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歸元神掌》在線閲讀 > 二十八

二十八

    韓劍秋聞言笑道:“沒關係,反正我對你們的印象要好也好不起來,何況,你老太婆也別朝我賣弄風情,你配我,年歲也嫌太大了,而且,你那副尊容,姓韓的也不敢領教!”

    二女相視一笑,程惠蘭低聲道:“表哥也真缺德!”

    “金扣草鞋”呂花勃然變色,口沫橫飛的大罵道:“混帳小子,無知毛頭,你竟吃起老孃的豆腐來了?就憑你呀!你想給老孃提鞋,老孃還嫌太嫩了,別在那裏臭美,哼,滿口噴屁的東西!”

    龍嘯天哼了哼,橫了在那裏叫嚷的呂花一眼,道:“姓韓的,用不着在口頭上佔便宜,今夜你是死定了。”

    韓劍秋回首對二女囑咐道:“少時動手的時候,你們千萬別離開我太遠,使我無法照顧!”

    説罷,回首對龍嘯天道:“那麼,你們準備上來取我的老命吧!”

    龍嘯天拂動了一下黑鬍子,粗暴的道:“很好,小輩,這是你自找死路,怨不得我們心狠手辣,明年今日,將是你的週年祭!”

    一拍坐騎臀部,馬兒輕嘯一聲,跑了開去。韓劍秋精神抖擻的搓搓手,好像要參加某項有趣的遊戲那般興致勃勃,道:“不用客氣.各位多少年來,你們從來也沒有‘天官賜福’過,那一回不是心黑手辣?”

    龍嘯天鬍梢拂動,暴叱道:“給我拿下!”

    隨着他的語尾,“黑心棒棰”石天第一個行動,他身形飛閃,一支只有四尺,頭粗尾細的紅木棒棰已“呼”地一聲,砸向了韓劍秋。

    幾乎不分先後,高道人貼地暴竄,一柄如帶似的鋒利緬刀,在冷電掣閃中霍霍捲到。

    韓劍秋猝然迴轉,“鐵骨傘”“絲”的一聲,抖射而出,直點石天眉心。石天一見來勢太快,招架不及,被逼得揮棒撐地,狂躍向側,鐵骨傘的尖端“嗡”的一顫,活蛇一樣反纏高道人。

    使用軟兵刃的高道人,攻勢尚未夠上位置,冷風撲面而來,他猛力揮刀擋截,“嗆啷啷”緊響的金鐵交擊聲中,跟着“嗖”的一聲,這位高道人已一個跟斗翻出——肩上一塊巴掌大的皮肉,業已血糊糊的彈起了老高。

    “好雜碎,給我圍殺!”

    龍嘯天大喝如雷聲中,“金扣草鞋”呂花、“虎髯”仇峯兩人應聲分開,左右猛撲上來。

    呂花使的兵器怪異之極,是一柄五尺長短,一頭為山叉,一頭為刀鏟的傢伙,中間的烏黑杆上尚開有三個小孔,每在兵刃飛舞之際,能發出一陣“嗚嗚咽咽”,狼哭鬼號的刺耳聲音出來,這件兵器有個名字,叫做“叉鏟”可做叉使,亦可做鏟用,且在舞動之際所發出的怪響,更可擾敵耳目,是種相當霸道的傢伙。

    “虎髯”仇峯用的是一柄金背砍刀,他與呂花兩個人甫一上來,倏然分開,刀光如匹練也似捲成十三道芒輝,交織着罩向敵人。呂花的叉鏟在連串“嗚嗚”怪響裏,翻舞騰飛,兩頭輪展,狂風暴雷般夾擊合攻。

    這時,方才退出的“黑心棒棰”石天,又氣湧如山的反撲了回來,照面之下,九十九棰分成九十九個不同的角度,橫掃直搗。

    突然間,韓劍秋躍升半空,而在他彈躍的一剎,他的渾身四周迸射出千百條參差不齊的寒光,燦閃如一團爆烈的輝煌的芒球——他就似光球的中心,追向周圍,做着長遠飛射形狀的光尾,有如千萬顆流星拉過的光痕,那麼快,又那麼疾,甚至連人們的意念尚不及轉動,眩目的瑩光又猝然沉寂——

    當“嗖嗖”的鋭氣破空之聲,尚繚繞在人們的耳裏,“虎髯”仇峯的一顆大好頭顱早已帶着滿腔灑濺的鮮血,飛上了半空,那粗大的身體猶在踉蹌奔走——那是一種極其怪誕的恐怖情景。“金扣草鞋”呂花正噓着氣連連跳躍,她的大腿上、肩背上,赫然裂開了七道血槽,“黑心棒棰”石天,歪歪整整有四兩肉被削掉,現露了血糊糊、白森森的胸骨來,好險,只要再差一絲,他的內腑恐怕也要被拉出來了。

    高道人卻挺立在五步之外,不言不動,手上的緬刀高高舉着,好像還滿有架勢——但是,他那架勢卻好不生硬,好不古怪,當人們的目光看仔細了,每個人都不禁涼氣沿自背脊升起,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位高道人兩隻眼眶,業已成了一個可怕的血窟窿,眼球早已被絞碎了,自那紅顫顫,爛聳聳的眼眶深處,尚有一股濃稠稠帶着紫褐的粘血滴出,顯然,他的眼中曾被某一種細窄的利器深深透入,且已戳進了腦髓,這位一生做惡多端,曾經殺死梅兒雙親的高道人,業已氣絕多時了。

    這手高超,是由袖中飛刀中發出,也是“九九歸原掌”中的一記殺着,原名“九九歸原”,可是韓劍秋將這幾手掌法,完全容納在袖中刀裏,他替這招取了個很雅的名字,叫“千劍照紅妝”。

    全場是一片死樣的沉寂,“六順樓”的人都震懾住了,他們驚駭的呆望着這眼前悽慘的一幕,這令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悽慘的一幕。四個“六順樓”一流的高手,竟然就在這瞬息的接觸間,便全數遭到傷亡,對方一身是具有什麼樣的功夫?一種什麼魔鬼也似的武功?四個在江湖上全是響噹噹的好手,就這麼一剎那間便統統栽了筋斗,而有半數卻再也爬不起來了。

    韓劍秋仍然站在原處,神態平靜的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連正眼都不向環伺四周的敵人看一下,只管自執着衣衫的下襬,拭擦着他那柄長只一尺半的刀,細窄刀刃上,血跡深濃。

    二女站在他身邊,連大氣都不敢呼一下,藍毛女小鳳,是第一次看她哥哥施展拒敵殺敵的功夫,程惠蘭雖然見過數次,但那只是牛刀小試而已。

    現在,她才看出韓劍秋的真功夫,她只覺得自己幼稚、膚淺。

    龍嘯天也是老江湖了,生與死的場面見得太多了,然而,像這種可怕的悽慘的一幕,還是第一次領悟,勉強壓制內心的激動,憤怒的道:“韓劍秋……你好狠!”

