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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千里下戰書

    胡不愁眼見他師父中劍倒地,此刻聽得這消息,心中驚喜之情,實遠在方寶兒之上。

    但王半俠卻突然嘆息一聲,緩緩道:“他雖然未死,但那情況卻實比死了還要難受得多!”

    胡不愁變色道:“為什麼?”

    王半俠道:“天下武林豪傑,此刻都在逼問著他,那白衣人劍法中究竟有何奧秘,只因他是與白衣劍客對劍之後唯一還能活著的人,對白衣人劍法之秘密,自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些。”

    胡不愁道:“家……家師可曾說了?”

    王半俠搖了搖頭,道:“白三空只因白衣人劍下留情才保全了性命,無論別人如何逼問,他也不肯對白衣人劍法之秘密吐露一字。但他眼見中原武林同道一個個在白衣人劍下喪生,心情實是痛苦已極,這才叫我兼程趕來……唉!侯爺,你若已答應,就請快些出手吧!”

    水天姬第一次聽到那白衣人的故事,也不覺聽得心房砰砰跳動,脫口道:“中原武林中,難道就沒有人擋得住他?”

    王半俠道:“沒有!”

    水天姬道:“一個人擋不住,十個百個人總可以宰了他吧?”

    王半俠冷冷道:“此人乃是為了研究武道而來,所尋的也都是有著武人本色的英雄豪傑,這些人雖然死在他劍下,卻也是為了‘武道’殉身,若是集合數十人之力將他殺了,豈非令天下英雄恥笑?”

    水天姬嘆了口氣,道:“恥笑也總比死了要好些吧?”

    方寶兒大聲道:“那卻不然!有些人寧願死了,也不願做見不得人的醜事,那才是寧死不侮的大英雄!”

    王半俠撫了撫他頭髮,頷首道:“好孩子。”

    紫衣侯微微笑道:“果然是好孩子!”

    水天姬卻喃喃嘆道:“什麼好孩子,我瞧只是個傻孩子!”

    王半俠道:“閒話少說,侯爺若要出手,此刻便該去了。”

    紫衣侯默然半晌,自身邊美女手中取過一柄長劍。

    這裡到處俱是富貴景象,連他身邊少女所佩的珠寶也無一件不是價值連城之物,唯有這柄長劍,劍鞘卻是簡陋已極。紫衣侯雙手把玩著長劍,又沉吟半晌,突然向那馬臉岑陬招手道:“你過來。”

    馬臉岑陬早已被方才那一連串發生的奇事驚得幾乎忘了自己置身何地,聞言又是一驚,道:“侯……侯爺有何吩咐?”

    他心裡雖不願過去,但腳步卻已不由自主向前移動。

    紫衣侯緩緩道:“我說到三字,便要向你擊出一劍,你若能躲過,我便和你同回大宛;你若躲不過,我這一劍也不傷你性命,只是卻要勞動你去一趟中原,為我辦一件事。”

    岑陬又驚又喜,道:“只是一劍?”

    紫衣侯道:“一劍!擊向你‘肩井’穴以下,‘乳泉’之上七處大穴,絕無第二招後著!”

    岑陬暗喜忖道:“他事先將部位都告知了我,再擊一劍,我又不是死人,還怕躲不過?”當下大聲道:“好!”

    紫衣侯道:“一……二……”

    岑陬早已頓住腳步,雙目凝注紫衣侯掌中長劍。

    紫衣侯道:“三!”身子不動,緩緩一劍刺出。

    這一劍不但去勢緩慢,劍式平凡,而且明明夠不上部位,岑陬縱然不避不閃,這一劍也刺不著他。

    岑陬怔了一怔:“這算什麼?”

    哪知他心念還未轉完,這緩慢平凡的一劍突然幻起光幕,明明夠不上的部位,也變得恰巧夠得上了。

    眾人但覺眼前一陣青光閃動,但聞岑陬一聲驚呼,紫衣侯長劍已然回鞘。岑陬雖未倒下,身上卻多了七道血口。誰也瞧不清紫衣侯一劍怎會將人家刺傷七道血口,而且分散在左、右雙肩、胸、腹、脅下各處。

    岑陬一張馬臉頓時變得蒼白,似已呆在地上,不知動彈,那“千金裘”更是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乘人不備,竟悄悄溜了。

    紫衣侯緩緩道:“這位岑兄已被我劍尖點中穴道……”

    胡不愁聽他竟能以劍尖點穴,不禁失聲驚歎。紫衣侯接道:“你們可將他帶去那白衣劍客處,要那白衣劍客瞧瞧他傷口,就說這出劍傷他的人,已在東海之濱相候,請白衣劍客來此一戰!”

