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竹子。
竹子裏的人。
手上的紅劍。
一切都構成一個奇詭的映象。
沈虎禪一見到他,臉色還沒有變,“鏘”的一聲,他背上的刀柄彈起,刀竟自動出鞘一寸三分!
那個擁有一張痛苦滄桑臉容的人,手裏的紅劍也忽然生起了奇異的變化:那柄劍就像折葉一般,一瓣一瓣的打了開來,迅即又疊合在一起,複合成一把梭形的劍。就像一把扇子,開了又合起來;也像一截蟒身,蠕動了那麼一下又靜止了下來。
劍色變得像劍身里布滿了血脈一般,一點腥紅一斑緋紅,紅得來不及調勻,但更怵目驚心。
然後沈虎禪問:“你要我交回高唐鏡,就放了他們兩人?”
李商一看也不看他,只道:“一、個、人。”
沈虎禪道:“兩個。”
李商一搖頭。
蔡可飢猛然轉身,就要出劍。
沈虎禪大喝一聲:“不可!”
蔡可飢陡然住手。
沈虎禪有點緊張的樣子:“別惹他!”
他曾在兜玉進和唐多令兩人挾持楚杏兒的威脅之下,輕易反擊、從容救人,可是遇上李商一,他的態度卻完全不同了。
他變得很謹慎,好像腳踩刀山、手捧油鍋似的,錯不得。
他鼻尖已密佈汗珠。
“我手上也有一個人。”
“他、死、活、與、我、無、關。”
“可是他死在你面前,也不是件光采的事。”沈虎禪指的當然是譚千蠢。
李商一冷哼一聲,突然,徐無害和蔡可飢只覺整個人飛了出去。
——也沒有大力撞來,甚至完全感覺不到外力的存在,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兩個人都想努力站好,可是徐無害已失去掙扎的能力。
蔡可飢則不然。
他在眼看要栽倒在地上之際,忽一個怪蟒翻身、魚躍龍門、點掛回龍彈,想要平平穩穩的落下去。不料,這一用力,反而在要緊關頭重心大失,“叭”地吃跌,正要用雙手接地,但雙肘發麻,門牙被竹根一叩,頓時掉了一隻,一嘴是血。
徐無害動彈不得,還扎手紮腳的摔了下來,但要到地面的時候,反而雙腳平平落地,而被封的穴道,也神奇般地全解開了,不過因體力一時無法恢復,仍癱軟在地上。
徐無害為之怔住。
沈虎禪既沒有去接,也沒有去扶他們。
他只把刀柄移開,對譚千蠢沉聲道:“走吧。”
譚千蠢如蒙大赦。
李商一道:“他、們、可、走、你、卻、走、不、得。”
沈虎禪謹慎地道:“他們會讓他倆走?”
李商一眉頭一皺,露出很不耐煩的表情:“走。”一面還揮了揮手。
沈虎禪注意到他的手:那就似皓雪般的玉手。臉部皺紋雖多,手卻白淨皎好。
蔡可飢狼狽地爬起來道:“我不走。”
“走吧。”沈虎禪把話先説了下去,“有李劍客的話,他們不致留難你們的。”
蔡可飢挺胸大聲道:“你走,我們才走。”
“你不想走,”沈虎禪道:“也得要送徐兄弟回去。”
李商一忽道:“説、完、了?”
沈虎禪平平的望着蔡可飢,“你不走?”
李商一道:“你、死、了、他、們、也、一、樣、可、以、走。”
他自恃的時候,皺紋都爬滿了眼角額前:“我、説、過、的、話、一、向、算、數。”
沈虎禪爽然道:“好!”
然後他的手已搭住刀柄,道:“請。”
李商一點了點頭。
傲慢的點了點頭。
倨傲的抬頭。
然後抬頭望夫。
看他的神態,彷佛眼前已沒有人,眼中也沒有人,世間已沒有什麼東西能教他放入眼裏。
——就連沈虎禪也沒看在眼內?
——沈虎禪的刀呢?
——天底下,誰能無視於沈虎禪的刀?
——李商一,他,能不能?聽到這裏,燕趙忽道:“可惜。”
將軍撫髯道:“很可惜。”
燕趙道:“這一戰,沒能親眼目睹,實在是損失。”
將軍喟息道:“不過,結果我們總算已知道,也不必為沈兄捏一把汗了。”
燕趙道:“對,沈虎禪已回來了。”
將軍道:“他回來,就是李商一戰敗了。”
燕趙道:“李商一的紅劍之劍,可稱天下第一,可是終究還是敗在沈虎禪的刀下。”
“錯了,”説話的人是蔡可飢,他立即省悟到自己用語重了,可是還是忍不住再説一句“不是的!”
燕趙也沒生氣,只是有點訝異:“你是説……李商一勝了?”
蔡可飢激動地點頭。
燕趙和將軍面面相覷。然後燕趙試着問:“那你們又是怎樣回得了來?”