    韓劍秋笑了笑,道:“龍大當家,你應該懂得,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這句話吧!”

    龍嘯天咬着牙,道:“韓劍秋,你少得意,今夜若讓你走出生天,我姓龍的龍字倒過來寫!”

    韓劍秋淡淡的笑道:“早已警告過你,不要逼我動手,你們不聽,非要嚐盡苦頭才知道後悔,我曾要你們別妄自尊大,先要搞清楚對方的分量輕重,你們卻執迷於你們的人多勢大,以為可以吃住我。龍大當家,你們錯了,你們以為我只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就可任意欺侮麼?‘斷指修羅’這四個字豈是這麼容易就可以騙到手的?就以剛才那一招來説,我曾反反覆覆的練了三年,沒有一丁一點是僥倖的,龍嘯天,你們只是一羣自大自狂的井底之蛙,在自己的小圈裏陶醉,誑言江湖一流的高手,真是可悲!”

    龍嘯天長鬍波動,目毗欲裂地尖吼道:“姓韓的,你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戰鬥沒有結束,就狺狺狂吠……”

    韓劍秋冷冷的道:“龍嘯天,我會看見的,到時候,你定會相信,我姓韓的説出來的話,就是金科玉律。”

    受傷頗重的石天咬着牙,語聲迸自唇縫道:“大當家,不要放過這畜生,兄弟們的血不能白流……大當家,用姓韓的血來清償弟兄的血債……”

    龍嘯天喃喃的道:“老夫會這樣做的……”

    韓劍秋目光寒瑟似水,緩緩的道:“那麼,你們還等什麼?”

    龍嘯天“格格”咬着牙,右手迥抄,“錚”的一聲輕響,一柄長只兩尺,卻寬有三寸的鋒利短刀已握在手上,他左手再翻,將背後斜揹着的一面銀色圓盾套上了腕,他這面銀盾大小隻如一頂斗笠,盾面上卻嵌滿了長短不一的尖錘,看上去兇惡極了,也扎眼極了。

    忽然,“無影花鞭狠公子”歐陽夢大聲叫道:“龍前輩,且慢……”

    龍嘯天雙眸紅如血,氣衝心,道:“什麼事?”

    歐陽夢不以為忤,走到龍嘯天身邊,細聲道:“龍前輩,請恕晚輩直言,我有幾句話説……”

    望了望對面穩重如山嶽的韓劍秋,龍嘯天知道此時正在用人之際,切不可意氣用事,緩和的道:“賢契,説吧。”

    歐陽夢低促的道:“龍前輩,姓韓的刀法快速絕倫,簡直叫人不敢置信……他一出刀,對方就難躲閃,光芒能眩花人眼,擋都無法擋起,況且,他能在一次出手中同時攻擊幾十個,甚至幾百個不同的方位,更是防不勝防。龍前輩,我們除非改變戰法,動動腦筋,否則,恐怕還有人要喪生在他刀下。”

    龍嘯天嚥了口唾沫,澀澀的道:“賢契,這一點,老夫也看得出來,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賢契可有什麼妙策?”

    歐陽夢嚥了一口唾沫,道:“龍前輩,如果只有一個人與他正面相鬥,機會也就更形渺小,因此,我們還得以多人圍攻,説不定尚有萬一致勝的希望。”

    龍嘯天明知勢非如此不可,為了顧及面子,猶重重的道:“賢契,你是否有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斷指修羅’才出道多久,因僥倖勝過幾場,未必能在龍某手下討取便宜!”

    歐陽夢早已看出龍嘯天外強中乾,又死要面子,但在此刻不宜窩裏反,忍住了心頭的火氣,低聲道:“是,龍前輩的本事,我們全知道,但前輩又何必冒這個險呢?萬一,有了什麼差錯‘六順樓’只怕難收場了!龍前輩,現在不是逞意氣的時候,總得想個法子放倒姓韓的才是重要的問題。”

    龍嘯天勉強的道:“你莫非有了腹案?”

    歐陽夢道:“晚輩的意思是這樣,由前輩你佯作正面攻擊,牽住他的重點動作,然後,由‘白幡魂使’呂良、本教的‘黑白無常’方浩、包永才,以及‘黃門三煞’貼地卷撲,此外,姓韓的一定以為石堂主和呂大姐已失去了戰鬥能力,無法再作撲殺,實則,他兩人還可再幹一下。當你們全力展開攻擊之,我和石堂主、呂大姐飛騰於空,由空中穿進去當頂扣擊,‘獨眼狼’孫用鬥則牽制這兩個女娃兒,如此一來,分上中下同時猛攻,奏攻的希望比較有把握得多……前輩,意下如何?”

    龍嘯天沉吟了一下,終於頷首道:“好,就用你這法子試試……”

    説着,他招手叫過來“白幡魂使”呂良,附耳低語,然後,又繞着圈子傳話去了。

    那邊,“無影花鞭狠公子”歐陽夢也秘密囑咐“黑白無常”與“黃門三煞”。

    龍嘯天獰笑一聲,道:“除非姓韓的小子是大羅金仙、金臂神魔,老夫看他這次如何逃得過這麼多高手的合力擊殺兜截!”

    石天痛得直咬牙,卻也滿懷希望的道:“大當家説得對……我就不信天下尚有能力敵得住我們這麼多硬把子聯手攻撲的人。”

    龍嘯天一掖袍襟,低聲道:“我去和呂堂主打個招呼,到時候再一起當頭狠擊,但是一定要注意將時機、空間拿捏得準。”

    石天默默點頭,道:“大當家放心,看我怎樣敲碎姓韓的狗頭!”