    王半俠皺眉道:“侯爺,你自己去一趟豈非方便得多?”

    紫衣侯苦笑一聲,道:“十餘年前,我比劍敗於一人之手時,便曾發下重誓,此生絕不再踏上陸地一步。”

    王半俠聳然動容道:“當今天下有誰的劍法能勝得了你?”

    紫衣侯緩緩嘆道:“只在天地間,雲深不知處……”

    王半俠黯然半晌,道:“那白衣人不來又當如何?”

    紫衣侯道:“他若真是為了‘武道’而來,見了岑陬身上七處傷口,無論如何,也要與我一戰,否則他便是以‘武道’兩字作為殺人的藉口,你們不妨集合群豪之力,亂刀將他殺了!”

    王半俠瞧了岑陬幾眼,長嘆道:“好生生的要咱們帶著這匹死馬走路,胡不愁,這可得交給你了。”

    曉霧迷濛,洛陽城城碟之上動也不動地坐著個白衣人,唯有滿頭長髮在風中不住飛舞。

    他身後斜揹著一柄六尺長劍,齊眉勒著根白麻布帶,鐵青的面孔,在濃霧中看來,實是說不出的悽清詭異,目光痴痴地望著沉睡在濃霧中的洛陽城,望著那千椽萬瓦、千門萬戶,眉宇間滿含蕭索寂寞之意。似在感慨這十丈紅塵之中竟無一人能是他的敵手!

    一線陽光破霧而出,白衣人緩緩長身而起,緩緩走下城碟,向西而行,每走一步,相隔仍是一尺七寸。

    洛陽城西蜿蜒著一條碎石道路,兩旁林木濃密,此刻仍似靜寂無人,但若仔細觀望,便可瞧出每株樹下都垂手肅立著一個白衣大漢,人人俱是神情沉重,如臨大敵,又如在等候貴賓一般。

    道路盡頭便是一片廣大的莊院,一眼望去,莊院中人似都沉睡未醒,是以聽不到半句人聲。

    但若踏人莊門,便可瞧出這一片莊院之中到處都有人走動,但人們即使對面相遇,也絕說不出半個字來。

    大廳中所有傢俱俱已搬去,偌大的廳堂,看來實是陰森黝暗,不可明狀,突然九個白衣人魚貫而人,一排靠牆坐下。

    這九人高矮有別,老幼不一,但神情間都帶著一種壯烈之氣,九人手邊各個提著青布袋子,十八道目光一齊望著門外,只見門外濃霧漸薄,終於有一道陽光破霧而出,中央一人沉聲道:“時候快到了……”話猶未了,已有一隻信鴿箭一般飛人大廳,九人對望一眼,不再說話。

    這時白衣人已走上兩邊松柏夾道的碎石道路,突聽一聲霹靂般大喝,道旁兩百九十七人同時喝道:“迎駕……”兩百九十七柄鬼頭大刀同時拔出,在樹下架成一片刀山,聲勢之壯,端的無與倫比!

    白衣人目光凝注前方,對兩旁望也不望上一眼,一步步向前走了過去,兩百九十七條白衣大漢掌心都不禁沁出冷汗。

    莊院中又是一聲大喝:“迎駕……”喝聲較方才更穩。自莊門通向大廳的石路上,又是三百二十條大漢高舉鬼頭刀,交叉而架。白衣人若是穿行在大刀下,只要大刀一落,他縱是鐵打的身子,也要被亂刀剁碎。三百二十條大漢俱在心中暗忖:“瞧他敢不敢自刀下走過?”

    一念閃過,白衣人已筆直走了過來,竟將頭上這數百柄雪亮的大刀全都視如廢鐵一般,一腳跨過去,仍是一尺七寸!既不加快,亦不放緩。三百二十條大漢,人人目定口呆,只道此人真是鐵打的膽量!

    白衣人穿過刀林,踏人大廳,冷冰冰站在廳中九人面前,冷冰冰的目光,緩緩自最左一人望到最右一人面上。外面的喝聲與刀山本是要先寒他之膽,九人此刻見他面色竟未改變,心中都不禁暗暗驚歎:“難道此人真不怕死?”

    白衣人一眼掃過,便似已瞧出他們的心意,冷冷道:“武人本應殉武,我縱死在刀下,亦是求仁得仁,雖死無憾!”

