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壓低聲音道:“現在怎麼處置這個傢伙?”
薛長空道:“讓他坐去牆腳根下,把草笠拉低一點,蓋住他的面孔!”
公冶長含笑點頭,同時豎了一下大拇指。因為這實在是匆促之間一個最好的善後辦法。
現在,那小販靠牆亻免首而坐,雙臂橫抱胸前,一頂破草笠遮住大半邊臉,看上去就像因為生意清淡,正在那裏偷閒閉眼養神。
這時即使有人過來想買麥芽糖,看到他仁見這副姿態,也不忍心去驚動他了。
巷子裏的頑童,仍在吵鬧不休,兩人開始以悠閒的步伐,向巷底走去。
這條羊腸巷,不僅巷道狹窄,而且曲折多彎,無法一眼見到盡頭,對真正的尋芳客來説,無疑別有一番幽趣。
這時不過辰初光景,每一家的大門,都關得緊緊的,巷子裏顯得特別岑靜。
公冶長指指薛長空的衣袖,悄聲笑着説道:“你把那傢伙的小唐鑼拿來幹啥?”
“拿來敲呀!”
“想騙潘大頭開門?”
“比拉門環總要好得多。”
“你又不知道他們約定的信號,怎麼個敲法?”
薛長空笑笑道:“正因為不知道,敲起來才特別有效!”
公冶長道:“胡敲一通?”
“差不多如此。”
“這樣他們就會來開門?”
“至少不會因聽到敲門聲音而躲起來。”
“你有把握?”
“七成!”
“哦?”
薛長空又笑了一下道:“就因為不清楚他們約定的信號,等會他們聽到我的鑼聲,一定會因鑼聲不成章法而深感詫異,以為發生了無法以預定信號表達的情況,只要不是敲了要他們逃避的信號,就算純然為了好奇,他們也會派個人出來看看的。”
這種想法雖然近乎一廂情願,但仔細想想,也的確不無道理。
譬如説,你跟同黨約好了,鑼聲兩短一長是來了可疑人物,一長兩短是受到包圍,當鑼聲密集是快快躲避,稀稀落落則是天下太平無事。
如今你忽然聽到鑼聲每敲四響停一下,完全是一種你不熟悉的信號,你有什麼想法呢?
去看看這傢伙在搞什麼名堂!
這無疑是人人都會自然而然升起的一個念頭。
這也是人類性格上的一個弱點。
人人都希望別人接受自己的規範,如果別人違背了,便忍不住火冒三丈,便忍不住要加以查究!
薛長空便是想利用這一人性共通弱點。
這也同時説明了這位雙戟温侯一向雖然甚少表現,如論處事之精幹老到,也許更在那位魔鞭左天鬥之上!
公冶長向前走了幾步,才又問道:“等下我們如何對付這個開門察看的人?”
薛長空只回答了一個字:“宰!”
“無論這人是誰?”
“無論是誰!”
“為什麼不先留下活口?”
“太費手腳。”
這是實情,也是經驗之談。殺一個人的確要比擒下一個活口省事得多。
公冶長點點頭,沒有再開口。
今天的人手,是他分配的。
他選這位雙戟温侯同一組,無疑是聰明的決定。
小翠花的住所到了。
一盞油紙燈籠,在門檐下微微擺動,這表示昨夜屋裏留了客,不便再納佳賓。
公冶長比了一下手勢,薛長空點點頭道:“好,你過去站近一點,出來的只要不是小翠花,只管下手。”
“萬一竟是小翠花怎辦?”
“交給我對付。”
接着,小唐鑼便在巷子裏響了起來。
“鏘-鏘-鏘鏘!”
“鏘-鏘-鏘鏘!”
“鏘鏘鏘!”
“鏘鏘鏘!”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鏘鏘!鏘鏘!鏘鏘!”
果然是胡敲一通,時緊時慢,或重或輕,完全不成章法。
沒有多久,大門呀地一聲打開了。
一個帶着怒意的聲音跟着傳了出來:“朱裕,你在搞什麼名堂?”
