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小子八成是凍死了……”
一個穿着大皮襖,抽着旱煙的老人,在人羣裏發出了一聲嘆息。他用手中的旱煙袋杆子戳了戳僵卧在地上的窮書生的腿。那個倒卧在地上的少年,動了動身子。於是,大夥都亂哄哄地叫開了。
有的説:“還行!還能動彈呢!”
有的卻連連搖頭道:“可憐!可憐!咱們莊上沒有這麼個人呀?”
那個穿皮襖的老頭咳了幾聲,吐出一口粘痰,皺着眉道:“我説小夥子!你是怎麼啦?這麼冷的天,你幹嗎躺在大雪地裏!不是凍壞了吧?”
那書生翻了一下眼皮,看了這幾個人一眼,又把眼睛閉上了。也不知他是真凍壞了,還是不願意答理他們,反正他一句話也沒説。
他穿着一件半舊的藍衫,頭上戴着方巾。讀書人似乎與文弱永遠連在一起似的,因此他卧在雪地裏,就更能引起別人的同情。有人嘆道:“可憐!看樣子他還是個秀才呢!”
老頭兒吸了一口旱煙,眯縫着小眼,看了看那書生,齜牙笑道:“不要緊,這兒是晏老善人的門口,他老人家最能行好,我也能跟他説上話,好歹求求老善人,暫時把他收留下來。等天暖和了,再叫他走路!”
馬上有人贊同:“黃老爹,你這麼做可真是行了好了,你老就快快去見老善人吧!
我們可是説不上話的!”
黃老爹被別人恭維了兩句,心中十分受用,啐了一口痰,笑道:“要説晏老善人,還真看得起兄弟我,前幾天瞧着他在莊子裏騎馬,還直叫我到他府上去喝茶呢!他老人家就是愛做好事。”説着又皺着眉,低頭看着那個書生:
“小夥子,你是哪裏人呀?在咱們肅州有親戚沒有咧?你告訴我,我好給你想法子。”
於是,就有人搖着那少年道:
“黃老爹問你呢!他和晏老善人是好朋友,你怎不回答他老人家的話呢?”
書生這才睜開了眸子,朝着黃老爹點了點頭,張了張口,卻是沒有説出話來。
黃老爹又皺了一下眉:“許是凍壞了!我説,在肅州你有親戚沒有?”
書生搖了搖頭,黃老爹嗯了一聲,嘆了一口氣:
“那這事情就難辦了!俗謂君子救急不救窮,晏老善人雖是個愛行好的財主,可也不能老養閒人呀!”
旁邊的人一聽,這語氣有點變卦的意思,紛紛央求道:“得了!老爹!你老就伸手管一管吧!人家一個讀書人,窮倒在咱們肅州,你能看着他餓死嗎?也只有你老爹能和老善人攀上交情,你不管怎麼行呢!”
一時七言八語,左一句右一句,又捧又勸。黃老爹本來是故意拿勁兒,禁不住眾人一捧,他早就樂意了。一隻手摸着鬍子,又啐了一口痰,才把旱煙袋往靴筒裏一插,漫步向晏老善人大門走去。
要説這晏老善人的府第,可真是夠氣派,青石頭高牆圍出去八九畝,紅漆大門一丈多高,門上還鑲着白銅釦花,光亮亮的兩個大門環,嵌在一對老虎頭的口裏,大門左右各有一個石頭獅子,門旁有上馬石,門檐上一溜八九個大紅紙燈籠,到了晚上點着,八九里以外都能看見。老善人搬來肅州不過三四年,人緣極好,又愛行好事,修橋補路、歲末施粥,遇有那生病無錢問醫的,只要找上他,從沒有叫人家失望過。
所以,肅州一地,一提起晏老善人,沒有人不翹大拇指説一聲“好”的!
黃老爹走到了大門口,大聲咳嗽了兩下,用手敲了一下門環:
“門上哪位當差?勞駕開開門!”