    中央之人面頰微紅,向最左一人瞧了一眼,那人沉聲道:“今日不但中州九大高手已盡集在下這‘連雲莊’中,九大高手門下也齊來此地,閣下今日一戰,若能全勝而出,便不必跋涉長途,再去他處。”此人面容瘦削,目光深沉,顯見武功不但高強,而且心計極深。

    白衣人瞧他一眼,道:“摘星手彭清?”

    那人道:“在下正是彭清!”

    白衣人道:“好!動手!”

    彭清冷冷一笑,道:“今日我九人俱要向閣下領教,但誰先出手,卻由不得閣下。只因今日之戰關係太大,我等早已深思熟慮,今日我等聚在一處,並非為了要閣下方便,而是要以車輪之戰消耗閣下氣力,那後出手之人便可事半功倍。此舉雖然有些投機取巧,卻無傷較武精神,否則這‘連雲莊’中千餘人亂刀齊下……嘿嘿!”冷笑一聲,住口不語。

    白衣人道:“你不妨試試!”

    彭清說話間有人以眼色示意,似要勸他住口,有人面露愧色,有人垂首不語。這些人是何等厲練,都知道彭清這番話看來雖說得坦白,其實又是在亂人心智。右面一條虯髯大漢突然長身而起,大聲道:“這些事都是彭清做主,與俺飛天豹無關,你要動手,飛天豹先陪你!”

    白衣人道:“請!”

    只見飛天豹性情雖然粗豪,但面臨大戰,舉止並不急躁,一手抓起那青布包袱,緩步而出。

    這時旭日已升,萬道金光映得院中數百柄長刀耀眼生花。飛天豹厲聲道:“收刀!”院中立刻有數十柄長刀垂下,這些想必都是飛天豹門下。過了半晌,另八人一一舉手吩咐,院中刀光方自不見。

    白衣人瞧這粗魯的漢子,對這些細小之事也照顧得甚是周到,生怕刀光閃眼,影響出招,便知此人成名必非僥倖,冷漠的眼光中方自泛起一絲淡淡的興奮之色,似是唯願這飛天豹武功高些,能作自家的對手!

    飛天豹目光環顧一眼,向那中央端坐之人抱拳一禮,霍然轉身,雙手乍分,青布袋便遠遠落到一邊,露出了袋中兵刃,竟是一對精光閃閃的“流星練子錘”,雙錘之間銅鏈垂地。飛天豹厲聲道:“此錘連柄帶鏈,長達一丈七尺,鏈下已會過百十高手,你得小心了!”

    “小心了”三字出口,他魁偉的身形已開始在廳中游走,腳下不帶聲息,唯有銅鏈劃地,叮噹作響。

    響聲越來越急,他腳步也越走越快,但距離白衣人始終都在丈餘開外,白衣人縱然出劍,也夠不上部位。

    這白衣人武功雖高,縱然能夠勝他,但若要想像以往那般一劍得手,看來實是極少可能。

    忽然間飛天豹一聲暴喝,銀錘流星般飛出,帶著刺耳的呼嘯之聲,直打白衣人咽喉!

    白衣人雙臂齊振,雙掌自左肩後齊握劍柄,“擦”的一聲輕響,長劍出鞘一尺三寸,眾人只聽“當”的一響,白衣人竟在間不容髮的剎那之間,以劍柄彈飛了飛天豹那聲勢赤赤然的一錘!

    飛天豹以此兵刃成名,腕力實是非同小可,手腕一挫,硬生生將右錘收回,左錘立刻跟著飛出。

    他雙錘連綿不絕,一錘跟著一錘,眾人眼中但見滿廳銀光流動,耳邊便聞風聲呼呼,夾雜著一連串“叮噹”聲響乙白衣人長劍仍未出鞘,飛天豹這狂風施出的十八錘竟都被他劍柄震退。

    突然兩道銀光左右飛起,一道青光中間穿過,飛天豹慘呼一聲,倒地氣絕,白衣人長劍已出鞘,劍尖流血。

    大廳內外,竟然一無聲息,廳中八人,面容也未見變動,似乎早已料到這本是必將發生之事。

    四條大漢奔人,以白布裹起飛天豹的屍身,似來時一般迅快地退下,所費不過片刻時間,飛天豹三十年來顯赫的聲名,卻已從此消失!

    白衣人目中興奮之意也已消失,落寞地凝注著劍尖,劍尖鮮血滴盡,白衣人道:“下一個!”