    龍嘯天哈哈一笑,似乎像是已經看見韓劍秋那頭碎血濺的情景一樣,又是興奮,又是得意的道:“石堂主,看你的了,別忘記再施展一次你的‘黑心棒棰’,露一手給大夥兒開開眼界。”

    石天微微躬身道:“錯不了,大當家,你等着瞧吧!”

    等石天一拐一拐的走開之後,龍嘯天躍前三步,大聲道:“姓韓的,老夫來伸量伸量你的斤兩!”

    冷麪觀察了好久的韓劍秋,知道對方鬼鬼崇崇嘀咕了好一陣子,定然已籌妥一條毒計來應付他了,但他並不慌亂,更不驚疑,他抱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宗旨,仍決定以“快出手,制先機”的原則,爭取這場險惡拼戰的勝利。自出道迄今,短短的時日,他已經過許多次的生死場面,多少次的惡劣艱困的環境也度過了,他有自信可以度過眼前的這一關,唯一擔心的是程惠蘭與小鳳,這兩個女孩子,他只希望她倆能支撐一點時間,予他有反撲的機會。

    於是,他低聲囑咐着二女,然後面對龍嘯天冷漠的一笑,道:“姓龍的,別打鬼主意,你照樣討不了好。”

    龍嘯天陰惻惻的道:“姓韓的小子,幸運不會老跟着你,今夜你若能逃出生天,以後你可以唾沫吐抹老夫的臉。”

    韓劍秋冷冷清清的一笑,道:“説不定你今晚就將臉丟盡了,以後哪裏還有臉來給我唾吐。”

    龍嘯天大喝一聲,吼道:“韓劍秋,你死定了,老夫看你還狂到幾時!”

    那邊,“無影花鞭狠公子”歐陽夢道:“龍前輩,咱們幹了。”

    於是,龍嘯天雙足一墊,“呼”的飛騰,在空中急連翻滾,而就在他快不可言的翻滾時,刀揮流光千條,銀盾旋舞有如團團閃耀的月弧,風聲疾厲,猛罩韓劍秋。

    不吭不響,韓劍秋身形微動,“袖中刀”宛似一抹極西映起的電芒,“咻”聲暴起,怪蛇一樣在對方燦耀的刀光盾影中穿射而入。

    狂嘯穿雲,龍嘯天黑胡蓬張,根根倒豎,寬刃短刀與銀色錐盾在剎那間做着幅度極小,卻波顫極快的閃動。頓時,凝成了一種令人驚歎的閃光映形,那麼急,那麼快,那些流閃燦光,一溜溜的,一股股的,一條條的光帶,加上那一團團,一圈圈,一輪輪的弧影,相互交織縱橫,在鋭風呼嘯中,“噹噹噹”幾十聲撞擊,融成了一聲暴喝,又竟已硬生生的將韓劍秋這首度出手的攻擊擋了回去。

    滑出三步,韓劍秋刀式斜粘,“刷”的一聲,又像一抹流星的曳尾般繞了回來,而就在這時,黑暗中,白影閃掠,一條有如長龍般的布幡捲了過來,不分先後,“黑無常”方浩的“三菱劍”,“白無常”包永才的“薄刃彎刀”,加上那三個形貌冷木的青年——“黃門三煞”的三柄月牙短鏟,“無影花鞭狠公子”一條“九節花鞭”,也全似一陣風似的撲進,多少個武家高手將功力貫注在他們的兵器中,然後,將攻擊的對象凝成一個焦點,韓劍秋即是那個焦點的代表了。

    此刻,正對面,龍嘯天又卷射向前,短刀銀盾合併,招呼過來。

    韓劍秋“呸”了一聲,身形倏而彈起,於是,又是冷電精芒迸射四周,又是有如一團巨大的光球,在眨眼間破裂時所流縱飛戳的光之刃,一瞬裏,似是千千萬萬顆殞石劃空而過,條條溜溜的冷芒眩花了人眼。

    是了,仍是“九九歸原掌”蜕變而出的“千劍照紅妝”!韓劍秋這揮刀取敵的動作是這麼凌厲快速,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千手魔神在同時做着千手千臂的動作一樣。

    耀眼的光彩,閃動的人影,各式兵刃的掠形,加上人尖厲的喊叫,憤怒的叱喝,痛苦的嗥號,剎時形成一種慘怖而血淋淋的情景,“黃門三煞”的三柄月牙鏟頓時齊齊折斷,三個人同時手捂咽喉,窒息般呻吟着橫摔擊去,他們射濺的血珠子卻與“黑白無常”喉嚨裏狂噴的鮮血摻融到了一起,這兩位無常也驀地跳升了好幾尺,又重重跌出老遠。

    丈長的白幡“喳”的被削去一半,“白幡魂使”呂良一個猛旋仰翻出尋丈,但是,就在這個微小得毫不足道的空間,龍嘯天的寬刃短刀已插進了韓劍秋的肩胛,他錐盾卻也在“當”的一震中,被韓劍秋揮起的鐵骨傘揭落,“袖中刀”“唰”

    的一聲暴削,龍嘯天的一隻左手跟着揚上了半空。

    雙方的接觸是如此的快捷,如此的迅速,在瞬息裏發生,又在眨眼間結束,整個過程猶不及人們呼吸一次的時間,當人們還沒有看清情況的演變,早已分判出明確的勝負優劣了。

    程惠蘭與小鳳根本插不上手,即使能夠插上手也沒有辦法,因為她們已被“獨眼狼”孫用鬥纏住了。

    突然間,又有兩條人影分成兩個方向直射而下,一根紅木棒棰走着奇異的波浪形式,挾着狂勁的力道直插上半天,另一柄“叉鏟”卻在一片晶瑩的光華里遊閃不定的直指韓劍秋全身十七處要害。