裏面答應着,開了一扇小門,走出一個穿大棉襖的小夥子,一眼看見黃老爹,哈着腰笑道:“原來是黃老爹,有事麼?”
黃老爹嘻嘻一笑:“老善人起來了沒有?請為我通稟一聲怎麼樣?”
看門的小夥子打揖笑道:“你老來得不巧,老善人天不亮就帶着小姐騎馬出去打獵了!”黃老爹“哦”了一聲,很失望地道:“這大雪天打什麼措?”
看門的摸着脖子傻笑道:“東西多着呢!猞猁、狐狸、狼……雪雞……”
黃老爹嘆了一口氣,用手指了一下那靠在牆根躺着的書生,皺了一下眉毛:
“你看看這個人,快凍死了,我想……”
才説到此,那看門的忽然笑道:“啊!老善人回來了。老爹你不是要找他麼?”
順着他手指處,只見遠處雪地裏,飛馳着五六匹高頭大馬,還拉着雪橇,帶起了一天雪花,風馳電掣而來。
那羣看熱鬧的人,也都避站到牆根邊,只有黃老爹,仍然站在晏宅的大門口。
人馬轉眼即至。
眾人這才看清了,一共是五匹馬、四隻狗。為首一匹黑馬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個鬚髮銀白的老者。
這老者赤紅的一張臉,兩團雪眉,一雙細目,鼻正口方,頷下留有半尺許的三綹羊須,身穿着藍緞子箭袖絲棉襖,胯下黑馬背上,有一個豹皮革囊,內中分插着些羽箭之類。
這老者在大寒天不帶出一些萎縮之態,真是好雄壯的一副儀表。老者身後左右,兩匹白馬上,是兩個中年漢子,也都是背弓帶劍,神采飛扈,再後面兩匹胭脂馬上,並肩坐着一對佳人。
左面的女孩,是十六七歲一個小姑娘,一身大紅,梳着小辮,一雙紅緞子棉鞋。想是太冷的緣故,凍得紅鼻子紅眼的,雖是乖巧伶俐,倒也並不十分出色。可是她身邊那個姑娘,可就不同了。
那姑娘二十左右的芳齡,一張紅白的清水臉,不染一點脂粉,兩彎蛾眉濃淡適宜,就像遠處雪線上的天山。那美麗的一雙大眼睛,配着松針也似的長睫毛,嘿!就別提有多麼俊了。
高高的身材,減一分瘦增一分胖,略往上翹着一張小嘴,當她笑着説話時,露出貝玉似的一口細白牙齒,又齊又密,亮晶晶的,看着真是美!她身上披着一襲銀狐的大斗篷,足下是一雙兔皮弓鞋,馬背上懸着一張弓,一口鯊魚皮鞘子的長劍。
大夥有那認識的,知道這姑娘是晏老善人最疼愛的掌上明珠晏小真,另外那個小姑娘是她的丫鬟雪雁。兩個中年漢子,不是老善人的親人,可能是護院的師傅。
五匹駿馬如閃電似地跑到近前,後面跟着汪汪叫的獵狗,雪橇上滿是獵來的狐狸、雪雞,它們滴下來的血,在雪地上染上了鮮紅的印記。
晏老善人看見門口這麼一大幫子人,很是吃驚,他拉住馬問:“這是怎麼回事?”
黃老爹忙上前一拜道:“老善人!兄弟我求你來啦!”
老善人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啊!是黃老哥!”
説着他翻身下了馬。這時晏小姐和丫鬟等人也都下了馬,大門裏走出來幾個人,把馬和狗都拉進去了。
那位晏小姐並不向這些人看一眼,可是卻很注意地看着牆根。當她發現那窮書生躺在那裏時,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蛾眉微顰着,一雙眸子似乎也黯然了。
她只向那書生瞟了一眼,就匆匆進門而去,臨進去時,拉了小丫鬟雪雁一下,低低地説了幾句,雪雁頻頻地點着頭,一雙眸子在那書生身上瞟着。
老善人下了馬,哈哈笑道:“黃老哥既來了,怎不到裏面坐呢?大門口不是待客的地方。”
説着就去拉黃老爹的手,黃老爹得意地笑着,不時左右看着,像是在説:
“你們看!我不是吹牛吧?”
