他心底奔擁而出。
他手掌在不知不覺中隨着那雁影劃過的弧線輕輕揮出。
他這一掌揮出既無目標,亦不知方向,然而那瘋狂的黃衣人卻突然狂呼一聲,飛身而起,面上鮮血淋漓──這並非寶玉腿上流出的鮮血,而是他自己臉上流出來的──寶玉輕輕一掌,竟擊在他鼻樑要害上。
四下白袍人笑聲頓住,又驚又詫,還未弄清這是怎麼回事,黃衣人已撲地跌倒,寶玉已飛身而起。
黃衣人有如負傷野獸般嘶聲悲呼。
寶玉撲向墓碑,白袍人已搶先攔住了他去路。
這些白袍人本是他手下敗將,他本未將這些人放在心上,但見數道光芒交剪飛來,他身子突然逼人光芒間,正如以快刀去斬亂麻一般,交織着的光芒,不知怎的,竟被他衝開,其中一人竟慘呼着倒地。
寶玉已隨手搶過了此人手中一件形如節筒的兵刃。也就在這一瞬間,四下白衣人也已蜂擁趕來。
金蓮花、火焰槍、木枝劍……十餘件兵刃齊攻而下,看來雖然雜亂,但彼此間之配合卻是井然有序,自成章法。十餘件兵刃一齊攻向寶玉,但所,攻之部位無一相同,彼此間也決不聞兵刃相擊之聲。
寶玉全身上下所有要害之穴,幾乎都已在對方攻擊籠罩之下,他要想一避開,看來幾乎全無可能。
然而寶玉手掌一顫,掌中兵刃揮出,有如畫家亂筆潑墨一般,出手間並未着意,這一筆似乎本自不經意中得來。
只聽“叮叮噹噹”一連串急響如亂弦齊鳴,如珠落玉盤──十餘件兵刃竟全都被震開。
白袍人俱都大驚失色,寶玉身形已自衝出,這十餘人竟無一人能攔得住他,他已筆直衝向墓碑。
這時眼見已無人敢擋他去救小公主了,所有的驚惶、危難全已成過去,寶玉喜上心頭,大呼道:“我來了。”
他一步衝入墓碑後,狂喜突然沉落,身子立時愕住。
墓碑後竟然空無一人,哪有小公主的影子?
小公主到哪裏去了?她顯然又被另一魔黨挾持,她顯然還是落在魔掌中──寶玉還是救不了她。
方才的奮鬥,苦戰,換來的竟是如此深沉的失望,寶玉似已再無一絲氣力,身子軟軟地靠到石碑上。
此刻那些白袍人若再追擊過來,寶玉必定已無再戰的決心與意志,必定立將傷在他們掌下。
但墓碑外卻是全無動靜,十餘個白袍人竟無一人追來──他們難道已被寶玉嚇破了膽?
然而,又有誰相信這些瘋狂的魔徒也有害怕的時候──那麼,他們放過寶玉,又為的是什麼?
突然,夜空中傳來冷冰冰的語聲:“她在這裏。”
言語聲虛虛幻幻,縹縹緲緲,在若有若無之間。
寶玉驟然之間竟未能分辨出這語聲傳來的方向,一躍而出,轉目四望,石碑外的墓地中已瞧不見任何人影,那些神秘的黃衣人、白袍人方才神秘地來,此刻竟又神秘地去了。
風搖樹影,如魔如幻,墓地仍是空曠而幽寂,並未留下一絲他們方才曾經來過並曾在這裏流血苦戰的痕跡。
寶玉幾乎要懷疑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做了場惡夢而已,只是
小公主卻在這場惡夢中失去了蹤影。他轉身四望,放聲大呼:“在哪裏?
她在哪裏?”
縹緲虛幻的語聲便又響起:“在這裏。”
這次寶玉已聽清楚了,這語聲竟是自古墓的頂上傳來的。寶玉倒退數步,仰頭望了過去。
只見古墓頂上盤膝端坐着一條人影,亦是白袍白頭罩,瞧不清面目,只是右手拈着朵金瓣蓮花。
他的左膝上倒卧着一個白衣人,顯然定是小公主。寶玉突覺熱血奔騰,不顧一切,展動身形撲了上去。
他身形雖有如輕煙般飄忽、弩箭般迅急,但他還未撲將上去,墓頂上白袍人已輕叱道:“退下去!”