    原來坐在飛天豹身旁之人緩緩站了起來,緩步走出。

    只見他形容枯瘦,面色蠟黃,顯得一雙眼神分外明亮,手中提的包袱看來凸凸凹凹,裝的似非兵刃。

    白衣人凝目瞧了一眼,道:“七手大聖喬飛?”

    枯瘦之人道:“是!”緩步走到大廳角落中,解開包袱,裡面竟是七、八隻顏色不同的鏢囊。

    喬飛將鏢囊一隻一隻綁到身上,綁得甚是仔細,似乎每一隻鏢囊所綁的部位都經過嚴密的計算,使其能儘量順手,若是差錯半分,便大有影響。他白色衣衫襯著這七色鏢囊,當真是色彩繽紛,鮮豔已極。

    白衣人長劍垂地,冷冷地望著他,他大大小小,每一個動作,沒有一個能逃過這雙冰冷冷的眼底。

    喬飛綁束停當,身子仍站在角落之中,緩緩道:“喬某以暗器成名,此外別無專長,不知閣下可願指教?”

    白衣人道:“請!”

    喬飛道:“喬某這七隻鏢囊中暗器無數,曾同時擊斃伏牛山三十六友,閣下似以長劍對敵,只怕是吃虧的。”

    他語聲平平穩穩,無論說什麼話時,都不動意氣。

    白衣人再不說話,甚至連眼睛都已不去望他。

    “七手大聖”喬飛平生與人交手無數,無論多麼強的對手與他對敵時,目光也從不敢自他雙手之上移開,如今見了這白衣人竟瞧也不瞧他手掌一眼,心裡既是驚奇又是歡喜。

    只見白衣人全身精神鬥志似都又已放鬆,掌中劍懶洋洋地垂在地面,哪裡有絲毫與人生死搏殺的模樣。

    喬飛雙掌緩緩在身前移動,有如撫摸自己胸腹一般,但忽然間,他雙掌越來移動越快,一雙手掌似已化作了無數雙手掌。

    這正是他施放暗器之成名絕技,叫人根本無法猜到,他掌中的暗器究竟要從哪一方向襲來,何況他身子距離白衣人至少有一丈七尺左右,白衣人要想一劍將他殺死,更是萬萬不能主事,他算準自家實已立於不敗之境,突然輕叱一聲,數十道寒光隨聲暴射而出!

    乍眼一望,這數十道寒光實是雜亂無章,似乎全非打向白衣人身上,但在座俱是武林一流高手,都知道這數十點暗器只要到了白衣人近前,有的交擊互撞,有的藉力反彈,還有的要自白衣人身後迴旋擊向他背後,正是施發暗器手法中最高妙狠毒的一種。

    也就在這剎那間,白衣人身形突起,眾人眼前青光一閃,自漫天寒星中飛出,快得幾乎目力難見。

    接著,喬飛一聲慘呼,仰天跌倒,一柄長劍自他雙眉之間穿人,又從後腦穿出,竟硬生生將他釘在地上。

    這時那數十點暗器方自一齊撞上牆壁,白衣人身子有如壁虎般貼在屋頂上,原來他竟以長劍當做暗器擊出。

    喬飛實未想到他長劍竟會脫手,只顧了攻敵,卻忘了護己,等他瞧見青光時,那長劍已如雷霆閃電而來,他哪裡還能躲開!他自暗器出手到倒地身死,也不過是拍掌間事,等到暗器撞壁落地,白衣人身子已站在喬飛面前,長劍已又握在掌中,生像根本未離手一般。

    剩下的七人仍然不動聲色,當真是人人都有視死如歸之心,否則又怎能如此沉得住氣?

    喬飛額頭鮮血湧泉般激射而出,點點滴滴濺上了白衣人衣衫,彷彿在他那件白麻衣上畫了無數瓣桃花。

    又見四條大漢奔人,以白布裹起喬飛屍身,四個人瞧也不敢瞧那白衣人一眼,牙關不住格格地直抖。

    白衣人輕輕嘆息一聲,緩緩道:“下一個!”

    本自坐在喬飛身側一人面無表情,似是情感早已全部麻木,此刻緩緩站起,道:“徐文智領教高招。”

    此人顴骨高聳,兩腮無肉,手腳甚是長大,坐在地上時看來彷彿甚矮,這一站將起來,竟比別人高了一個頭。

    白衣人漠然瞧了他一眼,道:“大力神鷲,好好出手!”