他乾笑着説:“老善人,沒有什麼大事情,在門口説就行了。”
晏老善人笑道:“什麼事呢?”
黃老爹臉紅紅的,用手一指牆根下那個書生:
“老善人,這個小夥子,快凍死了……大家的意思……”
他尷尬地搓着雙手,繼續説下去道:“老善人一生救人無數,所以大家的意思,公推兄弟在您老面前求説一下……這書生再不救,恐怕要凍死了。”
晏老善人皺了一下眉,往前走了幾步,朝那個僵卧的書生看了一眼,回過頭冷冷一笑:
“對不起,我不能救他。”
黃老爹及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由一怔,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位晏老善人在當地是最有善名、最富有的人,怎會見死不救呢?
黃老爹不由臉一紅,乾笑了一聲:“老善人,您老人家一向是……”
才説到此,這位晏老爺子一推手道:“不要説了,我可以拿出幾個錢叫他走路;可是不能像過去一樣,留他住在家裏……”
黃老爹先是一笑,隨即又皺了一下眉道:“老善人,這書生八成是病了,話都不能説了,您老人家醫術通神,何不與他治治呢!”
晏老爺子冷笑着搖了搖頭:
“我哪裏會什麼醫術,你不要聽人家胡説。”
他轉身對門口一個夥計道:“高升,你到後面支十兩銀子,取一件棉襖,送給那個雪地裏的相公,叫他走路。”
他説完又回過頭來,對着黃老爹一抱拳,笑了笑:
“老哥進去坐坐吧!”
黃老爹正感到有些下不了台,聞言哈着腰笑道:“不敢!不敢!您老請進去吧!外面風冷。”
晏老善人遂也不再客氣,對眾人抱了抱拳,就大步向門內走去。
那個小丫鬟雪雁卻皺着眉,慢慢走到了書生跟前,紅着眼圈道:“喂!你是哪裏來的呀?叫什麼名字?我看你已在這裏躺了一天了。”
書生只張開眸子看了看她,又把眼睛閉上了。雪雁臉紅了一下,正不好意思,黃老爹在一邊苦笑了一聲:
“小姑娘,他哪兒能説話呀?凍壞了!老善人真變了!過去他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雪雁聽了,點了點頭,很快地跑進大門裏去了。於是大家七言八語地就談開了,有的説給十兩銀子也不少了,有的説給錢沒有什麼用,主要是人家有病。
不多時由門內走出那個叫高升的聽差。他手裏拿着一大塊銀子,還有一件藍布厚棉襖,走到了那書生跟前,把銀子往地下一丟:
“呶!老爺賞你的銀子,還有棉襖,你穿上走吧!”
説着把棉襖往地上一丟。
那書生卻只睜了一下眼睛,仍舊把眼睛又閉上了。
高升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了。黃老爹嘆了一口氣道:“唉!這年頭連做奴才的都變了……”
他嘆息着,把雪地裏的銀子撿了起來,放在了書生的袋子裏。當他手捫及這書生的身體時,不禁大吃了一驚,原來這書生只穿着一件單衣服,他的皮膚,真比冰還冷。黃老爹口中啊了一聲,趕快把大棉襖給他蓋在身上,心裏可禁不住嘀咕道:“這小子八成是活不成了!”
這時那書生卻意外地睜開了眼睛,目光在眾人身上轉着。黃老爹忙蹲下身子,皺着眉道:“小哥!你還行麼?”
書生竟微微笑了笑,還點了點頭,眾人不禁大喜。黃老爹嘆道:“小哥,剛才我給你求情,大概你也都聽見了,晏老善人賞了你十兩銀子和這件衣服,也算是很難得了。
這大雪天,你躺在雪地裏,還不要凍死了麼?我看……”
他摸着下巴,下了個狠心道:“這樣吧!小哥,我家地方雖不大,安置一個人,也還能勉強。如果小哥你不嫌棄,就請到蝸居先盤桓幾天。小哥,你看怎麼樣?”
