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金子庸早已馳馬入報,所以方不同已先知道了他們的姓氏。
傅震宇知道當前正是北方道上高手雲集方家堡的時候,方不同放着那多朋友不周旋,專誠率人出迎他和連城璧,可見他在方不同心目中的位置很重,能贏得“關東大豪”方不同的這種禮遇,且雙方素無淵源,又無一面之雅,自己折辱了對方得力兄弟,確是異數,方不同所以為方不同,關東大豪所以為關東大豪,英雄本色,畢竟不凡。
他忙下馬。
連城璧與吳百用也下了牲口。
連城璧並不怎樣,吳百用卻是最感窘促。
因為,論名氣、他,吳百用,成名已二十年多,且夙以足智多謀見稱。
不論由那方面講,他應該受到主人的重視,先予招呼才對。
可是,方不同似乎根本不認識他這位大名鼎鼎的“黑心吳用”,不但絲毫未假以詞色,連正眼都沒看他以下,相形之下,情何以堪。
論武功,當然是傅震宇比他高明,昨天又露了一手,難怪方不同把傅震宇當作主客!
眼看雙方就要照面,贏得羣雄注目;傅震宇拱手道:“方大俠,晚輩傅震宇致候了,得瞻虎威,又親謦咳,何幸如之。”連城璧也抱拳道:
“咱,連城璧,見過方大俠。”
方不同已大步近前,掀髯大笑道:
“傅老弟,不愧‘泰山’之後,連少俠,方某已知道你是汪大俠高足,令師可好?”
説着一手挽一個,仰面哈哈不已。
傅震宇和連城璧都吃了一驚,暗道:
“好靈通的消息,一見面就能知道底細?”
傅震宇心中一動,側顧窘在一邊的吳百用,笑道:
“方大俠,尚有這一位”
方不同循聲注目,訝聲道:
“這位,忘了請教,可是老弟貴友?”
吳百用因方不同根本未看他一眼,好像只是專迎傅連二人、他當然不便先開口,現在一聽方不同如此説,簡直是存心折辱他了。
顯然的,他們是一行三人,不論如何,狄雷等早就會告訴方不同的,何況早天又是他先和狄雷通名打招呼,今天去豐樂鎮迎接他們三人,決不會不知道有吳某人同來。
左側邊咧着大嘴的狄雷突然哦哦道:
“方老大,咱忘了這位就是吳百用先生。”
方不同一剔眉大聲道:
“原來是吳兄?狄老弟何不早説?使方某人失禮,吳兄為何如此狼狽?
請,請,坐下來再説。”
一面挽着傅,連二人向內走。
吳百用恨無地洞可鑽,説多難為情就多難為情。
他心中明白,這是方不同存心“損”他,他心中説不出的恨毒,表面上又怒不得,惱不得,只強笑了一聲:
“好説,吳某打擾了。”
便即同行,移步跟着。
他心裏又恨,又氣,又發慌。
恨的是他自己本是想把傅震宇誘激去找符學謙動手,製造符,傅二家的仇恨,不論那一方贏了,都已達到了他害人的目的,也可説是汪浩然對他的授意已完成任務,不料,反被傅震宇揭破了他的本來面目,吃了大虧,無法脱身,被傅震宇趕着鴨子上架,只好走這條路,被逼來到方家堡,以致受這種羞辱。
氣的是汪浩然為何明知他已失手被擒,怎麼不設法派人把他救走?如果不是前夜自己貪功,把方不同的兒子方誌逸制住,想把方誌逸帶到汪浩然面前邀功討賞的話,也不會被傅震宇從“烏風爪”的傷痕看破他的身份,如能早知如此,當場就把方誌逸殺掉,埋屍滅跡,豈不是好?
