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遽明似想到些什麼,努力一挺身子又自站了起來,堅決地捶掌自語道:“不行,我不能倒在此地,為了慧君,我要爭口氣”
“唉!這事一了,我也須找個地方安葬自己了”遽明悲哀地忖道。
這時,他想起了在括蒼山石洞內先師記載的一句話,喟嘆一聲:“唉,蒼山皓皓,獨待我薄!”
遽明抬起頭,眼光四下一瞥,只見方才玉面書生走時讓出的一條路,此刻又被一羣圍觀的人堵上,那些人各目光怔怔地望着自己,呈現驚懼之容。
他不由想到:還是這些人無憂無慮,自己雖然懷有一身武功,卻不見得比他們快樂!
他停留在一個牽着一頭黑色駿馬圍觀的老者身上,望着他垂胸的鬍鬚,暗忖:瞧他一介平凡的人尚能活到偌大年紀,卻是自己空懷一身武功所不能辦到的!
那長鬚老者瞧他這樣的看自己,不由心中發毛,畏懼地低下頭,深怕這本事高強的少年人對他不利。
遽明若笑一聲,搖搖頭,把目光轉向別處。忽然他想到,還不趕快乘自己未死之前將事情辦完,呆在這裏亂想又有什麼用。但是,隨即他失望了,暗想:自己現在幾乎走路都沒勁,還能辦什麼事?
他暗哼一聲,用力支持微呈麻痹的身子,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長鬚老者。
老者大吃一驚,面無人色,瞧着遽明一步一步徐徐走近身前,心中直打鼓,不停地顫抖,呆張着一張嘴,説不出話來。
瞬間,遽明已趨至老者身旁,望着他那驚魂不定的老臉,搖搖頭道:“老丈別怕,在下不是壞人,不會傷害您的,您放心。在下不過向您借個馬用用,老丈能否答應?”
老者這才稍為放心,但診然哆嗦不已,顫着聲音點頭道:“答應,答應,相公要什麼,小的都答應”説罷誠恐誠惶地把馬牽了過來。
遽明也不客氣,接過馬繮,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看也不看,朝老者手中一塞道:“這個就算給您的馬費。”
忽然又想到一事,他蒼白臉色微動説道:“請問老丈,那鳳池在什麼地方?”
長鬚老者接過銀子暗自一喜,知道買這匹馬是足夠的了,盈利使他減輕微許的畏懼,聞言不由抬起頭,驚疑地説道:“少年英雄,你是要”
遽明搖搖手,打斷他的話,呻吟一聲,痛苦地説:“老丈不必過問,告訴我路徑怎樣走法就是了!”
他胸腹之間,此刻已如鋒芒鑽刺,豆大冷汗從他額頭灑落,臉色蒼白得可怕。
長鬚老者手臂一抬,指向東方,嚅嚅説道:“好,好,好,英雄別急,老丈告訴你。從這向東走五十里,有一座石砌水池,水池之中盤雕一雙綵鳳,那便是鳳池了”
老者換了口氣帶着驚異的口吻道:“這兩天不知有多少形形色色的人向鳳池走去,敢情是出了什麼事情,相公,你你可要當心啊!”
長鬚老者稱呼由英雄改為相公,因為他看見遽明一派斯文書生模樣,故作此稱呼。
遽明微一點頭,問明瞭方向便不再耽擱,強壓餘毒,用力跨上馬背,微喘口氣,辨明方向,一提馬疆,駿馬輕挪馬蹄。
忽地他身後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呼喚:“前輩慢走!”
遽明微怔,隨之他啞然失笑,“前輩”一詞,並非他這般年輕的人所能被稱呼的。
於是,不再理會,駿馬緩緩地向前走去。
驀地,一條黃影帶起風聲,停立在他馬前不遠之地,發出聲音:“前輩留步!”
駿馬受驚,昂首一陣長嘶,前蹄翻起。
乘騎的遽明已搖搖欲墜,不勝力乏之際,哪能受此動盪,駿馬前蹄倏翻,他本身突感力道頓失,把不住馬鞍,一個身子頓從馬背上翻落。
周身無力,心中正感一沉,驀覺身子被人抱着。
他微微呻吟一聲,驚忖道:“是誰?”
微側頭,只見一個俊美的少年正俯首凝視,少年大約十五六歲,生得肌膚潔白,五官清秀,衣冠整齊,顯然出身於富貴家庭。
遽明強壓體內翻湧的焚心熱氣,茫然問道:“你是誰,為何稱我前輩?”