只見他隨手揮處便有一蓬金雨隨着他叱聲飛出,原來那金瓣蓮花竟還另有妙用,花瓣竟能離梗傷人。
十餘瓣金蓮,有的如海鷗低飛,掠空而來,有的如刀鋒劈人,斜削而至,有的卻如鞭打陀螺,如風捲落葉,盤空飛舞,旋轉不息。雖僅十餘瓣金蓮,看來卻是滿天金光;雖僅十餘瓣金蓮,卻似可分作數十個方向擊向寶玉,縱有最鋭利的目光、最靈便的身手,也不知該從何方向閃避。
寶玉驟逢這般詭異的暗器,身形不由自主退了下去。他退勢自是急如閃電,但卻聞“嗖”的一聲風響,自他胸前劃過,仍有一瓣金蓮幾乎劃開他的血肉──這金蓮來勢竟比火焰還急。
漫天風聲響過,漫天金光竟似具有靈性,盤旋一匝,仍回到那盤膝端坐的白袍人身前,白袍人舉手收卻金光,冷冷道:
“告訴你,你縱有十倍本領,也休想攻將上來;你縱能攻將上來,見到的已只怕是具死屍。”
寶玉顫聲道:“你……你若傷她一根毫髮,我就要你的命……”
白袍人哈哈笑道:“我若要傷她,還會等到此刻?”
寶玉道:“你要怎麼樣?”
白袍人道:“我要你……”
寶玉口中雖在説話,暗中早巳提聚全身真力,準備作孤注之一擲,此刻不等白袍人第四個字説出,身形又復撲上。
這一次攻擊,他實將自己與小公主生命俱都投注其中,其去勢之迅急,實非人類所能想象。
他並未先發出任何暗器,只因他身形去勢實比暗器還快,人還未到,已有一縷尖風直指白袍人面目。
那白袍人措手不及,翻身後退,然而他盤膝處正是古墓之巔,他身子一翻,便滾落下去,竟未及帶走小公主。
寶玉哪還顧得傷敵,發狂似的撲向小公主,緊緊地抱住了小公主嬌弱的身子──這是他一生中最最珍貴的人,這是他願意犧牲自己生命去換取的人,此刻,在經歷過許多次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爭鬥後,這人終於又回到他懷抱中,他緊抱着她,熱淚不覺流下面頰。
哪知滾下古墓的白袍人卻突然縱聲狂笑起來。
他狂笑道:“且莫得意,先瞧瞧她身上還有什麼!”
人影隨着笑聲在一剎那間便已去遠,最後的一絲笑聲也在悽風中消散,四下又覆被無邊的黑暗與靜寂籠罩。
寶玉又驚又疑,顫抖着鬆開懷抱,只見小公主前胸衣襟裏果然斜插着五色斑斕的奇異信封。
他以顫抖的手指抽出了信,信上赫然寫着:“此女已服下聖水、戌土兩宮秘製之毒藥,普天之下,除了本門解藥之外,無藥可救!若要救她性命,必須在明日黃昏前趕至百里外之天香茶林,以此五色信封求見東方場主,遲則無救。”
雖是短短一封信,雖然片刻間便可看完,但看完這封信,寶玉掌心沁出的冷汗已沾濕了信紙。
他仰視蒼穹,喃喃自問:“莫非他們竟早已算出我必能救得她,是以先就埋伏好這一着?莫非他們竟真的有鬼神難測的神通,無論將要發生什麼事,他們竟能在事先便已料中?否則為何我無論怎樣去闖,都闖不出他們早已設好的圈套?”
小公主睜開眼來,樹梢間羣星閃爍,而寶玉的一雙眼睛,卻正是星羣中最最明亮的兩顆。
她喜悦地輕呼一聲,張開雙臂抱住了他,顫聲道:“想不到我還能回到你身邊!他們呢?”
寶玉道:“都已走了。”
小公主嘆息一聲,輕撫着他的面頰,低語道:“你可知道,你從小便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你果然未曾辜負我的希望……你永遠不會辜負我希望的。”
寶玉凝視着她,忽然道:“但我立刻就要辜負你了。”
小公主失色道:“你……你説什麼?”
寶玉抬起頭,不願被她瞧見目中的淚光。
他仰視星空,喃喃低語:“轉瞬間,便將天明,天明後又是一日,黃昏也緊跟着要來了……黃昏前……黃昏前……”
小公主道:“怎樣……黃昏前怎樣?”