使他心慌的,是方誌逸在前夜失蹤了,他原以為是汪浩然派人把方誌逸及史家鉞劫走,現在,由於方不同對他的態度,直覺上,使他感到方誌逸與史家鉞可能是被方不同的人帶回來了。
假定如此,方誌逸一醒轉,勢必據實説出經過,則他就是方不同的仇人,這樣對他,還算是特別客氣了,等下更有得瞧的!若被方誌逸當面指認,那時,他想逃也無路了。
他提心吊膽的在思忖,可能的變化,如何應付?表面還得強作鎮定,這份滋味,可真難受。
方家堡甲第連雲,盡是巨石砌成的牆壁,佔地逾百畝,氣象萬千,大門丈二,兩邊石獅高達三丈,給人的印象,是一切“大”而“豪”。
方不同陪着傅震宇與連城璧,款步走入大門。
門兩邊,二八一十六個紅衣大漢,刀光閃處,齊聲嗆喝,鐵腕同翻,雪亮的馬刀劈出。
如果不知內情的話,被他們一喝,就會大吃一驚,刀光劈出,一定當作他們不懷好意,如果退避或出手對付,都會是大笑話。
傅震宇一聲:“不敢當。”
目光炯炯地電掃左右,微一頷首,大步跨進大門。
連城璧也是內行人,也昂然而進。
吳百用更是心中有數,暗道:“姓方的,你好勢利,你大約以為傅家小畜生已得了‘指定乾坤’真傳,妄想借他為臂助,對付符家小畜生,哼,恐怕你會後悔!巴結又有什麼用?”
原來,這叫做“抱刀禮”。
是專為主人迎接最尊敬的貴客嘉賓,或武林中共仰的大俠高人而設的隆重禮節。
只見十六個大漢,刀尖斜對刀尖,不差毫釐,在閃電出刀的剎那,中間隔了丈許左右,連柄二尺八寸的馬刀,恰到好處的懸空架住,足見火候到家。
轉過照壁,就是寬敞達十畝許的大廳,除了合抱粗的楠木大柱外,空蕩蕩得可以跑馬。
廳中,正大開流水席,濟濟一堂,盡是武林人物,估計不下六七百人之眾。
迎面一對大柱,雋着斗大金字對聯,十分悦目的行書
富貴如龍,遊盡五湖四海。
貧窮似鬼,驚散九眷六親。傅震宇一瞥之下,暗道:
“好豪放的口氣,也道盡人情世故,只是作為當門大廳對聯,未免有欠渾厚含蓄。”
好得,這是主人粗獷不文的小事。
座上羣雄,談笑正歡,酒酣耳熱,看到主人陪着傅震宇,連城璧等進來,紛紛注目。方不同軒眉大笑道:
“各位弟兄,方某為你們引見一下,這位老弟是”
傅震宇含笑朗聲道:
“武林末學傅震宇,‘虎嘯山莊’唯一後人,見過各位道上前輩。”
説罷肅然一揖。
他的神采他的風度他的話,皆使羣雄刮目。
“虎嘯山莊”唯一後人,十多年不聞消息的傅家後人出現了,頓時引起一陣騷動。
方不同掀髯道:
“如何,傅老弟快人快語,和當年傅大俠一模一樣,重瞳異相,不同凡響,噯,連老弟!”
連城璧肅聲道:
“家師託福,可能會來拜訪方大俠,主人還是等家師來了後再為晚輩引見各位前輩的好。”
方不同訝然一怔,又大笑道:
“好極了,令師汪大俠會來?”
吳百用吃了一驚,只怕連城璧“失言”,露了馬腳,果然,傅震字眉毛連動,笑道:
連兄,汪叔叔幾時告訴你,説要來此?”
連城璧胸有成竹,而不改色地道:
“想當然耳。”
傅震宇道:
“這麼巧?連兄莫非有天機?”
連城璧點頭道:
“正是不可泄漏。”
方不同道:“
這就奇了,汪大俠曾出現‘九里關’前,怎麼會”
連城璧接口道:
“到時自知,前輩還是招待客人吧。”
方不同掀髯大笑道:
“好,好,各位弟兄,看來,符章二位夫人也有下落了真是慢客,請,請。”
一面舉手肅客,人已引路走向中間一席。
顯然,這是主座。
座上已經先有四位老者在座。
能與主人同席者,非主人至交好友,夠資格,就是人人共仰的武林大老。
傅震宇忙拱手道:
“禮不可廢,請主人另設一位置如何?”