    徐文智不再說話,解開包袱,將一條青銅打就的三節棍握在掌中,銅棍節節相擊,發出一連串噹噹聲響……

    洛陽城外兩裡道上,正有一輛雙馬大車加急飛馳,車廂中坐的正是王半俠與胡不愁。馬臉岑陬蜷縮在角落中,早已被點了暈睡之穴。趕車的衣衫襤褸,神情強悍,似是丐幫中弟子。

    他絕不憐惜馬匹,七尺長鞭,一鞭鞭打在馬背上,打得兩匹健馬背上都現出血紅的鞭痕。

    王半俠不住觀望天色,不住喃喃道:“遲了……遲了……”

    胡不愁道:“什麼遲了?”

    王半俠道:“今日正是中州九大高手與那白衣人約定的會戰之日,此刻只怕有人遭了他毒手了!”

    這番話本是關心焦切之言,但他語聲卻仍然冷漠已極。能用這種語聲說出這種話來的人,實在少見得很。

    胡不愁嘆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真的……”

    王半俠突然一拍車板,大怒道:“你還說什麼?若不是為了要安排你的寶貝侄兒耽誤許久,此刻早已到了。”

    胡不愁垂首不敢說話。王半俠瞧著窗外天色已亮,更是罵不絕口。

    他不但用口來罵,還用肚子來罵,兩種罵聲,一個冷漠,一個熱烈,生似兩個人在對面罵街一般,胡不愁當真被他罵得既不敢笑,又不敢怒。

    忽然間,一聲馬嘶,聲如裂帛,車身一陣震盪沖人道旁,王半俠大喝道:“什麼事?”

    他還未說完,便已推門,等到短短三個字說完,他身子已到車前,反應之快,動作之迅,端的難作第二人想。

    只見一匹健馬已力竭倒斃,另一匹馬亦是搖搖欲倒,嘴旁的白沫其濃如漿,趕車的嘆道:“馬不成了!”

    王半俠頓足道:“越是緊要關頭越要出岔子,‘諸葛通’說你是趕馬好手,怎的也如此不中用?”

    趕車的垂首道:“晚輩已盡了力,只是這兩匹馬……唉!這兩匹馬也是好馬,但再好的馬也無法如此奔馳!”

    王半俠哪裡還有心聽他的話,旋身掠到車窗前,道:“見到路上有一輛車,立刻截下,車上無論坐的是誰,都不妨將他趕下去,然後叫馬良趕車快到洛陽‘連雲莊’,知道了麼?”

    胡不愁道:“前輩要先去那裡?”

    王半俠道:“我先趕去,想法子拖住他……”

    話未說完,人已去遠。

    趕車的丐幫弟子馬良眨了眨眼睛,長嘆道:“想不到王前輩竟是這麼急的性子,唉!他老人家卻未想到世上哪有馬能快得過他的腳程……”話猶未了,遠處突有蹄聲傳來,蹄聲初響,已可瞧見車馬的影子,那來勢之快,馬良若非眼見,實是難以相信。

    連雲莊大廳中,除了白衣人外,已只剩下五人。

    白衣人仍無絲毫疲態,只是神情顯得更是落寞,目光四掃一眼,喃喃道:“還有四個……”

    摘星手彭清冷笑道:“五個。”

    白衣人望也不望他一眼,道:“你不配我動手。”

    摘星手面色微變,忽道:“為何……”

    白衣人冷冷道:“我戰的是武人,而非小人。”

    摘星手面上陣青陣白,呆了半晌,突然仰天狂笑道:“你縱不願與我動手,只怕也由不得你。”

    白衣人道:“我若不出手,誰也無法迫我出手!”

    摘星手狂笑道:“到了這裡……”

    白衣人截道:“這裡又如何?”身子突然飛起,只一閃已到了院中大漢群中,只見他身形過處,大漢們一串驚呼。

    呼聲未了,白衣人已回到大廳,雙脅之下竟抱著十數柄大刀,白衣人雙臂一振,大刀“嘩啦啦”落滿一地。

    他滿面不屑之意,也不說話,但那神情無異在說:“你將這裡視如銅牆鐵壁,在我看來卻有如無人之境。”

    摘星手面色慘白,似乎在尋詞說話,白衣人卻再也不理他,冷冷道:“還有四個……”

    一條濃眉大眼的漢子大步走出。中州九大高手中,此人看來最是年輕,也不過二十六、七左右,但神態卻最是威猛,腳步沉穩有力,雙手撕開包袱,露出一雙似鉤非鉤、似奪非奪的奇形兵刃。

    白衣人望了他兵刃一眼,道:“鐵溫侯?”