那書生搖了搖頭。黃老爹方自一怔,卻見那書生竟苦笑了笑,微弱地開口道:“謝謝老人家!我還是在這躺一躺的好!”
黃老爹怔道:“小哥,你瘋了麼?你不怕凍死呀?”
書生微微搖了搖頭,又把眼睛閉上了。黃老爹四下望着,直着眼睛道:“你們聽聽!
他是個瘋子不是?”
四周的人聽了那書生之言,無不嘖嘖稱奇。可是經此一來,也就不大愛多管閒事了,都當他是瘋子,紛紛走了。
黃老爹又蹲下來問了他幾句,無奈書生卻是再也不開口,他只好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也當他是個瘋子,轉身離去。
這地方又安靜了。
到了晚上,起了風,鵝掌大的雪花一片片由天上飄下來,飄在書生的身上、臉上,就像是堆了一個雪人似的。雪地裏有幾隻餓狼在遠處徘徊着,伸着長脖子,發出“喔—
—喔——”的淒厲的嗥聲。所幸這晏宅大門口的燈光很亮,否則那書生怕早要被這些畜生給吃掉了。
忽然,兩條人影從晏府的高牆上冒出來,現出白天所見的那一對佳人,正是府裏的小姐晏小真和丫鬟雪雁。她們婀娜的身形由牆上飄然而下,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然後飛快地向着那個書生奔去。
前行的雪雁,一身翠綠小襖,頭系紅巾。後面的晏小姐仍然是一襲銀狐披風,在雪地映襯下,不注意看,還真看不清楚。
她二人很快地跑到了那個書生面前,這時大雪已把那書生整個身子都蓋住了。
晏小姐着急地跺着腳道:“糟糕,我們來晚了!你快把雪給他弄下來,讓我看看他還有救沒有。”
雪雁忙把手中的包袱交給小姐拿着,走過去用手把書生身上的積雪拂了下來,回頭招手,小聲道:“小姐!你來!”
晏小真一擰纖腰,縱到了書生跟前,慢慢蹲下身子,把包袱又交給雪雁,伸出玉手,在書生鼻子上拭了試,秀眉微蹙。雪雁焦急地問:
“小姐!還有救沒有?”
晏小姐嘆了一口氣,杏目瞟着這書生,心中似有一種説不出的憐惜。其實她總共也不過看過這書生兩次,是騎馬出去打獵和回來時掃了兩眼;而且父親都在身邊。先時她只是覺得這書生文弱可憐,此刻這一近視,她才發現到,這書生竟是如此英俊的一個少年。
書生的兩道劍眉,黑秀分明,挺直的鼻樑,如繩懸玉膽,那英俊緊閉的雙唇,即使不説笑,也散發着一種男性獨有的俊豪氣質。
晏小姐微微怔了一下,心中暗忖道:“可憐的讀書人,看他樣子,並不似一寒門中人,怎會落得凍倒街頭呢?”
想着匆匆向雪雁道:“快把水囊給我!”
雪雁由包袱內拿出了一個熱水囊,晏小姐把水囊打開,小心地往書生嘴裏灌了幾口水。又等了一會兒,那書生仍不見有任何動作。
晏小姐嘆息了一聲道:“雪雁!你把他身子扶一扶,我為他活活血,也許他在雪地裏躺得太久了。”
雪雁答應着,兩隻手把書生上身抬起了一些,嚇得伸了一下舌頭説:
“乖乖,好冷!他只穿着一件單衣裳呢!小姐,你摸摸他身上看!”
晏小姐剛伸出手,卻又慢慢收了回來,訕訕地道:“我不摸。”
雪雁撲哧一笑:
“你不是還要給他活血麼?那可要摸得更厲害呢!”