    蠟白的面容微微透出一抹激憤的紅暈,韓劍秋咬牙騰旋,“袖中刀”抖得筆直,在一晃之下成為兩條光箭,分指這趁虛而入的兩個敵人——石天與呂花。

    怪叫一聲,呂花的“叉鏟”竭力的往下一撐,將前竄的去勢猛往後仰,寒光過處,她的一綹頭髮篷飛,但石天卻出人意料不到的竟不躲不閃,硬生生仍照原來的去勢撲下。於是,向着他的一抹冷芒“嗤”的透胸而過,熱騰騰的鮮血像炸彈開花一樣的噴射,他的紅木棒棰卻也兜肩加脅一樣,將韓劍秋砸得滾在地上。

    令人毛髮悚然狂號着,石天“砰”的一聲摔跌下來,但是,他竟又一骨碌掙扎着爬起,頭髮披散,面孔扭曲,渾身上下全被鮮血給浸透了,他睜着一雙怪眼,偏咧着嘴,發出了那種叫人聽了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淒厲嘯吼,手舞紅木棒棰,又踉踉蹌蹌的衝向韓劍秋那邊。

    沾地之後,韓劍秋已彈躍站起,他的左肩胛上,插着龍嘯天的那柄寬刃短刀,臂膊及脅下全已是一片僵麻,火熱熱的僵麻,隱隱有一種遲鈍的疼痛,就好豫剛才捱了棒子的部位,已經不屬於他身體上的了,搖搖晃晃站在那裏,他尚未及喘口氣,石天又似瘋子似的衝到面前。

    韓劍秋乾澀澀的一笑,大叫道:“呵,你可真‘死’不甘心哪!”

    瞳孔渙散,臉色死灰灰的石天大張着嘴,“呼嚕呼嚕”的吐着氣,他不知道是否聽清楚韓劍秋的話,揮起紅棒棰劈頭就搗。

    韓劍秋的唇角含着一絲殘忍的微笑,他原地不動,待到對方棒子揮至半空,斗然出手,青森森的光練直飛如虹,猛的戳穿了石天的咽喉,一下子將這位“黑心棒棰”撞出去七八步,未始四仰八叉的橫倒地上。

    斜刺里人影一晃,呂花的“叉鏟”暴現,在一片勁風怪嘯裏,對着韓劍秋的腰眼又插了過來。

    韓劍秋看也不看一眼,“袖中刀”自他脅邊反穿而出,又準又狠的沿着對方“叉鏟”的杆沿,“嗆啷”一聲,倒削上去,呂花的飛鏟之勢尚差半寸才夠着韓劍秋的腰眼,當她才聽到這聲“嗆啷”的金鐵刮響聲時,她握在杆身上的右手五指,已在血花湧現中齊根削落了。

    “哇……哎唷……”呂花驟遭這痛徹心脾的創傷,不由整個人像吃多了“跳豆”似的猛然跳起,口中鬼叫着,右手直拋。在一滴滴的鮮血中,她的“叉鏟”也早丟到一邊去了。

    “六順樓”加上“無底洞”的十一名好手,如今,除了“白幡魂使”呂良、“無影花鞭狠公子”歐陽夢、孫用鬥三人未曾受傷外,其餘的,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在那裏呻吟不絕,就沒有一個是正常完好的了。

    龍嘯天已被兩名手下扶起,他那隻自腕斬斷的左手,猶在顫索索的擺動着,斷口處露出紅顫顫的、粘糊糊的嫩肉,及脂中夾層的筋脈來,甚至還可以看見白慘慘的骨頭,以及那尚瀝瀝滴滴往下流淌的血水。

    龍嘯天喘着氣,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了,他翻着眼皮,嘶厲喊道:“別……別放他走……掉,兒郎們……務必要……

    截殺姓韓的……於此……我們……才不白……白遭受……

    此等……慘烈……的犧牲。”

    痛得張牙咧嘴,面上神色全變的呂花也在聲嘶力竭的喊道:“呂良……呂良啊……現在只有你一個人還能圍住他了……你可不能放他走啊……這麼多人喪在他手上,他就像殺雞一樣宰了我們……若不零颳着他,又怎能對得起我傷亡的兄弟?呂良,你可別他孃的老站着發愣呀!”

    龍嘯天嗆咳了幾聲,也哆嗦着叫道:“呂魂使……姓韓的業已受了重傷……他功力也一定遭到影響……你……你率領一干孩兒上前……給老夫捉下來……活剝了。”

    白幡魂使呂良冷漠又生硬的道:“大當家放心,我會截住姓韓的。”

    灰白的臉上幾乎連皺摺都枯縮了,龍嘯天劇烈的嗆咳了一陣,顫巍巍的道:“好……好……呂魂使……今夜復仇雪恥……擔子就全……全在你身上了。”

    呂良緩緩道:“自當傾力以赴,大當家。”

    晃晃搖搖,氣色泛青的韓劍秋,藉着他們説話的時間,強忍着傷痛,將體內的真氣作了一次極快的調勻,準備迎接第二波,第三波的攻擊。

    同時,他也審慎觀察着,現在對方生存的三人,孫用鬥被程惠蘭和小鳳纏住了,一時無法脱身,藍毛女——小鳳,秉承了“天外一邪”那份“狠”與“毒”的作風,她幾似拚命,出手招式,完全是一種同歸於盡的打法,因此,“獨眼狼”孫用鬥不得不有所顧忌。

    本來,韓劍秋尚有餘力協助二女解決孫用鬥,但他沒有,他還要保存一點體力對付另兩個生存的敵人。

    他嘿嘿的笑道:“呂魂使,那就來‘傾力以赴’吧!”

    龍嘯天慘烈地咆哮着:“姓韓的……你笑……我看你這‘甕中之鱉’……還……能笑到幾時!”

    韓劍秋強行壓制住自己暈眩的感覺與半邊身子熱麻反應,故意以一種目空一切的狂態,道:“龍嘯天,你也算得上一個早一輩稱字號的人物,做出這種卑鄙的行動,還有臉説話,裝‘鱉’?呸,別做你的春秋大夢?”

    龍嘯天幾乎氣得一口氣沒喘上來,哇哇大叫道:“呂良,你還等什麼?”