    濃眉大漢道:“正是!”

    白衣人道:“久聞溫侯七喪戟,於當世武林一十三種新創外門兵刃中名列第八,想必自有妙著。”

    依壁而坐的四大高手這才對望一眼,目中稍露驚詫之色,顯然在奇怪這海外劍客怎會對中原武林情況如此熟悉。

    鐵溫侯沉聲道:“這兵刃共有四種招式、三種妙用,恕鐵某不能先行告知。”雙臂一振,七喪戟十字架起。

    白衣人道:“無妨!”

    只見鐵溫侯掌中兵刃青光閃閃,份量看來極是沉重,右手戟長三尺,左手戟長二尺七寸,戟身雙帶鋒刃如劍,戟頭尖端,形如“銀光萬字奪”,奪下帶著鐵戟月牙枝,握手處卻打造得如同“護手雙鉤”一般模樣,顯見可兼具萬字奪、雙鐵戟、鴛鴦劍、護手鉤四種招式。

    白衣人目光凝注著這奇異的兵刃,目中又自露出一絲興奮狂熱的光芒,有如酒徒見著美酒,幼童見著新衣、美食一般,顯見這白衣人對武功一道之狂熱,實已深嗜入骨,不可自禁。

    鐵溫侯瞧了這目中光芒一眼,心中竟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振起精神,大喝一聲:“請!”

    白衣人道:“請!”

    這一聲“請”出口,他神情便又立刻恢復石像般冷漠。

    鐵溫侯雙足緩緩移動,雙戟緩緩伸出,鞋底將石地擦得“吱吱”作響,雙掌背上青筋暴露。

    他早已蓄勢而待,此刻全身真力俱都已達巔峰,立刻便將發出驚心動魄之一擊,而這一擊之下,便可判出生死。

    突然間,莊外傳來一聲大喝:“各位且慢動手!”短短六個字說完,已有一條人影輕煙般掠人大廳。

    鐵溫侯雙戟一撤,連退七步。他雖未真個動手,但此刻已是滿頭大汗,比昔日與人搏殺十場還要疲累。

    摘星手彭清等四人微微動容,目光一轉,齊地鬆了口,彭清道:“半俠兄終於趕來了!”

    一掠而人的人影正是奇人王半俠,此刻他衣衫俱已溼透,喘息著倚在牆上,竟是久久不能說話。

    兩百里的路途,他竟在兩個時辰中趕來,這輕功是何等驚人,這氣力的消耗又是何等巨大。

    白衣人冷冷瞧了他一眼,道:“果然好輕功!”

    王半俠喘息著道:“好……好說……”目光一轉,慘然失色,道:“喬老三、徐文智他們……他們……”

    彭清沉聲嘆道:“都已殉身武道!”

    王半俠坐了下去,呆呆地愕了半晌,白衣人已面對著他,一字字緩緩道:“請出手!”

    鐵溫侯大喝道:“王大哥並非為了動手而來。”

    白衣人冷冷道:“若不較武,來做什麼?”

    王半俠霍然躍起,大聲道:“王某來此,只是代我天下第一劍客傳來戰書,約你去……”

    白衣人冷笑截口道:“第一劍客?縱是第一劍客,也要等我此間較武之後再說……何況有誰知他是第一劍客?”

    玉半俠道:“閣下瞧了戰書,便再也不願與別人動手了,也可立刻知道下書之人劍法無雙!”

    白衣人道:“戰書在哪裡?”

    王半俠道:“稍等片刻,便可送來。”

    白衣人道:“等多久?”

    王半俠道:“最多兩個時辰。”

    白衣人沉吟半晌,道:“好!我等!”就地坐下,不再動彈。他似乎隨地都可坐下,隨處都可安身。他可以連日連夜不睡不吃,腐食汙水也照樣可以吃下,只因他除了“武道”之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胡不愁與馬良眼見遠處車馬來勢那般迅快,心中不禁又是驚奇又是歡喜,胡不愁拭汗道:“好快的馬!”

    馬良嘆道:“在下三歲初次騎馬,七歲開始養馬,終日與馬廝混,至今二十三年,卻也未瞧見如此快馬!”