晏小真一挑秀眉,嗔道:“你……”
隨着她又低低嘆息了一聲:
“雪雁!我們這是救人。俗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可不要胡説!”
雪雁笑着點頭道:“是!是!誰説不是呢!小姐,什麼是浮屠?”
晏小真白了她一眼:
“浮屠就是寶塔。好了,你別打岔了,我們還得快些回去,等會媽找不着人,又要叫了。”
地上的白雪映照着書生的臉,他仍是緊閉着雙眼,死死咬着牙關。
晏小真嘆了一聲:
“我愈看他愈覺得可憐,一個讀書的相公怎會這麼慘呢?”
雪雁也嘆了一聲:
“唉!比這慘的事還多着呢!”
晏小真白了她一眼,不避嫌疑地用雙手在這書生的前胸推按了一番。當她的手一觸及這書生胸脯時,才知對方果然僅僅只穿着一襲單衣,他身上的肉已和地上的雪差不多涼了。
晏小真自幼隨父親天馬行空晏星寒學了一身驚人的功夫,尤其是晏老爺子獨擅的內家吐納功夫和一身飛騰的輕身功夫,晏小真已得真傳。天馬行空晏星寒擅能神醫藥理之術,武林中人知悉者甚少。可是這個女兒,在這一方面,卻已得了父親傳授。只是晏老平素約束甚嚴,對於這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不令她輕易出門,所以她雖有一身超人的武功和絕妙的醫術,卻從未有展示的機會。
晏小真每想起來,就似有一種説不出的痛苦。常年的無聊之下,除了每天偷偷地隨父親練功夫以外,就把那經史子集背誦一遍。閒暇的時候,就傳授自己的貼身丫頭雪雁幾手功夫。她傳授雪雁功夫,本來為的是解悶,卻想不到這丫鬟資質很高,居然一學就會。這才引起了晏小姐的興趣,以後遂也認真地教下去。五年下來,雪雁受益非淺。
晏小真對父親知道得很少,晏老從來也不給她談過去的事。在她小時候,總是難得見上父親一面;可是到了十歲以後,父親卻從來沒有一天離開過她。
近幾年家由涼州搬到肅州,父親更是絕少出門,除了有時候這位老人家在傳授女兒武功時,回想到當年風塵生涯有些感慨以外,其他的時間,他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武林名宿了。
晏小真的母親“俏紅線”楚楓娘,三十年前也是名聞天山以南的女俠客,自從她和晏星寒結婚以後,夫妻感情一直極為融洽。
一個風塵裏拿刀動劍的女性,一旦回到閨房,作了管家婆以後,俏紅線楚楓孃的功夫可就擱下了。可是她並不以為憾,一來她有個好女兒,可繼承她及丈夫的衣缽;再者她以為女人總應該像個女人。況且如今丈夫有大片家業,不愁吃穿,更無人敢上門惹事,還要功夫何用?
儘管如此,楚楓娘手底下仍還是相當厲害的。有時候她高了興,也會把女兒叫來,母女兩個比比劍。可是每一次她總輸在女兒手裏。她最拿手的暗器,叫做“紅線金丸”,這“俏紅線”三字的外號,也是因此而來。晏小真的“紅線金丸”是得自她親手傳授的;另外晏小真還由父親那裏學會了“五雲石”。她的暗器打法,確是得兼兩家之長。
平靜的生活裏,有時候會因為一些偶然的小事而引起波紋。就像今天,當晏小真射獵歸返時,再次看見雪地裏的那個書生,她竟感到一種説不出的不安情緒。她滿以為父親定會把他救回家醫治的,誰知竟出乎意外,這一次父親竟沒有管。當雪雁回來把晏星寒對那書生的態度詳細告訴她之後,晏小真心中不禁十分難過,同時對父親這種態度十分不滿。
因此在入夜之後,她才瞞着父母,叫雪雁準備了些食物,還帶了一牀皮褥子,主婢二人偷偷越牆外出。在小真本身來説,是極為純潔的,她只是想為那書生把寒病治好,再贈他些食物及衣物,勸他離開這裏,好到別處謀生。
誰知這時見到了這個可憐的少年,她心中竟似有一種説不出的感慨。
她那温潤的手指,在對方冰冷的皮膚上揉按的時候,不知如何,她的臉變得緋紅了。
半盞茶之後,那書生才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口中長吟了一聲:
“好冷啊!”