寶玉咬了咬牙,大聲道:“黃昏前我便要將你送回他們手裏。”
小公主身子一震,鬆開雙臂,急淚奪眶而出,她便自蒙朧的淚光中凝注着他,顫聲説道:“你……你要將我送回去?你……你……你不要我了?”
寶玉轉頭,默然不語。
小公主狠狠一掌摑在他臉上,痛哭大罵:“你這惡賊,你這懦夫,你這無情無義的人,原來你還是怕他們的!你枉稱英雄,卻不能保護個愛你的女子。”
她邊哭邊罵,邊罵邊打。寶玉只是咬緊牙關,強忍眼淚,不言不動。
小公主嘶聲道:“好,既然如此,我不用你送,我自己會走!我……我只恨我自己,為什麼要來見你?”
她掙扎着站起身子,踉蹌奔出。
寶玉顫抖着伸出手,要拉她,又不敢拉。
但小公主已突然頓住足,突然迴轉身,一雙春葱般的纖纖玉手捧着心,一雙秋水般的眼波瞧着他,顫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寶玉垂首道:“你知道了什麼?”
小公主淚流滿面,道:“我已中了他們的毒,你唯有將我送回他們那裏才能救我,但……但為了不讓我難受,竟寧肯自己受痛、捱打,也不肯將這話告訴我,你……你……你……”身子又倒下,又撲進寶玉懷裏。
寶玉摟着她,也不知該説什麼話,只因此刻一切言語都已是多餘,只因此刻他的心已化人她的心裏。
星羣漸稀漸落,曙色已將驅走黑夜。
寶玉終於道:“走吧,再不走只怕更來不及了。”
小公主道:“走?……我不走……我不走!我寧願死在你身邊,再也不願離開你……抱緊我,抱緊我,我只希望能死在你懷裏。”
寶五道:“你不能死……千萬不能死的……”他忍住淚,已忍了許久,但此刻,那眼淚又有誰還能忍住?
小公主嘶聲道:“你只知道我不能死,但……但你可知道,你如此對我,卻叫我怎捨得離開你?怎捨得離開你?”
寶玉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只要你不死,總有一日,我必能救你出來,到那時,便永遠沒有人再能自我身邊搶走你,我答應你。”
他語聲雖緩慢,卻是那麼堅定,那麼充滿了信心。
小公主終於垂下頭,夢囈般低語:“我相信你。”
天香茶林,一片茶樹生遍山麓。
自山下遙遙望去,不時可看見些頭戴青竹笠、身穿紫花襖、窈窕而健康的少女穿行在茶樹間。
這時金烏將沉,日薄西山,漫天夕陽,將茶山映得更是多彩多姿,也將茶林間的少女映得更綽約如仙。
寶玉已帶着小公主趕到茶山前,只見兩株大樹間高懸着“天香茶林”四字,便算作門户。
門户前後卻寂無人影。
寶玉微一遲疑,直闖而人,大聲道:“可有人麼?”
山腳下茶樹間突然出現三個紫衣少女,她們的面頰嫣紅,她們的笑容嫣然,看來正有如春天的花朵。
當中的少女眨着眼,瞧着寶玉,竟然放聲高歌:“英俊多情的少年郎喲,你來自哪一方?你今年多少歲喲?可曾娶過美嬌娘?”山歌之聲清脆而嘹亮。
兩旁的少女眨着眼睛,歡笑着拍掌相和。
寶玉卻怔住了,乾咳一聲,道:“在下來尋東主,不知……”
那少女“噗哧”一笑,又自高歌:“你來到咱們的茶山喲,就得唱山歌,你不會唱山歌喲就是呆頭鵝。”
兩旁的少女應聲歌道:“咱們可不願理睬呆頭鵝,咿呀喲!”
寶玉在她們格格的笑聲中,臉不覺又有些紅了。
小公主輕“哼”一聲,撇嘴道:“人家看上了你,才和你對山歌,你怎的不唱呀?”
寶玉暗暗苦笑:“到此時此刻還要吃醋。”
他卻不知少女們若是對自己心愛的人吃起醋來,那是死活都不管的了,要他唱山歌,他更是唱不出。
少女們掩口嬌笑,又自高歌:“呆頭鵝雖呆喲也會有咽咽叫,小傻子雖然傻喲,也會笑呵呵,瞧你也蠻聰明喲……你為何不會唱山歌?”
兩旁的少女雙手叉腰,嬌笑相和:“難道你還比不上呆頭鵝?哎──依呀喲!”