不僅反應是不出兩人所料,甚至對方的語氣,也跟兩人事先揣測的一模一樣。
只可惜他們還是算漏了一着。
原來如今開門現身的這個人,既不是他們擔心會礙手腳的小翠花,也不是他們希望見到的潘大頭或金四郎而竟是昨晚在如意坊,故意以詭秘乖張的舉動,使全坊人心惶惑不定,以便利金四郎説服黑心老八的那位藍衣天狼長老!
“我們的天狼長老,人人都力足收拾虎刀段春而有餘!”
這是三號金狼那天在花十八的卧房中,臨死之前吐露的秘密。
公冶長絕不懷疑三號金狼這話的可靠性。
在天狼會中,“天狼”地位高過“金狼”,目前這批金狼之中,有些人的武功,就不在七殺手之下,天狼長老的武功如何,自是不問可知。
至於虎刀段春,公冶長一直認為這位虎刀的一套刀法,絕不遜於自己在劍法上的成就。
換句話説:天狼七老如果人人均有降服虎刀段春的能力,也就等於人人均有降服他這位龍劍的能力。
如今,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天狼長老竟然也歐在小翠花處。
他第一個要交手的敵人,竟然就是天狼會中的一位天狼級的人物!
薛長空希望他一擊成功,他能辦得到嗎?
薛長空的小唐鑼,是從巷口那一頭,一路慢慢地敲過來的。
公冶長則貼牆靠在右階的另一邊。
藍衣天狼長老被鑼聲吵擾,他惱火的人,是他心目中一個叫朱裕的下屬,他探頭出來,當然是先循聲向巷口那邊望過去。
這是公冶長和薛長空兩人希望發生的情況。結果,他們的希望沒有落空。
這位藍衣天狼長老頭一伸出大門,首先望去的地方,果然是巷口那一頭。
他大概因為起牀匆促,衣服沒有完全穿好,所以人站在門檻後面,只探出了一顆腦袋。
這位天狼長老為了想一下瞧個清楚,脖子伸得還真夠長。
公冶長當然不願錯過這稍縱即逝的機會。
他猝然躍出,對準老怪物後腦,一掌劈了下去!
薛長空哈哈大笑!
這位雙戟温侯之所以感到滿意,是不難想象得到的。因為今天玩的這些小花樣,全是他的主意,公冶長功勞再大,也只不過是他棋局中的一枚卒子。如今眼看藍衣老怪物頭才伸出,臉上原有的怒意就化為一片驚駭,他當然比什麼人都要感到痛快!
只可惜這位雙戟温侯似乎笑得太早了些。
不錯,他這局棋,一着也沒有失錯。
對方人給騙出來了,公冶長也抓住了機會,出手夠快、夠準、也夠狠!
只有一點,看來似乎不大對勁。
那便是公冶長一掌劈中老怪物後腦之後,老怪物只好像打噴嚏似地向前顛了一下,整個身子並未應掌而倒!
薛長空笑聲頓止,面孔也變了顏色。
這是怎麼回事?
連血刀袁飛都不是對手的龍劍公冶長,拳單方面的功夫,竟然如此不濟?
像這樣好的機會,如果換了他薛長空,別説是人的腦袋,即使是條水牛,他都敢誇口能一掌劈出紅白之物來!
這位龍劍怎會這般差勁?
事實上,這時的公冶長,比薛長空更為吃驚。
他的掌力並不差勁。
如果他這一掌劈下去的是條水牛,他也能一掌劈山紅白之物來!
但是,他劈中的不是一條水牛。
他劈中的是一名天狼長老!
公冶長一擊無功,迅即縱身後退,因為他必須提防老怪物挾怒反噬。
這一邊薛長空眼看無法袖手立即拋去那面小唐鑼,撩衣自腰間掣出一對銀光閃閃的護手戟,一聲呼嘯,長身掠起雙戟挾着一片耀目精芒,疾如離弦之箭般飛刺藍衣老怪背心。
藍衣老怪背腹受敵,一點也不慌亂。
他容得薛長空雙戟堪堪觸及衣邊,突然雙肩一沉,旋身飛腿,一腳踢向薛長空小腹。
一腳踢出,虎虎風生,毒辣至極。
薛長空縱身撲出,使的是飛燕掠水式,身軀前半段要較後段為低,老怪物沉肩傾身,正好以毫釐之差,避開了薛長空的戟鋒,而薛長空由於雙戟戮空,上身自老怪物頭頂掠過,首尾不能兼顧,小腹以下,頓成空門。
這是令人窒息的一剎那。
就連公冶長也止不住暗捏一把冷汗,不知道薛長空要怎樣才能躲開藍衣老怪這一腿。
結果事實證明誰為這位雙戟温侯擔心,都是多餘的。
就在藍衣老怪單足飛起,眼看就要踢中薛長空小腹之際,薛長空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量,突於半空中身軀一翻,向右滑栽下去!