晏小真急忙收回了手,紅着臉站起了身子。
雪雁笑道:“小姐!他醒了。”
晏小真以手按了嘴唇一下,輕輕道:“把褥子給他蓋上。”
雪雁點着頭,把帶來的一牀黑豹皮褥子給他蓋上。這時晏小真卻輕巧地縱身竄上了牆頭。雪雁一怔:
“小姐!你別走呀!”
晏小真嗔道:“傻丫頭,我不比你,怎能與他亂説話,你等他醒了好好問問他,我先回去了。”
她説着,嬌軀扭動,已失去了蹤影。雪雁紅着臉站着,正想再説話,忽聽那書生嘆了一聲道:“多謝小姐贈褥送暖,萍水陌路,還沒請教小姐芳名如何稱呼……小可……”
雪雁紅着臉訕訕道:“你……弄錯了。救你的是我們小姐,可不是我,我是她的使喚丫鬟雪雁!”
書生翻着亮晶晶的一對眸子,盯視着她,微微怔道:“如此説,小可之命,系二位姑娘搭救了?但不知貴府小姐可還在這裏,小可想當面向她致謝!”
雪雁皺眉搖頭道:“她走了……我説相公你就不要客氣了,我還有話問你呢!”
書生苦笑道:“小可一介寒儒,如今落泊異鄉,衣食無着,怎敢承受姑娘如此稱呼?
豈不折煞……”
雪雁平素很少與文人交談,一聽對方説話如此文縐縐的,有點酸酸的味兒,聽得怪舒服,不由笑了笑道:“我們小姐果沒猜錯,她説你是一個讀書人,現在一聽你説話果然不錯……你也不要客氣了,我問你,你現在覺得好點不?”
書生伸動了一下雙腿,俊眉輕舒:
“嗯……”
雪雁忙蹲下了身子,急道:“怎麼啦?”
書生喘了一口氣,喃喃道:“骨頭好酸!”
雪雁一笑,杏目連轉道:“怎麼會不酸?要我在雪地裏睡這麼久還痛呢!”
書生苦笑着點了點頭:
“小可不死之恩,皆賢主婢之賜也!”
雪雁揚了一下秀眉,笑眯眯地道:“這就不要提了,我問你家在哪裏?姓什麼叫什麼?怎會凍卧在這裏?你慢慢告訴我好不好?”
書生未言之前,先長長嘆了一聲:
“小姑娘,提起來一言難盡,既蒙見問,小可據實相告……小可姓……”
他忽然頓了一頓,又道:“小可姓譚名嘯,乃是冀省大名人氏,自幼父母雙亡,被一遠門族伯撫養成人,不幸我這族伯卻在三年前一病歸天……”
雪雁揉了一下眼,道:“真可憐!你不要再説下去了,譚相公,你要到哪去呢?”
譚嘯又長嘆了一聲:
“我……無家可歸,不怕小姑娘你見笑,我如今是浪跡風塵,四海為家……”
凍倒街旁的陌路書生,在獲得晏府小姐丫鬟的接濟之後,不由精神復甦,談到自己不幸的身世,由不住唏噓涕零不已。他告訴雪雁他名叫譚嘯,自幼父母雙亡,這一句也許不是假話,因為他眸子裏流露的盡是真情,雪雁不禁為之一掬同情之淚。譚嘯簡略訴説了一遍自己的身世,雪雁已有點泣不成聲了。
她氣吁吁地問:
“這麼説相公是一個讀書人了?相公你進過學沒有?”
譚嘯嘆息了一聲:
“自然進過學,説起來我還是個舉人呢!”
