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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紅顏

    過去情景,猶歷歷在目。

    現在,方恨少最想讓兄弟看見一件事:

    他身邊有位紅顏。

    ──他終於有位紅顏知己了。

    唐寶牛一向自命風流,但他可不。

    他可是讀遍聖賢書(讀一篇忘一篇,讀一句不記得一句,那是後話)的儒生。

    他懂禮教之防。

    可是,他“光説不練”久矣,唐寶牛也大手往他肩上一拍,説:“多多努力吧,大方,不然,你就半卷殘詞十萬書陪你過下半輩子了。”

    連大哥沈虎禪也以充滿鼓勵的眼神望着他,説,“嘿,小方,書中的黃金屋,是要用學的智慧去賺取的,書裏的顏如玉,也不會自行飛出來的哦。”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沒辦法。

    方恨少只有這般不耐煩的回答。

    卻是温柔也用曖昧的語調跟他這樣説過:

    “喂,大方,你可以不可以的呀?”

    “什麼可不可以?”

    方恨少當時莫名其妙。

    “那回事呀!”

    “哪回事啊?”

    “要是你可以,”温柔也不耐煩起來了,“為什麼連一個女伴也沒有?”

    “我怎知道!”方恨少氣極了,“我要你管!”

    “人家大俠總有數不清的美女相伴,也有説不盡的風流豔遇;”温柔只好索性明説,“我看你,孤家寡人那麼久了,還是孤零零兒一個吟哦書生在那兒,一雙筷子一隻碗的,你要耗到幾時?真要鬧得個白首空帷、皓首窮經、百無一用是書生嗎?”

    “你管我!”方恨少覺得臉皮給拆掉了,沒面目已到家了,索性耍賴,“你管你自己吧!就算我孤男,你也不是寡女麼!你卻還來管我!”

    “好好好,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温柔也給方恨少的“反擊”捺得懊惱了起來,“我管你老了變成一堆柴皮,給人煉了當龜板卜筮時敲個咇碌脆!”

    ──他們看死我方恨少沒有女友!

    ──沒有紅顏!

    ──沒有知己!

    (我啐!)

    他現在就有一個,那麼温柔、那麼可人,而且,還那麼漂亮!

    他要讓所有的兄弟、手足、朋友乃至敵人都知道:

    他可有了女友了。

    他以身邊一起的女子為榮。

    他巴不得大家都知道。

    不過,他壓根兒沒有想過,明珠的出身,她的職業以及她的恩客。

    至少,在這時候,方恨少沒有想過這些。

    明珠卻還是在笑他:“我好象聞到一些味道,怪酸酸的。”

    看見方恨少臉紅,明珠才馬上改了話題,“不錯,我看四公子這次一定會先去將軍府,先到菊晚小築,與鐵劍將軍共商對策,可是,我們要截住他們,得在‘紅葉山莊’。”

    方恨少奇道:“怎麼又來了座‘紅葉山莊’?”

    明珠靈目骨溜溜的在方恨少臉上轉了一轉,抿嘴笑道:“因為從這兒赴‘將軍府’,一定會先經過‘紅葉山莊’。”

    方恨少道:“你的意思是説:我們先到‘紅葉山莊’截住梁四?”

    明珠點點頭。

    疑問的是一雙明亮亮的大眼睛。

    方恨少正色道:“剛才我表示不願去‘將軍府’,也不僅是不想再跟那些名門望族貴公子交往,而是萬一我到了那兒,壞了沈大哥的大計,那就不好了。沈老大做事,向來高深難測,要是我會着楚將軍,一個沉不住氣,又搞砸了他的大業,那就更麻煩了。我倒不是不敢面對將軍,更不是怕見梁四──我還巴不得馬上就見着沈大哥,介紹你們相識呢。我看倒不必窩在‘紅葉山莊’,刻意迴避‘將軍府’之行。”

    明珠温婉的道:“我倒不是刻意迴避,你……你萬勿介懷才好。”

    方恨少也道:“姑娘……你也不要勉強率就,反正,我都一定陪姑娘走這一趟就是了。”

    兩人一時變得非常客氣。

    明珠又道:“選擇‘紅葉山莊’,除了比較快截住四公子之外,還有兩個理由。”

    她又恢復了嬌俏佻皮:“一個理由是:翡翠姊姊一定會在那兒。”

    方恨少也看過翡翠的舞踴,印象深刻,但他一向很少去追逐尋覓那種燦麗奪目的,反而很留意在旁不太觸目但卻至為清新可喜的人和物。

    譬如,有一次,京城裏遇上皇帝壽誕,城裏張燈結綵,駿馬、壯牛拉花車經過,車上花團錦簇,歌舞昇平,車上上演着八仙過海、麻姑獻壽、天官賜福、伏羲作琴、神農作瑟、白蛇盜丹……好不熱鬧。

    人人都掛着看花車上的悦目表演。方恨少也在看,他也看湊熱鬧,不過,他卻注意的是駕轡者、拉馬的人、拖牛的漢子。

    當表演到了高潮,歡聲雷動之際,他也喝起採來,同行的温柔問他:“你看演嫦娥的好?還是演后羿的好?我覺得飾后羿的缺了幾分豪壯,但嫦娥的憂怨反側,舉手投足,卻恰到好處。”

    方恨少説:“我不知道,我沒留意。”

    温柔白了他一眼:“你沒留意,又叫什麼好?”