老怪物一腳踢空,人隨式轉,也跟着向右邊轉了過來。
薛長空右手首先着地,雙手朝插入地面三寸許,正好成了一根有力的支軸。
右臂借力向上斜斜一揮,左手護手朝反朝老怪心窩戳去!
一轉眼之間,易客為主,險招反而成了絕招!
藍衣老怪似乎從未料到這位雙戟温侯身手竟如此靈巧敏捷,急切間抽身不及,只好一掌朝着短戟拍去。
但是,他出手已慢了一步。
他一掌雖然沒有拍空,但在他拍中戟身之前,短戟上的月牙失鋒,業已穿衣及肉。
只聽唰的一聲,護手戟已在老怪物胸口劃出一道血溝!
老怪物縱身後退,薛長空也自地上一個滾翻跳起。
公冶長大聲道:“還是薛兄要得,小弟只好撿個便宜,打打落水狗了!”
藍衣老怪傷得不重,正擬上前報此一戟之恨,這時看到公冶長手上那口誅心劍,不覺神色微變,收步凝眸道:“原來你小子是靈台傳人?”
公冶長笑笑道:“是又怎樣?你老鬼是不是曾在這口誅心劍下吃過虧?”
藍衣老怪雙目中閃過一片詭譎之色,緩緩點頭道:“好!”
一個好字説完,突然雙肩一抖,拔起三丈來高,斜斜落在西邊屋脊上,臨去前,扭頭向下道:“你們兩個小子快辦後事吧!”
語畢,身形一閃,人已不見。
薛長空冷笑道:“真是人老皮厚,自己逃命不暇,還要説大話。”
公冶長笑笑,正待開口要説什麼時,裏面院子中忽然傳來一陣叱喝格鬥之聲。
薛長空神色一動道:“裏面也動上手了,我們快進去看看!”
院子裏動手的是血刀袁飛和潘大頭。
潘大頭的兵刃,是一對虎爪,招式雖然不俗,但顯然不是血刀袁飛的敵手。
魔鞭左天鬥在堂屋門口揪着衣衫不整的小翠花,似乎正在盤問什麼。
薛長空高聲道:“老左,有沒有看見那個金四郎?”
左天鬥放開小翠花,轉過身來道:“這娘們説那廝夜裏來過又走了。”
薛長空忙喊道:“那麼你快下場替小袁,這姓潘的非貿活口不可!”
別人聽了,也許會感覺奇怪。留活口就留活口,為什麼一定要換人下場呢?
難道血刀袁飛就不懂什麼叫留活口?。
事實上,血刀袁飛,不是不懂,而是不能的。
因為這位血刀的刀法,刀路奇猛,一動上手,刀刀均是吹向敵方的要害,要這位血刀在緊要關頭刀下留情,根本是件辦不到的事。
魔鞭左天鬥當然明白薛長空要他接替袁飛的用意。
所以,薛長空這一提,魔鞭左天鬥立即縱落院心,長鞭呼一聲揮出,口中一面招呼道:
“袁兄快退,讓小弟來收拾這個大頭。”
血刀袁飛也知道自己刀下難留活口,趁潘大頭轉身接鞭之際,立即收刀退下。
他退下之後,向薛長空問道:“去開門的那個老傢伙呢?”
薛長空苦笑了一下,道:“腳底抹油,溜了!”
袁飛皺皺眉頭,沒有開口,內心顯然在打着問號:你們可真會辦事!兩個人守在大門外,居然連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傢伙也逮不住!