    只剩半截的白幡,突然“刷”的一聲迎風暴卷,在白幡飛舞的一剎,幡後支撐的鐵桿尖端,已詭不可測的猝刺韓劍秋眉心。

    以韓劍秋如今的體力來説,他是禁不起劇烈的奔躍了,當然,他自己對自己的身體耐力是絕對清楚的,因此,當呂良的白幡捲到,他原地不動,抖手之下,“袖中刀”如電穿射,“嗤”的一聲,將呂良逼出三步。

    於是,這位“白幡魂使”呂良不再正面攻撲,他流水騰雲般,以快若翩鴻的身法圈繞着韓劍秋遊鬥起來。半截白幡兜風飛展,發出“噗噗”的聲音,撐幡鐵桿倏吞倏吐,彷彿蛇信閃縮,神鬼難測。

    韓劍秋十分清楚,別看呂良那面幡旗只是用雙層白布縫製,拿在他手上施展出來,其力道卻不異一道鐵板,無論拖着、掃着,全能將人砸個肉碎骨折,端的非同小可,尤其是撐幡的鐵桿,尖端似箭,伸縮不定,紮上一下子,包管兩頭對穿,一插雙洞。

    不管呂良如何團團週轉,招出如飛,韓劍秋就是原地立定不動,他的“袖中刀”掣掠縱橫,尖嘯鋭泣,閃動如流光千條,又俱是稍出即返,不漏破綻,根本不容對方有一點可乘之機。

    以韓劍秋目前功力和他一身造詣來説,呂良絕非他的對手——固然,呂良也算是武功極強的能者,若非如今他肩胛、臂膀、脅、腰等處身受重傷,他可以趕得對方到處跑,但眼前他辦不到了,只因為他不能隨意移動,所以,他便只好站立原地,以劍刃的旋射回掠來保護自己——如果呂良不冒險進襲始終在他刃端所指的範圍之外的話,他就極不易傷到對方了。

    “白幡魂使”呂良,表面上雖然冷木如昔,但他內心的焦灼與憤恨是無可言論的,不但是他同伴的血仇所報分賴於他,當家的律令壓頭,就算他自己的老命吧,也繫於這一戰上。可是,看情勢,除非冒險進攻,恐怕是取勝無望,像這樣繞圈子游鬥下去,他也明白,就算繞到天亮,也不會繞出一個結果來。

    但是,若冒險逼近,固然他有希望搏殺敵人,不過,敵人也同樣有機會將他擊殺,兩相比較,他不禁有些寒心——因為,若是逼近,只怕對方擺平他的機會來得大些,技擊之道,絲毫不能勉強求其僥倖,這點,呂良也十分了解,如今雙方的功力深淺,乃是一看即知,用不着爭辯的事了。

    心裏一急,呂良在持續遊鬥中,震吭大喝道:“兒郎們,併肩子上!”

    接着他的吆喝,一陣並不如何熱烈的殺喊聲響了起來,圍在外圍的三、四十名大漢立即一湧而上,攻向韓劍秋。

    一列列的鬼頭刀在寒光閃映中甫始砍向韓劍秋,隨着還有二、三尺遠,韓劍秋的“袖中刀”已經活蛇一樣,“嗤”的反絞,光芒如雨中,十幾溜殷紅的鮮血狂噴,十幾個黑袍人也就慘呼連聲的撞跌成一片。

    覷準時機,呂良身貼白幡,暴射而進,幡旗“嗖”的卷向敵人下盤,幡杆卻狠戳對方咽喉。

    情勢急迫之下,韓劍秋猛偏身讓過斜刺裏砍來的六、七柄鬼頭刀,雙手緊握“袖中刀”的白玉柄,狂揮猛絞,“刷刷”

    聲尖嘯立起,飛舞的青光白芒穿射縱橫,“喳喳”裂帛之聲不絕,白幡幡面寸寸斷落飄揚,但是,幡杆卻在他偏身的一剎那間,斜斜插進了他的腿肉之中。

    當呂良只剩下半截的身體尚未墜地之時,韓劍秋厲吼着飛掠,“袖中刀”的千百道精芒,宛如浩浩千百疊浪排湧,青光掠舞中,呂良身上的骨肉毛皮塊塊拋擲,五臟六腑寸寸彈拋,合着血,摻着漿,這位魂使業已脱除臭皮襄,四大皆空的真正成為魂使了。

    一種恐怖的,震驚過度的駭然嚎叫,出自那些殘餘的黑袍人口中,沒有一個膽敢再行上前攻截圍撲,他們全像見了鬼一樣跌跌撞撞的往後擁擠奔逃,一個個就宛如連神智都嚇昏了。

    一步一步往前爬着,龍嘯天猶在那裏發了瘋般嗥叫道:“你們這羣酒囊飯袋啊……你們這羣不中用的廢物,姓韓的已負傷累累,只剩下半條命了,你們猶且拿不下來?”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慘嗥,“獨眼狼”孫用鬥因為“白幡魂使”猝然被韓劍秋零刮,心頭一震,手上略緩,藍毛女青鋼劍斜閃上揚,“刷”的一聲將這頭狼攔腰斬成兩段。

    “無影花鞭狠公子”歐陽夢,為了找台階下,虛張聲勢奮力撲擊,一邊嚷道:“前輩放心,對方業已是強弩之末,再也撐不了多久……”

    龍嘯天亢厲的吼道:“拼死幹哪!拿命去換,孃的個熊,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歐陽夢心裏忍不住在操龍嘯天的血親,嘴裏卻吆喝道:“就是這話,前輩,我們恁情豁上老命,也要這個鱉孫爛在地上!”

    “袖中刀”飛揚而起,灑過一溜血水,韓劍秋蹣跚的,夷然無畏,頭也不回的領導二女登上了他在路邊的坐騎,一抖繮,潑刺刺的急馳而去。

    “無影花鞭狠公子”歐陽夢,又是一陣虛張聲勢往前追了幾步,口裏故意大聲呼叫叱罵,似模似樣——其實,便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敢獨自前去截韓劍秋。

    坐在地上的呂花,片刻的驚懾情緒平定之後,突然暴出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天哪……完了……全完了……‘六順樓’的威名……大當家的霸業……呂良、孫用鬥、黃門三煞、仇峯、高道人、黑白無常……石天他們也都死不瞑目啊……多少年的心血……多少年的辛勞……俱成泡影了,我們以後再怎麼混下去啊?天哪……”

    面色灰白,形容憔悴已極的龍嘯天,哆嗦着兩片泛烏的幹嘴唇,衰弱的吆責道:“還……哭什麼?……呂堂主……哭也沒有用……反而……反而越發留人話柄!”

