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的口氣,像是嫌我多事一樣,我也不去理會他,轉身向那一老一少道:“兩位是什麼堂口的?有什麼事,找我好了。”
我一面説,一面已連連做了幾個手勢。
這幾個手勢,全是幫會中人見面時,表示是自己人的手勢,我因為從小習中國武術之故,和幫會中的人很熟悉,而這時,我也以為他們兩人所講,我聽不懂的話,是一種江湖上的“切口”。
但是,當我這樣問那一老一少兩人的時候,他們卻睜大了眼,大有瞠目不知所對之狀。
我又“哼”地一聲:“你們不給我面子,那你們要怎麼解決?説好了!”
那一老一少,仍然不出聲,而葉家祺則道:“唉,斯理,你弄錯了,你完全弄錯了!”
我道:“這兩個人不是在威脅你麼?”
他答道:“可以那麼説,但是事情卻和你想象的絕對不相同,來,我們走,連夜開汽車到上海去,我將經過的情形告訴你。”
我疑惑地望着他,那年輕人又叫道:“葉先生,你已沒有多少時間了,叁天之內,如果你不跟我們走,那就來不及了。”
葉家祺冷笑道:“我根本不會跟你們走,而且,我也絕不會死,你們別再放屁了!”
那年輕人對着老者,嘰咕了一陣,看樣子是在翻譯葉家祺的話。
而那老者聽了,卻嘆了一聲,大有可惜之狀。
這時,葉家祺已不理我同意與否,而將我硬拉出房間來。
我在被他拉出房間之時,仍然回頭看了一下,我看到那一老一少兩人的臉上,都現出十分悲傷而憂戚的樣子來。
我絕不能説他們臉上的那種神情是偽裝出來的。然而,這兩個人,分明是用死在威脅着葉家祺,他們當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是,如果他們是壞人的話,在他們的臉上,又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神情呢?
我想要停下來,再問一個究竟,然而葉家祺卻用極大的力道,一把將我拖了下去,直到了旅店的門口,他才喘了一口氣,又拉着我來到了汽車邊。
那車伕一看到我們,立時迎了上來,葉家祺向他揮着手:“去,去,我和衞少爺到上海去,你自管回去好了,別那樣瞧着我!”
葉家祺最後一句話,是大聲吼叫了出來的,嚇得那車伕連忙向後退去,葉家祺已打開了車門,葉家祺肯到上海去,那使我十分高興。
因為在上海,我知道好幾個名醫,那幾個名醫若是能夠診治葉家祺的話,當然可以找出病源來的。
我和他一齊上了車,他駕着車,不一會兒,便到了公路之上,他一直不出聲,我也不去打擾他。
過了約有十來分鐘,他忽然“哈哈”地笑了起來,道:“你不要以為我在説笑,雖然我自己也不信,但是剛才那一老一少兩人,卻堅持説我中了蠱,至多還有二十天的命!”
我吃了一驚,對於“蠱”,我所知極少,只不過從書上看來的,而且多半還是在小説中看來的,尤以還珠樓主所着的小説為多。
我還是第一次從一個人的口中聽到“中蠱了”這樣的話來。
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靜,我知道,葉家祺已肯向我講出一切經過來了,我淡然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慢慢和我説。”
葉家祺又沉默了片刻:“為了蒐集生物標本,去年夏天到雲南去了一次,雲南省可以説是天然的動物園和植物院。”
我訝然道:“為什麼你在信中,一點也沒有和我提起?”
葉家祺道:“我本來是想等回來之後,將各種標本整理好,等你來找我時,看到了這些標本,嚇了一跳之後,再告訴你的。”
那些標本,倒的確曾令我嚇了一跳。然而當時葉家祺的情形,更令人心跳,是以我全然未曾對那些標本的來歷,多加註意。我點了點頭,問道:“在那裏,你遇到了什麼?”
葉家祺又呆了許久,才道:“我是和一個大學講師,以及兩個同學一起去的,名義上,我們是一個考察團,我們先到了四川,再到康定,然後一路南下,沿着瀾滄江向南走,那一次旅程,簡直是奇妙極了,所經過的地方,景色之雄奇,絕不是我所能形容,那一段旅程,簡直就像神仙過的日子一樣!”