    話猶未了,車馬已近在眼前。

    胡不愁一躍而出,舉臂大喝道:“請留步!”他只道車馬如此奔行,必難駐足,是以早已準備躍上車去。

    哪知趕車的一聲呼哨,兩匹馬竟立刻駐足,竟比絕世輕功高手奔行時突然止步還要輕鬆自然。

    只見趕車的頭戴遮陽大笠,緊壓眉際,那兩匹馬經過如此急奔之後,竟仍是光采照人,神駿非常。

    馬良知馬愛馬,一見這兩匹神駒,心頭便不禁一陣激動,忍不住過去伸手撫馬鬃。

    胡不愁抱拳道:“在下等身有急事,想借尊馬一用……”

    趕車的咯咯一笑,道:“你瘋了嗎?”

    語聲生冷艱澀,胡不愁聽了方自一愕,馬良已脫口驚呼道:“汗血寶馬!”他伸手一撫馬身,手上已染了一掌血般的馬汗。

    胡不愁更是吃驚,變色道:“車裡的朋友是……”

    只聽車廂中咯咯笑道:“踏破鐵鞋找不到,找到全不花功夫……妙哉妙哉,不亦悅乎?”

    這人竟將最最通俗的諺語都說錯了,語聲一人胡不愁耳裡,胡不愁立刻脫口驚呼道:“千金裘!”

    只見車中走出來的,果然是那球一般的金衫人甘孫。

    甘孫滿面俱是詭笑,目光四掃一眼,道:“妙哉妙哉,尊駕僅有一人在此,不亦悅乎?岑兄在車中乎?”

    胡不愁與馬良打了個眼色,口中道:“閣下莫非是追尋那馬臉人而來的?哈哈!妙哉……”突然一掌拍出!

    哪知甘孫人雖肥蠢,身子卻是很靈便,輕輕一閃,便將這一掌避開,那身法之怪異,當真有如金球滾地一般。

    這時馬良卻已一把將那趕車的腳踝拉住,硬生生扯了下來,趕車的怒喝道:“狗……狗……”

    馬良不等他翻身站起,挫腰一帶,竟將這趕車的白頭上翻了過去,叭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跌得半死。

    這趕車的本是大宛武士,武功不弱,但馬良用的卻是丐幫中獨門摔跤手法,只要他手掌沾著,便必定要他摔得七葷八素,那大宛武士驟出不意,根本未有還手的機會,便已躺在地上不能動了。

    那邊胡不愁卻已屢遇險招。

    只見甘孫滾來滾去,將胡不愁圍在中央,胡不愁竟已處在捱打之勢,一招也還不出手!

    馬良一心要上前去相助,怎奈他除了幾手摔跤絕技外,別的武功實是差勁得很,那甘孫武功卻怪異已極,只要一招擊出,無論中與不中,也不管對方是否還擊,他身形都絕不停留,立刻滑走,此等武功,別人若要傷他,確是大為不易,但若要傷得別人,也同樣困難得很。馬良行走江湖,當真從未見過如此畏首畏尾功夫,自己明明可以打人,卻偏要先防著莫要捱打,想來他那要打人的心思,實比怕捱打的心思少得多。

    馬良暗歎忖道:“清平劍客威名顯赫,怎的門下弟子武功卻如此不濟,若非遇見這種怕捱打的懦夫,只怕早已躺下了。”

    一念閃過,突聽胡不愁大笑道:“好了!王半俠來了!”

    甘孫身子一震,大呼道:“在哪裡?”三個字還未說完,胡不愁已一掌擊上他胸膛,跟著飛起一足,將他踢得滾了幾滾,只覺著手之處軟綿綿的,竟似絲毫傷不了對方,胡不愁這才大吃一驚!哪知甘孫雖然未受傷,但一躍而起之後,竟頭也不回,飛也似的溜了。

    馬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頭嘆道:“好沒用的膿包。”

    胡不愁含笑道:“此人武功實是在我之上,但我早已知道此人貪生怕死,連施展的武功都是那般模樣,是以絲毫也不著急,故意作出不能還手之狀,好叫他,心裡得意,再嚇他一跳,踢他一腳,果然將他嚇跑了。”

    馬良不禁暗道一聲慚愧,瞧著胡不愁那大大的頭、滿臉的笑,暗歎忖道:“此人看來混混糊糊,不想竟會如此機智、如此沉著,雖在如此危急情

    況之下,仍是不慌不忙,巧計百出!就憑這兩點,已是他人不及,我險些竟

    瞧錯了他。”一念至此,不禁對胡不愁大生敬佩之心。

    胡不愁笑道:“無論如何,咱們總得感激他為咱們送來兩匹寶馬。快些將那馬臉搬到這車上走吧,也免得王前輩著急。”

    兩人躍到道旁,打開車門,目光望處,兩人不約而同脫口驚呼一聲,竟被驚得呆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車廂中的馬臉岑陬,竟已赫然蹤影不見!