雪雁吃驚地張了一下嘴,説道:“這就好了!我們府里正好少一個帳房,老爺説要找一個有學問的……”
書生眼睛一亮,道:“謝謝小姑娘!”
雪雁眨了一下眼睛,半笑道:“你謝我幹嘛呀?我這只不過是説一説罷了,至於老爺是不是答應,還不知道呢!”
書生不禁失望地嘆息了一聲,又閉上了眸子。雪雁望着他笑了笑:
“這麼好了,你也不要失望,這個事情可是沒準,我回去轉告我們小姐,小姐要是肯給你説情,大概是沒什麼問題的。”
譚嘯倏地睜開眸子,感激地道:“小姑娘多多費心,在下也不多説什麼感謝的話了!”
雪雁嘆息了一聲:
“你就別謝了!”
説着秀眉微微顰着:
“只是你老躺在雪地裏也不是個辦法呀!”
書生抽筋似的道:“小可此刻骨如蟻咬,腰痠背痛,連轉側一下已是不能,還有什麼辦法?”
雪雁咬着唇兒發了一會兒愣,説:
“我把你扶到牆根下,你把皮褥子墊在底下,先湊合着坐一夜好不好?”
譚嘯皺着眉點了點頭:
“也只好如此了!”
雪雁伸手去拉他胳膊,不想才一用勁,那書生便剪着眉毛,口中哎喲哎喲叫個不停,嚇得她忙鬆了手,嘆了一口氣道:“你們讀書人,真是不中用。唉!怎麼辦呢?”
譚嘯紅着臉,囁嚅道:“我還是坐着不動,就勞小姑娘用手拉着這皮褥子走就行了。”
雪雁瞟着他一笑:
“也難為你怎麼想出來的。好!咱們來試一試吧!”
書生強自坐起來,雪雁一隻手拉着皮褥一角,試着一拉,果然滑溜溜的,齜牙一笑道:“你可坐好了!”
説着一路拉到了牆根邊一棵大松樹下面。譚嘯兀自不停地道:“小心……小心呀!”
雪雁見他膽小如鼠,不禁捂着嘴直笑,一面把那厚皮襖給他披上。見他靠在牆上,上有松樹可遮着落下來的雪,下有皮褥暖腿,也就馬馬虎虎可應付了。
於是,她後退幾步,彎着腰道:
“沒有辦法,你也只有這麼湊和湊和了,這裏面都是吃的東西!”
她説着把那個包袱遞過去,譚嘯伸手接了過來,只覺得熱乎乎的,他臉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苦笑了笑:
“在下與二位姑娘素昧平生,平白受此恩遇,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雪雁俏皮地一笑,擺了擺手:
“得啦!你就別客氣了……天可不早了,我走了!”
她説着方要回身,譚嘯忽道:“姑娘且慢……”
雪雁回過臉來,慢慢道:“還有事麼?”
譚嘯尷尬地道:“小姑娘芳名在下已知,可是那位小姐芳名……”
雪雁秋波半轉:
“我還當什麼事呢!我們小姐叫晏小真……沒別的事了吧?”
譚嘯喃喃道:“哦……沒有了!”
雪雁又囑咐道:“今夜的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談起,否則小姐會不開心的。”
譚嘯頻頻點首。只見那小丫鬢扭動小蠻腰,已經縱上了高牆,遂自飄身而下。書生注目良久,直到眼前沒有一些聲息,他才微微冷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晏星寒!任你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既找到了你,豈能輕易放過?”
他那抖擻的精神,如電的目光,何曾像是一個凍餓待斃之人?不過,他對於晏老善人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那種態度,十分驚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已令他疑心了。
他警惕着自己,必須要在這第一個回合之中,制勝對方,當然,那要用無比的堅忍之力。
他靜靜地靠在牆邊,打開了晏小真送來的食物,慢慢咀嚼着。對於這位好心的小姐,他並沒有存下一些感激的意思,因為他的內心,早已被“仇恨”這種東西,裝得滿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