寶玉只當一來到這“天香茶林”,必定是個殺機四伏之地,所遇的也必定俱是兇惡陰狠之輩,他還有應付之法。
哪知這茶園中卻充滿了歡笑,哪知在這裏遇着的竟是這麼三個嘻嘻哈哈的少女,竟不用兵刃,反以山歌來笑他。
他反而呆住了,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公主又“哼”了一聲,道:“你瞧你,看見女孩子,就呆住了,難怪別人要叫你呆頭鵝。”突也雙手叉腰,竟也放聲高歌起來:“茶山上的少女不知羞喲,瞧見男人就要對山歌,咱們是你家場主相約來,不快去回報小心你的頭,喲──依呀喲!”
紫衣少女們對瞧了一眼,嬌笑歌道:“姑娘生來美多嬌喲,只是張嘴巴讓人吃不消!你既是我家場主相約來喲,可有請帖捎來瞧?”
山歌之聲雖是那麼清脆,但寶玉此刻的心情卻委實無法再聽下去。他生怕小公主還要再唱,趕緊取出那五色信封,朗聲道:“請帖在這裏。”
少女們瞧了這五色信封一眼,果然不再唱了,嬌笑着隱人茶林,小公主輕輕啐了一口,撇嘴道:“臉皮比城牆還厚。”
寶玉長嘆一聲,道:“此地看來愈無兇險,其中暗藏的兇險可能便愈重,你我若是被這些少女的歌聲所騙,而將警戒之心鬆弛,便錯了。”
小公主道:“只有你才會被她們歌聲迷住,我……我才不會哩!”話裏仍然有些酸酸的味道,寶玉不禁苦笑。
突見七八個紫衣少女擁着個丰容盛發、滿頭珠翠、雖然已近中年、但風韻不減當年的美婦人,自茶林中走出來。
他們人還未到,一股勾人魂魄的香氣已隨着銀鈴般的嬌笑聲先人而來。中年美婦腰肢款擺,環佩叮噹,嬌笑着道:“方少俠惠然光降,當真令蓬蓽生輝,賤妾未曾遠迎,還請方少俠恕罪。”語聲又嬌又媚,又甜又膩,簡直濃得化不開,雖是普通的客套話,但在她口中説來,卻彷彿枕邊情人的軟語似的,叫人心神皆醉。
寶玉不敢瞧她,垂首道:“在下求見東方場主。”
中年美婦嬌笑着截口道:“賤妾東方玉環,便是這小小茶林的場主。”
寶玉又不覺為之一怔。在他想象之中,這東方場主縱非鷹鼻隼目的兇險之輩,也該是滿面詭笑的奸狡之徒。
又有誰能想象到這“東方場主”竟是如此嬌嬈,如此美豔,竟是男子們輾轉反側、夢寐以求的情婦型人物。
這茶林外觀雖然粗率簡陋,但建在山坳間茶林裏的數間紅欄精舍,卻令人走人此間便如置身天上。
精舍中擺開酒筵,更是時鮮雜呈,水陸並進,幾個妙齡少女輕盈地穿梭往來,擺盞設筵。
寶玉終於被東方玉環請來,小公主自也相隨,沒有任何一個男子──甚至沒有任何千個女子能拒絕東方玉環那軟語甜美的央求,她自己似也知道此點──就在寶玉腳步踏人精舍的那一剎那間,少女們恰巧放下最後一雙銀筷──她非但早已算準寶玉必定來,而且算準了他來的時刻。
小公主似乎呆了,既不言,又不笑,亦不嗔。
寶玉幹“咳”一聲,道:“在下依柬前來,不知……”
東方玉環嬌笑道:“方少俠如此少年英俊,卻不知世上的少女們怎會肯讓方少俠獨身至今?莫非現在的少女們都變成呆子了麼?”
寶玉臉微微一紅,道:“那五行魔宮……”
東方玉環銀鈴般笑道:“方少俠如此可愛,難怪那些少女要以搶得方少俠一件衣物為榮。賤妾若再年輕些,也不會放過方少俠的。”
她一面嬌笑,一面説話,一面斟酒,一面佈菜,非但絕口不提有關五行魔宮之事,而且根本不讓寶玉説話。
寶玉終於忍不住了,氣貫丹田,朗聲道:“她身中之毒,該如何解救?我相約來此,你要怎樣?”