薛長空移目望去院心,只笑了笑,也沒有解釋。
院心中的潘大頭,經換人之後,精神突然抖擻起來。
他原已感到絕望,這時心底不禁升起一絲生機。
左天斗的一根長鞭雖然也不怎麼好對付,但比起袁飛的那口刀來,威脅總要小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對方要拿活口,這一戰無論勝敗,他已不必為性命擔憂。
同時,他也並不想真的打贏這個姓左的。
對方有四個人,他只有一個人。打垮一個,還有三個。無論再換上三人之中的哪一個,都不見得比這姓左的更好對付。
所以,他打贏了這一戰,只會對他更不利的。
他如今需要做的事,只有四個字。
設法開溜!
可是,在這一羣青年殺手的環伺之下,他溜得了嗎?
這是他的一個秘密。
由於他一向珍守着這個必要時可以賴以活命的秘密,就是天狼會中,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懷有一身超絕的輕功。
他這一身輕功,是從小苦練出來的。
他從小就比別的孩子聰明,所以當別人趕時髦舞刀、練劍時,他則偷偷地將時間全部放在輕功上。
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決定。
因為他知道以自己這種天生又矮又胖的體型,如果秘密地練成一身上乘輕功,將來在黑道上打滾時,無疑將是一注最珍貴的本錢!
見到他這種肥鵝似的身材,誰會想到他有一身好輕功呢?
即使他自己説出來,恐怕都不一定有人相信!
目前的情形,便是如此。
如今院子裏這幾個目空一切的小夥子,見他像肉球般地滾來滾去,狼狽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他相信這些小子一定不會想到他潘大頭竟在轉着開溜的念頭!
他溜不溜得,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心裏明白。
如今他只等待着一個機會。也可以説,他正在製造這個機會。
只要有機會避開大門前公冶長等三人的虎視,不着痕跡地繞去西廂下面,他的計劃就成功了。
魔鞭左天斗的一條長鞭,無論如何是留不住的。
他手上的一對虎爪,是一種武器,也是他輕功的一部分。
別人縱高竄低,需要相當地勢,需要算好落足點,他則不必。
即使在一道直立的陡壁上他也能突然停住身形,隨時隨地將自己在這道陡壁上掛起來。
因為他有一對鋒利而堅硬的虎爪。
他已打點好了,西廂是座小樓房。像這樣一座兩三丈高的小樓房,當然人人上得去。但是想要飛登樓頂,輕功再好的人,也必須隔四五步就作勢運勁才辦得到。
他因為有一對虎爪之助,則可以免去這種麻煩。
到時候他可以先升高至二樓的樓口,以虎爪打人牆壁,再借力翻上去!
一上樓頂,海闊天空,不論誰也攔不住了。
現在,他正裝作還手無力,不住地躲閃退後退向西廂那邊。
左天鬥見這位一號金狼已被逼去牆腳根下,不禁大笑道:“這位大頭仁兄,我看你最好還是省點氣力吧!”
他口中説着,長鞭如怪蟒出洞,突然呼的一聲向潘大頭頸子上撩了過去。
這一次潘大頭還手了。
他以左手虎爪去撩鞭梢,長鞭逢堅倒卷,登時將一支虎爪纏了個結結實實。
左天鬥再度大笑道:“好,好,咱們就來較較勁道”
只可惜,潘大頭根本就沒有跟他較勁的意思。
左天鬥往回撤鞭,潘大頭面紅耳赤,也作力轉奪鞭狀,就在左天鬥暗暗添勁之際,潘大頭出其不意,突然五指一鬆,長鞭飛起,虎爪吊在鞭梢上,就像從河裏曳線釣起的一尾怪魚。
左天鬥一個收勢不住,人也跟着向後退了一大步。
有這一步就夠了!
潘大頭毫不猶豫,雙肩一晃,騰身而起,人好像個娃娃放風箏一般,沿牆直升而上。
霎時間大家都瞧呆了。
左天鬥中計失手並不稀奇,江湖人物交手,除鬥力之外,本來便充滿了詭詐的心機,無論換誰,都難免會有上當的時候。
他們驚奇的,是這大頭的一身輕功!
正如潘大頭所預料的一樣,他們顯然誰都沒有想到,這頭痴肥如冬瓜的金狼,居然會練成了這樣一身好輕功。
薛長空第一個回覆驚覺,發聲大喊道:“追!”
他一聲喊出,四條身形,立即相繼縱了起來。
可是,已經太晚了。屋面上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麼潘大頭的人影子?