少年眉頭一展,露出笑容道:“前輩,我叫沈齊。”
遽明搖頭道:“我是問你什麼事”此言方出,他胸中又是一陣悶漲。
遽明對他頗具好感,但此刻心情惡劣,禁不住不悦道:“你我素不相識,有什麼事過些時候再談,現在煩你把我扶上馬背就可以了。”
少年聞言,方才顯露的笑容,在他此言一出而突然收斂,改而換成一副憂傷、哀怨的神色。
遽明見到,心中為之黯然。但是他現在的情形是惡劣的,他的死期一天接近一天,也許只有一日一夜的時間。
少年起了一種難以表達的同情意念。須知,少年清秀的雙頰,竟然掛滿了淚痕,他悲傷而又激怒地道:“前輩,請原諒,晚輩並非有意打擾,只是
只是”
驀見遽明臉色不對,慌忙説道:“前輩,您受傷了?”
遽明苦笑道:“何止受傷!唉,少年人,你有什麼事快説,或許我臨死之前能夠幫你一次忙,唉我我只有一兩天的壽命了”
少年心頭一震,驚道:“前輩,你你適才不是那等生龍虎嗎?”
遽明黯然道:“沈齊,適才是適才,現在我已是沒枯燈幹了。”
突然,一個意念閃過他的腦際,他突然覺得自己縱然臨死之前也須要堅強。
他個性剛烈,外柔內剛,此刻他雖知自己不會活長了,但他仍然堅強地想到:哼,太魚教、毒爪幫,這羣毫無人性的魔徒,欠我深仇血漬,只要我遽明活着一天只要自己九死一生必定討還的
沈齊微帶失望的心情説道:“前輩,你是不願幫沈齊了。”
遽明無神的眸子微微一斜,心頭又是惻然,原來少年那令人神傷的憂怨之色又浮上他的面頰。
剎那間,他突然覺得自己是有能力的,不知哪裏來的一般力量,使他霍地掙脱少年懷抱的臂膀,落在地上。
少年似乎臉色一紅,但立即輕咳兩聲,以掩飾着他霞紅的面頰。
遽明立感一怔,不知少年為何臉紅。放眼一瞥,只見四周站滿了圍觀的羣眾,正在望着自己。
他感到在這兒不是講話的地方,正想牽馬,只見那清秀少年早已牽過馬來,帶着一臉乞求的神色,嚅嚅説道:“師父,你的馬在這兒!”
聞言,遽明又是一怔,不知少年為何改了稱呼。
少年見他並不拒絕自己稱他為師父,不由喜睛眉梢,含笑道:“師父,你上馬吧,沈齊為你牽繮如何?”
遽明怔了一會兒,臉色一沉,嚴肅地説道:“你不必稱我師父了,休説你我認識不久,再説我這樣年齡也不可能做你的師父”説罷,翻身中馬,徑從少年潔白的手上接過繮繩。
沈齊聽他這樣謫,眼角不知怎地又掛上兩顆淚水,他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神情萬分尷尬。
只見眾目睽睽,不約而同齊將驚訝的目光向他身上投來,沈齊臉色禁不住又是一紅。但他仍乞求般地望着臉呈灰暗的遽明,羞羞地吐出幾個字:“師父你你”
遽明心緒正值惡劣之時,認為他基苦糾纏不休,若然自己不走,勢難擺脱,於是他暗自一橫心腸,毅然道:“我不是你師父,以後你也別這樣叫我”
徑一攪馬首,圍觀羣從,紛紛讓開一條道路。
沈齊聞言臉色大變,忽紅忽白,他呆呆怔立一會兒,急然一頓足,極為矯健地攔在遽明馬前,憤憤呼道:“前輩,你妄有一身武功,竟如此你算俠義人士嗎?”
少年眼珠凝視遠方,似乎想到一件極憤恨的事,他清秀的臉上連連閃過無限的恨意,聽他激動地道:“前輩,鋤奸助弱是每個俠義人士的行徑,難道你你”他一口氣講出這幾句話,激動的情緒使他再也説不下去。
遽明星眸默默集中在他的臉上,灰暗的臉竟不知怎地,忽然閃過一絲紅光。
突然,他浮上慚愧之色,星眸之中隱約閃動着兩道威光,他點點頭,忍耐他心內如焚的痛苦,毅然道:“好沈齊,你有什麼困難,先説出來聽聽!”