此番他已將真氣貫注在語聲中,語聲雖不震耳,但一個字一個字傳送出來,世上已再無任何一人能打斷他的話。
東方玉環含笑望着他,嫣然笑道:“你怎知她中了毒?”
寶玉怔了一怔,道:“我……我……”
東方玉環眼波橫飛,輕笑道:“你本該先帶她到別處瞧瞧她是否真中了毒。你縱已斷定她確已中了毒,也該先到別處看看,此毒是否還有別的救法,怎可徑自將她送來此處?”
寶玉額上汗珠一粒粒進出,道:“我只怕誤了她解救時刻而抱恨終天!我……我怎敢冒此大險?”
東方玉環笑道:“常言道:關心者亂,這句話説得真是不錯。像你這麼聰明的人,只為了對她太過關心,所以也變得糊塗了。”
寶玉霍然站起,面向東方玉環,道:“你如此説法,難道她……她根本未曾中毒,那封字柬只不過是要騙我將她帶到這裏來的詭計?這……這豈非等於我親手將她送人虎口?這豈非我害了她?”語聲顫抖,幾難成句。
東方玉環橫眸瞧着他,既不回答,也不説話,只是不住嬌笑,笑得有如春風中花枝的顫抖。
寶玉滿面大汗隨着她笑聲涔涔而落,嘶聲道:“她……她是否真的中了毒?”
東方玉環突然停住笑聲,道:“她?她是誰呀?”
寶玉回手指向身後,道:“她便是……”
他目光隨着手指回頭瞧去,語聲立刻頓住,血液立時凝結,身上每一根筋脈都似被人用尖針刺了一下。
他身後空空,哪有人影?原來在身後的小公主競已無影無蹤。她似平本是他夢中的人,此刻便又有如;來時—…樣神秘地消失了──這半日裏他所經歷的一切,彷彿只是場惡夢,可怕的惡夢!
寶玉嘶聲喝道:“她到哪裏去了?你們又將她綁到哪裏去了?”
東方玉環面上現出迷茫之色,道:“她?……哪有什麼她?這裏除了你我,哪有第三個人?”
寶玉駭然轉首,精室中果然再無別人,唯有爐中一縷香煙飄着,嫋娜四散,散佈着説不出的詭異與神秘。
寶玉淚流滿面,顫聲道:“但……但方才……”
東方玉環道:“方才你本是一個人來的,桌上也只有你我兩副杯盞,莫非……莫非你方才做了個夢,夢見了另一個人麼?”
寶玉再看,桌上果然只有兩副杯筷,精室中再無一絲一毫小公主曾經來到過這裏的痕跡。
東方玉環道:“這後面既無門、亦無窗,方才這裏若有人,她從哪裏走了?她若是你帶來的,又怎會不通知你一聲便走了?她若被人綁去,又怎會沒有發出一絲聲息?唉!看來你方才真是做過一個夢了。”
寶玉再回頭,精室中果然只有一道門户,這門户方才的確無人進出,他耳中方才也的確未曾聽到一絲聲息。
他只覺腦子裏突然變得一片虛空,身子裏也是一片虛空,什麼也不能去想,什麼也不能去做……
他“撲”的跌坐在椅上,不住喃喃自語:“她若自己走了,為何不通知於我?她若被人綁走,為何絕無任何響動?她若自己走了,為何……”
他翻來覆去地想,腦海中越想越亂,到後來他只覺腦海中有件什麼東西開始旋轉,不住地旋轉……
他伏倒在桌上。
東方玉環一隻柔若無骨的春葱玉手,輕輕搭到寶玉肩上,輕輕撫摸,帶着無限的安慰、無限的温柔。
但她那一雙多姿多彩、變化萬千的明眸,此刻卻變得毫無表情,只是出神凝注着自己的指尖。
她在想什麼?
她是否在想只要自己指尖一點,便可結束寶玉的性命?
她為何還不下手?
她是否知道寶玉此刻雖伏在桌上,但身上仍籠罩着一層無懈可擊的劍氣!一種本能的、自然的、不可摧的、白乾錘百鍊中得來的劍氣,這正如佈滿了天地間的大氣一般,平時雖看不見、嗅不着,但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着的,有時也會發出不可思議的威力!只要她手指一動,這劍氣便會發生強烈的反擊。
但也許她根本無意加害寶玉,她自然不會下手。
香煙氤氲,香氣四散。
寶玉突然抬起頭來,嘴角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道:“不錯,我本是一個人來的。”
東方玉環明如秋水般的眼波中突然閃過一絲變化,一絲漣漪瞬即消失,她微笑道:“對了,你終於想起來了。”
寶玉道:“但我別的卻都想不起了。我怎會到了這裏?我為何要來這裏?這其中必定有個緣故……是麼?”