左天斗頓足切齒,又恨又慚愧,薛長空安慰他道:“算了,左兄,這些金狼一個個狡猾如狐,小弟跟公冶長兄,剛才還不是照樣的網破魚漏?”
公冶長也接着道:“薛兄説得不錯,事情才剛剛開端,以後機會還多着哩!”
薛長空眼珠一轉,忽然道:“不,還有辦法補救。”
左天鬥道:“怎麼補救?”
薛長空轉向公冶長道:“巷口那個傢伙,你點的不是死穴吧!”
公冶長道:“不是。”
薛長空忙道:“這邊兩個傢伙臨去匆匆,一定想不到他們把風的人,我們去逮住那個傢伙,也是一樣的。”
公冶長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
於是,四人走出小翠花住處,快步往巷口走來。
只可惜他們又慢了一步。
那副麥芽糖擔子,依然放在老地方,但是牆腳根下已失去那個名叫朱裕的金狼蹤影。
公冶長皺皺眉頭,正待開口之際,左天鬥目光四下一掃,突然一個箭步竄出,趕上街心一個推獨輪車的漢子,長鞭一抖一搶,不由分説便朝那漢子後背心打將過去。
薛長空一怔,説道:“咦!老左這是幹什麼?”
他這句話還沒有説完,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一條人影跟着於大笑聲中掠起。
飛身掠向街旁店房屋頂的人,竟是那名推車的褐衣漢子。
由於捐衣漢子去勢迅疾,大家都未能看清這漢子的面貌,不過,對方這種笑聲,聽來卻極耳熟。
薛長空不由得又是一怔道:“怎麼?是金四郎?”
公冶長點點頭,同時嘆了口氣道:“又失掉一個好機會,老左也太性急了。”
這時兩邊商店中,很多人探頭張望,街上行人也多駐足觀看,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適才那一聲巨響,是獨輪車撞及牆,發出來的。
經過這一握,那輛獨輪車已告支離破碎,碎木片中蜷卧着一個人正是那名穴道受制的金狼朱裕!
很明顯的,金四郎發現黨羽中算,不便當街施救,正擬載去別處處理,不巧竟遭左天鬥適時識破行藏,他惟悉留下活口,會泄露了秘密,竟然狠起心腸,於離去之際,想一舉置夥伴於死地。
左天鬥沒有去追金四郎,這時正在試探朱裕的脈息。
薛長空趕過去問道:“還有沒有救活的希望?”
左天鬥點頭道:“只撞斷了幾根肋骨,性命諒還無礙,快叫公冶兄來!”
公冶長也趕到了,當下先為傷者解開穴道,然後另喊了一部獨輪車,一行重新回到如意坊。
薛長空在路上問左天鬥道:“左兄從背後是怎麼認出那廝來的?”
左天鬥似乎一點也不感覺得意,苦笑了一下,才道:“我不過是看這傢伙推車時舉重若輕,推車的姿勢卻又彆扭得很,懷疑他可能是江湖人物所喬裝,因而上前試他一試,不意這廝機警過人,竟然又給滑脱了……”
高大爺見他們果然生擒了一名敵人,不禁大為高興,也沒去追問詳細經過,但吩咐公冶長設法逼取口供。
公冶長當然照辦。
可是,這個叫朱裕的傢伙,口風嚴密得很,任公冶長如何追問,他總是閉着眼皮,連吭也不吭一聲。
公冶長耐性很好,繼續和悦地説道:“夥計,你這又是何苦?就憑金四郎臨去玩的那一手,你夥計難道一點也不寒心?”
朱裕緩緩張開眼皮,以眼梢睨着公冶長,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
公冶長見攻心策略收效,僵局可望打開,連忙接上去道:“你夥計想想”
朱裕輕輕一哼,突然冷冷截口道:“我已經想過了,當時如果換了我,我照樣也會那樣做!”
他話一説完,立即合上眼皮,同時將面孔扭向另一邊,表示這便是他全部要回答的話,底下再問什麼,他連聽也懶得聽了。
公冶長大感意外。
因為他説什麼也沒有想到,這廝不僅不以金四郎的絕情為意,居然還會設詞為金四郎提出辯護。
這些話真是從這個傢伙內心發出來的嗎?
天狼會的黨羽,如果人人都有這種襟懷,人人都能這樣忠於組織,這個組織豈不是太可怕了?