“不!”少年堅決地説道:“前輩,只要你答應收我做徒弟,沈齊立刻就説出來。”
此言一出,遽明不由有點為難,暗想,自己充其量,也只有兩天壽命了,為什麼要累人自累呢?遂苦笑一聲道:“這個,唉,實在説,我也做不得主!”
“為什麼?”少年眸子露出詫異的光芒緊跟着問道。
遽明被觸痛處,倏而仰面狂笑,笑聲失去往昔的響亮,而有點嘶啞的音調。
“前輩!”少年見他狂笑不絕,尚以為自己無意觸動他的傷處,不由歉疚地説道:“前輩,都是沈齊不好,沈齊願受你責罰,而毫無怨言!”
他語氣充滿的慚疚、自責等多種情調,令人聽了,心中會油然生出憐惜的心情。
遽明聞言之後,微一搖頭道:“你沒錯。”他兩眸直射出兩道犀利的光芒,憤恨道:“只是那般鄙劣無恥的小人,明鬥不過,暗箭傷人!”
沈齊聞聲一驚,關切問道:“你受到過暗算?
“暗算,哈哈,我現在還剩兩天的壽命了。”
遽明想起自己被毒爪幫毒爪過,禁不住連聲狂笑,笑聲充滿了憤怒,沒有一絲快樂的聲調在內。
沈齊聞言激冷冷打了個寒顫,驚道:“師父,您只有兩天壽命?”
遽明沉重地點頭,哼道:“那毒爪幫幫主萬年毒,暗下的菩提毒汁已在我的體內發作了,我只能支持兩天光景”
“啊!”遽明話還沒説完,少年已驚呼出聲。
只見沈齊片刻之間,似乎象換了一個人般的,一種憤怒、怨恨的神情佈滿了他的臉,他彷彿恨到極點,直把牙齒咬得格格作中向。片刻,只聽他憤怒地吐出幾個字:“毒爪幫,哼,姑我恨不得把這批惡徒碎屍萬段,以消心頭之恨”他憤怒極發的臉色,似乎隱隱透出紅暈,但這紅暈又極快地消失了。
遽明亦沒察覺,只驚訝問道:“沈齊,你跟毒爪幫亦有仇恨?”
沈齊一咬牙,憤怒地説道:“他們殺了我爹孃,毀了我的家園,我恨不得將這批喪盡天良的惡徒,殺個盡光!”
沈齊隨着話聲,清澈的眸子流露陣陣殺機。
遽明恍然大悟,“哦”的一聲,疾忖:原來沈齊跟毒爪幫還有這麼段仇恨,怪不得他要拜我為師,學藝以復仇!
他轉念又忖道:但是我只有兩天的壽命了,便有一番心意,亦無法做到的。
他頓感心有科而力不足,雖然甚是同情沈齊的悽慘遭遇,但是自忖也只有兩天時間,而這寶貴的短暫時間內,對於自己又是珍重的,因為自己尚有更多的事須要在自己未死之前,作個了結。
遽明暗想:如果幫助他呢,自己尚有許多未了之事;如果光辦自己的事,他呢?遽明猶豫不定,心中委實為難已極。
捨己與救人在他心中,形成極大的矛盾,他久久不能決定,究竟應該傾向哪一方面。
他為難了,儘管象這類似的事情,他遭遇到的並不在少數。
沈齊清秀的臉孔,接二連三閃過仇恨的光芒,顯示他心中充滿了仇恨。
遽明忽然覺他的身世與悲慘遭遇,不正跟自己一樣嗎?或許比自己的遭遇還要悲慘,因為爹爹如今尚在,並且從爹爹口中得知,自己的親生母親並沒去世,而尚在“碎屍人”處,待自己去救呢!
於是他毅然下了決心,苦笑道,“好吧!我暫答應就是,不過這就要看你的運氣如何,也許我僥倖死裏逃生。”
他明知死裏逃生這四個字,是種不可能的事,但當一眼瞥見少年歡愉的神情時,他就產生不願使他失望的念頭。他強自擠出一絲笑容,微笑道:“只要我逃過厄運,你的一筆仇恨,就一手承攬下來!”