他嘴角笑容仍未消失──笑得甚是茫然。
東方玉環輕輕一嘆,道:“這些日子來,你實已身心交瘁,看來真該好生歇歇了。只要你緊張的心情能得到鬆弛,你什麼事都會想起來的。”
輕柔的言詞中充滿了安慰與關切,似是情人的撫慰,又似是慈母的關懷,全沒有半點惡意。
寶玉長長伸了個懶腰,頷首道:“是,我也真該歇歇了……”
東方玉環突然拍了拍手,那清脆的掌聲一響,門外便碎步奔人一連串烏髮堆雲、明眸善睞的紫衣少女。
她們的腳步是那麼輕盈,腰肢是那麼婀娜,笑容是那麼甜美。她們的人數也不知有多少,只見前面的二十餘人已圍成個圓圈,後面的二十餘人輕輕一躍,以雙足勾住了前面人的脖子,身子倒掛而下,接着又有二十餘人躍上站着的少女肩頭,半曲腰,微伸掌。
這最後的二十餘人,身材更是小巧輕盈,竟彷彿飛燕,能作掌上之舞,而且舞姿曼妙,不一而足。
東方玉環笑道:“這些都是這裏的採茶姑娘,平日也學會些消閒解悶的玩意兒,你看了,緊張的心神也許會鬆弛。”
她非但未對寶玉有任何不懷好意的舉動,而且竟以這佳人妙舞來款待寶玉,這又是什麼緣故?
但寶玉卻似毫不懷疑,只是不住頷首道:“好……好……”
這時圓圈已轉動起來,少女們也唱出了曼妙的歌聲。
掌上的少女隨歌而舞,似已香汗涔涔,身子突然一旋,身上的紫花衫已如彩霞般飄落下來。
圓圈轉動,每一個少女的笑容都自寶玉面前經過,這些採茶的少女竟每一人都是嬌質如玉、美勝茶花。
世上焉有這許多美嫣的採茶女?採茶女又怎會有如此曼妙的舞姿、如此嫵媚的神態、如此白嫩的纖手?
但寶玉似乎毫不遲疑,而且瞧得喜笑顏開,不住以手擊節,與歌聲舞姿相應,口中仍不住笑道:“好……好……”
不知何時,掌上的少女已是身無寸縷,粉臂白股,蠻腰玉腿,散發着一種迷人的春情,一種不可抗拒的引誘之力。
身子倒懸的少女拍手笑歌道:“採茶的少女不知羞,身子脱得光溜溜,
莫非是想將我家的少年郎來引逗,莫非是想要……”
掌上的少女“嚶嚀”一聲,笑道:“好,你們笑我,瞧我也脱下你們的衣服來……”突然翻身躍了下來,撲向身子倒懸的少女們。
圓圈寶塔立時亂了,少女們四下嬌呼,四下奔走,你想扯下我的衣衫,我想撕破你的……香澤微聞,有的酥胸勝雪,腰肢如玉……
不知多少條粉藕般的玉臂想去勾寶玉的脖子,不知多少個軟玉温香的嬌軀想要擠入寶玉懷裏。
嬌喘、媚笑、顫聲輕語:“相公,抱住我,我好冷……哎喲!鬼丫頭,你……你……你敢搔我的……我的……”
“相公,餵我一口酒好麼……哎喲……救命呀!”
寶玉既未驚慌,也未退拒。他只是滿面含笑。有人進入他懷抱,他就抱着,要他喝酒,他就喝酒。
這是何等豔福,當真不知要羨煞多少少年子弟!
精室中當真是嬌笑盈屋、春色無邊。
然而,就在這無數春色中,東方玉環卻悄悄溜了出去,燕子般掠人茶林旁一座小小的樓閣。
樓中無人,但她輕輕一按牆壁,中堂後卻突然現出一條黝黑漫長的甬道。東方玉環笑容已失,躬身道:“玉環來了。”
甬道中立時傳出了生硬冰冷的語聲,道:“情況如何?”
東方玉環道:“前面進行,一直順利,但到後來,那方寶玉卻似乎突然裝起傻來,卻又似真的迷亂了。”
甬道中“哼”了一聲,道:“你可曾對他説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