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在一家“銅雀樓”的酒樓上,傅震宇輕敲酒杯,側目看著連城璧。
“只有佩服。”連城璧由衷地笑道:“真是痛快,傅兄一出手,乃有並剪哀梨之妙,相信不出三天,江北道上會傳遍這件事了。”
傅震宇道:“這不算什麼,我是說你我昨夜的賭約。”
連城璧神色一變,好生肉痛,卻蠻不在乎地道:“咱認輸了,三十一條命,一定是那位老弟臺的傑作了?”
“眼見為真。”傅震宇道:“為了取信,我們非要和這位老弟照過面不可。”
連城璧道:“傅兄,那多人,是去‘大名’?昨夜出的事,明明是在”
傅震宇截口道:“這很簡單,這些人,明明是去‘方家堡’,必是方不同把他們召去,乃是對付那位”
連城璧哦聲道:“難道那位老弟臺會去方家堡?”
“想當然耳,不然,方不同也不會驚師動眾了。”
連城璧大喜道:“有好戲看了,傅兄,咱們正好趕上這場熱鬧,何不早點趕去方家堡?”
傅震宇搖頭道:“此時此地,被人專誠邀請,較作不速之客為佳。”
“咱也跟著沾光了。”連城璧道:“只是,傅兄折辱了五虎將中的三個,等於颳了老方的鬍子,只怕”
傅震宇笑道:“連兄擔心方不同惱羞成怒麼?我斷定他會派人來,連兄敢不敢再賭一次?”
連城璧苦笑道:“事不過三,咱已輸了兩次,不敢再下注了,輸不起,傅兄為何對賭有興趣?”
傅震宇笑了:“也許我們身處險境,就會有賭徒的心理。”
連城璧哈哈笑起來,道:“傅兄為何能所料必中,十拿九穩?請教?”
“那因為方不同正當四面楚歌,驚心動魄之時,急需外援,何況,以他的個性,如果為了手下自取其辱而遷怒於人,還算得上是‘關東大豪’嘛?”
連城璧一挑大母指,道:
“傅兄料事如神,咱沒話說,只是,以方不同的個性來說,他如求助外人,豈非表示內怯?有損他的令名?”
“豪者不拘小節。”
“這麼說來,傅兄是決定助方不同一臂了?”
“還不一定。”
“為何?”
“要等事實發展。”
“傅兄有信心與那位老弟臺一搏麼?”
“看有無這種必要。”
“嗨!傅兄一舉成名的機會來了!”
“為何?”
“如傅兄能大展所學,力挫那位不可測度的老弟臺,豈非強中之強者?”
“我無爭名之意。”
“那又何必”
“為所當為,有所不為,要看那位老弟來意而定,是非曲直,擇善固執,如果是那位老弟講理,做得對,說不定,我們還該助他一臂。”
“唉,那太不值得!”
“連兄之意?”
“那等於和方不同為敵,也即與江北道上的人作對!”
“為了正義的話,就與天下為敵又有何不可?”
“咱咱怕不行。”
“人各有志,連兄儘可袖手看熱鬧,作自了漢。”
連城璧紅著臉道:“傅兄,咱是怕自己學藝不精!”
“汪浩然的門下,是這樣‘謙以自牧’的,很好。”
連城璧憤然道:“那就走著瞧吧!”
傅震宇笑了:“戲言耳,這年頭,是‘直八’世界,認真不得!”
連城璧道:“咱倒要認真一次了。”
“好!敬你三鬥。”
“捨命奉陪。”
兩人舉杯相照,笑了。
“我們早點歇息吧,昨夜又熬了個通宵。”
傅震宇揉揉眼,透出倦意。
連城璧忙點頭道:“不錯,能早睡最好。”
在“銅雀樓”的一箭外,有一家“四通棧”。
三人分住二間上房,吳百用在傅震宇這邊加搭了一個硬鋪。
真的好倦,傅震宇呵欠連連,一上炕,就酣然入夢。
吳百用輾轉反側,睡不著,也只好裝出鼾聲。
初更過後。
連城璧悄然地離開棧房。
疏星無月夜,他向“漳河”方向飛射。
“東風不予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連城璧竟是奔向“三國”有名的“銅雀臺”遺址。
它在“豐樂鎮”之北。
“魏志”原建臨漳三臺,前名“金凰”,後名“冰井”,中名“銅雀”。
“臨漳志”說:“建安十五年,曹操於漳城西北作銅雀臺,高六十七丈,有屋百餘間,窗皆銅龍,日光照耀,上加銅雀,高一丈五尺,舒翼若飛,金凰臺在銅雀南,建安十八年建,高八丈,有屋百十間,安金凰于山頂冰井臺在銅雀臺北,十九年建,有冰室,故曰冰井,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間,井深十太藏冰及石墨”
此臺之建,正當曹阿瞞徵蜀伐吳,不可一世之明,曾在臺高歇。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憂,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其音響氣蓋,足為玉者。
現在,已是黃土成丘,棘生瓦礫,只有漳河嗚咽。
一條人影,射落一堆土阜之上,正是連城璧。
只見他引頸四望,神色緊張,不見有人跟蹤,才鬆了一口氣。
突然,他消失了,好像陷入土阜。
那是一塊殘碑斷碣之下,有一土穴,荒草迷悽,任何人經過,也當作是土獾野狸之穴。
連城璧竟自陷穴而入。
一墜數丈,有人陰聲道:
“是阿璧?”