方不同大笑道:
“傅老弟,方某説句實話,老弟今天是主客,虛位以待”
傅震宇接口道:
“主人厚愛,愧不敢當,只有心領了。”
方不同道:
“老弟,方某有理由。”
“願聞。”
“老弟,方某和在座的朋友,都是敬重令尊的人,誠如老弟所言,老弟是‘虎嘯山莊’唯一後人,老弟不可再辭。”
傅震宇肅然謝道:
“晚輩有僭了。”
因方不同提到他的父親,正大堂皇,只有稱謝入座。
連城璧尚未開口,方不同已舉手道:
“連老弟,因師重徒,請坐。”
連城璧只好也拱手道:
“先代家師謝過。”
也正襟入座。
只有吳百用進退維谷,論輩份,他也是晚輩因為方不同是與他的師父“赤手天尊”鄔剛同輩,如論年紀與闖出的旗號,卻夠資格與主人同席。
方不同笑對狄雷道:
“狄老弟,你好好陪吳先生,多敬幾杯水酒。”
這可太使吳百用下不了台了。
因為他是與傅連二人一同應邀而來,在這多人面前,主人明顯的表示對他輕蔑,這口氣,真叫人咽不下。
為何?
人要臉,樹要皮,武林人物,更是爭氣不要命,在大庭廣眾之下,受人折辱,非拚命不可。
傅震宇也是心中一動,忖道:
“方不同豪邁絕倫,為何獨對姓吳的顯得小家子氣,不能容物?是鄙視姓吳的為人?抑是方不同已經知道了其子被吳百用下過毒手的事?”
這種骨節眼上,他也不便表示什麼,何況,吳百用等於是階下囚,早就該死,也犯不着為他遮羞掩窘。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吳百用神連變,狄雷已大聲道:
“吳先生,請隨咱家入席。”
吳百用終於強笑着道:
“吳某本無列席資格,即承主人厚意,只好汗顏敬陪末座了。”
羣雄都覺得奇怪,主人為何對他不客氣?不少人已知道他就是“黑心吳用”,都認為他太沒種了,只有傅震宇暗驚道。“此人不愧有智,遇橫逆而不怒,處窘辱而能忍,確實心機深沉,名是不可幸致的。”
吳百用呢,心中已是怨毒入骨,幾乎咬碎鋼牙,暗中發着狠:
“姓方的老匹夫,咱們就走着瞧吧!”
一面卻坦然地隨着狄雷走。
在座的四位老者中的一個紫袍銀鬚老者拈鬚哦聲道:
“老方,這位吳朋友,眼生得緊,是那一路的?”
方不同笑道:
“柴老,此君即是‘七智’中的”
紫袍老者呀呀接口道:
“原來是他,果然有些急智,老朽十分佩服,咳咳,會對老方您起誤會的吧?”
方不同笑道:
“不會的,他心中有數。”
“什麼?”紫袍老者訝聲道:
“難道他有什麼對不起老方之處?呀呀?”
這分明是冷嘲熱諷。
吳百用突地停步,回身,緩緩地道:
“原來是長白四皓柴老三啊,吳某失禮之至。”
四位老者,正是“長白四皓”
老大“碧目神翁”王興。
老二“鳩拐叟”商悟。
老三“美髯翁”柴素。
老四“九指公”簡銅。
吳百用的語氣也並不“客氣”,柴素一拈銀鬚,哼道:
“老朽偏處荒山,不識‘黑心吳用’,不必客氣。”
吳百用道:“柴老,可肯聽吳某幾句話?”
四皓都不屑理會地曬然不語。
吳百用徐徐道:
“公孫玷因擺架子而失馬緩,劉玄德困禮賢下士而得諸葛亮,各位能明此意否?”
連城璧暗道:
“老吳,你剛才能忍,現在為何又自找麻煩”
柴素哼了一聲:
“説得好,可惜閣下並非諸葛亮,只夠在梁山伯輔佐宋公明。”
吳百用朗聲道:
“那因為主人亦非劉先生,豪氣有餘,禮節不足,所以,吳某雖有恩於主人,亦不敢自表。”
方不同剔眉道:
“有恩?恩由何來?”
吳百用道:
“吳某前夜救令郎於垂斃之際”
話聲未了,冬!冬!冬!三聲震耳金鼓。
方不同神色一變,喝道:
“快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