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歸,但到了早上,還是要歸的。
這些人,就好象曇花一樣,就是燦爛一次,死了也願意。
他們是不見晨光誓不還。
“他們使我想起了一個人,”明珠一面帶方恨少逛夜市,一面看那個選這樣,但她真正買的並不多,而且只揀廉宜的買,“他就是我們‘南天門’裏的舒小釗。”
“舒小釗?”
“對,他是我們門裏愈來愈鼎力的人物,很得鍾天王器重,輩份甚高,但卻十分年輕,他那種人,衝勁沖天,殺勁逼人,幹勁過人,他常常都説:‘成功就是隻要爬起來比跌倒多一次’,又説:‘你自己不承認就不會有失敗’,還常對我們説:‘雖然一次的失敗也許會使成功毀於一旦,但多次的失敗一樣能塑造一次偉大的成功’,他還問我們:‘你們可知道失敗先生的老爹是誰啊?’”明珠説着,笑睇方恨少。
方恨少又聽得有些酸酸的,“嗯?”他故作失神,本就分心在看珍皮、熊膽的事物上。
明珠仍然含笑看他。
“失敗先生的老爹?”方恨少無奈何,“‘成功’吧?”
“我們也是這樣回答。”明珠這才高高興興的説了下去,“但舒小釗卻回答:‘是我。’”
方恨少啐道:“那有這樣子的答案!”
“對。我們也不服氣。”明珠笑得眉開了花似的,“他就説:‘我就是成功。我代表了成功。’”
方恨少聽得滿不是味兒,只用喉頭笑了三聲:“嘿,嘿,嘿,你提起他幹嗎?”
“就是因為他原來是個夜貓子。到了晚上,他就來勁了,一夜不睡,徹夜不寐,是常有的事;愈夜愈精神,愈晚愈奮發。”明珠説着連眼紋也笑得像剛扔進石頭的水紋波一樣,“可是一到太陽出來後,他就開始不濟了。太陽愈是高掛,他彷彿就消融了,不行了,精力耗盡了似的,倦倦慵慵,就像點燃過的一堆蠟。我們都笑他是:‘見光死’。傳開了,現在江湖中人都稱他這外號了。”
明珠喜歡到這攤檔摸這貂皮一下,逛到那檔攤捏那幕帽一下,但都不買,只是看,看了只喜歡,説好漂亮。
“就是他,先帶我們來這夜市裏玩的。”明珠笑嘻嘻的看一堆剛孵出來的小雞,一隻只黃絨絨的小毛球,説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明珠甚至抓到手心把玩不已。
方恨少誠心的説:“我送給你。”
“不了。”明珠放下了小雞,“沒好好照料,又沒有母雞在旁,不容易養活的。有娘在身前,才算有寶貝孩子。”
便走開去了。
“你們?”方恨少忽然想起他剛剛聽到了前一句兩個他較為喜歡的字眼:“他不只是帶你一個兒來?”
“對。”明珠這回一雙烏亮亮的眼珠子,都吸在一對七彩具殼耳環上了,漫不經心的説,“我們,就是翡翠姊呀、水晶姐呀、我們一大幫姊妹團啊!他幹什麼要只帶我一個人來?”
“是是是。”方恨少也在把玩那對耳環,説,“好漂亮。”
他問了個價錢,然後用手往衣襟裏掏啊掏的,皺着眉頭,終於笑逐顏開,因為知道自己還應付得起。
明珠一把隔着衣襟按住他正要掏錢出來的手:“幹什麼?”
方恨少訕訕然的道:“買給你呀。”
明珠低聲啐道,“不要不要,破費來做什麼?”還緊着臉蛋兒向他搖了搖頭。
那賣耳環的沒齒婆婆眼看有生意,又給擱住了,沒牙卻有火,嘟噥着説,“小姑娘,擋着漢子掏銀子給你買漂亮的不許,礙着阿婆我的好生意發財路兒,也不嫌折!”
明珠跟她吐了吐舌尖,也不反駁,只扯開了方恨少。
方恨少急騰騰的説,“你既喜歡,我買給你,那有不可以的事!”