李商一的臉容有一種很奇怪的變化。
他的臉還是如常的一張臉孔。
可是這張臉卻突然開朗了起來。
一個人的神情是因他的心情而改變,這句話在李商一的身上得要加強十倍。
沈虎禪望定着他,然後解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沈虎禪雙手緊握連着木鞘古意的刀柄,直舉頭頂。
李商一看了沈虎禪一眼。
然後他鼻子裏哼了個調。
沈虎禪的刀徐徐而落,雙手執刀,刀尖指着地面。
李商一卻做了一件事。
他棄劍。
——是棄劍,不是拔劍。
劍就插在竹節上。
那柄劍刺入竹節裏的時候,也不覺特別鋒利,但卻隱隱帶有音樂的聲響。
也就是説,當劍鋒遇上硬物的時候,便會發出一種似是音樂般的聲響,好聽極了。
——難怪武學家認為:死在李商一劍下,是一件舒服而且榮耀的事;很多人都認為李商一的劍殺人是不令人感到痛苦的。
——可是李商一很少殺人,甚至很不願意動手殺人。
沈虎禪繼續謹慎而緩慢的動作。
他用雙手捧刀,專注而心誠的往前抱刀拜了三拜。
李商一忽然自竹節內走了出來。
劍仍留在竹內。
——沒有了劍,他如何對付沈虎禪?
沒有劍,如何剋制沈虎禪的刀?
沈虎禪仍雙手託刀,小心翼翼地捧刀平舉於額前。
蔡可飢看不明白。
以他的功力,當然看不明白。
他只看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的神情。
別説杜園和侯小周了,就連姚八分,他臉上的神情,比沈虎禪揮刀追斬他之時還要愴惶,而譚千蠢也比剛才受沈虎禪脅持之際還要緊張。
——到底為什麼?
——難道就為了沈虎禪那幾下毫無意義的舞刀?
這時候,沈虎禪已回刀合抱,默然稽首為揖。
他這些動作,卻又不是衝着李商一的。
李商一卻豎起一根指頭。
左手食指。
他用這隻手指,找了一塊蒼古的石頭,竟磨砌了起來楚杏兒叫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將軍神色凝重:“他們已打起來了。”
楚杏兒和舒映虹都詫道:“打起來了?!”
楚杏兒補問了一句:“怎麼打?”
燕趙道:“好厲害的李商一!”
將軍覺得是遇上了知音:“他用的是‘道劍’。”
燕趙羨然的説:“他的劍已達到了:‘道即為空,空即為道’的境界。”
將軍道:“所以他已不必持劍。”
燕趙道:“他的手指就是他的劍。”
將軍道:“他和劍雖分了開來,但實際上那劍仍為他心志所縱控,人在劍在,人不在劍也在。這比‘劍在心中’的‘心劍’還要再進一步。”
燕趙道:“可是沈虎禪也不簡單。”
將軍道:“他是想以‘儒刀’以破之。”
燕趙也有點奮説:“所以他刀未出手,招已先露,正大光明,磊落逼人,‘天地君親師’五記招路,先亮了出來。”
“好個‘道劍儒刀’!”將軍嘆道:“唉,這真是一場絕世難逢的比鬥。”
王龍溪瞪大了虎目,幾乎是一把手要把蔡可飢揪了起來:“結果如何?!”
——還沒有結果。
沈虎禪以刀敬天、敬地、敬君、敬親、敬師,然後面對敵人。
李商一卻在竹節上以手指刻字。
刻了八個娟秀的小字。
“弦年蝶鵑
淚煙憶然”
刻完了,他拍了拍手,一張臉突然又被痛苦所佈滿。
沈虎禪大喝一聲,舉刀、提步、上前。
蔡可飢忽然覺得幾乎不能呼吸。
——那一刀如未出手,那一刀若未命中,彷佛誰都呼不出一口氣、吸不進一口氣!
李商一盯住沈虎禪。
不看他的刀。
不看他的眼。
只看他的眉心。
沈虎禪大喝一聲,攻勢的刀忽成守勢。
他以刀鍔護着眉心,印堂上只覺一陣燒灼。
他喝道:“好劍!”
李商一痛苦地嘴角牽動,算是笑了一笑。
沈虎禪叱道:“出劍吧!”
李商一淡淡地道:“你已着了我一劍。”
沈虎禪握刀的手青筋像怒樹一般賁突着:“你的見就是你的劍?”
李商一傲然道:“我看見你,你便着了劍。”
沈虎禪厲聲笑道:“誰是我?”
李商一叱道:“你就是你!”
沈虎禪狂笑道:“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誰是我?我是誰?”
他的眉心發赤,他的刀帶着檀香味,像一道彩虹,直划向李商一:“誰都是我!我不是誰!”
李商一沒有閃,沒有躲。
突然間,那嵌在竹內的紅劍,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線牽羈着,飛射而出,直釘沈虎禪!
這剎間,沈虎禪眼前的大敵變成兩個:
——一是李商一?
——一是紅劍!
稿於一九八七年二月赴林真宴與利智等敍於電影工作室討論“英雄本色II”
校於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台灣聯合報約寫武俠並訪問《殺了你好嗎》將在美洲世界日報轉載