我對葉家祺的話,並沒有什麼特別反應,這一段路,全是最崎嶇,最難行的山路,以及人跡不到的蠻荒之地,旅程絕不可能愉快,他當然是過甚其詞。
葉家祺繼續道:“我們一直止於普洱以南約八十里的一個苗寨之中,那地方,是崇山峻嶺中的一個小山谷。”
葉家祺説:“在瀾滄江邊,有一條巴景河注入江中,那河的河水,當真是美妙之極了,瀾滄江的江水是何等湍急,可是那河的河水,卻平靜得像鏡子,清澈得像水晶!”
自他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嚮往的神色來。
“我們用兩顆金珠子,向一個苗人買了他搭在河邊的一幢竹屋子,那種屋子有趣極了。屋頂全是芭蕉葉蓋成的,雨灑在上面,發出美妙的聲響,我們本來帶着最現代化的篷帳,但是在那地方,苗人搭的屋子,不知曾用過什麼方法,毒蛇和毒蟲爬不進去。”
“本來我們是計劃住一個月的,但是,一件突然的事,卻打亂了我的計劃。”
葉家祺講到這裏,停了下來。
他不但停了口,而且,也將車子停了下來。
那時候,主要的遠程交通工具是火車,極少人用汽車來往上海和蘇州之間的,是以,當汽車一停下來之後,我們都覺得四周圍靜到了極點。
葉家祺伸手按在額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夢……那當然不是夢。那一天晚上,我在河上蕩着小舟,只是我一個人,其餘叁人都忙着在整理我們已然嫂集到的標本。
“突然間,在河的上游,我聽到了一陣嘻笑聲,那陣嘻笑聲,在寂靜的黑夜中,傳入我的耳內,令我覺得十分好奇,於是我逆水划船而上,過了半小時,我看到河中有許多火把,而那些火把,全是自一艘樣子很奇特的船上發出來的。
“那其實不是一隻船,而是十幾艘獨木舟頭尾串在一起,我看到有許多人在船上嬉戲着,我是帶着望遠鏡出來的,我一手打着槳,令船在水面上團團地轉着,一手持着望遠鏡,有男有女,他們的打扮,十分奇特,和我一路前來見到的苗民不同。
“我自然知道,中國滇、黔、湘、桂四省的苗民,真要分起不同種族來,不下數百種之多,苗民只不過是一個統稱而已。我由於好奇,一直在向前看着,卻不料在我看得出神之際,就在我的小船之旁,發出了一陣水響,我覺得小船側了一側,有水濺到我的身上。
“這令我嚇了一跳,我連忙放下望遠鏡,可是當我低頭一看間,我不禁呆住了。
“一個女孩雙手攀住了船舷,正仰頭望着我,她的臉上、頭髮上全是水珠,在月色之下,那些水珠,就像是珍珠一樣,一顆一顆地自她的臉上滑下去,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美麗的少女,直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怎樣來形容她才好。”
葉家祺輕輕地喘着氣,我仍然不出聲,怔怔地望着他。
葉家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她望着我,我望着她,她從水中跳了起來,跳到了我的船上,她身上幾乎是全裸的,我的心跳得劇烈極了,她這樣美麗,而且還是裸的,我不知怎麼才好,船在順流淌了下來,她卻毫不在乎,向我的望遠鏡指了指。
“她一定是從那一串獨木舟上游下來的,她大約在水面上看到我用望遠鏡望前面很久了,是以她才會對望遠鏡感到好奇。
“我連忙將望遠鏡遞繪她,她將之湊在眼前一看,她只看了一看,就嚇了一跳,手一鬆,望遠鏡跌到了水中,我連忙伸手去撈,已經來不及了。”
葉家祺繼續説下去:“那女孩子也吃驚了,她身子一聳,立時跳了下去,我知道河水十分深,要找回望遠鏡,自然是不可能。
“是以,當她潛下去又浮起來的時候,我對她大聲叫道:不必找了,你不要冒險。她雖然不懂我的話,而我的叫聲,卻引起了上游獨木舟上的人的注意,獨木舟於是順流放了下來。
“那些人見了我,都好奇地交頭接耳,那女郎不久又浮了上來,大聲講了幾句,那些人一齊都跳到了水中,我明知他們白辛苦,可是和他們語言不通,卻也沒有辦法可想。
“那些人一齊潛水,足足找了一個小時,當然找不到我的望遠鏡,這時又有一艘獨木舟順流而下,獨木舟上是一個年輕人,那些人見到了他,又紛紛地叫了起來,她愁眉苦臉,對那年輕人不斷講着什麼。
“那年輕人的面色,變得十分凝重,他划着船,來到了我的船邊,道:‘先生,芭珠説,她失去了你的寶物,你的寶物,可以使人由這裏,一下子飛到那裏去的。’我聽了之後,幾乎笑了出來。