他話才説完,少年似已迫不及待,歡呼一聲師父,一個瘦小的身子頓時彎將下來,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説道:“多謝師父成全,沈齊終身感激不盡!”説罷,臉頰上不知怎地又浮上一片紅暈。
遽明有點手足無措,皆因身負毒傷,行動艱難,只得連連搖手道:“起來起來,不要行這大禮,我既然答應了你,你就儘可放心了。”
一觀天色,日已正中,知道時辰一分一分過去,就等於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不敢再耽擱,於是朝沈齊問道:“沈齊你會輕功嗎?”沈齊大眼睛眨了一眨,對遽明為何這樣問他,大感不解,但他仍然説道:“沈齊小時隨父兄學過少許!但還差得很遠啊”
一言甫罷,沈齊雙晴注視遽明,問道:“師父,你問這個作什?”
遽明將頭一搖微笑道:“你現在的輕功到什麼程度,不妨直説出,不要謙虛。”
少年迷茫地笑了笑,面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渦,點頭道:“先父説,齊兒的輕功已接近踏雪無痕的邊緣了。”
聽罷,遽明呈現失望之態,搖首道:“不行,不行,還差得很遠,依你輕功的程度,恐連一匹馬的腳程都趕不上這如何是好!”
遽明不由猶豫起來。
沈齊聽遽明如此講,臉頰不由漲得緋紅,十分羞愧地低下頭去。
見狀,遽明立刻發覺,自己無意説中少年的短處,不由歉然道:“不過,沈齊別生氣,只要我僥倖不死,脱過厄運,一定儘量把我的武功傳給你”
沈齊緩緩抬起頭,從他的目光裏可以看出,此刻他充滿了感激喜悦的神色。
他微帶稚氣地問道:“師父,你剛才問這做什,是否肯告訴沈齊?”
遽明微微頷首,一瞥遽明,便苦笑道:“我須立即去鳳池赴會,恐你”
他説到此處,立刻將下面恐你跟不上的話語收住,以免刺傷沈齊的自尊心,令他難堪。急切間,他想到一個辦法,於是他極快地補上一句道:“這樣好了,我現在立刻就去鳳池,你暫且在這兒找一間客棧住下,兩天後,我來接你”
“鳳池”沈齊驚異萬分,目光露出一種疑色,極快地問道:“師父,你要去鳳池做什?那地方”
沈齊不禁顯出翔的神情,原是近來江湖傳聞,鳳池將有一場風雲集會,沈齊亦略有所聞,故此有這一問。
遽明驕傲地説道:“哈哈,鳳池鳳池!也許是我一舉而震動天下的地方!哈哈!”緊跟着,他臉色一變,滿是愴然之色,慘笑一聲道:“也許
也許風池是我埋骨之所,哈哈沈齊大驚,目光望着這個彷彿略帶一點神經質的,年輕師父
遽明面容灰暗,但他仍強作歡色,一攪馬繮,微帶傷感的微帶沙啞的聲音又自響起:“沈齊聽着,兩天等我兩天若兩天後,我沒有回來的話”
遽明星眸黯然無光,卻流露無限的傷感,一字一句地道:“若然我兩天後沒回來接你也許鳳池是我埋骨之所你也別再等我,你可以另訪名師
望着一臉呈露憂容的沈齊,遽明對他突然由內心產生一絲感情。
這種微妙的感情是友情,抑或是師徒之情?也許是遇到知音之人,所流露的純真情誼。
遽明帶着傷感的沙啞聲音又在説了:“記着,兩天,兩天過後,我若沒來接你,你就當我死了你另訪名師,忘了我,知道嗎?”説罷,遽明無限鬱悶地引腔長嘯
嘯聲一起,眾人吃了一驚,已然聽出這淒厲的嘯聲,充滿了煞氣。
沈齊亦不例外,當他驚懼地抬起眼睛時,遽明已策動駿馬,緩緩而去。
緊跟着,遽明感慨而雄壯地長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他在馬上留戀地一回頭,只見木立愕然的沈齊,眼角閃動着晶瑩的淚水,同時他潔白的雙頰亦同樣被淚痕飾滿。
遽明不由惻然,目光在沈齊臉上停留一會兒,傷感地説道:“記着我的話,希望咱們兩天後見面!”
他強自擠出笑容,朝沈齊一揮手。
突然駿馬長嘶,遽明按下最後一瞥,隨着奔馳加快的駿馬,留下一條淡淡的身影
輕風拂過,從人耳畔又傳來悲愴而雄壯的聲音“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沈齊茫然抬起手臂,緩緩地揮動,他的手是纖巧的,細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