高大爺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找張管事來,給他上上勁。”
張管事就是張金牛。
蜈蚣鎮上人人知道,這位張大管事的武功雖不怎麼出色,施刑逼供,卻是一名好手。
有人應聲出廳而去。
公冶長苦笑着搖搖頭,雖明知刑逼無效,亦未加以阻止。
這個姓朱的傢伙,先被他以重手法閉穴多時,如今又斷了好幾根肋骨,就是回去一邊不予理睬,都不一定能活得了性命,若再施以拷打,不過是火上澆油,加速其死而已。
在這頭背運的金狼而言,既然求生無望,早點撒手西歸,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脱。
至於高大爺方面,他更懶得為這種事多費唇舌。
這老傢伙在關洛道上威風慣了,只知頤指氣使,根本不識大體。試問:張金牛又算老幾,連他們這些殺手都逼不出一句話來的角色,難道憑張金牛的一雙粗拳頭就能迫使這頭金狼改變心意?做夢!
不一會,張金牛來了。
不過,這位在高大爺手底下也算是一號紅人的張管事,顯然並不是那名家丁從後院請來的。
張金牛進來時,像一陣旋風捲進了大廳。
這位大管事大概是奔跑得太劇烈的關係,人已站定,雙腿猶在微微顫抖,臉上滿是汗水,臉色灰敗如土,像是隨時都會癱下去。
看着張金牛這副狼狽相,大廳中登時沉寂下來。
不問可知,一定是又有事情發生了!
張金牛一鼓作氣衝進大廳,本來像是滿肚子話要説,如今見眾人都拿着驚訝的眼光盯着他,心中一慌張,喉頭登時堵塞,掙扎了好半晌,才一邊抹着汗水,一邊喘息着結結巴巴地道:“鏢……鏢局的那……那邊,出出……出了事情。”
高大爺像兜心捱了一拳,臉色登時一片蒼白。
高遠鏢局是他金蜈蚣的金字招牌,如果他高大爺連自己的鏢局都保不住,以後他在關洛道上,還拿什麼面目見人?
“出了什麼事情?”
“葛老夫子被人劫走了。”
“還有呢?”
“局子裏的東西,全被砸爛了,穿心鏢谷師父也受了重傷。”
“只谷師父一人受傷?”
“是的,據對方表示,他們跟燕雲七殺手沒有恩怨,只要七殺手不多管閒事,他們絕不會跟七殺手為難,所以他們雖然傷了谷師父,卻無意要谷師父送命。”
“這是多久的事?”
“就是剛才。”
“對方一共來了多少人?”
“三個。”
“三個?”
“是的。帶頭的是個藍衣老傢伙,另外兩個,是兩名青衣壯漢,谷師父是被這老傢伙打傷的,砸東西擄人的人則是另外那兩名壯漢。”
“那藍衣老傢伙生做什麼模樣?”
“據趟子手小賴説:老傢伙身材不高,雷公嘴,尖下巴,模樣醜怪無比,可是,一身武功……”
高大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像是氣得要爆炸:“果然又是昨晚那個老賊!”
薛長空和左天鬥等人,忍不住互相望了一眼。
藍衣老怪無疑是離開羊腸巷之後,才帶人趕去的。老傢伙行動之快捷,以及手段之狠辣,想想的確可惡而又可怕。
高大爺面孔由白轉青,牙齒咬得吱吱作響,他掉頭望向公冶長,正待發出命令之際,公冶長已接下去向張金牛問道:“對方劫走葛老夫子,必然別有居心,那老鬼臨走時有沒有留下什麼話來?”
高大爺只好住口。
因為他問了半天,完全不關痛癢,公冶長現在問的,才是要點。
大廳中又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等着張金牛的回答。
張金牛又抹了把汗道:“據小賴説,老傢伙臨走交代:明天中午,他們要在太平客棧前面以人換人,並説要我們這邊好好地款待他們的朱長老,如果他們的未長老受了委屈葛老夫子就休想活命!”
公冶長點點頭,這一點並不意外,以葛老夫子的身份,對方也只能如此要求。
他接着問道:“除此而外,那老傢伙別的還説了什麼沒有?”
張金牛搖搖頭道:“沒有了,小賴就只告訴我這麼多。”
事情已問明白了,底下該怎麼辦呢?