“望遠鏡使被看到的東西移近,但是芭珠——那當然是女郎的名字——卻以為是她的人,一下子到了遠處,還以為我的望遠鏡是寶物,那年輕人既然會講漢語,我自然可以和他交談,我道:‘那不是什麼寶物,只不過是一具望遠鏡,不見了就算了,不必再找了。’那年輕人似乎有點不信我的話。
“他側着頭,小心聽着我所講的每一個字,直到我講了第二遍,他才大喜過望地點着頭,又向那少女講了幾句話,那少女臉上的愁容消失了,顯然是那年輕人轉達了我的話,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少女笑起來有那樣的美麗,我實在難以形容。”
葉家祺講到這裏,又停了半晌。
我只是呆呆地聽着,連身歷其境的葉家祺,這時追憶起來,都有着如夢似幻的感覺,我是聽他講的人,當然更有那種感覺。
一直等到他略停了一停,我才吸了一口氣,道:“那年輕人——”
“那年輕人,就是你剛才在旅店中見到的那個,他叫猛哥,是芭珠的弟弟,那老頭子的兒子。”葉家祺在講到“那老頭子”四字之際,他的身子。又發起抖來,而他的雙手,也緊緊地掩着他的臉。
我為了使他的神經鬆弛些,也為了調和一下當時車廂中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氣氛,我笑了起來:“那不錯啊,漢家少年,遇上了苗家少女,她那銷魂蝕魄的一笑,大概表示她對你有了情意——”
我才講到了這裏,葉家祺突然放下了掩住臉的雙手,向我大聲喝道:“住口!”
他這一聲呼喝,是如此之粗魯,以致他的唾沫,都噴到了我的臉上。
這不禁使我大是愕然,我並不是一個好開玩笑的人,然而我和葉家祺如此之熟,他何以對我的話,反應得如此之憤怒?
我可是講錯了什麼?
從他的神態來看,我的話,一定觸到了他心靈之中最不願被人觸及的創傷。但事實上,根據他的敍述,他和芭珠之間,必然是有了深情的,而且,發展下去,事情似乎也不會不愉快。
在那一剎間,我還以為葉家祺的“病”,又要發作了,我驚愕地瞪着他,他喘着氣,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他才道:“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毫不在乎地説:“不要緊,你心境不好,不時發脾氣,不對我發又去對誰發?”
只有真正的好友之間,才能講這樣的話,是以葉家祺聽了,握住了我的手好半晌,才道:“當時,我完全被芭珠的笑容迷住,我和你的想法一樣,這樣的事,在小説中,在電影中,看到太多了,令得我那時的心中,起了一種十分甜蜜的幻想,我看到芭珠一面望着我,一面又對猛哥説了些話。
“然後,猛哥告訴我,他們這一族人,是附近數百里所有苗人之中,最權威的一族,叫着‘阿克猛族”,只有幾百人——”
葉家祺講到這裏,又頓了一頓。然後他嘆了一聲,道:“那時候,我不知道‘阿克猛’在他們這一族的語言中的意思就是‘蠱”,如果知道,我或許不會去了。但……那也難説得很,因為我對於‘蠱’的觀念,也模糊得很,我根本不知道苗人之中,有一族叫作‘蠱族’的,而且,芭珠的笑容——”
葉家祺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猛哥説,他們那一族,多少年來,居住的地方,是絕不準外人進去的,只有五年前,有一個金頭髮,綠眼睛,全身都有着金色的細毛,鼻子又高又勾,皮膚自得出奇的‘怪人’,因為曾救了他們族中的一個人,所以曾進入過他們居住的所在,而那‘怪人’立即迷戀住了他們居住的地方,所以一直住了下來。
“如今,由於我的大方和慷慨,我可以作為第二個例外,到他們居住的地方去。
“我當時聽了猛哥的話之後,幾乎沒有考慮,你知道,我天性好奇,聽猛哥將他們所住的地方,形容得如此神秘,而且居然還有一個‘綠眼睛生金毛’的‘怪人’,那我更是要去看一看。而且,芭珠正笑殷殷地望着我,她毫無疑問對我有着十分的好感,也毫無疑問,她是希望我答應的。”
他又嘆了一聲,才道:“我,立即就答應了他。”
當他在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痛悔自己做了一件極端錯誤的事一樣。
然而我卻不明白他有什麼錯,因為如果換了我,我也一定答應去的,苗人居住的區域,本來就是桃花源式的神秘之極的地方,何況這一族的苗人,更比別族苗人神秘,怎能不去看個究竟?