    呂花咧着一張血盆大口,滿臉的銅錢大麻子裏也似全沾着淚水,道:“怎麼辦啊?大當家!我們可得怎麼辦啊?大當家,我們可得怎麼辦啊?任什麼顏面也全丟盡了啦!”

    龍嘯天模糊的視線裏,望着那些自四邊畏畏縮縮磨蹭回來的手下們,不禁搖頭悲嘆道:“這都是一個‘貪’字所引起,要不是為了表功,説什麼我們不會平白無故惹上這煞星,歐陽夢這小王八蛋,這下可好,撒腿一跑,留下了這個爛攤子,呔!古人説得好:‘麝因香重身先死,蠶為絲多命早亡。’這一戰下來,也夠我們警惕的了。”

    呂花抽着鼻子,強忍住扯腸剜心般的斷指疼痛,沙啞的道:“大當家,我倒有個主意……我們今夜遭此打擊,力量大為削減,再想報這血仇,光憑我們這點人,只怕不夠對付那姓韓的小子了……他殺了‘定魂掌’關龍,咱們‘鬼谷之主’無耳道長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也必將找着姓韓的替關龍報仇,我們何不回到鬼谷與他們聯合一致,一齊來對付韓劍秋?這樣,大家全都省點力……”

    龍嘯天顫巍巍的點頭道:“你這主意不錯……我們回樓之後……便交代他們收拾一下,至鬼谷與‘鬼谷之主’會合……唉,只怕無耳道長到時又將大大痛責我等一頓……誰叫我們今夜敗得這麼慘……”

    呂花眉心打着結,衰弱的道:“幸虧‘大盛堂’的人沒來。”

    龍嘯天沉沉的問道:“怎麼説?”

    呂花顫了一下,道:“若是來了,怕也一個不剩……”

    龍嘯天重重一哼,不悦的道:“你説點好聽的!”

    這時,暗影裏,兩個人已經氣喘吁吁的奔了過來,前行的是一個黑衣大漢,後跟的是一個骨瘦如柴,身穿寶藍福圓子圖長袍的酸儒,兩個人來到了龍嘯天面前,那酸儒就幾乎要喘斷了氣。

    張大了口在呼吸着,這位骨瘦如柴,面色焦黃,蓄了兩撇八字鬍的仁兄方待埋怨幾句,目光瞥處,不禁怪聲叫道:“老天爺……龍大當家……你!你的手呢?”

    龍嘯天用力睜一雙暈濛濛的眼睛,要死不活的道:“手?

    手沒了……”

    黑袍大漢道:“李師爺,請了你來就是替當家的上藥包紮啊!當家的手已經掉啦!”

    呂花也呻吟着叫道:“李師爺,我的五個手指頭也全斷了啊!”

    龍嘯天身子抽搐了一下,怒叱道:“上下有序,老夫先來……”

    這位李師爺放目一瞧,哆嗦得臉全變了顏色,道:“我的親孃,怎的這麼多人躺下了?此處簡直成了修羅屠場啦……

    怪不得大爺叫我一個人待在前面不要我過來!慘!慘哉!”

    龍嘯天中氣衰竭的道:“師爺,快給我上藥止痛吧,吃不住勁吶……”

    於是,李師爺慌忙從那叫自己來的黑袍人手中接過一隻檀木藥箱,啓開後,匆匆取了藥來為龍嘯天抹包紮,他一面忙,邊怵目的道:“大當家,你們不是來堵截一個仇人麼?

    莫非中了仇人的計?落到這等地步,看看躺了這一片……”

    龍嘯天哼唧着沒有回答,自管皺眉閉眼強忍上藥時的痛苦,這時,呂花接口道:“那是中了人家的計啊……只是輕估了人家的力量啦,唉!叫他一個人把咱們整成了這副模樣……”

    李師爺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顫,警愕的道:“對方……

    只有一個人?”

    呂花愁眉苦臉的道:“可不是,雖然是三個人,但真正打起來就他一個,只他一個也已吃不住了,再多一個還受得了,那就省了你的事,亦不用來替我們上藥扎傷了,光準備着幾口薄皮棺材也就是嘍!”

    正在包紮中的龍嘯天不由猛睜開眼,氣咻咻的道:“呂花,你少説一句行不行?怎麼淨講些喪氣話呢?”

    李師爺驚恐的道:“老天,那人這麼厲害法?豈不成了人王啦?”

    龍嘯天又氣又惱的道:“師爺,你只管用心給我治傷,別的,不用你操心!”

    李師爺一邊繼續動作,一邊搖頭嘆道:“唉,一隻手,大當家,太可惜了……”

    龍嘯天閉上眼,喃喃的道:“早晚……我會找回來的,找回我這隻手……”

    李師爺不敢再答腔了,側首問旁邊的黑袍人,道:“小子,你去將受了傷的其他人搬到一邊,我這邊事完就過去替他們醫治……”

    黑袍人怔了怔,問道:“什麼其他的人?師爺。”

    李師爺不快的道:“其他受了傷的人啊!你怎的這點腦筋也不夠?”“莫非另外的傷者不該醫治麼?”

    黑袍人苦笑一聲道:“師爺,再沒有受傷的人了。”

    這一回,輪到李師爺一怔,道:“沒有受傷的人?那……

    地上躺的這些呢?”

    黑袍人澀澀的道:“全死淨了,沒有一個還帶口氣的!”

    李師爺背脊一陣發冷,不再吭聲了,這是一場多麼殘酷,又多麼兇狠的搏殺啊!黑沉沉的夜色,宛似一下子叫血腥給凝固,叫愁慘給弄深了,這就是江湖風雲麼?何等悲涼啊!