“二護法,正是璧兒。”
巨石輕輕移動,現出燭光,石砌地道,一人當門而立,竟是常百樂。
連城璧一閃而入。
燭光斂去,又為巨石堵住。
連城璧悄聲道:“昨夜”
常百樂沉聲道:
“好險,若非主公及時以焰火示警,我和老大幾乎栽在臨淇平安棧外,你今天可見不到本座啦。”
連城璧駭然失聲:
“有這種事?是誰?”
“你去見過主公再說,很要緊,很嚴重,你小心點!”
常百樂已閃身退去。
連城璧心神一凜,頓感有窒息之感,那是一種無形的恐懼,積威之下所造成的壓力。
地道很乾淨,轉折處燭光磷磷,連城璧耐住怦怦心跳,向左轉,漸漸感到,冷意侵入。
他明白,這兒就是昔年的“冰井”遺蹟。
也有乃師“四絕諸葛”汪浩然的“別府”之一。
連城璧由心底泛起寒意,有悚然之感。
腳下一軟,他進入了甬道,踏著了地毯。
刺目珠光,燈燭生輝,幻成一片璀爍。
異香撲鼻中,連城璧已停身在九級大理石階下。
他面對著雪亮的巨大黃銅宮門,肅然脆下。
宮門兩邊,各立兩位宮裝少女,衣分四色,各捧一劍。
她們本是紋風不動,好像泥塑木雕,連城璧一脆下,黃衣宮女曼聲道:
“右尉應如晉見。”
宮門裡有人大喝道:“准予晉見。”
連城璧頓感全身發熱,如繃緊的弓弦。
這裡全是帝王排場,他就是“右尉”?
他應聲起立,低頭上階,不敢仰視。
所謂“心隨境換”,環境能夠影響人的心理情緒,這時的連城璧,就是臣下去見君上,有誠恐惶的心情。
一低宮門,先有一佩劍的黃衣武士引導。
再登階,轉過照璧,黃綾高張,流蘇奪目,蟠龍玉柱,圖鳳影璧,由半月拱門進入正殿,連城璧為之心跳如搗。
黃衣武士一聲朗呼:“右尉帶到。”
連城璧俯伏在巨大玉案之間,行過大禮,恭聲道:
“臣尉連璧壁叩見帝君。”
寬敞堂皇的大殿上,氣象萬千,衣分七色,雁列兩邊,安序井然。
正中一座丈二巨大玉案,鋪著黃綾宮錦。
蟠龍白玉床上,是檀木鑲玉逍遙椅,塾著虎皮,端坐一位蛾冠博帶,金珠垂冕,繡龍黃袍的“帝君”赫然竟是“四絕諸葛”汪浩然。
咦!汪浩然竟是“帝君”?“幾時‘登基’的?
這時,是臣見君,而非徒拜師,汪浩然一手按在龍頭扶手上,沉聲道:
“把此行經過呈奏上來。”
儼然是皇上對臣下的口氣。
連城璧凝神定氣,把由龍駒賽與傅震宇,“牛家父女,醜鬼龍武結識同行開始,到江漢,下揚州,折向洛陽,至“豐樂鎮”為止,大小鉅細,所見,所聞,及所思一一述說。
汪浩然領首道:“當無大隕越,無過即有功,有功者賞,先升三級,由右尉晉升右錦衛。”
連城璧忙磕頭道:“謝恩賞。”
汪浩然又道:“著賞御酒一席,偏殿候令。”
黃衣武士朗聲應著,連城璧低頭退下,由黃衣武士帶進偏殿,已是一身汗透。
酒席立上,四個宮女,執壺把盞,伺候著,使連城璧有騰雲駕霧,飄飄欲仙,忘了生辰八字之感。
雖是不論不類,自有番風光。
汪浩然沉聲道:“各位愛卿,有何意見,依序奏來。”
“臣有拙見。”一人越班走出躬身俯首,卻是嚴百川。
汪浩然道:“說。”
嚴百川肅聲道:“據右錦衛所言,可以分為二點,第一點,是在揚州上岸的三船金珠,有林光華與史家鎮在,必須火速下手奪取。”
“第二點,傅震宇既得‘指定乾坤’真傳,只有立予擒拿,逼取秘芨心法,不然,應速除去。”
“不!”汪浩然搖手切出,道:
“此說乃屬下策,應毋庸議。”
嚴百川啞然回原位。
如依常理,嚴百川所說的應是“想當然耳”不料,汪浩然竟斥之為“下策”,使其他想附議的人為之噤口無聲。
汪浩然又問:
“尚有何人獻策?”
半晌,無人開口。
汪浩然沉聲道:“孤座下人才還不夠多!這也是孤尚不能明示身份,君臨天下武林的原因,哼!”