公冶長轉過臉去,望向高大爺,等候高大爺發出決定。
高大爺如同石像似地坐在那裏,除了臉色一片鐵青,表示他還在生氣之外,臉上幾乎什麼其他的表情也沒有。
可是,他知道,大家都在等候他的決定。
可是,他又該怎麼決定才好?
老實説:葛老被擄,穿心鏢谷慈受傷,以及鏢局遭人砸爛,他所損失的,只是顏面。其他的事,他根本就不關心!
葛老就是死了又怎麼樣?鏢局的生財器具,更不值幾個錢。
在他高某人來説,目前當務之急,莫過於找出對方落腳之所,借這批殺手的力量一舉加以殲滅。
這樣做,才是治本之道,才真正對他高某人有好處。
因為目前這種機會異常難得,無論士氣與人手,他都贏過了對方,而這種優勢並不永遠屬於他。
只要一點小小的意外,這份優勢就可能從指縫中溜去。
所以,他必須儘快加以利用。
但是,他能置葛老夫子的生死於不顧,繼續貫徹初衷,在這頭受傷的金狼身上逼取口供嗎?
絕對不能!
如果他這樣做,必然會使這批殺手寒心。如果沒有這批殺手為他賣命,他高敬如就垮定了!
所以,他經過一番精打細算,只好暫時放棄如意算盤。
於是,他故意裝出一副心情沉重的樣子,長長地嘆了口氣,以掩飾適才的猶豫不決,然後以嚴肅而堅定的語氣,朝公冶長點點頭道:“好,把這位朱朋友請去後面,交給關老總好好款待,一切都等葛老夫子換回以後再説吧!”
眾殺手見高大爺為了一位西席夫子,居然肯作如此重大之忍讓,人人臉上都不禁流露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歡欣和欽敬之色。
高大爺如此決定,雖然出於通不得已,但見眾殺手反應良好,心中總算得到了點安慰。
他暗慶自己舉措得當之餘,又轉向張金牛吩咐道:“你帶人去把谷師父抬到這邊來,交給花管事照應,另外差人去找鎮頭上的賈菩薩,要他帶着藥箱,馬上來一趟。”
這當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項安排,如果受了傷沒人管,誰還樂意拼命?
張金牛走了,公冶長也叫出兩名家丁,準備將金狼朱裕扶去後院養息。
金狼朱裕雖然身受重傷,但神色始終都很平靜,張金牛的報告,他當然也聽到了。然而,奇怪的是,這樣一個大好的消息,在這頭金狼身上,居然沒有產生絲毫反應。
如果換了別人,就算不説風涼話,歪着腦袋,哼上幾聲,總是免不了的。
而這頭金狼怪就怪在這裏,從張金牛進來到離去,他閉着眼睛,躺在那裏,竟然充耳不聞,幾乎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如今當公冶長示意兩名家丁要去攙扶他時,他卻突然睜開眼皮,向公冶長點點頭道:
“你過來一下。”
公冶長依言走過來,心中暗暗納罕,不知道這頭頑強的金狼要幹什麼?
朱裕望着他,又點了一下頭道:“你坐下,我們説幾句話。”
公冶長只好坐下。
朱裕注視着他道:“你在羊腸巷口,點我穴道時,用的是什麼手法?”
公冶長微微一怔,但旋即明白對方問這幾句話的用意,當下只好聳聳肩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橫豎你朋友明天就可朱裕截口道:“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公冶長不覺又是一怔道:“那麼,你朋友的意思……”
朱裕道:“回答我的問題。”
公冶長道:“那也不是什麼特別手法,不過出手時力道稍為重了一點而已。”
朱裕原本平靜的面孔上,忽然現出一種痛苦表情,等這種表情消失之後,他才又繼續注視着公冶長道:“那麼,你知不知道,你以這種手法點人穴道,被點穴道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這一點公冶長當然知道。不過,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從對方適才那種痛苦的表情看來,這頭金狼顯然在提出問題之前,就已知道了答案。
朱裕果然沒等他回答,就已接下去道:“你老弟以這種手法點人穴道時,既然明知道被點的人縱然不死,也必將變成廢人一個,為什麼不乾脆發發慈悲,殺了對方?”