停了好一會兒,葉家祺才又道:“於是,猛哥扶住了我跳上了他的獨木舟,向前劃去,芭珠的獨木舟緊靠着我們的獨木舟,我無法和她交談,只好和她相視而笑。
“獨木舟逆流而上,他們划船的技巧十分高,是以船的去勢很快,不一會兒,船便已到了河邊的懸崖上,那貼近河邊的懸崖,有着許多山洞,所有的人,都在高聲唱着十分優美的山歌。但是在突然之間,歌聲停止了!
“我這才發現,我們已到了一個十分狹窄的山縫前。那山縫十分狹窄,恰好只可以供一艘獨木舟通過。而且,河水顯然是注入那山縫中的,是以在山縫口子上,形成了一股急流。
“那股急流產生極大的力量,使獨木舟一旦擺橫,對準了山縫之後,便會被急流的力道,帶着向山縫中直淌了進去。
“山縫之中一片漆黑,那是一段十分長而曲折的道路,所有的人都不出聲,除了水聲以外,沒有第二種聲音,而且,獨木舟是不必劃的,完全是順水在淌着。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我們已從山縫之中出來了。
“而當我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景時,我實在呆住了,我實在不相信世上有那麼美麗的所在!
“獨木舟自山縫中淌了出來之後,緩緩地駛進了一個很大的湖中,月光照在平靜的湖水上,使我覺得沉浸在一片銀光之中。
“在那美麗的湖旁,我看到許多屋,房屋的樣子,也是特別的,有着很技巧,很尖的頂,和很高的架子,房屋架在空中。每一幢房子都有一架長梯通向屋子。
“有皮鼓的砰砰聲傳來,一定是代表某種語言,接着,無數火把出現了,數十艘獨木舟,從湖的對岸迎了過來。
“那幾十艘船,全對我表示歡迎,事後才知道,阿克猛族的苗人,對於私有觀點,極之尊重,尊重到了超過我們想象的程度。像在河上發生的事情那樣,我可以堅稱那望遠鏡是寶物,而芭珠失去了我的寶物,我不但可以索取極高的賠償,而且也可以要求芭珠作為我的奴隸,而她不得拒絕。
“但是,我卻大方地不計較,而芭珠又是他們族中,地位最高的一個人的女兒,那麼我受到盛大歡迎,自然順理成章。
“我被擁上岸,在那裏,我首先見到了那個‘金毛怪人’,他使我笑得打跌。
“做夢也想不到,猛哥口中的那個‘金毛怪人’,絕不是什麼史前的怪物,而是一個文明人,他就是前五六年,忽然在內地失蹤的瑞典着名的生物學家,國際上細菌學的權威平納教授,大學課本,有好幾種就是平納所着的!
“但是説猛哥形容錯了,那也不公平,他只不過將一件人所皆知的事情,再形容得十分詳細而已。這位着名的教授,的確是一頭金髮和碧眼,而且,他的金色汗毛,即使在月光之下,也閃着異樣的光芒,他鼻子高,皮膚白,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典型的北歐人。一個只曾在苗區中生活的年輕人,不將一個北歐人當作是吃人的怪物,那已很不容易了。
“平納教授一見到了我,顯出異常的高興,在我的肩頭上大力地拍着,他的英語帶着極濃的北歐口音,他不斷在和我説着話,可是,他只不過和我交談了幾分鐘,便被打斷了。
“二十多個年輕男女,將我擁到一幢最大的屋子之前,我不明白他們是什麼意思,猛哥在人叢中擠了出來,在我的耳邊道:‘你應該去見我的父親。’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因為看來,猛哥和芭珠的父親,正是這個族的族長。
“我點了點頭,猛哥補充道:‘你必須一個人進去,這是特殊的榮耀。’我笑了一下,向前走去,來到了那幢屋子的門前,那扇門是用極細的一種草編成的,十分緊密,當我的手向那扇門推去時,我突然聽得平納教授在大聲道:‘看天的份上,別進去!’”