    陽光漸漸升高,偌大的連雲莊裡一片死寂。

    秋深之際,陽光並不熾熱,但數百條屹立在院中的大漢,卻已人人俱是滿頭大汗,汗透重衣。

    王半俠、鐵溫侯、彭清等六人倚壁而坐,十二道目光瞬也不瞬地瞧著廳門,面上已現出不寧之色。

    白衣人卻石像般端坐不動,陽光將他白麻衣衫映得一片金黃,使他更平添幾分神秘之色彩。

    王半俠喃喃道:“該死……該死,怎的還不來……”

    突見白衣人霍然長身而起,冷冷道:“兩個時辰到了!”

    王半俠苦笑道:“到了麼?”

    白衣人道:“那第一劍客的戰書在哪裡?”

    王半俠道:“再有一個時辰,想必可來了。”

    白衣人冷冷道:“我說等兩個時辰,便是等兩個時辰。將大好時光浪費於等待之中,豈是我武人精神?”

    王半俠道:“你難道只知比武、練武,別的任何事都一概不管了麼?”

    彭清道:“你可知世上除武之外還有許多佳事,名花佳樹,良辰美景,百年好酒,絕代佳人,你難道都不願享受享受?”

    白衣人緩緩道:“我生命已獻於武道,其他均非我所能顧及!”語聲雖緩慢,但截釘斷鐵,絕無猶疑。

    王半俠嘆道:“你雖是武痴,卻痴得令人可敬……”

    白衣人不再說話,緩緩提起長劍,道:“請!”

    鐵溫侯霍然站起身子,沉聲道:“既是如此,鐵某……”

    突聽廳外一陣喧譁,眾人紛紛大喝道:“來了!來了!有人來了……”喧譁聲中,夾著一陣馬蹄之聲。

    蹄聲初響,已有兩騎奔來,來勢有如天馬行空,瞬息即至,瞬息而止,馬上兩人飛奔人廳。

    王半俠大喜道:“不愁,你來得正……”好字還未說出,突然變色道:“那岑……岑陬在哪裡?”

    胡不愁喘息未止,垂首道:“失……失蹤了。”

    王半俠又驚又怒,厲喝道:“他穴道被制,怎會失蹤?”

    胡不愁又悔又愧,當下簡略將經過說出。王半俠只聽得連連頓足,怒道:“這怎生是好?你可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送命在此事中?”

    胡不愁哪敢說話!王半俠淚如雨下,又道:“是誰會將岑陬劫走?是誰有那麼狠毒的心腸?”

    鐵溫侯等人雖已抱定以身殉武之心,但方被引起生機,此刻又告斷絕,面上也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胡不愁訥訥道:“晚輩若是猜得不錯,那將岑陬劫去之人,不出片刻,便會在這裡現身。”

    王半俠怒道:“豈有此理,他莫非趕來送死不成?”眾人都覺胡不愁猜的實是大錯特錯,毫無道理。

    只有彭清卻溫言道:“你且將道理說來聽聽。”

    胡不愁沉聲道:“那人既非要救岑陬,劫去岑陬可說毫無用處,除非他要以岑陬為質,來威脅我等,那麼他便必定要在這種最最危急之時趕來,遲了一日,岑陬的價值便要減少九分。”

    眾人俱未想到這外貌平凡的少年竟有如此過人的聰明,都不禁為之動容,王半俠亦自頷首道:“有道理……有……”

    忽然間,眾人眼前一花,半空中落下一條人影,飄身攘人大廳,一身褐衣,滿面木然,卻是那木郎君!胡不愁不用再想,便知岑陬必是木郎君劫去的,立刻向王半俠打了個手勢,悄然道:“晚輩猜的只怕不錯了。”

    廳中之人,雖然多半未曾見過木郎君,但瞧他模樣,已知他必是傳說中的“青木宮”中之人。王半俠搶先一步,厲聲道:“岑陬在哪裡?”

    木郎君陰森森一笑,冷冷道:“閣下倒聰明得很,不錯,那馬臉人確是在我處,但各位要見他,卻無如此容易。”

    王半俠道:“你有什麼條件?快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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