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立時離開了那房間。
我知道,半分鐘後,米契就會清醒過來,而半分鐘的時間,已足夠使我離開這裏了。
我來到了外面的大堂,那些教徒,仍然搖擺着身子,在唱着,我也聽到,他們所唱的,和錄音帶上的那種“哀歌”,沒有一點共同之處。
當我駕着車,駛離梵勒車廠的時候,我心中着實沮喪得可以。
本來,一件疑案,已可以水落石出,但是現在,卻又變得茫無頭緒!
我和熊逸推斷黃博宜是死在一個邪教組織之手,本來那只是我們兩人的推斷,沒有任何事實根據。可是那卻是我唯一可以遵循的路,現在此路不通,我茫然無所適從。
駕着車在公路上疾馳,直到我看到了一輛警方的公路巡邏車,我才想到該怎麼做。
我應該到警局去,去查看黃博宜汽車失事的資料,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線索。
我直往調查失事經過的那個警局,當我説明了來意之後,一個警官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你懷疑甚麼?這是一件普通的交通意外。”
我道:“我懷疑那是謀殺,一件十分神秘的謀殺,是以想知道當時的情形!”
由於我一到警局時,就向那位警官展示了國際警方發給我的一份特別證件,所以,警官並沒有拒絕我的要求,他道:“好的,一切紀錄,我們都保存着。”
在他的帶領下,我到了另一間房間中,另一個警員,拿來了一個文件夾,我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那文件夾中是失事時的照片,和主理這件案子的警官的報告書,我開始仔細地閲讀着。
當我看完了那份報告,和那些汽車失事的照片之後,我發現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我的錯誤是,我聽信了想像力豐富,又不明真相的熊逸的話,以為黃博宜是被謀殺的。而從一切文件看來,正如那位警官所説的:你疑惑甚麼呢?這實在是一件普通的交通失事。
像那樣的汽車失事,美國每一年有好幾十宗!
當我離開警局時,天色漸黑,我駕車到黃博宜的住所。
一面駕着車,一面我不斷地在思索着。黃博宜死於汽車失事,這一點,如果得到肯定的話,那也就是説,黃博宜的死,和那捲錄音帶,一點關係也沒有。必須先撇開黃博宜的死,單獨研究那捲錄音帶的來源!
這樣一來,事情可以説是複雜得多,但也可以説單純得多。
至少,黃博宜並不是因為那捲錄音帶而死,我可以專心一致,在那捲錄音帶中下功夫!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中,我攜着那捲錄音帶,走遍了大規模的電腦語言中心,目的是想弄清楚那首哀歌,那種單音節的歌詞的內容。其中有一具大型電腦,可以説有九百六十多種印度方言,一千二百多種中國方言,而且,電腦還能根據儲存的資料,來判斷它未曾儲存的語言屬於哪一類。
但是,半個月下來,我還是失望了。
我所得到的,只是判斷,而不是準確的,肯定的答案。判斷和我所下的大同小異。我在一聽到錄音帶中的那首哀歌之際,就斷定那首哀歌,是出自東方人之口,電腦的判斷,只不過肯定那出於中國人之口而已。
在電腦中儲存的資料中,無法判斷出這首哀歌的歌詞,是用中國哪一個地方的方言所唱出的。
既然連這一點都無法斷定,那麼,自然無法進一步知道歌詞的內容!
我又有了另一個設想,我猜想,那可能是中國幫會的一種隱語。關於這一點,我倒不必擔心甚麼,因為我的岳父白老大,正是中國幫會中極其傑出的人物,他熟悉一切幫會的隱語,而他目前正在法國南部的鄉下隱居,我於是又帶着那捲錄音帶,特地到法國去走了一趟,請教我的岳父。
一樣沒有結果,我唯一的收穫,是在風光明媚的法國,享受了三天寧靜的生活。
白老大以他在中國幫會中的地位之尊,對幫會隱語的熟悉,他也聽不懂那首歌詞的內容,在我臨走前,他拍着我的肩頭:“這件事,我看你還是別在幫會隱語中動腦筋了,在我聽來,那不屬於任何幫會的隱語,別白化功夫。”
但是,在我臨上飛機的時候,他卻又對我説:“自然,我對於幫會隱語的經驗,全是過去的,時代在日新月異,誰知道現代幫會的隱語是怎樣的?”