葉家祺講到了這裏,又停了下來。
他將他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雙手之中,我明知他大約又有了什麼痛苦的追憶,是以也不去催他。
葉家祺在那個神秘的地方,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實在是我所無法想象的,所以我也沒有法子問他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又道:“我當時呆了一呆,不知道平納教授這樣高叫是什麼意思,我回頭看去,可是圍在我身後的人,已開始唱歌和跳舞,我看不到平納,也沒有再聽到他説什麼——唉,那時,我若是聽他的話,別推開那扇門就好了。”
然後,他才又嘆了一聲:“但當時我完全被這種新奇的環境所迷惑了,我也根本未曾去細想一下平納教授的高呼,我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別看那扇門只是草編成的,但由於它十分堅厚,是以有極佳的隔音效果。是以當我一推門走了進去,順手將門關上之後,便什麼都聽不到了。
“屋中的光線十分黑暗,在我剛一將門關上之際,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為了怕有失禮儀,是以在未曾看清眼前的物事前,我只是站着不動。
“在我站立不動之際,我首先聞到一種異樣的氣味,我很難説出這是一種什麼氣味,那是好幾種氣味的混合,有的香、有的腥,這種氣味,使我覺得身在異域,我是處在一個我無法瞭解的神秘環境之中!
“不消多久,我的視力便適應黑暗的環境,我看到,在屋中央,一個老者,席地而坐。
“我想那老者一定就是猛哥和芭珠的父親了,我正在想着如何向他行禮才比較得體,卻突然看到,有一串,足有六七隻,叁寸來長,赤紅色的毒蠍子,正在那老者赤裸的上身之上爬着!
“那六七隻毒蠍子的尾鈎高高地翹着,我是學生物的,自然知道,這種劇毒的毒物,只要它的尾鈎向下一沉,鈎進了人體之中,那麼,再強壯的人,也會在半分鐘內斃命!
“當時我簡直嚇得呆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也就在這時,我覺得的我手背上發癢,我連忙揚起手來一看,唉,我實在難以形容我心中的恐怖,不知什麼時候,在我的手背上,爬上一隻長滿了紫黑色長毛的黑蜘蛛,我只看一眼,便立即可以斷定這種蜘蛛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蜘蛛之一,雖然我到這一帶來的目的,有一大半是想找到一隻這樣的蜘蛛做標本,但是當這樣的蜘蛛出現在手背上,那無論如何,是一件極不愉快的事。
“我僵立着,身子在發抖,那老者則微笑,欠了欠身,用一隻鳥羽做成的掃帚,在我的手背上掃了一掃,那隻蜘蛛掃了下地,那隻蜘蛛,迅速地向他爬去,爬上了他的膝,爬上了他的身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蜘蛛爬到了他的脅下,就伏了下來不動,像是回到了它自己的窩中一樣!
“我感到一陣昏眩,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也不顧禮儀了,我連忙拉開門,我幾乎是跌下梯子去的。當我到了下面時,猛哥連忙問我,道:‘我爹對你做了些什麼!’我急促喘了口氣,道:‘他……他似乎將一隻蜘蛛,放在我的手背之上!’
“我不知我這樣説法對不對,因為事實上,我只看到那蜘蛛爬回他的身上去,而沒有看到那蜘蛛自他身上爬出來。
“可是,猛哥一聽我那樣講,卻立時歡呼起來,我也不知他叫了一句什麼,所有的人都呼叫了起來,歡聲雷動,芭珠也在這時,被人推了出來,她顯然刻意地打扮過,她的頭上,潑滿了一種發出異樣的香味的白色的小花,令得看來更像仙女,她被推到我的身邊,猛哥向我高叫道:‘你已被認為是我們族中的一員,爹已準了你和芭珠的婚事!’