    方恨少道:“我為那幾位拉馬的漢子叫好。沒有他們死拚穩住戲台,攥住健馬,只怕那后羿射日的幾個斛鬥,早翻落台下了。”

    他一向如此。那一會皇帝出遊揚州時,畫舫穿梭江上,煙花燦爛,笙歌滿江,錦衣麗人,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美不勝收,清唱低吟,看得岸上的觀眾如痴如醉,連沈虎禪都禁不住恨恨的説:

    “這個皇帝,那麼享受,只怕晚年要折福了。民心沸騰,一旦發狠把皇帝老子扯下寶座來,天下非得要大亂不可了。”

    方恨少卻不同意。

    他別有發見。

    他看到御林軍容鼎盛,虎虎有威,而且為了穩定畫舫逗留江中,打旋盪漾,所以至少發夫千人,在兩岸以巨索紲緊拖拉,穩住水勢,方恨少看見這些縴夫,大汗淋漓,渾身濕透,可能因皇帝臨幸江中,所以總算有發放牛犢短褲,不似平時形同耕牛馱馬,片縷全無,但他們發力拉縴,齊聲吆喝,臉上發光,彷彿能為皇帝俊命盡力,做牛做馬,都是無上榮光似的事。

    方恨少見了就説:“只怕天下萬民,護主之心未息,甘作奴才。”

    他就是看到這些,不管對是不對。

    每年春節花市,擠得人山人海,喜氣洋洋,繁花似錦,蒔花鬧春,有些人捧着水仙高高興興回家,有的扛着桃花愉愉悦悦説笑,牡丹富麗,蘭花清傲,芍藥堂皇,春花美麗,朵朵爭妍,好花自是人人搶購,年宵未竟,已折了一地殘葉落花,方恨少同行幾個好友都爭説這花好、那花美,都説那年風調雨順,正是花好月圓,方恨少卻嘆了一口氣。

    唐寶牛當時瞪住他:“大好年節的,嘆什麼氣!”

    方恨少道:“我只嘆那些還賣不出去的花,給遺棄在這兒,自生自滅。”

    果然不久,年宵已過,夜市散禁,賣不出的花,販者又不想別人撿得便宜,於是砸打拆壓,甚至踐踏其上,一一弄折丟棄。那花木本是同根生,有的到了大富人家,一齊渡年慶羅,有的卻變作殘枝敗木,壅塞渠邊暗處。

    他就是這樣,總是去注意一些遭人忽略的事物。

    所以沈虎禪給他下了這樣的評語:“小方的武功在我們當中不是最高的,但卻是最有心思的。他的戰鬥力雖然不是最強,但他特異的輕功,有一日,不知會帶我們進入何種境地去。這倒是無以猜估的。”

    沈虎禪還帶點惋惜的道:“可惜你沒有好好的練好你的輕功。如果你練好了,連我也制不住你,甚至不知該到那兒找你呢。”

    方恨少自嘲的道:“我也沒有好好的讀好我愛讀的書。”

    他們其中一位兄弟張炭卻説:“我看大富大貴的人家,大多不見得讀過什麼書,他們一樣能富能貴。可見讀書只能讀出一身酸味,滿肚子不合時宜,跟富貴無關。”

    “我喜歡讀書,讀書交友,快樂悠遊;”方恨少笑道:“富貴於我何有哉?夠吃夠用便好。”

    沈虎禪補加了一句:“富貴不一定就快樂。我們過得快樂、心足,而且活得有意思,而且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並能不讓一天無驚喜,夫復何求?”

    當時,他們有過這麼一段對話。

    大多數的情形下,他們這幹人一旦出了事,多是沈虎禪、張嘆這些極具實力的高手,力挽狂瀾,救了大家。

    但也有例外。

    仗着方恨少神出鬼沒,時靈時不靈的輕功,居然也助過沈虎禪還有大家脱險,雖然代價也不少:有時候大家一齊迷失了,有時候不知墜落在何處,有時候甚至還幾乎回不到人間世來,但無論怎麼説,方恨少這倏忽莫測、連他自己也搞不懂的“白駒過隙”輕功,當真是不可輕忽。

    的確,是有過上述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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