他的這幾句話,陡地提醒了我,使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性。
我所想到的是,在美國,有許多中國人,其中有些中國人,可能由於過去的淵源,或者是由於新的環境,一樣可以有幫會的組織。
中國的幫會組織精神,在美國延續,俠義部分退化,而犯罪部分加強。
黃博宜是中國人,是不是他和那一類的幫會組織發生了關係呢?
要弄明白這一點,必須從廣泛調查黃博宜的日常生活,日常所接觸的人這一方面着手,這自然是一項十分繁重的工作。
回到了美國,第二天,我的調查,便有了一點眉目,我查到,黃博宜在他工作的地點,總共不過三家中國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黃博宜和他們的來往,維持着很平常的關係。
而那三家中國人,也決計不可能是幫會分子。
另外一點,卻引起了我很大的注意,那就是黃博宜幾乎每半個月,就要到舊金山去一次。
他到舊金山去是做甚麼?舊金山有着舉世着名的唐人街,在舊金山,聚居着許多中國人,自然良莠不齊,難免有一些古怪的人在其間的。
我在黃博宜的私人書信中,發現他經常和舊金山的一個地址通信,對方的收信人,是一位“安小姐”。
有了那樣的線索,第二天就到了舊金山,那個地址是一幢相當舊,但是卻維修得很好的房子,當我按了門鈴之後很久,有一個人將門打開了幾寸,向我望來。
他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體格極其強健,他的一隻手,把在門口,從他的手指骨突出這一點看來,這個人在技擊上一定下過很大的功夫。
他的神情,極不友善的,瞪着眼:“你找甚麼人?”
他説的是帶着濃重方言口音的英語,我回答道:“我找安小姐!”
那人的態度更惡劣了,他大聲道:“這裏沒有甚麼安小姐,走!”
隨着那個“走”字,他“砰”地將門關上,我早就料到可能有這樣的情形了,所以我隨身帶着一封安小姐給黃博宜的信。
我再按門鈴,那人又聲勢洶洶地開了門,喝道:“告訴你沒有!”
我平心靜氣地道:“先生,請你聽我説幾句話,別那麼大火氣好不好?”
那人沒好氣道:“你想説甚麼?”
我將那封信取了出來:“請看,這封信,是這裏寄出來的,發信人是『安』,她是一位小姐,我現在要見的就是她!”
那人一伸手,將我手中的信,搶了過去,他動作粗魯,向那封信看了一眼,便將之拋了出來:“她本來住在這裏,已經搬走,別再來騷擾!”
隨着他講完了話,他又“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我後退了一步,拾起了那封信。
在那剎間,我心頭大是疑惑!
那位安小姐,那個人開始説根本沒有這個人,後來又説她搬走了!
那捲錄音帶上的女子的尖叫聲,發出如此絕望呼聲的女子,會不會就是安小姐?這位安小姐,和黃博宜關係十分密切,是不是這位安小姐出事時的聲音,紀錄了下來,而又寄給黃博宜的呢?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的心中陡地一亮,熊逸曾説過,黃博宜是一個駕駛技術十分高超,而且,十分小心的人。
但是,那只是在平常的情形之下而論,如果他的一個親密的朋友,或者大膽地假設,一個他心愛的人,有了意外,那麼他會怎樣呢?他自然會心慌意亂,神經緊張,汽車失事也就在那樣的情形下發生!