明珠逗小孩子的跟他説,“你別鬧了,我在鳳仙溝子、餘家屯買,一半價錢還用不着呢!你們這些公子書生,只會揀貴的買,不曉得實價來路,不買不買。買了我也不要。你自己戴上。”
方恨少還是在那兒咕咕噥噥的在那兒不受勸的樣子,其實,他的錢要是買了耳環,那就連買碗肉羹都夠不着了。
明珠又笑嘻嘻的逗他,拉他到一巷口前,跟他説:“來,咱説你信不?在這條街兩路攤子,任你叫好的吃,包管用不消三文錢!”
“我不信!”方恨少笑了起來,“那有這麼便宜的事!”
明珠一把手把三文錢放到他手心,“咱們來賭一賭,我先交三文錢給你,我也用三文錢,事先聲明,吃飽算準,不可浪費,不準使詐,不能用內功,吃過了三文,就算我輸。”
“你別看我書呆子,我可真很會吃,厲害着呢!”方恨少也興致來了,何況,這巷子的烤肉、辣面、餛飩、烤小豬青都弄得可真令人垂涎不止三、四尺,“輸了別哭哩!”
明珠吐了吐舌:“怕怕。”
提到了吃,方恨少咄咄逼人:“輸了怎辦?”
“輸了賣唱,”明珠嗤笑着胡鬧,笑個瘋而美的小仙,“唱到有人可憐生憫,施捨發財錢。”
“好!”方恨少一股豪氣上衝,一股饞氣下肚,“賭就賭!到時別改姓賴,叫賴唱仙。”
他氣虎虎的便去狂嚼猛食,要吃出個贏來。
可真不容易。
人説“十賭九騙”,對他而言,可能是讀書多了,沾了窮氣,成了十賭九輸。
他一開“賭”,明珠立即盡找吃的吃,他自己在巷口街心,拿着三文錢,倒是一楞一楞的,搔搔頭皮,喃喃自語:“奇怪?既然是各吃各的,各賭各的,幹啥她還要給錢我去吃?”
於是,明珠吃到那兒他也跟到那兒,明珠吃什麼他也吃什麼,他明是替明珠付錢,其實是到那兒都捨不得離開她半步。
不過,兩人吃一人付錢,也都一樣,吃了六條煨辣魚,另外燙淥了七串煨雞翅、三支燒雞心、還有兩塊烤羊脾,以及七八種他叫不出來的但吃得舌都嫌了的雜食,一文錢居然就夠了,其他的,一文還有找贖,方恨少卻已抱着肚皮叫不了不了。縱是嘴吃得下,牙也咬不住,喉嚨也哽不進去了。
卻看明珠在巷邊渠前,捧着碗四川五香辣面,一次筷子繞一大柱一大柱的往嘴裏送,其時天氣回涼冷,碗裏的面又濃又香,熱氣騰騰的,霧氣遮停得明珠玉靨時顯時隱,但見佳人時依然玉靨生春,給辣面烘紅了頰,一雙明珠似的眼,在愛饞時還像會説話似的,説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只聽一下下夾面吞嚼的聲音,呼啦呼啦,喀嘎喀嘎的,只方恨少看得痴了,隻手足更加冰冷。
原來他看到美女,尤其入神、動情時,一定手冷腳冷,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跟他相處日久了的朋友發現了,唐寶牛就常常笑他:“大方看到美女,自形穢陋,所以手足冰冷,心裏涼了個半截。”沈虎禪卻為他找到藉口:“一定是小方練了奇怪的絕世輕功所致。”
只見明珠吃了一碗,又換另一碗香油層耳粉條,吃得不亦樂乎,口口有聲有息,也有呻有色,方恨少看得眼都直了。
然而仍不逾三文錢。
最後,明珠吃差不多了,杏目一瞪,筷子端往碗裏一劃,潑啦啦連湯帶汁、和葱帶蒜,全灌入喉頭裏,用袖子一抹油亮亮的唇,從小板婣上站起來,向方恨少眨了眨比星星還明比月亮還亮的眼,看着他,説:
“差不多了!”
然後又一指。
指向方恨少背後:
“我還要吃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