    淡遠的山,蓊鬱的林木,如帶般碎珠濺玉的細瀑流泉,襯合着晴空的碧澄,那幾片白絮似的浮雲,再加上這份深邃的寂靜,鳥鳴清亮,空谷回應,結廬在腳谷邊,則是一種多麼脱俗超凡的優雅境界。

    有福的人能在這裏修真,或是至少做短時期的隱居,讓山水林泉來陶冶心情,使仲靈秀逸之氣來洗滌滿腔的塵囂煩惱,會享受的人不一定能有這份出世的淡泊,此般的寧靜同含着禪意的空幻,藴孕着恆久的生定論,人在其中,亦是無形中的解脱了身心兩面。但是,會享受的人不見得能欣賞這種境界,有福的人才知道如何容身其間,咀嚼那股安詳縹緲的人天之間的感受……

    那一條細細的流瀑,便從山腰的一塊突崖之上垂掛下來,水花晶瑩的閃跳着,匯成一彎小小的水潭,又沿着一條淺溪往底處蜿蜒流去,掩隱在林中。呵!果然有一幢孤伶伶的茅屋。

    若從茅舍出來,遠山層峯隱約飄浮在雲霧之間,近處的嶺巒卻又以各種不同的姿勢聳疊雄峙,一條狹谷橫在左邊的兩山夾之下,右邊則又是一座平崗再連着無數座的遠山了。

    若要從山道出去,從這裏往前直着走,也得花上大半天的工夫才行,這裏,真算得上深山羣嶺之內,僻寂幽靜之至了。

    眼前這荒山僻野,正適合高人逸士修身養性,接受那種含有禪意的空遠感懷的好去處。

    然而,現實與理想往往背道而馳,雖然出現了人,但這人穿着一襲泛了灰白藍布夾袍,這件夾袍污堪,還補了幾塊大補釘,襯着這人滿頭蓬亂的簫簫華髮,那張面孔上深刻着交昏紋折,全顯示出這人的失意與潦倒。

    這個人年紀不小了,看上去有六旬上下的年紀,或者他實際的年歲比較小,可是,由他形容的憔悴枯槁來推測,卻無法使人將他估計得更年輕些。

    他的眸瞳更是黯淡乾澀,眼中的神態是如此空洞,如此迷茫,又是如此悽楚,宛如是一個被世道遺棄,或是遺棄了世道的孤行者。總之,看見了他,會令人興起一種想法——一種絕望的,不堪留戀的,不再回首的想法。

    果然——

    老人雙臂高舉,仰天長號道:“天啊!你睜眼看看,睜眼看看啊!”

    哀號聲帶着一個顫抖的、哭泣的尖音撥了個高,老人雙眼一閉,彷彿要用力撲拉一樣什麼東西似的,猛然朝深不可測的絕壑之下奮身躍去。

    驀地,他前傾的身子,突然被一股吸力吸住,移動了半天,即使拚出全力也是枉然,同時,耳際響起一聲細微的聲音道:“老丈,好死不如賴活,有什麼想不開,竟然如此輕生。”

    老人停止了往下跳,回首望去,只見不遠處樹下坐着一個身穿白色長衫的年輕人,長眉斜飛、俊逸、瀟灑、挺撥,還有一種令人説不出,但能清晰感覺到的冷漠。

    只是此時這年輕人,臉色泛白,神態疲乏,似是大病初癒後一樣。

    他的兩邊,各站着一個年輕女子,真是生有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貌。

    原來這男女三人,正是韓劍秋、程惠蘭、小鳳,當一場激鬥結束後,二女急忙策馬奔馳,她們都知道韓劍秋過於透支體力,而且數處傷口都急需調治,於是,黑暗中慌不擇路的來到這裏。仔細一檢查,幸好都是外傷,並未傷及筋骨,使用朱膠後已無大礙,只因失血過多,身體感到十分虛弱,這三天下來,都服用粟伯貴給他的“草髓精”,看來還得三、五天才能恢復。

    韓劍秋收去功力,道:“老丈,告訴我,為什麼要如此輕生?”

    老人怔了怔,神色黯淡下來,道:“唉,此事不説也罷……”

    韓劍秋道:“老丈,人與人之間是在互助之下生存的,説出來,心裏會好過一點,或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小忙!”

    老人悵悵的道:“説出來,我除了更增痛苦,還會有什麼補益?”

    韓劍秋正色道:“老丈,告訴我你的困難,只要合情合理,不悖仁道,我將盡全力為你解決,我雖然年輕,但為人則爽直,明快,希望你也不要拖泥帶水。”

    老人一咬牙,道:“好,我説。”

    韓劍秋道:“對,這才幹脆!”

    佈滿皺紋的老臉上,是一片愴然,一片悽苦,老人傷痛的啓齒道:“老朽姓耿,名有成,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剛滿二十歲,在這人間世上她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父女兩個相依為命,一直過着雖不富裕,但卻幸福安祥的生活,我們沒有奢望,別無所求,只願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即已感到滿足了……”

    韓劍秋盤坐着調息,二女也緊挨着坐下,但都沒有説話,一直靜聽耿有成敍述。

    耿有成唏噓的道:“在離此約三十里路的‘豐田鎮’的東尾大街,老朽開了一間中藥店,店雖小,貨色很全,再加上我精通醫理,生意也還不錯。店裏由一個夥計照應,我負責替人看病,我女兒玉珍則替病家煎湯,收入除了夠嚼穀,尚有些許盈餘,我們把這些盈餘攢積下來,每年實施一次義診,頗得地方好評。這樣的生活雖説枯燥了一點,但十分安寧平靜,我和我的女兒非常滿足現狀,我那夥計原本是一個孤兒,從小由我收養,從學徒升格上來的,他與玉珍從小一塊長大,也可以説是青梅竹馬,兩小情感很融洽,我也暗示小夥子好好的幹,細心的學,等他與玉珍成親後,將來這間店就交給他管理。”

    耿有成頓了一頓,嘆了口氣,續道:“哪知像我們這樣的日子,也有人不讓我們過下去,兩個月前,一個午夜裏,我的那間中藥店突然起了火,火勢一起,便不可收拾,驚慌匆忙下,一家三口倉惶奔出火窟,只一轉眼,整間店便被燒得片瓦不存。事後,我總覺得這火起得太離奇了,我在睡前曾將火種熄滅,也曾檢查過所有的地方,四鄰亦未起灶揚煙,這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呢?我雖然懷疑,卻一無實據,二無嫌犯,又到哪裏找人申訴?況且,緊跟着來的是生活問題逼慌了心,更沒有工夫去追查這些了。