我可以進一步大膽地假設,黃博宜在一聽到了錄音帶中的尖叫聲之後,就認出了是安小姐的聲音,是以他才心慌意亂。
我感到我的推測離事實越來越近,現在,唯一不能解釋的,是為甚麼黃博宜要將那捲錄音帶寄給熊逸,而不交給當地警方。
但是當時,我卻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小節,我以為我有了進一步的推理發現,而心中十分興奮,沒有再往下想去。
(在整件事情了結之後,我才知道了何以黃博宜要將這卷錄音帶寄給熊逸的真正理由,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在當時,我萬萬想不到。)
我拾起了那封信,呆立了片刻,而就在那片刻之間,我發現,在那幢房子的玻璃窗後,有好幾對眼睛,在向我注視。
玻璃窗士都被窗簾遮着,我絕看不到任何人,那不是我神經過敏,一個感覺敏鋭的人,當有人在暗中注視着他的時候,可以尖鋭地感觸得到,而我正是一個感覺極其敏鋭的人!
我又呆了一呆,為甚麼屋中的人要偷窺我呢?是因為我來找安小姐?是因為他們殺了安小姐,所以我來了,他們要注意我?
我一面轉過身,一面心中迅速地轉着念,我向前走着,在過了一條馬路之後,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櫥窗的反映之中,我清楚地看到,有兩個人,鬼鬼祟祟跟在我後面。
當我在離開的時候,已經決定和當地警方聯絡,尋找那個“搬走了”的安小姐,但這時一發現有人跟蹤我,就改變了主意。
我沿着街,慢慢向前走,那兩個傢伙十分笨拙,我心中暗暗好笑,在又走過了一條街後,我推開了一家中國館子的門,走了進去。
日間,顧容並不多,我估計那兩個傢伙,一定會跟進來。
果然,我才一坐下,那兩個人也進來,他們裝着不向我看一眼,在我斜對面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我要了食物,他們也要了食物。
我要的食物來了之後,我就開始進食,我看到那兩人也在吃東西,而在五分鐘之後,原來在的一桌客人,結了賬,走了,館子中只有我和那兩個人了。
我放下了筷子,向那兩個人走了過去。
那兩個人顯然料不到我有此一着,當我來到他們身前的時候,他們都抬起頭來望着我,神情愕然!
我卻向他們笑了笑:“好了,你們有甚麼話要對我説,快講吧!”
那兩個人的年紀都很輕,顯然完全沒有應付這種突如其來場面的經驗,他們呆了片刻,其中一個才結結巴巴道:“我們不認識你啊,先生!”
這可以説是最拙劣的抵賴!
我將雙手按在桌上,冷笑着:“可是我卻知道你們從哪裏出來,也知道你們一直跟在我身後!”
兩人互相望了一眼,然後陡地站了起來,他們一站起來之後,立時伸手向我的肩頭推來。
看他們的動作,顯然是想將我推開去,然後他們可以逃走。
他們的手還未曾碰到我的肩頭,我雙手疾揚,自下而上兩掌,“拍拍”兩聲,砍在他們的小臂之上!
那兩下未曾將這個傢伙的小臂骨砍斷,已經算是他們好運氣,他們一起叫了起來,我的雙手又向前推了出去,推在他們的胸前,令他們又坐倒在椅子上。
飯店中的女招待尖叫了起來,我立時大聲喝道:“別驚慌,沒有甚麼事!”
我又立時向那兩個人道:“沒有事,對不對?”
那兩個傢伙的臉色蒼白得出奇,他們瞧着我的話,連聲道:“沒有事,沒有事!”
坐在櫃枱後的一箇中年人,將手按在他面前的電話上:“你們要打架,到外面去,不然,我要報警!”
我冷冷地道:“誰説我們要打架?我只不過要和這兩位先生談談!”
我雙手按在桌上,又望向那兩個人:“好了,告訴我,為甚麼要跟蹤我!”
那兩個人答不上來,我又大聲喝問了一次,其中一個才急快道:“不……為甚麼,只不過是好奇。”
“有甚麼值得你們好奇?是我的頭上出着角,還是我的臉上有花?”我冷冷地再問。
“不是,全不是!”