這種話只有身歷其境的江湖人物才知道它並不是笑話,而且不含一絲諷刺意味。
在一個武人來説,尤其是依賴一身武功生存的黑道人物,你下狠心一刀殺了對方,有時的確是一種慈悲的行為。
公冶長默然不語。
朱裕閉上眼皮,長長嘆了口氣。
公冶長忽然道:“我可以配個方子,交你朋友帶回去,如果你朋友調食得法,我擔保你朋友至少可以……”
朱裕張目道:“可以怎樣?”
公冶長艱澀地道:“至少還可以保住四成功力。”
朱裕喃喃地道:“四成?嘿嘿。”
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忽又睜眼望着公冶長道:“你們不是想從我口裏套話的嗎?現在你們還想不想知道天狼會的某些秘密?”
公冶長懷疑地打量着這頭受傷的金狼,想弄清對方忽然説出這種話來,究竟是真是假?
是意在揶揄?還是隻為了發泄心頭的一股怨恨之意?
公冶長只好反問道:“朋友如肯説出來,有些什麼條件?”
朱裕道:“條件只有一個。”
高大爺點點頭,意思要公冶長不論什麼條件只管答應下來。
公冶長點點頭,一方面回答高大爺,一方面也是回答這頭金狼。
“好!你朋友説説看,只要我們辦得到,絕不叫你朋友失望就是了。”
朱裕一字字地道:“明天別以我跟你們那位葛老夫子作交換!”
大廳中每個人都聽呆了。
他們沒有聽錯?
這頭金狼寧願留在敵人手裏,也不願回到自家人的身邊去?
足足過了一袋煙之久,大廳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沒有開口説話。
公冶長望着高大爺。
高大爺的臉色,像是瘧疾突然發作,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真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不過,他最後還是朝公冶長搖了一下頭。
這個頭搖得他滿身是汗,似乎比推動一道千斤間還要吃勁。
公冶長於是也跟着搖頭道:“抱歉,這個條件我們無法答應。”
朱裕的臉色也有點發白道:“為什麼無法答應?”
公冶長道:“我們雖然很希望能跟你朋友忠誠合作,但我們絕不能因此而犧牲我們那位葛老夫子的一條性命。”
朱裕詫異道:“誰説過要你們犧牲那位葛老夫子的性命?”
公冶長道:“事情非常簡單,如果我們不依約定”
朱裕接口説道:“你們難道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事先將那位葛老夫子,搭救出來?”
這一下,高大爺真的沉不住氣了。
他不等公冶長有所表示,搶着大嚷道:“行行,這個條件公平之至,我們只要能救出葛老夫子,當然可以不把你朋友交出去。”
他一邊説,一邊揮着手臂,以加強他的語氣:“説吧,夥計。只要你夥計誠心合作,我高敬如絕不虧待你夥計就是了!”
朱裕突然閉上嘴巴,同時緩緩合上眼皮。
高大爺手臂僵舉在空中,臉色又難看了起來。
這頭金狼當着許多人,居然拒絕以高大爺為談判的對象,自然叫他無法下台。
公冶長連忙微微俯下身去,低聲道:“我們高大爺的話,你朋友聽到沒有?”
朱裕閉着眼皮緩緩道:“我需要保證!”
公冶長道:“保證什麼?”
朱裕道:“保證我不會上當,保證你們會給予我妥善的保護!”
公冶長道:“要誰向你保證?”
朱裕道:“我認為值得信任的人!”
公冶長道:“在這座大廳中,有沒有你朋友認為值得信任的人?”
朱裕道:“只有一位。”
公冶長道:“誰?”
他一面問,一面在大廳中四下環掃一眼。
大廳中這時在七雄方面計有高大爺,胡三爺,艾四爺,花六爺等四位。
殺手方面則有魔鞭左天鬥,血刀袁飛,雙戟温侯薛長空等三人。
除此而外,便是花十八和兩名外婦,以及花狼,蔡猴子等七八名家丁。
古今以來,一個人能受到敵人的信任,經常都被視為一種最高的榮譽這項榮譽會落在此刻大廳中誰的頭上呢?
朱裕回答的聲音不高,但卻一字字堅定有力地道:“血刀袁飛!”
這頭金狼選擇的人,竟是昨天在萬花樓殺了第二號金狼的袁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