    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呂祖觀,我照常出診替人看病,玉珍做些針線,所得總算還能餬口。

    有一天,鎮裏那個專門放印子錢的潘老三竟主動的找來,他先是安慰我一番,接着是表示很同情我,一個仁心仁術的大夫不該有如此下場,願意無息借我五百兩紋銀,再建新宅。由於五百兩紋銀數目頗大,再加上我對他有存心,便猶豫着沒敢答應,但潘老三一再拍胸保證,説他絕不會坑我,我一酌磨,假如能恢復舊貌,兩年之內賺個三、五百兩銀子是沒有問題.於是,便雙方言明借銀五百兩,我也不願佔便宜,自動説出月息三分,限時兩年還清,唉……”

    這位華髮如霜的老人低下頭,又道:“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如此一來,正好上了人家的圈套,就在我收下了人家的借銀,重蓋了房子,再將中藥店進足了貨以後的第二個月,潘老三帶着他的手下前來討帳,你想想,我重蓋房子就用去兩百多兩銀子,一箇中藥店要把貨補足,三五百兩銀子是不夠的,好在我平日信譽好,一些老東家憐我突遭回祿,自願把貨品送到店裏來,少説價值千兩以上,但我不能用這賒欠來的貨變賣去還債啊!最可惡的是,他們言明不要抵押,只好討現銀本利,這還不説,當時他的這五百兩銀子竟一下子變成了一千兩,月息也由三分變成了大加一,這樣一來,除了別人貸入的底貨,就算我連房帶店一起押給他也不夠啊,何況他根本不要抵押。”

    韓劍秋忍不住了,道:“老丈,你借錢的時候不是有借據麼?容得這小子這麼胡説八道?”

    耿有成羞慚的苦笑了一聲,道:“是他不要我填借據的,他還説,大家都是老朋友,老鄉親了,填借據就顯得太生分,只憑雙方一句話,守信用就行了,我卻未曾估到這原來是他的陰謀!”

    韓劍秋怒道:“即無借據,他如此坑你,你就乾脆來個不認帳,哼哼,要耍大家耍!”

    耿有成搖搖頭,苦着臉道:“公子有所不知,潘老三在豐田鎮有着極大的惡勢力,是出了名的土霸,他渾號叫‘沒牙虎’,非但與當地的官府有着勾結,連江湖上黑道人物也大多與他有交情。他人面廣,關係足,我一個小郎中,如何和他頡頏?只要是他説的,偽的也是真的,我説的是真的也成偽的……潘老三第一次來,我苦苦哀求,他貓哭耗子假慈悲寬限了我三天,才只三天啊,這三天裏,我四出奔走張羅,求親告友,不顧顏面,拋棄自尊,向任何能借到錢的地方乞援,三天下來,只湊足還不到一百兩銀子!”

    韓劍秋喃喃道:“乖乖,錢竟是這個值錢法?”

    耿有成滿臉悲憤的又道:“三天後,潘老三又來了,這次來,竟帶了地下幾個打手,一進門便聲勢洶湧,氣焰逼人,硬逼着我要錢,我一再哀求解釋,潘老三到底顯出了他本來面目——他要我的女兒玉珍去做押質。當時,他把我那夥計大約氣瘋了心,就撲向潘老三跟他拚命。唉!除捱了一頓狠打之外,可憐的女兒玉珍還是被他擄去了,我眼睜睜看着女兒哭叫掙扎,連聲音也啞了,卻毫無辦法的任由那些虎狼押走。潘老三臨走之前丟下幾句話,叫我在二十天以內湊足銀子去贖女兒,否則,他除要將我女兒轉賣出去之外,連中藥店也要一起收回,我在以後十來天裏,抱着痠痛老邁的身體到處張羅求救,哪知這遭卻連半兩銀子也沒有借到,那夥計幫着借錢未回,我越想越氣,越想越恨,也越想越覺得人生無趣……人心這麼險惡,世情這麼淡薄,家破產敗,父女生離,猶要遭受此等壓迫凌辱……於是就來到這深山絕崖頂上,求個解脱,求個一了百了,求個眼不見為淨……”

    韓劍秋一擻嘴角,道:“我還是要説老丈你沒有出息……”

    耿有成含着滿腔的熱淚,道:“小哥,你是沒走上這一步,未曾受到這等欺侮啊……”

    韓劍秋搖搖頭,若有所思的道:“老丈,你女兒大約長得很標緻吧?”

    韓劍秋注視着老者,耿有成嗚咽道:“還算端整……”

    韓劍秋恍然大悟,道:“這才是主要因素,他們不是對付你,是在動你女兒的腦筋,顯然這是一樁預謀,説不定那把火也是他們放的。老丈,這是一種最為原始簡單,卻通常有效的詐騙技術。不錯,正如你先前所説,他們不需用刀用槍來加害你,那樣將麻煩得多,他們只需簡簡單單按步就班的做完這件事,再丟下幾句話——給你一個做不到的期限也就夠了。這種原始的騙術,也是叫人最痛恨的騙術哩!”

    頓了頓,臉色一沉,喝道:“老丈,你還沒有打消那個沒出息的混帳念頭麼?”

    耿有成瑟縮了一下,吶吶的道:“除此之外……小哥,我又有什麼法子?”

    韓劍秋道:“我有法子,衝着潘老三這狗東西那種挖好坑讓人跳這樁事,我就得伸伸手,將此事交給我辦,不論任何困難,為了伸張人間這點正義,就算拼了這條命,也得將你女兒救回來,你放心好了。”

    耿有成感激涕零的道:“小哥,多謝你幹雲之氣,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使我父女團聚,將這個破碎的家重建起來,那我父女一生的幸福全是小哥你的恩賜了。”

    韓劍秋道:“不用客氣,老丈,是我自己樂意這樣做,為的是讓人間留點正義。”

    耿有成一咬牙,恨恨的道:“你説的不錯,小哥,無論他們想動什麼邪腦筋,以玉珍貞烈的性子,她是決然不會依從的。”

    韓劍秋點點頭道:“這個,我可以想象得到。”

    耿有成若有所思的道:“小哥,那潘老三在豐田鎮的惡勢力很大,手下也有許多凶神惡煞的打手瓜牙,你一個人的力量,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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