“那麼為了甚麼?”
“因為……”其中一個猶豫了一下,“因為你……來找安小姐。”
我冷笑了一下,這一句,倒是實話了,我又道:“我來找安小姐,你們便跟蹤我,那又是為了甚麼?”
那一個又道:“我已説過了,為了好奇。”
我呆了一呆,那兩個傢伙,翻來覆去,只説是為了好奇,但是好奇在甚麼地方,他們卻又始終未曾説得出來!我再問道:“為甚麼使你們覺得好奇?”
那兩個人退後了一下,才道:“你是來找安小姐的,你應該明白。”
我忙道:“我不明白,安小姐怎麼了?”
在我那樣説的時候,我的心中,着實緊張得很,可是那兩個人的回答,卻使我啼笑皆非。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安小姐認識了一個壞男人,她在一家夜總會中跳脱衣舞!“
那個人在講到安小姐在夜總會中跳脱衣舞時,那種咬牙切齒的神情,像是安小姐做了甚麼十惡不赦的大壞事一樣,真是令人發噱!
我呆了一呆,在剎那間,我覺得我這一次,大概又要失望了!
我苦笑着,道:“你們以為我就是那個壞男人,是不是?”
他們兩人一起點着頭。
我又問道:“那幢房子,是甚麼性質的會社?”
其中一個道:“不是會社,是幾十個中國留學生一起租下來的。”
我已不準備再問下去了,我直了直身子:“那麼,請問安小姐在哪一家夜總會表演?”
那兩個人神情憤然:“黑貓夜總會!”
其中一個還狠狠的補上了一句:“真丟人!”
我向他們望了一下,我很明白他們兩人的心理,別的國家的女人跳脱衣舞,他們會看得津津有味,還會評頭品足:這洋妞兒真不錯。
可是輪到中國女人也表演脱衣舞,他們就會像臉上重重被摑了一掌那樣地難過!
現在,我已經證明安小姐還在人世,那麼,我假定是安小姐遇害時,有人紀錄到了她尖叫的聲音這一點,又被推翻了!
我付了錢,走出了那家飯店。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這不知已是第幾次了,每一次,都是我才感到事情稍有眉目之際,就發現我的所謂“眉目”,完全不存在!
在我走出了飯店之後,我頓時有一股-徨無依的感覺,現在,我還有甚麼可做呢?
我至少應該和那位安小姐見一次面,因為這位小姐和黃博宜十分親密,她或者可以提供有關黃博宜的消息。
我在街上閒蕩着,又在公園中消磨了很多時候,到天色黑了,才走進了黑貓夜總會。
那是一間低級夜總會,烏煙瘴氣,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就有一個幾乎全裸的香煙女郎,在我的身邊,挨挨擦擦,我買了一句煙:“不必找了!”
那香煙女郎有點喜出望外,向我飛了一個媚眼,我道:“不過,問你一件事。”
香煙女郎甜絲絲她笑着:“你想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今晚就有空!”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搖着頭:“不是,我想知道,有一位中國小姐,安小姐,她甚麼時候上場?我有要緊的事要見她。”
香煙女郎“哦”地一聲:“你説安,她才表演完畢,正在休息室!”
我忙站了起來:“可以帶我去見她麼?”
香煙女郎媚笑着:“只怕不能!”
我又抽出了一張鈔票,塞進她的手中,她笑了一下,轉過身去:“跟我來!”
我跟在那香煙女郎的後面,走進了一扇門,那是一個走廊,有兩個口角含着雪茄的男子,斜倚在牆上,香煙女郎低聲道:“我只帶到這裏,我走了!”
她急急退了出去,我向那兩個傢伙走了過去:“請問安小姐在哪裏?”
那兩個人斜睨着我,一個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喝道:“快滾開,要看跳舞,到外面去!”
我仍然保持着語氣的平靜:“我不想看跳舞,有一點事要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