大家低頭,大有愧色。
一個黃衣武士,在拱門報道:“右丞相帶人報到。”
汪浩然欣然道:“孤有請。”
一面離坐,震聲道:
“卿等勇有餘,智不足,唯有智有謀,可成大事,蔣淡如獨成大功,可為卿等教法,孤當親迎。”
說著,移步下階。
八個宮女簇擁相隨。
拱門外又報道:
“右丞相到。”
汪浩然加快腳步,大笑道:“辛苦,辛苦”
有人朗聲道:“些小微勞,何勞主公移駕。”
一人躬身而井,正是“不知先生”將淡如,卻是一身車把式的打扮。
汪浩然上前執手,一手撫著蔣淡如左肩,笑道:
“多年委屈,卒成大功,孤甚懷慰!”
一擺手,道:“伺候右相更衣。”
蔣淡如躬身道:“容再見拜。”
折入殿偏,自有宮女伺候。
汪浩然欣然回座,遊目一掃,道:
“各位愛卿,右丞相奉孤密令,屈身‘錦繡別墅’,為東方青白手下多年,而不為東方青白所知,這份耐心,這份機智,卿等要多體會。”
大家一齊躬身,稱:“是。”
汪浩然道:
“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將相本無稱,男兒當自強,就是這個道理,不論是誰,只要他能堅苦,堅忍,就必有所成,要出人頭地不難,難在一般人都怕苦怕難,故世間凡夫俗子多,皆與草木同朽,虛度一生,默默無聞,成大事,成大名者少契機在此,卿等列孤座下,能矢志效忠,必能同享富貴,予取予求。”
大家一齊躬身道:“謝主公恩典。”
汪浩然顧盼群雄軒眉大笑道:
“曹孟德千古一人,孤所敬佩者,亦只曹公一人耳,世俗皆一曹公為奸雄,曹公不以為忤,而以奸雄自負,是笑世人無能而已,卿等認為曹公何如人也?”
嚴百川躬身道:“曹公,一世之雄也。”
汪浩然笑道:“孤如何?”
嚴百川道:“主公,當代之雄也。”
汪浩然欣然道:“孤亦當仁不讓,卿等對文事尚不精通,右丞相來得正好,有勞右丞相為孤等一論曹公。”
原來,蔣淡如已換上了丞相衣冠,容光煥發,正緩步入殿,剛要行下大禮。
汪浩然忙道:“免禮,平身,卿乃吾之子房也。賜坐。”
兩位宮女,應聲移過太師椅,就在汪浩然右手偏側。
蔣淡躬身肅聲:
“謝主公賜座。”他欠身坐下。
汪浩然道:“孤適才與諸卿論曹公,卿可試述一二。”
蔣淡如平靜地道:
“曹公精通兵,擅於武略,更長於文事,建安七子,皆不足與曹公相提並論,若‘短歌行’與‘萬里行’、‘苦寒行’、‘卻東西門行’、‘步出東門行’,其意氣吞嶽,故多悲涼之句,陶敖孫有云:‘曹操作品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後世文人,或‘三河少年,風雲自賞’,或‘皓首窮經,尋章摘句’,雖一賦千金,萬言倚馬,皆不及曹公‘志在千里,闈心示已’的氣魄,故曹公身兼文武,不止‘三國’一人,亦千古一人也”
汪浩然以指敲案道:
“痛快,扼要而言,盡得三味,丞相不止是曹公之知己。亦孤之心腹也。”
蔣淡如又道:
“世稱曹公有二短,一為多疑,二為好色,乃俗人見耳,多疑為深思,深思則能明道,乃帝王必具之條件,好色為人性,唯大英雄能本色,率性而為,不如此,不足稱為曹公。”;
汪浩然仰面大笑,道:“唯卿知我,唯卿知我,孤比曹公若何?”
蔣淡如道:“各有千秋。”
“如何?”
“論萬夫無敵,風流多情,曹公不如主公,論帝王之道,牢寵英俊,睥睨廟堂,主公不及曹公,故,主公只宜號令武林,而不宜廟堂富貴。”
汪浩然撫掌道:
“一言中的,孤能為武林一人,再築銅雀臺,得二喬以娛晚年,亦足自豪矣。”
蔣淡如道:“尚有‘大兒耳’與‘紫髯兒’,主公尚不足言已定天下。”
汪浩然矍然道:“孤正欲與卿等共商大計,符振揚竟未入阱,章大鈞僅是受傷,二人不除,大患在後,丞相有何以教之?”
蔣淡如徐徐地道:“如果臣下老眼未花的話,符振揚已經來了。”
此言一出,群雄大震。
汪浩然目射厲芒,沉聲道:“先生有何所見?”
蔣淡如道:“臣下驅車過豐樂鎮時,曾看到一位白衣人。”
“白衣人!”汪浩然目射兇光道:
“果然是他?”
蔣淡如道:“臣下身信眼力不差,雖在一瞥之下,除了沒有看清面目外,身材,舉止,皆是符振揚的影子”
汪浩然霍地起立,道:“可恨,他是對孤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