“直到此際,我才陡地一驚,我和芭珠的婚事?我並未向芭珠求過婚,如果我這樣,那不是太兒戲了麼?我想要分辯幾句,可是那晚,月色是那樣皎潔,芭珠是如此美麗,族人的歌舞,又是如此狂熱,我實在無法抗拒那麼多的誘惑,所以,在我呆了一呆之後並不分辯,立時抱住了芭珠。
“一批一批的人,灌我飲一種十分甜冽的酒,那是瘋狂的時刻,我在飲了酒之後,和芭珠遠遠地奔了開去,在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和芭珠成婚,我只感到,這是我的一段豔遇,芭珠固然美麗,但是娶她為妻,還未免不可想象,當她躺在我臂彎中時,我已經在想,當我回到上海,向人講起這段豔遇時,會引起多少人的欣羨!”
葉家祺又停了下來,向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真的不能救了,那是報應,薄倖兒不是總有報應的麼?可是……可是我從頭至尾,根本沒有愛過她,我根本不愛她。”
我想責備葉家祺幾句,責備他既然根本不愛芭珠,為什麼當時不立即拒絕。
但是我卻沒有出聲,因為我瞭解葉家祺的心情,在他的敍述中,我已經完全可以明白當時的情形了,有哪一個年輕人可以抵抗半裸的苗女的誘惑呢?而且,正如葉家祺所説,他以為那是豔遇,以為那是隨時可以離開的,而且不必負責的事!
葉家祺用力地搖着頭,又道:“這樣,過了七天,我想起了平納教授,我想見他,可是他卻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想起了我的標本採集隊,於是我告訴猛哥和芭珠,我要離去。
“但是,當我這樣告訴他們之際,他們卻只是用搖頭來回答我,這使我十分惱怒,我終於不告而別,從另一道石縫的急流中淌了出去。
“我剛一出了那山縫口,重又來到河面上之際,猛哥追上了我,他要我立時回去,我當然不肯,他最後才道:‘你要走也沒有法子,但是我不妨告訴你,我們的族人,最精於下蠱,我的父親,我、芭殊,都是此道的高手。你絕不能離開超過一年,而且,你和芭珠已經結了婚的,你不能再結婚!’當時,我只將他的話,當作是無聊的恫嚇!
“我當然不作理會並告訴他,我是一個文明社會的人,他們要我在他們這種未開化的地區過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猛哥卻不顧我説什麼,只自顧自道:‘芭殊準你離開一年,一年之內,你一定要回來,如果你不回來的話,你一定會瘋狂,你的瘋狂是逐步來的,在大半年之後,是每隔十來天一次,以後就越來越密,直到完全瘋狂為止。但是,如果你竟然和別人結婚的話,那麼,你必然在結婚的第二天早上慘死!’猛哥講得十分認真,像是他的話是一定會實現的一樣。
“當時,為了怕他們大隊人追上來,強將我攔了回去,所以我只敷衍着,告訴他,我先回家去安排一下,或者我會回來久居。
“當夜,我回到了營地,立即逼着土人嚮導連夜起程,不幾天,我們已遠離了那個苗區,人家問我那幾天在什麼地方,我也只説是迷了路,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那一段經過,我自己也將之淡忘了,可是,可是……”
葉家祺講到這裏,便難以講下去。
可是他不必講下去,我也可以想到他所要講的是什麼了,他在離開的時候,根本沒有將猛哥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如今,猛哥的話,已然漸漸成為事實了!
我聽了他的敍述之後,心中的駭然,難以形容,因為他所講的一切,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天下真的有“蠱術”麼?真的有一些人,精於“蠱術”,可以使人在不順他們的意思之際,令得中了“蠱”的人瘋狂或死亡麼?
如果真的有,那麼“蠱術”究竟是什麼?是一種什麼力量?
從眼前葉家祺的情形來看,他已中了蠱,漸漸地變為瘋狂,但是真的是如此麼?
我的腦中,亂成了一片,我呆了半晌,才道:“家祺,你好好地休息一下,待我開車,到了上海之後我們好好地找精神病專家來研究一下。”
葉家祺苦笑了一下:“直到如今,我還是不相信猛哥的鬼話的,我一切全正常,世上也不會有那種神秘的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